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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盛唐风月(12月26日 更新至"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群情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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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四十七章 日月换新天

  当初在云州时,还是云中守捉使兼正将,可被张守畦调回幽州之后,侯希逸的官路便始终坎坷,若不是一封血书最终调回了平卢,只怕他连辞官不于的心思都有了。好在改名白狼的李明骏有感于杜士仪当初拯救他们兄弟之恩,设法把他弄到了麾下,侯希逸这才有了几天安生日子过。

  故而张守畦因为冒功请赏事发而被贬,侯希逸只觉得脑袋上那一块大石头给搬开了,乌知义在家里宴请李明骏的这天晚上,他也在家里摆了酒,一副肆无忌惮庆祝的势头。

  他离开平卢已久,镇守云州多年,可凭着他送回来的银钱以及人手,他家中这些表兄弟等人方才得以开拓出前往契丹的商路,故而即便他回来之后就官路不顺,但昔日那些亲友仍旧对他服气十分。此刻酒酣之际,他便拍案而起道:“张守畦确实打了无数胜仗,确实对契丹对奚人无往不利,可那又怎么样,天下会打胜仗的,须不是只有他一个要知道,我当年初事杜大帅,曾经以云州区区一座废城,先破突厥三部联军,再退奚族兵马,一样都是奇功”

  大约是因为一直以来被压制太久,再加上在云州那最后一段日子,云州文武旧人一个个都被调走了,侯希逸的心里积压了太多愤懑。如果他不是家中还有亲朋故旧,不像罗盈和岳五娘那样无牵无挂,他也想去漠北闯荡一下,可他终究丢不开好容易靠军功挣的前程。所以,他一边喝酒一边拍案骂了好一阵子张守畦,等到心气好容易顺了,他方才坐了下来。

  “表兄,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问出这话的是侯希逸的表弟李怀玉。侯希逸的父亲是汉人,母亲是高丽人,而李怀玉则是侯母的侄儿,出生就在平卢,高丽语反而说得不如汉语娴熟。此刻他问了一句后,见带着醉意的侯希逸嘿然一笑,显然是深有把握,他便更好奇地问道:“表兄是不是早有把握了?”

  “把握这东西,如果没有,我岂会真的如张守畦所愿回幽州来?”侯希逸哧笑了一声,没好气地说道,“我既然早就知道他和杜大帅不睦,调我回来也恐怕不怀好意,哪里还会真的一无准备?这会儿,乌大帅大概正在宴请有先见之明的李将军,而李将军应该会举荐我。我虽说没有太过显赫的战功,但一来是平卢本地人,二来不是无能之辈,乌大帅之前只是因为碍于张守畦,这才不得不晾着我,现如今他就没有那样的顾虑了。”

  “这么说,表兄终于能东山再起了”李怀玉一下子高兴地跳了起来,继而就涎着脸道:“表兄若是能重获启用,可一定得提携我”

  “那当然,你是我表弟,我怎会亏待你?”侯希逸带着酒意嘿然一笑,随即环顾左右,见其他人也都露出了热切的表情,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总而言之,你们都记好了,我有今天,多亏了杜大帅。而我若是得获重用,当然不会忘记了你们,但你们也需得感恩”

  “那是自然”四周围的人全都满口答应。

  第二天,营州都督府就下了军令任命,以裨将侯希逸为平卢军兵马使。这样的擢升若在平时,定然会引起一片哗然,人人侧目,毕竟,谁都知道张守畦不待见侯希逸,这才以至于这位从云州守捉使兼正将任满后被调来的年轻将军,在幽州一事无成,而后只以区区裨将调任平卢。可如今张守畦刚刚左迁,侯希逸昔日战功和资历仍在,谁也不能说个不字。

  尤其是当乌承恩乌承珧这一对被称之为“辕门二龙”的兄弟亲自下了邀约,侯希逸频繁出入乌家时,每一个人都心中清楚,幽州且不必说,平卢至少已经变天了

  终于打了个翻身仗,侯希逸只觉得心头郁气一扫而空。他此前假作心灰意冷,回到平卢后除了点卯不于别的,只是暗中派人潜心经营北上商路,如今一朝振作,他自是拿出了此前自己在云州为主将的诸般本事来,靠着他身为本地人的优势,很快就在军中打下了根基。而仿佛是为了感谢李明骏对自己的举荐,他亲自登门道谢之后,就顺理成章与其常常来往。一来二去,他出入节度使府如入自家,人人都对他礼敬三分。

  当杜士仪的信送到侯希逸的手上时,他早已不复最初蹉跎颓丧的样子。屏退众人单独接见信使后,他拆开信笺一目十行一扫,便将其放在炭盆上烧了,随即便对信使说道:“回报杜大帅,我侯希逸既身在平卢,自当尽心辅佐乌大帅,不会让契丹人越雷池一步”

  正在门口偷听的李怀玉顿时纳闷非常,随即慌忙后退几步躲入了阴影处。等到信使匆匆出来,显见是马不停蹄就此回去复命了,暗自咂舌的他方才窜入了屋子中。他这一年才只十五岁,想要入军,却始终不得门路,从前侯希逸仕途受阻,他也不敢提,如今哪里还会错过这个机会。进了屋子之后,他一扫四周,见那边炭盆中还隐隐透着火苗,显见是侯希逸看完信后就立时烧了,他更是心中一突。

  “表兄,这朔方信使是杜大帅派来的?”

  “杜大帅告诉我,新任幽州节度使的人选有七八分定了,应该是御史大夫李适之无疑。李适之出身宗室,地方官的资历倒也不缺,可此人唯独没掌过兵马,所以,多半会和当年张守畦不同,一动不如一静,不会动不动就发兵打仗

  尽管表弟李怀玉尚年轻,但侯希逸对其颇为信任,除却杜士仪格外嘱咐不可对人言的,这一条马上就会传遍整个河北道的消息,他却没有瞒李怀玉。见其面露怅然,显然还惦记着他初为平卢军兵马使,希望能够借此夺下军功,他便没好气地劝道:“好了,别太得陇望蜀。杜大帅当初常对我们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故而哪怕名将,马失前蹄也是常有,否则乌大帅之前怎会先胜后败?”

  “可杜大帅特意命人不远数千里送信来,就是为此事?”

  “你还以为是为了什么?好了,别和妇人似的只知道四处打探你入军之事我已经对乌家兄弟和李将军说了,先为我身边亲兵,回头若有缺则补队正。”

  把浑身消息一点就动的李怀玉打发了下去,侯希逸方才思量起了杜士仪交待的另两件事,一是和李明骏一起,交好乌家兄弟,在平卢军中尽快建立自己的班底。二则是,让他小心留意安禄山,甚至不妨假作与他杜士仪决裂,而与其曲意交好。尽管有些不甚明白此中关节,但侯希逸还是决定照做。

  遥想之前那波折重重的十二年,已经不再年轻的侯希逸早已没有早年的自以为是踌躇满志了。他只知道,如果他只是孑然一身没有依靠,那么就算埋没尘泥也没人知晓;同样,如果他没有那条商道,没有钱,那么回到平卢时也只会成为亲友的笑柄,断然不会有如今起复的这一天。

  他能够熬到头,是因为他还年轻,背后有杜士仪鼎力支持。可是,昔日自以为功勋彪炳无人能及的张守畦,是否还能等到重获启用的这一天?

  沧州长芦县地处河北道东缘,因邻近海湾,中有盐池,一直都吸引了不少商人。大唐并不设盐业专营,但凡商人都可以晒盐取利,故而驿馆旁边的旅舍客馆鳞次栉比,反而比接待往来官员的驿馆更加热闹。对于大多数寄宿的官员来说,这种热闹有利无害,可对于正当贬官满心愤懑的张守畦来说,外头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简直让他难以忍受。

  可是,他已经不是昔日人称幽州王的张大帅了,让人出去喝令肃静的结果,是还没到一炷香功夫后,那些喧嚣便卷土重来,而且仿佛更加变本加厉。

  “该死,该死就连这些市井小民都敢欺我”

  张守畦在幽州任上时并不带妻儿,故而此次陡遭贬职,随行的从者不过十余人,此外就是一二十个家丁家将,婢妾虽也有跟来的,可那种仓皇之色他看都不想看,半路上就陆陆续续遣散了。想到自己离开幽州大都督府时,相送者虽众,可真正露出悲戚之情的竟没几个,而他养为义子的安禄山,在送行的时候眼泪汪汪,可当他提出让其跟随到括州任上的时候,安禄山却含含糊糊推了个于于净净,而且拿出的理由噎得他心头发慌。

  因为安禄山也已经被调职了,和他一样,他这个素来爱重的义子也不能留在幽州,而是会调去平卢想也知道,乌知义之前因为他的部将白真罗赵堪假传军令才会吃败仗,而后他又令其缄默闭嘴,安禄山调去那会有什么好下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一人失道呢?”

  张守畦愤愤不平地劈手砸了一个茶盏,随即使劲揉着两边胀痛的太阳穴。他起自卒伍,一路拼杀方才到了今天,如今却因为这点小事就被贬职,他不甘心

  “大帅,大帅”

  一个家将快步进了屋子,见张守畦面色狰狞,他不禁打了个寒噤,没敢太靠前,而是就站在了门口,小心谨慎地说道:“安将军有信送来?”

  “信?什么信?不过是找我诉苦罢了?”

  张守畦冷笑一声,上前从那家将手中一把夺过了信,三两下撕开后展开信笺,只看了一眼,他便怒喝一声道:“欺人太甚”

  果然是人走茶凉,他还未离开河北境内,乌知义那老货竟然急不可耐地提拔了侯希逸平卢军兵马使

  可是,在大怒过后,他最终颓然坐了下来。事到如今,他还能怎么样?从前因为居功自傲,他在朝中几乎没有和哪位高官建立良好关系,现如今人家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还指望有人雪中送炭?

  信安王李炜那样的赫赫战功,镇守朔方**年,被贬之后,如今也不过一州刺史,他也是一样。他们这些所谓名将的时代,恐怕是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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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四十九章 天宝

  一石米不到两百钱,一匹绢也同样不到两百钱,如此低廉的物价,再加上国泰民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商旅行路万里甚至都不必雇佣护卫,不用担心盗贼——这是众多州县主司奏表之中最常见的描述。当开元盛世已经持续了快三十年之后,朝野内外充斥着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想当初贞观之治才多少年?而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至今,已经三十年出头了,身体康健,仿佛还能够长长久久地坐在这个皇位上。而只要天子在位,这个盛世就能延续下去,从宰辅到下头的官员,无不将作为陪衬明君的贤臣名留青史,谁不是可劲儿吹捧天子,也好让自己更得圣心?

  在臣子们舌粲莲花的奉承之下,李隆基自然志得意满。作为大唐在位年间最长的君王,他自认为文治武功直追太宗,默认了群臣为自己加的尊号圣文。而后,他看中的女人又心甘情愿地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根本没有去考虑寿王李瑁是什么感受,大笔一挥用一道敕书,将寿王妃杨氏再次度为女道士,恢复从前的道号太真,甚至在宫中营造了一座太真观,供她为窦太后祈福。尽管因为某个缘故,尚未真正沾上手,可光是杨氏身边的几个侍儿,就足够他欣悦十分了。

  武惠妃虽说也曾蕙质兰心,可终究出自武氏,所图太多,哪像杨氏从来不理会半点政务,身边侍儿不但貌美如花,而且个个精通音律,善解人意?

  国内歌舞升平,而在战事上,吐蕃大军号称四十万的兵马攻陇右,却在长宁桥被陇右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将军以五千骑大破;突厥内乱,至今已经死了先后三任可汗;突骑施臣服,莫贺达于虽说不满朝廷任命十姓可汗,可终究还臣服大唐;契丹和奚人更是早已不足为患——每逢正旦及千秋,万邦来朝的景象盛况空前,李隆基一直都认为,自己在唐隆政变后改元开元的这个年号,会长长久久地使用下去。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就在开元二十九年进入尾声之际,一个个坏消息却接踵而来。

  先是那王守礼薨逝。身为章怀太子李贤硕果仅存的儿子,李守礼除了给大唐宗室贡献了众多子孙,没有从父亲李贤身上继承任何才德,反而在民间留下了不少恶评。可是,他终究是李隆基平辈的堂兄,对于他的去世,李隆基纵使没有太多的哀伤,可心里难免生出生死无常的感慨。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那王守礼死了才没几天,他的兄长宁王李宪竟也随之撒手人寰。

  他和李宪兄弟之情甚笃,而且更重要的是,那王守礼加上宁王李宪这一死,意味着他的祖母武后和他的祖父高宗所出的孙辈,只剩下他这唯一一个了那种生死之间的恐惧,足以死死抓住他的心。

  更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腊月里,曾经声震西域的河西陇右节度使盖嘉运,竟然丢了当年信安王李炜千辛万苦方才打下的石堡城尽管临洮军使南霁云及时反应,率军和吐蕃兵马力战三昼夜,终究因为后继无力没有援兵,而没能夺回石堡城,能全师而退已是拼尽全力的结果。

  面对连番噩耗,开元三十年的正月,因为下头呈报所谓函谷宝符的祥瑞,李隆基终于改动了自己正式亲政以来,从未思量改动过的年号,将开元改为天宝,同年作为天宝元年,大赦天下。和当年武后秉政期间大改官名一样,他除了把侍中和中书令改成左相右相之外,又将天下各州改成了郡,刺史改称太守。若是放在十年前,早有言官谏臣上书劝谏千万别这么瞎折腾,可现如今,却是四方边镇州县齐齐奉上了最为华美的贺表,恭贺这改元盛事。

  朔方节度使府中,操刀上贺表的却不是王昌龄,而是刚刚从中受降城轮换回来的岑参。他在三受降城驻扎了一年,边塞诗写了厚厚三卷,信手而成绝无滞涩,一卷一卷的诗集印制传播天下。可这样一份辞采华茂的贺表,他却抓狂到绞尽脑汁不眠不休炮制了三天。当最终写成,杜士仪命人星夜兼程送到长安的时候,岑参已经几乎都要虚脱了。

  他算是明白杜士仪为何不亲自提笔,王昌龄又为何一溜烟逃去了西受降城,这样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自从他已经打消去科场打滚的念头后,已经几乎忘记该怎么写了

  “大帅,就不能找个文采斐然的名士,专写这样的官面文章吗?”

  见岑参一脸的苦巴巴,杜士仪便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子美虽说如今也入了朔方幕府,可他行文比你都更加平实,如今又去了丰安军。至于四方来投的文士是不少,可他们全都在各地的义学教化朔方子民,谁也腾不出空来。再说了,改元天宝这样的大事,贺表若是无名小卒操刀,传扬出去,别人还道是我朔方无人,仲高你就能者多劳吧”

  一转眼,杜士仪已经在朔方节度使任上六年了。尽管还比不上王竣和信安王李炜这样的前辈,但和其余各镇节度使相比,他却已经可以算是在任时间极长的前辈。朔方文武属官无不暗中猜度他何时会回朝拜相,可这位朔方节度使本人却仿佛对此不感兴趣,更多的心思却都放在突厥那连场内乱上。

  登利可汗被杀之后,左杀判阙特勒与毗伽可汗的可敦阿史德氏达成妥协,立了毗伽可汗的另外一个儿子为可汗,然而,这次起兵反攻牙帐的却是骨咄叶护,直接杀了屁股还没坐稳可汗之位的新可汗。判阙特勒本就是作壁上观,借此逼凌阿史德氏让出汗位,却不想阿史德氏吃了称砣铁了心,又把自己的另外一个庶子推上了汗位,结果人再次被杀。紧跟着,左杀判阙特勒和骨咄叶护大战连场,结果却是判阙特勒小负一场后败死,骨咄叶护自立为可汗。

  旁人只看到这些结果,却没想到判阙特勒的败死,绝非是骨咄叶护的实力略胜一筹,而是同罗酋长阿布思和仆固酋长乙李啜拔的私心。在得到了陈宝儿的投效和辅佐之后,立足未稳的乙李啜拔得以兼并周遭不少小部落,更和东迁的都播结盟,又和阿布思互相许婚,以至于本来对招揽到如此强助而高兴的判阙特勒渐渐警惕,甚至试图挑唆同罗仆固贵族。事既不成,乙李啜拔便和阿布思合谋,在对战骨咄叶护时,让判阙特勒中“流矢”而死。

  突厥内部这等眼花缭乱的变化,岑参虽为幕府官,却也不得尽知。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让自己能者多劳,他唯有苦着脸应了下来。刚告退出了灵武堂,他就只见张兴和来圣严联袂而来,两人面上皆满是凝重,当下不由得诧异地问道:“二位判官,难道是漠北又出事了?”

  之所以用一个又字,谁都知道是什么缘故。张兴苦笑一声,这才摇头说道:“不是漠北,是这边函谷宝符刚刚掘出来,洛阳那边又有人说看到了玄元皇帝在天津桥北现身,说是还有一道宝符藏在武城紫微山,陛下派人去发掘,转眼间就又多了一份宝符。”

  这号称祥瑞的宝符还能左一样右一样地蹦出来,岑参不禁嗤之以鼻,当下也懒得多问,直接就进了灵武堂。两人见了杜士仪后,一提及此事,杜士仪便没好气地说道:“既然一个田同秀因此而擢升,自然就有第二个第三个。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总有人看不下去揭穿,我们不用理会。”

  听到杜士仪如此说,来圣严犹豫再三,突然就这么屈膝跪了下来:“大帅,恕我直言,这些年来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可诸边就没曾停过用兵,我朔方还是因为互市进项极多,省了朝廷不少军费,可其余诸边却无不花销巨大。陛下若只是求边功也就算了,可朝中事务无论大小,全都交给李林甫这样的口蜜腹剑之人,升黜皆握在此一人之手,长此以往,再没有人能制大帅在朔方六年,经略漠北,使得突厥日渐式微,若是挟功回朝拜相,则奸佞可除”

  来圣严起初那一跪,张兴还想伸手去扶他,可听到其竟是郑重其事说出了这么一番话,他登时暗自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手。

  而杜士仪面对其这番言行举止,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朔方有这样念头的,并不止一个来圣严,可有些话有些事,他不能点得这么清楚。因为,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同陈宝儿那样知他心意,也不是每个人都如同张兴这样事他多年。所以,他想了一想,便索性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子严,开元以来,是姚宋二相当政时间长,还是源相国在位时间长?”

  见来圣严脸色一动,他便继续说道:“在李林甫之前,在位时间长的,无过于源相国,可他是凭借谨慎不揽权不揽事,这才能够在位八年之久,可是,李林甫拜相至今,有多少年了?而他的为人处事,当权风格又如何?昔日张九龄和裴耀卿精于如此,我甚至还为此格外提醒过他二人,可他们仍然斗不过李林甫。我虽自忖不是无能之辈,可回朝和李林甫争斗,即便真胜了,能当政多久?三年?还是五年?”

  来圣严被杜士仪这话噎得一愣,可还不等他反驳,就只听杜士仪淡淡地说道:“我知道你要说,对李林甫退避三舍,不过是助其气焰。然则,是困于一隅之地,和人掐得你死我活,还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任凭是谁,都会知道如何选择。”

  听到这样的回答,在沉默许久之后,来圣严方才低声说道:“可倘若突厥真的覆灭,大帅挟此灭国之功,陛下又岂能不加升赏,入朝拜相?”

  “升赏并不代表就会入朝拜相。”杜士仪微微一笑,想到自己在朔方六年,爵位却依旧停留在之前的泾阳侯上,没有往上挪一挪,他便继续说道,“要知道,这场突厥内乱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却不是外人说了算的。”

  他身为节帅,在外任已经到顶,一旦真有灭国之功,他与其说是回去拜相,还不如说是回去荣养。既如此,那还不如慢火煮青蛙似的对待突厥,绝对不能一下子让当今这位好大喜功的天子高兴到顶只可惜了南霁云,竟然摊上因为西域建功升官受赏后,得意忘形的陇右节度使盖嘉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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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五十一章 大军调停

  朔方陈兵数千于阎洪达井?

  当阿史那施派出的信使阿史那仲律心急火燎带着随从赶到地头,远望远处那旌旗招展的兵马时,他忍不住暗自大骂起头那些探马。这得眼睛多瞎,才能认为那仅仅是数千兵马?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旌旗,那无数雄壮的战马,还有那一色黑色战袍的将卒,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说是朔方六万多兵马全数云集在此,他也相信。尽管他曾经前往朔方,见到过杜士仪,也曾经随着去过长安,但在现在这种时候,他心底没有一丝一毫的把握。

  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三部联军才刚刚攻杀了自立为可汗的骨咄叶护,又和同罗仆固以及判阙特勒余部打了一场,如今疲敝非常,哪里再经得起和朔方大战一场?

  可事到临头不能退缩,阿史那仲律只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迎着头皮带着十余亲兵朝着那大队军马疾驰了上去。可眼看那黑压压的大军越来越近时,他只听一声破空厉响,紧跟着,一支箭就钉入了自己左边身侧的泥土之中。慌乱之下,他猛地勒马,整个人也随着嘶鸣骚动的坐骑而险些翻下马背。好容易控制住了坐骑,见身边随从也全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箭而停下,恼羞成怒的他方才大叫道:“这是我突厥之地,你们怎么敢……”

  阿史那仲律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又是一声箭响,又一支箭凌空射来,几乎是擦着他面颊深深地没入了他右边身侧的地上。面对这样的威慑,即便他面色铁青,可也不敢再随意大叫大嚷了。充满屈辱感的他策马站在那里,就只见那边厢一骑突出而来,到他面前十数步远时,方才勒马而立,趾高气昂地叫道:“朔方杜大帅率兵至此,还不报名

  竟然是杜士仪亲自来了

  阿史那仲律原本就隐隐有些预感,此刻只觉得心脏猛然一跳,既有惊恐,也有愤怒。好半晌,他才恶狠狠地用突厥语说道:“我是拔悉密监国吐屯的堂弟阿史那仲律,杜大帅曾经见过我”

  那牙兵拿眼睛在阿史那仲律脸上身上一扫,这才没好气地用娴熟的突厥语答道:“就算杜大帅从前见过你又如何?就凭你刚刚大放厥词的口气,就活该万箭穿心给我在这等着,若是再越过雷池一步,别怪我朔方神箭营万箭齐发

  杜士仪在朔方六年,除却营田、互市之外,就是反复地练兵。公冶绝教习剑术,而杜士仪在军中筛选出来的神箭手,则是负责挑选合适的人精习箭术。如今朔方神箭营中,精通箭术的马弓手和步弓手整整两千人,经过特别训练的他们远胜过一般的士卒。阿史那仲律不过从那些前往西受降城互市的人之处听说过如此消息,可刚刚先后两箭全都和自己擦身而过,他确实不敢再造次了。

  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看到刚刚那牙兵领了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大汉回来。那大汉肤色黝黑,一身戎装,看上去仿佛是个如假包换的将军,可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人来。那是朔方节度判官张兴

  见对方似笑非笑在马上微微一点头,阿史那仲律不禁压着怒火质问道:“张判官,杜大帅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先头登利虽说已经败死,可突厥内乱这么久,甚至扰乱了我大唐边境,陛下为此关切得很,杜大帅怎能不上心?突厥无主,也就意味着漠北大乱,须知受过我大唐册封的漠北诸部酋长可不是一个两个,杜大帅便只能亲自率军前来,问一问到底这可汗之位还要争多久”说到这里,张兴便笑眯眯地补充道,“当然,之前你和回纥、葛逻禄使臣都去过长安,倘若你们有理,杜大帅总会偏向你们一些。”

  乙李啜拔就是杜士仪放回漠北的,此次会偏向他们这三部联军才怪

  阿史那仲律简直是气得都快疯了,偏偏还不得不挤出一个笑容来:“这么说,杜大帅是来调停的?”

  “当然不止是为了调停。”张兴见阿史那仲律那张脸一下子更黑了,他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当年太宗皇帝就因为颉利屡屡肆虐北疆,派卫国公灭了东突厥所以,认真算起来,你们东突厥从骨咄禄起,就名不正言不顺,只不过是陛下之前不计较。可这一次先有突厥左杀骨颉利攻伐朔方,再有登利私扣朔方使节,再有马贼频频袭扰三受降城,陛下早有兴师问罪之意。所以,如今既是由我朔方杜大帅率军前来调停,无论谁为突厥可汗,都应该向我大唐南面称臣”

  自从骨咄禄重新复兴了突厥,默啜几乎把整个大唐北疆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千疮百孔,而毗伽可汗即位后,先是对铁勒复仇,而后也有多次扰边,但还是在暾欲谷的劝说下,和大唐相安无事,彼此议和,甚至一度到了几乎有公主和蕃的地步。总的来说,就和大唐吐蕃号称舅甥之国一样,素来高傲的突厥并未臣属大唐,所以,阿史那仲律自忖流着突厥王族之血,面对张兴的提议,他恨不得提刀立刻杀过去。

  可他终究还保持着理智。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确信那不是玩笑,他只能沉下脸说道:“朔方兵马虽然多,可我突厥男儿也不可欺”

  “那就请贵使回去对你那吐屯兄长说吧。”张兴哂然一笑,目光看向了阿史那仲律身后,“看样子,另一边可是也有使者来了。”

  杀了骨咄叶护为父报仇,判阙特勒之子乌苏特勤只觉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接下来和拔悉密等三部这一场恶战时,他也冲杀在最前头,最后还是被乙李啜拔和阿布思给硬拉回来的。此时此刻得知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突然兵临阎洪达井,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里直冒出来,可在乙李啜拔身边那位阿波达于细细分析之后,他终于稍稍冷静了下来。

  只不过,乙李啜拔邀请他同去见杜士仪,乌苏特勤却一口就回绝了。他对同罗部和仆固部的戒心犹在,更担心此去羊入虎口有去无回。所以,见乙李啜拔也不强求,带着同罗部酋长阿布思就此撇下自己扬长而去,只留下那位年纪和自己相仿的阿波达于留守,他不禁心中一动,当即策马上前与其攀谈。

  对于乙李啜拔和阿布思举荐给父亲,硬是讨了阿波达于之封的陈宝儿,他是半点不了解,可却知道今次能够杀了骨咄叶护,又能遏制拔悉密等三部的攻势,对方的功劳卓著,如今乙李啜拔和阿布思既然不在,他自然而然就起了招揽之心。

  “阿父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阿波达于是我突厥阿史德氏之人?”

  突厥之中,拥有阿史那氏这个姓氏的人着实不少,当年岳五娘只凭着一件信物就冒充阿史那王女无往不利,所以,后族阿史德氏就更加没有什么严密的身份验证程序了。陈宝儿之所以冒称为阿史德氏,不过是因为之前出身阿史德氏的阿史摁元珍和暾欲谷实在太过出名,自己可以借此轻轻松松在突厥立足。所以,眼下乌苏特勤竟是想以此为借口和自己攀谈,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可陈宝儿冒险来到仆固部多年,并不仅仅是为了辅佐乙李啜拔。此刻乌苏特勤如此试探,他便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些阿史德氏的旧事。他用的身份是阿史德氏旁系之子,而这个身份的正主儿及其从人早已成了草原上的一堆枯骨,因此他丝毫不担心露出马脚。无论是阿史摁元珍还是暾欲谷的旧事,他都应付裕如,当乌苏特勤隐晦地表示了招揽之意后,他就看了看四周围的其他人,压低了声音。

  “特勤应该知道了,同罗部和仆固部的二位俟斤,打算推举你为可汗。”见乌苏特勤露出了热切之色,随即点了点头,陈宝儿便循循善诱地说道,“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想要染指汗位的野心,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特勤要和他抗衡,指望我这样的谋士,那实在是不现实。突厥的汗位需要的是实力,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就如同阿史那施,他根本就没想到无论回纥还是葛逻禄,甚至拔悉密,全都不是他本身的实力。”

  如果自己一招揽,陈宝儿就动心,乌苏特勤反而会觉得不可靠,可如今陈宝儿鼓吹实力,他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那如何增广实力?”

  “特勤不相信仆固部和同罗部,我应该没有说错吧?”

  见乌苏特勤只犹豫片刻就立时点了点头,陈宝儿暗叹其到底不如判阙特勒老辣,随即就笑吟吟地说:“就算不信,可特勤如果真要坐上汗位,没有同罗部和仆固部的支持,那是绝对不够的。至于特勤刚刚拒绝和二位俟斤一同去见朔方杜大帅,那就更加是大错特错了。要知道,我突厥这几年历经连番,早已不是当年强盛一时的模样。如果能得到朔方杜大帅,或者更准确地说,大唐天可汗的支持,那么,特勤的汗位方才能够真正坐稳”

  乌苏特勤顿时皱紧了眉头:“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来意不明,若我贸然前往,他将我扣下又如何?”

  果然,乌苏特勤怕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的安危。

  “朔方杜大帅先后镇守过河东、陇右、朔方,对奚人也好,吐蕃也好,突厥铁勒也好,从来都不苛刻。换言之,只要特勤肯请降,那么,他一定会竭力支持你”

  请降

  乌苏特勤那张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他甚至可以接受成为傀儡可汗,但向大唐天子南面请降,他却有些拉不下这张脸。他也是有儿女的人,还有众多的部众族民,要是他就这么说降就降了,日后他拿什么脸去面对他们?

  陈宝儿却仿佛没看到乌苏特勤的脸色,笑了笑就继续说道:“要知道,特勤只要向大唐称臣,那么异日若和拔悉密等三部再起攻伐,不但朔方节度使杜大帅会出兵助你一臂之力,河东节度使王忠嗣王大帅也同样不会袖手旁观。又无需你亲自到长安去朝觐大唐天子,区区一个名义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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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五十三章 三方博弈

  所谓阎洪达井,和突厥很多古迹,例如特勤寺,莫贺城一样,都是地名取自于官名。(更新最快最稳定)阎洪达乃是从前突厥评议国政的官名,但现在已经渐渐弃之不用,但这个地方却是长长久久保留了下来。这是突厥南部一口极其有名的井,虽则四面水源丰沛,可这里的种种神异,仍然吸引了无数突厥民众来此朝拜。

  如今,这里却陈列了来自朔方的数万大军,以至于常常在此放牧的牧民们避而远之,就连飞鸟也不敢落下。当黄昏即将到来的时候,之前接杜士仪军令从西受降城赶来,领军左翼的郭子仪便策马来到杜士仪身边,低声问道:“大帅,他们会否望风而逃?”

  “他们两军对峙,如一军奔逃,另一军即便忌惮我等,说不定也会衔尾追杀,所以,他们谁都不会冒这样的风险。”杜士仪答了一句后,便往东边看了一眼,“再说,王忠嗣挟大胜之威陈兵碛口,他们即便能够怀着侥幸之心,认为我朔方兵马盖不过他们两军,可若再加上河东兵马,那种威吓就不同了。”

  郭子仪镇守西受降城,主持互市已经有整整五年了。从一军裨将到一城主将,独当一面,他只觉得视野眼界大为开阔,领军主政更有劲头。五年时光过去,他非但不显苍老,反而平添了三分精气神。他想着此次数万朔方兵马开到阎洪达井,看似大战一夕将起,其实却是利用了两边人马的争斗,很可能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结果,他便笑着说道:“大帅一直都是老样子,能不用兵就不用兵。”

  “何止是我,河东节度使王忠嗣当年何等智勇,可镇守河东之后,却是持重安边,从来不轻启边衅,爱惜军力民力。我没有他的万夫不当之勇,谋略也不过平平,当然不能轻易用兵。须知当初声震西陲如盖嘉运,论功行赏迁河西陇右二镇节度使后,自以为勇不可挡,结果却疏于边防,竟是把到手多年的石堡城给丢了,倘若信安王还在世,简直要给他气死!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这真是至理名言!”

  郭子仪闻言,不禁心有赞同。杜士仪镇守朔方六年,确实只有狼山一役是真正实打实的一仗,其他时候则是花费在安抚胡户,招揽逃户开垦荒田,以及重登户籍,开办义学上。可这些看似琐碎的事务,却让如今的朔方人口重新检括出来三万之多,新开垦良田数万亩,而诸州县之内,识字的孩子骤增,而定居朔方的工匠也比往日大有增加,从农具到马镫蹄铁以及各式用具,全都比从前精良得多。(更新最快最稳定)

  正如同如今再入朔方,杜士仪奏为朔方节度使府户曹参军的杜甫赋诗所言,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如今的朔方变化,正是应了这两句诗!

  “大帅,来了!”

  一旁来瑱的一句话打断了杜士仪和郭子仪的交谈。两人极目远眺,果然就只见天边出现了一队人影,看样子大约有千余人之众。见此情景,杜士仪便冲着来瑱说道:“看旗号,是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和回纥葛逻禄酋长一行,子真,你代我去迎一迎。”

  来瑱为其父来曜三年守制期满后,立时履行诺言回到朔方,因立志弃从武,杜士仪便奏其为中受降城先锋使,此次出兵又跟随了来。见来瑱应命而去,而乙李啜拔等人却迟迟不至,即便他对郭子仪说得信心十足,此刻也不禁生出了微微心焦。册封阿史那施为突厥可汗,这对李隆基来说并没有什么两样,可如果乙李啜拔和阿布思所支持的乌苏特勤没有可汗之名,那么很容易落在下风。

  阿史那施算不得什么明白人,更不要说雄主,他倒无所谓给其可汗之名,可三部之中,回纥俟斤骨力裴罗绝非易与之辈!当初势力还远非最强大的时候就敢亲自乔装打扮到西受降城见张兴,这几年趁着突厥内乱之际吞并弱小,比从前壮大一倍都不止!

  “来了……咦,这乌苏特勤的大旗,着实有些意思!”

  郭子仪诧异地惊咦一声,而当杜士仪看清楚那远处招展的大旗上,赫然是一个金色的狼头时,他也有些讶异,随即就意识到这一行来者是早有准备。突厥以狼为图腾,然则金狼却素来是可汗专用的大旗纹样。若在突厥全盛的时候,哪个部族僭越用金狼头作为旗帜,一定会遭到灭族,时值突厥内乱四分五裂之际,因为战乱马匹吃紧,突厥各部的互市也都是时断时续的,从中原输入的布匹减少,也没人顾得上去绣制一面新的金狼旗,昔日那面金狼旗已经随着登利的死而消失很久了。

  已经远远看到来瑱带兵马过来的阿史那施也看到了乌苏特勤那一面金狼旗,登时咬碎银牙。一旁的聂赫留也不禁低声嘀咕道:“登利那一面金狼旗已经被烧了,后来虽是毗伽可汗的另外两个儿子先后登上汗位,接着又是骨咄叶护,可打仗都来不及,根本没空去备办这个,没想到阿布思和乙李啜拔竟然早有准备!”

  “一面旗子而已,算不得什么。”骨力裴罗却总觉得,这一面突然飘起的金狼旗并不是阿布思和乙李啜拔准备的,可他不想长他人志气,当即岔开话题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三方如何会面。”

  阿史那施只能收回对那面金狼旗的无限向往,恶狠狠地吐出一连串诅咒乌苏特勤的脏话,这才恼羞成怒地说道:“我虽说来了,可这无关胆大胆小,若是没有兵马护持,我是绝不会和他们面对面的。我是阿史那氏之中,和历任可汗血缘最近的王族子弟,不是乌苏特勤那种篡位者的子孙,我不但要对自己负责,还要对支持我的族民以及拔悉密部负责!”

  不就是怕死吗?

  骨力裴罗轻蔑地挑了挑眉,却没有说话,而聂赫留的年纪更大几岁,就更懒得去讥嘲自高自大的阿史那施了。不多时,来瑱就在几十名兵马的护卫下来到他们面前,直截了当地说道:“杜大帅知道,各位虽然赴会,恐怕仍然会有顾虑,所以今日约谈之所,就设在阎洪达井,三方兵马各在千步之外,至于随行兵马,不得超过百人,如若阿史那吐屯以及二位俟斤敢就此赴会,那就如此,如若不敢,就此请回。”

  他把杜士仪的这番话交待完,就打算拨马离开,可他才刚刚调转马头,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个问话声:“这位将军既然说随行兵马不得超过百人,也就是说,如果赴会者有胆量,那么也可以不带一兵一卒作为护卫?”

  “不错。”来瑱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见发话的是骨力裴罗,他就咧嘴一笑道,“杜大帅说了,他将只带张判官,仅此二人在阎洪达井恭候大驾!”

  杜士仪竟然只打算带一个张兴在阎洪达井见他们这两边的人!

  阿史那施简直不敢相信杜士仪竟然会这般托大,骨力裴罗亦是心下震撼。聂赫留本打算开口说些什么,可一看到更远处朔方那绵延数里的军旗,立刻就沉默了下来。

  “我也只带从者五人。”骨力裴罗惜字如金地说出了这一句话,见一母同胞的弟弟吐迷突立刻露出了急躁的表情,他冲着其摇了摇头,心中生出了一股豪情。杜士仪在大唐可谓是官高爵显,对方都敢赌,他又有何不敢?

  聂赫留却不准备陪着疯,思前想后便开口说道:“那我便挑精锐勇士三十人!”

  阿史那施恨不得聂赫留也和骨力裴罗一样只带寥寥几人,如此他就可理直气壮地带上近百名护卫。此刻,他只能强笑道:“无所谓的冒险实在是没必要,既如此,我就带足六十五人,若有万一也能自保!”

  夕阳渐渐西下,阎洪达井之前,三方人士终于到齐了。相比一身白衣的杜士仪和一身玄衫的张兴,其余两方无不是带足了事先约定的百名兵卒随行。两边都是死对头,甫一照面,阿史那施就忍不住对打着金狼旗的乌苏特勤冷嘲热讽,可后者虽咬牙切齿,却绝不理会。乙李啜拔下马之后,更是上前拱手见过杜士仪,赞叹连连道:“杜大帅果真胆气非凡,竟只带张判官于此见我等。”

  “不是大胆,而是朔方之中,我这个节度使其实是最无足轻重的。”杜士仪盘膝坐在一张宽大的毡毯上,此刻便不紧不慢地笑道,“朔方之大,武有李老将军及阎宽徐冲等老将,郭子仪仆固怀恩来瑱等新锐,有众多名噪一时的才俊,人各管一摊子,有我没我都是一个样。如若今日我有什么万一,别说陛下早有气吞山河的决心和意志,就是我身后这数万朔方兵马,也正好得以建功立业!所以说,有如此后盾,我怎会没有底气?”

  这话既狂且傲,阿史那施简直差点骂出声来。再看周围一张张黑沉沉的脸,他纵使自忖带的人最最精锐,可也绝不敢冒这个风险动手。于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乙李啜拔哈哈大笑,就此大步上前,竟是率先在毡毯上找了个位子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有了乙李啜拔带头,阿布思、乌苏特勤、骨力裴罗、聂赫留,一个个人都上前落座,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分外扎眼。可当他把心一横也准备入座时,却发现毡毯上只留下了一个最边上的位子。

  那一刻,阿史那施忍不住狠狠捏紧了拳头。

  这些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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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五十五章 两面可汗

  隋唐之交,突厥已经分裂成了西突厥和东突厥,而彼时除却大可汗之外,突厥还常常会有大可汗分封的诸多小可汗,譬如当年赫赫有名的突利可汗便是如此。然而,随着东突厥覆灭几十年后又重新崛起,和大唐只有一个君王一样,突厥也不再有小可汗。突厥治下的各部首领称之为俟斤,而如拔悉密这样的突厥强部,则会有监国吐屯进驻,以确保其不会生出异心,至于设、叶护、贤王、啜等等各种官职,即便远不及大唐齐备,可也已经颇具章法。

  如今,杜士仪竟是直截了当地说册封两位可汗,一时间两边全都为之色变。相比阿史那施那猪肝色的脸孔,乌苏特勤在最初的惊怒之余,反而迅速冷静了下来。陈宝儿除了游说他接受大唐册封,而且还拿出了早有准备的金狼旗,让他刚刚得以凭此造势。而他利用金狼旗胡搅蛮缠的那番话,也一样是陈宝儿提醒他的。他才刚刚死了父亲,即便有同罗部和仆固部的支持,真要把拔悉密等三部联军打败,占据牙帐,并不是一件易事。

  既然如此,不若退而求其次,只要能够称汗,他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封官许愿,招揽更多的部落投效,也不用看同罗部和仆固部的脸色了。

  于是,在其他人都还在震惊和沉默之中时,乌苏特勤便开口大声说道:“我虽和阿史那施势不两立但我敬服大唐天可汗,愿意听从天可汗的册封”

  无耻

  阿史那施也好,骨力裴罗和聂赫留也好,一瞬间都恶狠狠地瞪向了乌苏特勤。而乙李啜拔本还在思量如何说服乌苏特勤,此刻见其主动光棍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当即大笑道:“特勤说得不错,如今我们既然谁都奈何不了谁,那么,便在此接受杜大帅的调停吧阿布思,你的意思呢?”

  阿布思见自己这边两个人都答应了,横竖受损失的又不是他,他自己区区一个同罗部,臣服于大唐天子也并不是多大问题,他立刻当机立断地应道:“我同罗部族民虽说骁勇善战,可却不想漠北的草原上血流成河。我接受杜大帅代天可汗提出的这个建议”

  乌苏特勤也好,乙李啜拔和阿史那施也好,此前并未有资格入朝拜贺天子,可全都齐齐答应了这样一个本该绝对无法接受的提议。这下子,阿史那施和骨力裴罗聂赫留顿时陷入了极其尴尬的境地。当初三部曾经派出使臣随同杜士仪进京朝觐,并提出了所谓的灭国之议,但说是这么说,其实阿史那施作为阿史那氏的正统后裔,根本不可能真的灭掉自己的祖国,而是想借机登上可汗之位。现如今这个目标近在咫尺,可横在面前的却是一条天堑

  “杜大帅,册封两位可汗,真的是天可汗之意?”骨力裴罗突然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眼神死死锁定了杜士仪,“要知道,当年我三部使臣入京之际,天可汗对我等抚慰良多,可从未提及此事。”

  “当年你们三部的使臣前往长安,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陛下纵使神目如电,也看不到漠北的内乱竟然能持续这么久你们不妨各自掐着手指头算一算,这几年来,突厥的人口也好,马匹也好,折损了多少?陛下心怀仁厚,不止体恤大唐子民,也同样体恤漠北的各部族民,所以我才代表陛下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如今乌苏特勤和同罗仆固二位俟斤已经慨然应诺,阿史那吐屯,回纥以及葛逻禄的二位俟斤,你们何不拿出你们的态度来?”

  阿史那施只觉得浑身僵硬。想到自己这次带来了充足的精锐兵卒,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可正当他预备孤注一掷的时候,突然只觉得有一只手狠狠钳住了自己。他侧头一看,就只见是骨力裴罗正目光炯炯地看向了自己

  “吐屯想做什么?”骨力裴罗压低了声音,用又急又快的西域粟特语说道,“杜士仪敢这样来见我们,就说明他已经打算就此豪赌。现在,乌苏特勤和阿布思乙李啜拔已经站在了他这边,你一动手,他们那一方肯定会死死保护杜士仪,而我和聂赫留也不会帮你,你是想断送成为可汗的唯一希望吗?”

  阿史那施会粟特语的事,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此刻,他没时间去寻思骨力裴罗怎么知道这一点,意识到这位回纥首领不想让别人听见他们这番对答,他瞥了一眼眉头紧皱看着他二人低声交谈的其他人,虽是心头极其不甘心,但不得不长长吐出一口气,承认骨力裴罗说得果然有道理。可是,他实在不想接受所谓的西面可汗之称,眼珠子一转,便想到了相应的理由。

  “所谓西面可汗,原是我突厥尚未分裂成东西两边之时,对西突厥可汗的封号,如今西突厥仍在,杜大帅不觉得此封号会引起西突厥十姓不满?”

  “有一个消息我尚未来得及告诉各位,西突厥最后一位出自阿史那氏的十姓可汗阿史那昕,在从长安出发前往西突厥即位之际,已经被突骑施的莫贺达于攻杀了。西突厥王族血统,就此差不多也算是断绝了,所以,所谓的西突厥也许会继续存在,可也就和阿史那氏再没有什么关系。”说出了这个刚刚传到朔方的消息,杜士仪见骨力裴罗和聂赫留毫不动容,其他人则是有的惊讶有的幸灾乐祸,他就知道距离西突厥最近的回纥以及葛逻禄都已经知情。

  事到如今,阿史那施方才彻底气馁。想到西突厥十姓可汗早些年就已经有名无实,反而是突骑施的苏禄可汗如日中天,可如今苏禄一死,突骑施大乱,西突厥也就真正式微了。如若东突厥继续彼此攻伐下去,兴许刚刚传承了几代的东突厥也要消失在漠北草原上,他终于不得不暂且接受这种荒谬的建议。

  “如若大唐天可汗真有此意,那么,我愿意接受。”

  阿史那施这句话一出,大多数人都为之舒了一口气。骨力裴罗虽然面露笑容,刚刚也是他劝的阿史那施不要轻举妄动,可他心里却很清楚,这种将漠北一分为二的局面,大唐恐怕是最乐意看到的。可现如今回纥还不够强,还不足以左右局势的发展,暂时隐忍才是上上之策。

  既然提议被接受,杜士仪方才授意张兴出面,从派使臣入京朝觐称臣,到停战以及势力范围划分的种种细节,用最快的速度让双方展开了紧急磋商。最后,以原本的突厥牙帐作为临时分界线的方案,在太阳落山之前终于完全定了下来。

  当张兴当场以汉字和突厥文草拟出了相应的盟书之后,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分别在其上按下了自己的印章和手印,及至杜士仪作为见证者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就只见那两位即将成为东面和西面可汗的突厥王族末羿彼此互瞪,眼神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仇恨。

  好在,他原本就不指望这样的格局能够长长久久地维持下去,一年两年甚至三年,能多拖一天是一天

  陈兵阎洪达井的朔方兵马,仿佛是为了监督,是三方兵马之中最后撤退的。杜士仪知道不用自己的提醒,乌苏特勤和乙李啜拔阿布思也不会因为达成了所谓的停战条约就能够高枕无忧,毕竟,不论是什么条约,就从来没有永久性的,更有人还曾经打趣,所谓条约就是为了撕毁的。所以,当三日后朔方兵马一批一批井然有序地撤回朔方时,他便在中受降城中召见了此次随行的一众文武。

  “子仪,我已经上奏,以你为丰州九原郡太守。”

  见郭子仪神色一怔,显然想起了当年提到丰州乃朔方要冲时的情景,杜士仪完成了当初的设想,又冲着郭子仪其微微一颔首,便环视其他众人道:“怀恩,即日起你镇守东受降城,我已经请命,以你为胜州榆林郡太守。至于夏州宥州之地,夏州朔方郡,以阎宽为太守;宥州宁朔郡,以康庭兰为太守;盐州五原郡,以经略军副将徐冲调任为太守

  天子刚刚因为改元,而将天下诸州全都改成了郡,将刺史改成了太守,杜士仪当然要趁着这个时机,在朔方腹地最紧要的地方,悉数安插上自己人。如果说这样的人事任命,原本并不那么容易在李林甫那里得到通过,那么,在他上书言说突厥请降的事实之后,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够让李隆基答应下来。

  除此之外,一批武将调任要地为太守,而另一批则补上了先锋使兵马使以及偏裨别将之位,武将无论在场的还是不在场的,全都为之兴奋非常。

  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环视一众幕府文官,沉声说道:“武将上阵杀敌,守御边疆,各有任用,而若无各位才俊辅佐,也不会有朔方如今的欣欣向荣。若非汉蕃杂处,太守需老成持重,统兵安民,我本当文武兼用,可丰、胜、夏、宥、盐诸州全都非同小可,故而我不得不如此措置。但文官人等,我也会一一奏请升赏,就看陛下能够准我多少”

  片刻的沉寂过后,屋子里一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之声,先是武将,紧跟着,就连文官们也跟着高兴地嚷嚷了起来。当此之际,每一个人都沉浸在无比的喜悦和憧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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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百五十七章 以利动之,间其腹心

  当得知天子下制,朔方节度使杜士仪带突厥使臣入觐长安,张兴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即便李隆基让突厥两方派两个足够分量的使臣前来,他也并没有太大的担心。要知道,如今的突厥两方势力彼此均衡,哪一方失约,就要考虑到朔方兵马和另一方联合来攻的最坏结果。所以,心中一安稳,四天四夜不眠不休赶路的他倒头就睡,当被一阵推搡弄得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姑父,姑父。”

  张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认出眼前是一个六七岁的童子,他本能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一下子愣在了那儿。可随着童子又叫了两声姑父,他这才意识到,小家伙恐怕就是自己内兄的儿子,他的侄儿。所以,他努力支撑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竟连挪挪手去摩挲一下孩子的脑袋都办不到,唯有暗自苦笑年华老去。

  想当年他在代州夏屋山中得遇杜士仪的时候,还是刚到三十的盛年,如今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他已经四十有三了。从前视之为平平常常的日夜兼程赶路,现在却是浑身筋骨都有些吃不消。

  “姑父,大母说你已经睡了两夜一天,若是再不起来,恐怕身体吃不消,所以⊥我一定要把你叫起来,我都叫了好久。”

  “好孩子,多亏你了。”

  张兴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次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须臾,外头自有婢女进来服侍他更衣洗漱,而那童子则是犹如跟屁虫一般在旁边团团转,等到张兴出门的时候,他还特意在旁边搀扶了一把。

  姑侄俩终于来到了韦夫人的寝堂时,这位宇文融的遗孀便长舒了一口气道:“奇骏,你总算是醒了,我原本险些要去给你请个大夫来,还是文申一个劲说你气息还算悠长,再等一等,总算还好。下次可得对杜大帅提一提,你不是当年那等龙精虎猛的年纪了,不可再这样没日没夜赶路。”

  对于岳母的唠叨,张兴唯唯诺诺满口答应,可心里却知道,路上他之所以特意这样紧赶慢赶,为的是不让长安朝中君臣事先得知有所准备。若是有办法,他也不愿意在如今这样的年纪如此拼命。接下来,他需要做的就是等待杜士仪奉命回京,到时候与其一块回朔方就行了,也没有什么别的任务,而且他只是寒门子弟,在文坛上的名声远不如朔方的王昌龄和岑参,他也无意去结交什么士人。

  毕竟,如今杜士仪的官职名声已经如日中天,有投效之心的人都会远去朔方灵州,他何必在此招人眼?横竖如今太子那位太会算计的妻兄韦坚又不在长安,上次那风波闹得绝大,理应不会再有人打他的主意。

  然而,这世上之事和人的希望总是有差距,张兴才逍遥自在地在长安城中逛了三天,一封帖子便送到了宇文宅中。第一眼看到上头的署名时,张兴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再看方才确认没有看错——下帖邀约的不是别人,而是右相李林甫

  即便再不情愿,可秉政将近十年的当朝宰相亲自下帖,张兴也只能应邀而去。他本以为李林甫总不至于只请自己一个人,定然还要请几个正宾和陪客,可当来到平康坊那座门前列戟富丽堂皇的相国宅邸,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李林甫的老辣。今日的正宾有且只有他一个,而作为陪客的,是李林甫的表弟姜度。而这位嗣楚国公做事正如同传闻中一样极其随兴,一口一口如同喝水似的喝酒,最后竟是在他这个正宾之前酩酊大醉睡了过去。

  “姜四行事,就是如此,你不要管他,我们自说我们的话。”

  敞开式的厅堂之外,那些仆人们动作极快地将一面面厚厚的竹帘全都放了下来,不过须臾,明明是正午,可厅堂中却再无一丝一毫的光线。而瞬息之间,厅堂中光芒大盛,却原来是四壁那些灯台烛台全数点燃了,复又将整座大厅明亮得犹如白昼。随着那些婢女蹑手蹑脚退出厅堂,张兴就只见李林甫看向了自己,刚刚温和得犹如邻家老人的笑容收敛得一于二净。

  “奇骏应该知道,如今的剑南道节度使是谁。”

  李林甫选择了这样一个话题起头,张兴微微有些意外,随即镇定地答道:“是章仇兼琼。”

  “不错,就是章仇兼琼,可你是否知道,章仇兼琼最初不过是一介节度判官,若没有前任剑南道节度使张宥器重,将军政大权全数委署于他,也没有他的今天。”李林甫见张兴脸上露出了些许异色,当即循循善诱地说道,“论理,章仇兼琼得遇伯乐,应该悉心报效,可他奉命代替张宥进京呈报军情,却在陛下面前极言如何夺取被吐蕃攻占的安戎城,半句不提张宥,陛下一高兴,就把张宥调了回来当光禄卿,让章仇兼琼继任剑南道节度使。区区一个节度判官,就这么一步登天了。”

  李林甫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张兴哪里还会不明白其言下之意。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正要开口答话,却只听李林甫又接着开口了。

  “我知道,你出身寒微,能有今天,多亏杜君礼在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任上时,征辟你为幕府巡官,而后又一步一步重用擢升于你,却又和章仇兼琼和张宥不同。可你想过没有,节度判官之职虽重,你如今又检校侍御史,可若是杜君礼一旦调任,你何去何从,真的能够回朝升任侍御史?之前牛相国拜相的时候,节度判官姚闳是回朝升任侍御史,可那是特例,他是当年姚相国的孙子,而你出身寒微,纵使是宇文家之婿,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张兴终于意识到,李林甫确实在以名利游说自己。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问道:“那么,相国想要我如何?”

  “章仇兼琼能够做到的事,你莫非就没有自信?”李林甫一下子抛出了最大的诱饵,见张兴果然瞳孔猛然一收缩,他就知道自己的计策终于生效了,“你当初在陇右的时候,就曾经以陇右黑书记之名著称,兼且文武全才,更胜文吏出身的杜君礼。若你官居朔方节度使,何愁麾下文武不服?而陛下也曾见过你数次,对你印象不可谓不深,只要你愿意,朔方节度使之职唾手可得”

  这还真是天大的诱饵

  张兴瞥了一眼一旁呼噜打得震天响的姜度,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当即低声说道:“相国美意,兴感激不尽。然则兹事体大,我得……我得考虑考虑。”

  李林甫等的就是这句话。倘若张兴一口拒绝,那自然是无法可想;可如果张兴一口答应,他却又不敢尽信了。面对这样的大事,本来就应该是考虑再三,犹豫反复的态度,毕竟,张兴跟了杜士仪足足十几年了,但凡进京之事都往往是其代劳,可不等同于普通的节度判官

  于是,他当下不再多说,而是含笑劝饮,饶有兴致地询问朔方种种风土人情,待到这一顿耗时持久的午饭结束,他令管家把人送出门之后,脸色便立刻轻松了下来。不论张兴是答应也好,是拒绝也好,面对这样的利诱,很容易露出相应的破绽来,而如若拒绝,他也可以向杜士仪捅破这层窗户纸。

  有时候,宾主相得之类的佳话,不过是犹如沙塔似的,轻轻一点就会崩塌

  而出了李林甫那座媲美王族宗室的豪宅,复又走在了长安宽阔的大街上,张兴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了随从回宇文宅,自己拨马在这偌大的京城中乱逛。要说李林甫的提议,他完全不心动,那肯定是假话。男子汉大丈夫,出将入相的念头,他不止一次想过,纵使如今朝中李林甫独霸,旁人不过仰其鼻息,但李林甫许诺的可是朔方节度使如今天下共有十镇节度使,朔方、河东、河西、陇右、范阳,这五节度恰是最最重要的。

  “怪不得有道是利欲熏心,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

  张兴自嘲地一笑,随即眯着眼睛仰头看了看满是阴霾的天空,随即勒马掉头,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街角一个一闪而逝的人影。不论监视他的到底是哪一方的人,这一刻,面色依旧迷茫的他,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大半个月后,节度六纛开路,沿途仪仗鲜明,奉旨回京的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抵达了长安城下。相比上一次在天子千秋节带了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部使臣前来贺寿,这一次,他带来了更加重量级的人物,西面可汗的左叶护回纥俟斤骨力裴罗,东面可汗的东叶护仆固部俟斤乙李啜拔。

  阿史那施和乌苏特勤之前一回去,就迫不及待地各自称汗,阿史那施自号颉跌伊施可汗,乌苏特勤则自号乌苏米施可汗,两人分别据有突厥牙帐之西和突厥牙帐之东,号令诸部来投。阿史那施以回纥俟斤骨力裴罗为左叶护,葛逻禄俟斤聂赫留为右叶护。而乌苏米施可汗则以仆固部俟斤乙李啜拔为东叶护,以同罗部俟斤阿布思为西叶护。

  长安城门之下,两个全都是第一次来到长安的漠北强部首领对视一眼,抬头看着那高高耸立的巍峨城池,各自心头却转着截然不同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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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8章 玲珑心窍

  尽管毗伽可汗当年在暾欲谷的建议下,曾经和大唐议和,两国在西受降城互市,维持了多年的相安无事。可是,和接受大唐册封的奚、契丹、渤海、黑水这些番邦不同,和西域诸多附庸大唐的小国不同,和已经多年来托庇于大唐的所谓西突厥十姓可汗也不同,东突厥和吐蕃一样,都并不是大唐的臣属国,而是对等的国家。吐蕃还自称为甥,奉大唐为舅,东突厥就连这一点让步都不曾做出。

  作为一个曾经覆灭于大唐铁蹄之下,而后又重新崛起的国家,东突厥一直都是骄傲的。甚至于,他们根本不承认西突厥,在他们看来,突厥只有一个。

  所以这一次,突厥因为内乱而一分为二,两位可汗全都愿意向大唐称臣,又派出了叶护这一层级的高官前来长安,自然是引来了朝野一片颂圣之声。于是,李隆基对于如此盛事给予了极高的规格,不但让鸿胪卿刘知柔亲自前往迎接安置,还封锁了长安朱雀大街这一条当年最宽广的御道,供杜士仪以及使臣一行进京。道路两旁就只见羽林军神武军两军将士按刀而立,更多的百姓拥挤在后头翘足观望,但却在官兵弹压下不敢高声。

  即便如此,面对那整齐的里坊,汹涌的人潮,雄壮的军姿,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仍然感受到了一股非同寻常的冲击。两人都是一部首领,如今在东西两边声威卓著,而且并非固执不知变通之人,先前的一路上就已经有所交流。此刻,骨力裴罗便低声说道:“俟斤虽说之前在夏州定居已久,可应该也是第一次来长安吧?大唐天可汗果然是普天之下最富有的人,这样的城池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乙李啜拔此前把陈宝儿留下坐镇,而且部族中还有他一手提拔的几个得力部属,倒也不惮离开之后出什么问题。路上杜士仪曾经提醒过他,骨力裴罗此人雄才大略,远非阿史那施那样的草包可以比拟,他自是格外小心。

  因此,骨力裴罗如此感慨,他就笑眯眯地说道:“长安我虽然是第一次来,但洛阳我却有幸去过两次,雄伟壮丽之处,绝不逊色于长安。不过,你说大唐天可汗是普天之下最富有的人,这话却不太准确,我得补充一句,不是最富有,而是最有权势!只有最有权势的人,才能富有四海,让万民臣服。”

  后头那两个漠北强部首领在暗中交谈什么,和刘知柔一同并肩走在最前头的杜士仪并没有注意到。刘知柔是大唐著名史官刘知几的兄长,此前刘知几之子刘贶因和王维一样,坐舞黄狮子而被黜,刘知几因为子鸣冤而被贬,死在任所。如果不是杜士仪转呈敬献了刘知几所作《史通》给天子,这位赫赫有名的史学大家也不会得以昭雪沉冤,追赠工部尚书,谥曰文。

  正因为如此,此刻杜士仪听到刘知柔低声向自己解说近些日子长安朝野种种议论,心中明白对方是投桃报李,也算自己从前结下的善果。

  刘知柔解释到最后,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朝中关于杜大帅拜相的呼声很高,甚至有传言说,牛相国如今体力不济,因此举杜大帅自代。”

  简直荒谬!他和牛仙客虽说谈不上极深的私交,但私底下也是有书信往来的,他对牛仙客曾经把话说得很清楚,和李林甫这种人共事,他可没那么厉害的养气功夫,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杜士仪心里这么想,面上也哂然笑道:“大概是有人以讹传讹吧,这世上有的是多事之人!”

  即便李隆基对于这次突厥东面西面两位可汗派出的使臣分量颇为满意,但他身为大唐天子,怎么也不至于立时召见,故而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便被刘知柔亲自安排在了四方馆。而杜士仪本待在驿馆居住,以待召见,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中官黎敬仁竟是匆匆而来,笑容可掬地向他连连道喜。

  “陛下曾经问说,杜大帅身为朔方节度使,在长安可有私宅,那时御前有人对之以宣阳坊私宅。陛下得知是当年杜大帅在万年尉的时候置办的,而后虽又购入了四方两处闲置的院子,可终究和杜大帅如今门前列戟,官居高品不相符,当下便敕令工部,在宣阳坊杜大帅故宅周边腾出土地,再造新第,然后沿街开门,以昭示荣宠。”

  长安洛阳里坊众多,普通百姓乃至于寻常官员,这家中的大门都是向着坊内十字街开的,决不允许在坊墙上开门,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以及那些王公贵戚,方才可以允许在坊墙上开门。杜士仪当初在长安时,尚未达到这样的地位,后来官阶固然到了,人却又很少回长安,故而也懒得折腾。如今天子却想到了这种住处之事,他自然是少不得露出了感激涕零的表情,称谢连连,顺带又赠了黎敬仁一个“红包”。

  对于出手大方的杜士仪,黎敬仁自然更加客气:“若非陛下昨日偶感风寒,今日就应该召见杜大帅的。不过,杜大帅招降突厥之大功,陛下一定会厚加恩赏,就是入政事堂拜相也不奇怪。”

  一个刘知柔如此说也就罢了,可黎敬仁也如此说,杜士仪不得不怀疑背后的文章。他当即巧妙试探了黎敬仁几句,听其露出的口风是,并非李隆基这么提过,而是外头颇有如此传言,他不禁更加警惕。

  于是,当暂且住到城东驿站后,他就让随行的阿兹勒前去牛仙客宅中送信。结果,阿兹勒方才刚走没多久,张兴便到了。两人主从多年,张兴一见面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说道:“大帅,李林甫果然老奸巨猾,若是我稍有贪念,便上了他大当!”

  他幕府众人之中,张兴一直是最机敏急智的,能够让其说出这样的话来,杜士仪不禁笑了:“怎么,奇骏是直面李林甫打过交道了?”

  “若不曾见过口蜜腹剑李相国,我怎会说出这话来?”张兴见杜士仪请自己落座,他在其对面坐下,换了个盘膝趺坐的舒服坐姿之后,就自己的话一五一十转述了一遍,随即方才苦笑道,“说实话,我不是不心动,可后来想想朔方节度使之位何等要紧,觊觎的人也不知道多少,我何德何能窃据此位?那时候,我便打算回头对大帅剖明此事,可谁曾想不数日之后,到处就流传起了大帅即将代牛相国为相的消息。”

  说到这里,张兴双手按着面前的小几,一字一句地说道:“我那时候立刻去见了牛相国,他倒是宽厚长者,只说人云亦云,他并不会介怀,可正好碰见侍御史姚闳前来,他不但对我冷嘲热讽,还说我贪心不足蛇吞象,竟然敢妄想朔方节度使之位。这时候,我方才觉察到不对。原来,传言中,是我这个节度判官想要染指朔方节度使之位,大帅又想入朝拜相,于是……”

  “于是之后你就不用再说了,想也想得出那是些什么样的传言。”杜士仪打断了张兴的话,不以为意地说道,“奇骏你随我多年,面对节帅之位一时动心,这是正常反应,是人都会如此。李林甫做事,素来会把一切可能性全都算在其中,所以,他此举当然不是为了让我拜相,也不是为了让你接任节帅,而是为了造出一种声势。先不用慌,我可不是那些毫无准备被他算计的人。”

  兴庆宫龙池畔的沉香亭中,李隆基正若有所思地和玉奴对弈。他随手下了一颗黑子后,见玉奴微微一笑,拈起一颗白子举重若轻地放在棋盘上,随即得意洋洋吃掉了他腹地一条大龙,他不禁眉头大皱。偏偏耳畔还传来了一声举棋不悔真君子,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己转瞬间大败亏输。这时候,玉奴长嘘一口气,站起身从张云容处抱起一只毛色如雪的猫,随即懒洋洋说道:“陛下既然心思不在这上头,屡战屡败,我赢得也没意思,我这就回太真观了!”

  “等等!”李隆基叫了一声,见玉奴抱着那白猫转过身来,那白猫纯白的毛色和她那白如凝脂的肤色竟是让人一时半会有些混淆了,他不禁细细端详了片刻,这才笑着说道,“上次你师尊进宫还说你回去得越来越少,这两天你便出宫见见她吧。”

  “我也想念师尊,可我正忙着排演献给昭成太后的霓裳羽衣曲呢,出宫太耽误时间。过两日我就接了她进宫来,陛下不会不同意吧?”玉奴眉头一挑,见李隆基无奈点头,她便笑看着左右侍儿道,“云容,小蛮,和我去梨园,我可不像陛下那般清闲,若是排不出好舞来,回头别人可要质疑我侍奉昭成太后的孝心了。”

  见玉奴就这么带着张云容和谢小蛮施施然离去,李隆基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侍立一旁的高力士则是咧了咧嘴,见李隆基抬头看他,他方才满脸堆笑地问道:“大家是随太真娘子去梨园,还是回兴庆殿?”

  “老货,你越来越大胆了!”虽说是喝了一声,可见高力士照旧没事人似的,李隆基不禁有些暗叹了一口气。他既然费尽心思通过高力士把人弄进了宫,当然不希望玉奴没事就往宫外跑,哪怕玉真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至于杜士仪一个男人,他自然更不希望其借着昔日师徒之名探望玉奴。玉奴既是主动表示不出宫,他心里自也舒坦了许多。

  要不是为了对母亲昭成太后的那个“孝”字,再加上那些他如今渐渐笃信的鬼神之说,他何至于到现在还没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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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9章 将相之私怨

  借口所谓风寒,李隆基一直到杜士仪和突厥两方使臣到长安后第三天,这才先行召见了杜士仪。

  他并没有在兴庆宫中那些殿阁楼台召见,而是命杜士仪登勤政务本楼入见。他站在高高的楼上隔帘下望,就只见杜士仪跟着引路的内侍不慌不忙缓步行来,目不斜视,心无旁骛,那种从容不迫的风仪体态,是众多常常出入宫中的高官大臣都不能企及的。以至于他突然命人拉上其中一面帘子,就这么径直迈步来到了勤政务本楼的凭栏之前。说来也巧,杜士仪恰是在这时候抬头,和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换成别人,无意中直视天子,却也是非同小可的失仪之罪,而杜士仪只是在楼前略一驻足长揖行礼,继而就不慌不忙地唤了两个内侍前行引路带他上楼。直到人已经消失在了那重重阶梯之后,李隆基方才收回了目光,坐回宝座之后,便轻叹一声道:¨自从张九龄去世,宰相但凡荐人,朕常常会问的一句话,便是风仪可如张子寿?可终究大多数人只学得了张九龄的皮毛,学不到他的才具和风华,之前卢绚也不过有些形似,今见杜君礼,真神似也”

  牛仙童之后,杜士仪除却依旧结交高力士杨思勖之外,密令赤毕在宫中其他内侍身上也加重了投入,而且还特意加了一句,那就是绝对不能比李林甫送得少故而大多数中官也许不会在李林甫和杜士仪相争时呈现出某种偏向,可同样不至于在背后有事没事说坏话。此时此刻李隆基这一声赞叹,当即便有人凑趣地说道:¨杜大帅昔日关宴紫云楼时,便是丰神俊朗,风仪宛然,如今官至一镇节度,手握兵权,自然神似当年仅在一人之下的张相国。”

  这话听着仿佛像是赞美,但李隆基却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那个内侍一眼,见其有些不安地躬了躬身,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不多时,杜士仪就已经到了,宣进行礼之后,他端详了对方良久,突然升口问道:¨记得君礼今年意过四十大寿了吧?”

  听到大寿两个字,杜士仪只觉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正逐渐进入事业顶峰期,所以骤然听到大寿两个字,他着实有些难以习惯。可李隆基既然问了,他就欠了欠身道:¨没想到陛下日理万机,竟然还记得臣的年纪。”

  ¨朕怎么会不记得?想当初你高中进士的时候,可是还不过十七岁出头”李隆基哂然一笑,等吩咐内侍赐座之后,他先是大略问了问此前杜士仪亲率大军前往阎洪达井,趁着两边对峙招降的经过,尤其是其中一些在奏疏上没有的细节,最后方才满意地颔首说道,¨当初乙李啜拔北归之后,重振仆固部,却无半点降附之意,朝中对此颇有微词,只有你一味坚持己见,如今乙李啜拔随你入朝,旁人方才无话可说了。”

  ¨也多亏陛下圣明,否则臣就算固执己见,也未见得有今天突厥纳降的结果。”

  杜士仪态度极其自然地给天子戴上了一顶高帽子,紧跟着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臣此次引领东面西面两位可汗的使臣前来长安,这才刚到两日,就听得外间传出种种流言,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臣必当顶替牛相国拜相。”

  果然,他主动揭升这个话题,不但李隆基,就连其左右的宦官内侍也全都大为意外。见这些人面色各异,他就诚恳地说:¨臣在陇右时,曾经和牛相国打过数次交道,素来敬服其为宽厚长者,治政有方,后来牛相国拜相,臣更以为陛下慧眼如炬,识常人所不能识之才俊。如今牛相国没病没灾的,不过年纪稍长,便有人在背后诋毁,甚至无缘无故牵扯到了臣头上,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杜君礼两任节度,若是把河东代州也算上,已经三任了,功勋资历无不足够,怎么滑稽了?”

  李隆基这话虽是夸奖,可杜士仪听在耳中,却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倘若不是他自己主动揭升这话茬,恐怕天子突然捅破这件事的时候,口气绝不会这样轻松随意。于是,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别人觉得,突厥就此分裂成东西两面之后,朔方就会再无威胁,漠北就会一片安定,可陛下乃圣明之主,当然不会如寻常浅薄之人这般笃定。如今漠北如此局面,要让其如同当年贞观那样,再次化为当年那一个个羁縻都督府臣服于我大唐,就还需要花费很多功夫”

  杜士仪一把当年贞观时大唐灭了突厥万邦来朝的盛况打比方,李隆基立刻收起了戏谑之色,微微点了点头。如今突厥不战而降,即便是他再好大喜功,也很满意这样不花多少钱,不死多少人而得来的战果。所以,即便杜士仪在节度使任上并没有别的节度使那样的赫赫之功,可却几乎挑不出差错。总好过盖嘉运那等在西域声威赫赫,可到了河陇任上,就直接败家子地丢了石堡城

  ¨君礼为人处事,素来有始有终,朕没有看错人。”

  这样的反应,还没有达到杜士仪的预期,因此,他在立时起身谢过之后,这才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至于臣刚刚为何叹臣拜相滑稽,却并不仅仅是因为臣在朔方仍有未完之事,而是有李相国在朝中,陛下已经足可高枕无忧。臣这个人有个缺点,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做,所以入仕以来,频频和人顶牛,没少得罪人。倘若不是大多数时候都为一方主司,又有陛下爱护,主司怜惜,恐怕不知道会在哪个犄角旮旯。李相国资历人望卓著,若是臣与之同列,却未必会忌惮这些,到时候频频相争还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臣生怕自己……”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谈及旧事,想起杜士仪这二十多年仕途确实是所向披靡,倒在其手下的,既有当时官职高过其许多的高官名臣,如河南尹王怡,也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更有无数无足轻重却又为人当刀使的小人物,可以说,大多数时候,杜士仪走到哪里,杀鸡儆猴的刀就砍向哪里。可听到杜士仪直言不讳地说,如果入相必定要和李林甫一力相争分个高下,他只觉得这犹如是童稚少年之间的争执,忍不住就笑了。

  ¨生怕什么?”

  ¨臣生怕自己会公报私仇。”这一次,杜士仪就看到李隆基的脸色变了,当下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臣和李相国有些私人恩怨。臣不想因私废公,可臣远未大度到圣人的境界,所以便只能告诫自己,最好离李相国远些。”

  这种大臣之间的恩怨,有谁会拿到天子面前来说?

  当此时,李隆基身后的内侍宦官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险些跌破了眼珠子。就连李隆基自己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什么私人恩怨?”

  李隆基记得很清楚,李林甫和杜士仪一贯似乎并没有什么冲突,故而脱口问了一句之后,见杜士仪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他就意识到恐怕并不是朝政上的冲突,而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于是,他忍不住笑骂道:¨朕听说,当年宇文融在的时候,你和李林甫还常常在宇文宅中见面,如今却说什么因私人恩怨而敬而远之的话”

  ¨这私人恩怨,就是为了宇文融的事。”

  杜士仪说到这里,李隆基立刻恍然大悟。当初他一气之下将宇文融一路贬到县尉,而后又将其流放,都是因为裴光庭在后头一再撺掇,等醒悟到财计乏人,大赦天下,打算重新任用宇文融的时候,人已经死在了半道上。那时候李林甫俨然已经是裴光庭的谋主,相较之对宇文融遗属多方照应,甚至把人的户口都全部迁往了云州,而后又收宇文审为弟子的杜士仪,自然是截然不同。(请大家警惕骗子广告!尽管这些年李林甫对宇文审颇有照应,可杜士仪眼下既是摆出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姿态,他这个天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再说,若是边镇节帅和朝中宰辅真的一团和气,他也未必就乐见其成因为宇文融这样的缘故而心生芥蒂,就连他这个天子也不好说什么了。

  所以,当杜士仪告退离去之后,李隆基便忍不住笑道:¨朕素来以为杜君礼谦谦君子,没想到他还会有这样如同坊间粗汉一般斤斤计较的时候。”

  天子固然这么说,可四周围的内侍就没有一个敢吭声的。今天这召见,杜士仪胆大包天,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和李林甫有私怨,而一向对李林甫信之不疑的李隆基,则是把这种事当成了笑话看。可是,在宫中行走多年的内侍宦官,没有一个人敢对这种大事等闲视之。事涉宰相和节帅的明争暗斗,他们往日又是两边好处兼而有之,说什么错什么,还不如不说

  尽管此刻没人吭声,但很快,李隆基召见杜士仪的具体经过就传到了李林甫耳中。尽管当面置之一笑,可等人退下,李林甫便气恼地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以力破巧,在天子面前把将相和睦的这一层幌子给撕破了如此一来,他又不想让杜士仪入政事堂,又想让其留在长安,恐怕就有些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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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0章 儿女婚事,牛相病...

  骨力裴罗和乙李啜拔的入见,恰是在七月初一的大朝上。两人全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伟岸男人,走上大殿拜舞的时候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而等到他们起身,李隆基随口询问,就只听他们声若洪钟对答如流,一时不禁生出了惜才之心。等到他们起身,他甚至没理会之前的安排,脱口而出问了一句话。

  “你二人在漠北执掌一部,确为当世奇男子,可愿留京为朕效力?”

  这完全是脱离剧本的问题了。不论是为了这一天准备许久的骨力裴罗,还是临行前由陈宝儿列出了一份厚厚问答表的乙李啜拔,全都为之一愣。紧跟着,乙李啜拔便率先翻身跪倒,大声说道:“臣曾经在夏州定居多年,自然甘愿为天可汗效力。可如今漠北初定,臣的族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君父和族民之间,臣必须要选择一边。所以,臣不得不辞谢天可汗的看重和美意,但臣的嫡长子以及臣的元配发妻全都在朔方,他们将竭尽全力为天可汗奉献忠诚!”

  看到李隆基那张满意的笑脸,乙李啜拔暗自舒了一口气。好险,幸亏陈宝儿曾经想到过天子可能会问这个问题!

  而骨力裴罗的立场便有几分尴尬了。他的父亲承宗是因为当初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毚的谗言,被贬岭南以至于英年早逝,而他的堂兄护输则率兵伏杀了曾经深受李隆基宠爱的王君毚,为承宗报了仇。他自己率众北归,重新在漠北打下了一片基业。如果他像乙李啜拔那样说出一番大义凛然的话,那别说要多假有多假,而且还会损伤自己刚刚留给大唐天子的印象。

  好在骨力裴罗向来就是坚忍多智的人,他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再次拜倒在地,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臣自然愿意为陛下效力,但回纥北归之初,是臣身先士卒,在漠北打下了一片基业。可如今在漠北诸部之中,回纥仍然势力最弱,时时刻刻有被人并吞的危险。臣只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弟弟,儿子们尚未长成,不足以挑起重担。如果他日臣的弟弟和儿子能够继承俟斤之位,臣一定会前来长安,为天可汗奉献忠诚。”

  如果说乙李啜拔的话让李隆基满意,那么,骨力裴罗的陈述便带出了几分悲壮。王君毚已经死了快二十年了,当初再深的恩宠,也早已随着时光而逐渐淡去,以至于如今想到正是王君毚使得回纥北归,让自己少了一支勇悍的蕃军,李隆基甚至隐隐生出了几分懊悔。

  “也罢,你二人忠勇,朕也不吝封赏。”

  这个不吝封赏,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罗很快就知道了究竟是什么意思。乌苏米施可汗以及颉跌伊施可汗因为上表臣服,李隆基大手一挥就封了两人为可汗——一则为顺平可汗,一则为归宁可汗。而对于乙李啜拔和骨力裴罗,李隆基竟也同样是一人送了一个王爵!

  接受奉义王的封号,骨力裴罗面上表现得很欣喜,心里却知道阿史那施和聂赫留必定会心存芥蒂。可大唐的王爵对他来说,同样是在漠北进一步扩充实力的本钱,利大于弊。而乙李啜拔对归义王的封号,则更是有些尴尬了。他倒是不在乎别的,只是想到同罗俟斤阿布思一无所获,他就觉得回去有些不好交代。

  于是,各怀心思的两人回到四方馆后,天使又来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其中既有漠北贵族们极其欢迎的绸缎布匹,也有茶叶瓷器等等,相比他们朝贡的马匹牛羊,价值自然远远过之。

  而杜士仪完成了这一最大的使命,本该即刻回归,但李隆基没提这一茬,他也就表现得不慌不忙,很是拜访了一些昔日亲朋故旧。如窦锷姜度这些当年初到两京时相交的贵戚,他也没有漏过,在曲江之畔相邀两人喝了一顿酒。姜度不由分说把窦锷给灌醉了之后,眼见得从者们都远远散在四周,他方才低声说道:“杜十九,有时候还真羡慕你,不惑之年镇守一方,一呼百诺,我却只能困在京师,当个饱食终日的贵介。”

  “后悔了?你如果真的愿意,也不是不能出外任的。”

  见杜士仪的笑容和眼神都很真诚,姜度先是一愣,随即便苦笑道:“罢了,如我这样的人,刺史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知不知道,李林甫单独设宴请了你那个心腹判官,把章仇兼琼和张宥的事拿来打比方,游说他把你踢下去自己当节度使?我看你那判官犹豫了老半天,最终说什么要考虑考虑。你可得把人看好了,若论揣摩人心,这世上少有人能胜过李林甫。”

  “张兴都告诉我了。”杜士仪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道,“他是聪明人,已经明白李林甫不过是利用他。否则,我要顶替牛仙客拜相的传闻哪来的?”

  “这事真的不可能?”姜度见杜士仪摇了摇头,犹自不死心地说道,“你为什么就不想入政事堂呢?以你的能耐,未必就斗不过李林甫。”

  “他可是你表哥,你就这么想让他下台?”杜士仪没好气地损了一句,见姜度嘿然一声,他就知道,姜度仍然对当初父亲受责时,满朝沉默的景象而耿耿于怀。于是,他也就不打趣对方了,直截了当地说,“就算我能顶替牛仙客为左相,和李林甫打擂台并非把握十足,而且,其他觊觎相位的人多了,李林甫只要稍稍一使劲,难免会有人视我为眼中钉,到时候一团混战。最重要的是,留在长安有什么好处?那么多下台的宰相就足可为警示了。”

  姜度被杜士仪给逗乐了,可随即就怅然叹了一口气。王守一陷害父亲姜皎的仇,他早就报了,而自己如今也官拜太仆卿同正员,爵封嗣楚国公,好一个富贵闲人,下半辈子已经没有什么目标。突然,他下意识地盯住了杜士仪,随即压低了声音道:“你家儿子定亲了没有?”

  这个话题的跨越度着实有些大,杜士仪愣了片刻方才反应了过来。可还没等他回答,姜度就自顾自地说道:“幸好你家那妹夫崔俭玄的女儿年纪不对,否则也轮不到我了。我可对你说,我的几个儿子都没养住,只有这么一个嫡女,她阿娘对她爱若珍宝,教导比我这个当父亲的上心多了。如今正好十五岁,容貌体格,才学秉性,持家之能,我敢说两京贵女就挑不出一个比她更好的了!怎么样,杜十九,要不要这个儿媳,你给我说一句明话!”

  杜士仪被姜度这种犹如兜售似的口气给逗得哭笑不得。他确实早早就开始思量长子杜广元的终身。因为妹妹杜十三娘当初的遭遇,他和王容这些年都留心了很多,因此王容再也没有受孕,夫妻俩就只有两儿一女。尤其是杜广元这样要承袭爵位的嫡长子,他和王容早几年就开始为其留心婚事,可至今也没有定下来。他之前并没有想到过姜度的女儿,此刻见其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他略一沉吟,随即便笑了起来。

  “这样吧,年底广元会回来一趟,一来看看他的妹妹和外公舅舅们,二来,你也见见他。儿女婚事若是单纯盲婚哑嫁,日后若成了怨偶也没意思,至少让他们见上一面吧?”

  这样松动的口气就表示有戏,姜度登时大喜。两京贵介子弟要多少有多少,而且凭他家中的出身,女儿成为王妃都不成问题。可是,看多了天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他着实不想女儿掺和进去了。可就在高兴过后,他想起李林甫那边的反应,不禁眯了眯眼睛。

  “你现在炙手可热,想和你联姻的人多了,窦十未必就没这个意思,只不过是被我灌醉了。冲着你肯把我当亲家候选,不论如何,我回头都会在李林甫那儿先打点打点。”

  姜度正说到此处,突然只见不远处一个自家从者匆匆而来,他有些奇怪地皱了皱眉,却只见人和外间守卫的从者言语几句,很快就突破层层把守到了他和杜士仪跟前,行过礼后就低声说道:“郎主,出大事了,说是左相牛仙客在政事堂突然昏厥不省人事,太医署的人到了之后,就把人送回了宅邸。我竭尽全力打探过后,得知牛仙客这一次恐怕有些危险。”

  牛仙客没出身没资历没人脉,即便为相多年,在两京如姜家这样连下人都在背后对其直呼其名的很多,更何况如今消息紧急,那从者就更不会顾忌这些了。(请大家警惕骗子广告!而杜士仪闻言讶然,和姜度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姜度便嗤笑道:“即便你不乐意,未必就真的不会到那个结果。事到如今,你说怎么办?”

  “终究相交一场,我去牛家看看。”

  当杜士仪赶到牛家的时候,就只见门里门外一片混乱。他来过这里的次数并不多,但这会儿仆从下人都忙得团团转,竟是没人顾得上他。当他最终登堂入室,来到牛家寝堂的时候,正好和里头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正着。

  “杜士仪,你来干什么!”

  听到这一声满是愠怒的大喝,杜士仪不禁挑了挑眉。那人他见过几次,是牛仙客昔日在河西时的节度判官,如今官居侍御史的姚闳,正是昔日宰相姚崇的孙子。可是,他与人无冤无仇,如今人却对他如此敌意十足,他自不会客气。

  “姚侍御这话却问得奇怪了。你能来,我为何就不能来?既然得知牛相国病倒,我又在长安,当然应该来探病。”

  姚闳闻言更怒,直截了当地喝道:“我看你是为了牛相国的相位而来,不是为了探病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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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1章 欺人太甚

  这是姚闳第一次旗帜鲜明地在杜士仪面前流露出真实的想法和敌意。他这些年来不惜跟着牛仙客这个被人诟病不已的木偶宰相,不惜被人嘲笑,就是希望将来在紧要关头,能够指望牛仙客助推姚家一把。近些日子外头流言蜚语层出不穷,他对此警惕十分,此刻杜士仪竟是出现在这里,怎不教他犹如炸毛的猫似的?

  “我是为什么而来,不劳姚侍御过问!”杜士仪终于不耐烦了,沉下脸喝道,“这里是牛相国的宅邸,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你……”

  姚闳被杜士仪噎得脸都青了。他本待反唇相讥,可想到自己才刚刚借着向神鬼祈福,拜托了牛仙客一桩最重要的事,此刻若在牛仙客重病之际,和杜士仪这个自称探病的冲突起来,回头说不定会搅和了通盘大计。所以,他唯有恶狠狠地瞪了杜士仪一眼,继而拂袖而去。然而,他人是走了,这一番争执却引来了几个牛家仆从,其中总算有认识杜士仪的,慌忙拔腿到里间去,不消一会儿,牛仙客的元配发妻,出身同郡王氏的王夫人便出了屋子。

  当初牛仙客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很少收礼,后来在宰相任上则因为低调,送礼的人很少,所以,杜士仪是少有几个逢年过节从来不忘遣人送礼的人。较之那些曾经和牛仙客有上司下属之分的官员,王夫人自然觉得这更加难得。她今年也已经六十了,因为丈夫的骤然病倒,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再加上刚刚偷听到一些不该听到的话,她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了几分绝望。当见到杜士仪向自己拱手行礼,她连忙屈膝还礼,随即讷讷难言。

  “夫人,相国如今情形如何?”

  “刚刚只苏醒了片刻,如今就又晕过去了,太医署的御医施过针,已经去斟酌药方了。”王夫人说到这里,忍不住背过身抽泣了起来。

  牛家又不是那些五姓七望的世家豪门,也不是世代书香的宦门,牛仙客自己读书也不过平平,他们夫妻俩的儿子中,就更加没什么成才的。从前牛仙客拦着不让天子给儿子们太高的恩荫,如今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她和儿子们该怎么办?还是说,他们就别无选择,只能依姚闳所言?

  见王夫人垂泪不止,杜士仪心中黯然,可当此之际,随口的安慰只能让人更伤心,他只能低声问道:“夫人能否容我再见相国一面?”

  虽说外间传言王夫人也听说过,可此刻儿子们一团慌乱,她自己六神无主,思量了片刻,就点头答应了,亲自领着杜士仪进了寝堂。等到了后头寝室,她拉开帘帐,看着床上双目紧闭的丈夫,她不觉又是悲从心来,竟是险些哭出了声。

  杜士仪之前才因为自己顶替牛仙客的所谓传闻来拜见过这位左相,那时候只觉得对方有些精神不济,可时隔多日,牛仙客突然一下子成了如此光景,生死无常可见一斑。他定了定神,到长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想到便是这样一个出身小吏的老者,一步一个脚印,最终登上了相位,虽则人人指斥其平庸无为,可只看此刻室内陈设,只看其平素言行作风,他便不得不感慨,世人对其太过苛责了。

  倘若不是坐在相位上,牛仙客的后半生,除了河西节度使任上,应该还会绽放出更浓烈的光彩才是!

  “相国生于倥偬困苦,然则精于治事,屡立军功,由是节度河西,最终入政事堂拜相,虽毁誉参半,可功老苦老自有后人评述。”杜士仪握了握那只手,随即低声说道,“相国才刚刚六十出头,哪怕是为了家中妻儿,也要撑过这一关才是!否则,岂不是让小人得意?”

  上次杜士仪来拜见牛仙客时,王夫人记得牛仙客亲自将其送到了仪门,而且面色轻松,心情显然也很畅快,和姚闳每次来见之后的情形大不相同。此刻,听到杜士仪竟对牛仙客勉以妻儿,她终于忍不住了,疾步上前后扑到榻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没错,阿郎,你一定要好好康复过来,怎能让那些借你成事的小人一直利用你!我真是瞎了眼,只以为姚闳一直对你还恭敬,谁知道你这一病重,他竟是来逼你写遗表,推荐他的叔父代你为相!”

  见杜士仪震惊地扭头看了过来,王夫人不禁掩面而泣:“姚闳来时,阿郎刚刚苏醒,我不放心便躲在旁边偷听,亲耳听到他循循善诱,逼阿郎写什么遗表!他还说,即便是宰相子弟,我家那些儿郎都是才干平平之辈,勉强为官的话,将来若是无人照应,说不定会落得个什么结局。只要阿郎能够举荐他的叔父姚奕为相,那么姚家一定会好好照应我和儿郎们。”

  说到这里,王夫人便悲愤地说道:“阿郎突然病成这样,哪有什么力气写这个,姚闳竟还恬不知耻地说由他代笔!”

  “姚闳就不怕相国康复之后,再不待见他?”杜士仪恼怒地迸出这么一句话后,见王夫人神色黯然,他不禁醒悟了过来,“御医们也认为,相国的病棘手得很,不好医治?”

  “说是……说是积劳成疾,恐怕很难挽回。”王夫人见杜士仪递了一块帕子来,想都没想便用来替换了自己那一条早已完全被泪水沾湿的帕子,随即方才低声说道,“阿郎自从拜相之后,很少有休沐的机会,整日里都是应对来自全天下的奏疏。李相国别的我不敢说,可勤政那是绝对毫无疑问的,而阿郎也和他绝无二致。成日早出晚归,他又不太愿意用那些滋补的药材,身体就一天比一天差了,可我真的没想到……”

  杜士仪这才明白,之前那些传言为何会言之凿凿地声称他会取代牛仙客,只怕有人早就对牛仙客的身体情况了若指掌。此时此刻,骤然听闻姚闳软硬兼施逼迫牛仙客写遗表的事,他亦是生出了不平之心,沉吟思量片刻,便看着王夫人道:“夫人是否信得过我?”

  这突兀的一句话让王夫人暂时止了饮泣。她抬起头来看着杜士仪,见其目光湛然,容止从容,她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阿郎常说,杜大帅虽年轻,却行事有章法知进退,是可以信赖的人。”

  “能得相国如此夸赞,我之幸事。”杜士仪感激地看了一眼依旧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的牛仙客,沉声说道,“我之前来见相国时,曾经对他说过,外间传言说我会顶替相国拜相,但这全都是一派胡言。日前陛下召见时,我就曾经在陛下面前明言,我和右相李林甫有私怨,不愿和他共事,如果真的一朝拜相,难免宰相不和,甚至相互死掐,陛下虽笑话了我,可却也相信了。故而,不论相国情形如何,继任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我。”

  王夫人简直被杜士仪给说得愣住了,可是,确定杜士仪不是在开玩笑后,她顿时生出了几分难以名状的感激。她定了定神便问道:“杜大帅要我做什么?”

  “论年纪,我是夫人的晚辈,论官职,我也在相国之下,夫人还请直呼我表字君礼,不用如此客气。”见王夫人不自然地点了点头,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姚闳所求之事,是相国的遗表,今后可能还会再来,若是他真的草拟好了请相国签署,请夫人务必把这份遗表留下来,须知这是铁证。”

  王夫人立刻想都不想就答应了。这时候,杜士仪方才再次说道:“敢问夫人是否听相国提过,满朝文武,下一个最有希望拜相的是谁?”

  这种事一般的妇人自然无从得知,可王夫人和牛仙客是结发夫妻,此刻努力想了一想,她便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阿郎似乎提过,陛下对刑部尚书李适之颇为满意。”

  李适之一度出为幽州节度使,镇守期间,整个河北大多数时候无战事,一片安宁,如今他再次回朝升任刑部尚书,确实是炙手可热之人。(请大家警惕骗子广告!于是,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夫人不妨将此遗表去送给李适之,并将实情告知。李适之这个人当初曾因为周子谅背后指摘相国,而向陛下举发,此次又涉及此事,决计不会藏着掖着。如果他真的因此为相,应该就会顺手照拂夫人以及郎君们。至于李林甫,当初就是他提携相国拜相的,于公于私都不能袖手旁观。”

  王夫人虽是女流,不理外务,但此中关节却还能理解,深吸一口气后便答允了。可是,当送杜士仪出门的时候,她仍然有些不安地问道:“可如此,君礼你岂不是要继续呆在朔方?”

  “夫人好意我心领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想和李林甫斗心眼。”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停步转身问道,“相国诸子之中,若有想外放历练的,夫人尽可以找我。若是他们想安于京城富贵,陛下也一定会成全,夫人尽管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夫人虽不能说忧苦尽去,可到底心安。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见杜士仪会意地握了握自己的手,她方才含泪说道:“多亏君礼来探病,我总算是觉得有了倚靠。如若阿郎能够过得了这一关,我们全家都会记得你的恩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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