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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将夜(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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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忽然之间 第一章 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上)

  深春的临康城,客舍青青,有辇自城外门来,在街间缓慢行走,柳亦青坐在辇里,闭着眼睛,神情平静。

  今日春祭,城中升起无数盏明灯,向着夜空飘去,无数道门信徒,对着那些明灯虔诚跪拜,向昊天颂祈,画面很是庄严神圣。

  柳亦青不能视物,看不到春夜景致,自然也看不到千万盏明灯,但他能听到那些颂祈的声音,能感受到信徒们的狂热。

  很自然的,他想起了数日前那场春风化雨,那场洒遍人间的甘霖,那些神奇的画面,那艘驶向神国的大船。

  昊天离开了人间,恩泽却留在了人间,由此而产生的那些变化,必将深刻地改变这个世界,这个时代。

  柳亦青有些疲惫地抬起手,辇转入侧方的一片街巷里,在这些年重新拓宽的道路里缓慢行走,来到一间旧屋前。

  旧屋已不像当年那般破落,被虔诚的新教信徒粉刷一新,柳亦青下辇,走进屋中,站在窗畔,沉默了很长时间。

  陈皮皮走到他身旁,向着窗外的星空望去。

  柳亦青说道:“我看到大时代正在来临。”

  他的眼睛上蒙着白布,看不到任何画面,但他能够看到波澜壮阔的未来,风云际会的人间,看到鲜血以及杀戮。

  在这数年里迅速传播的新教,在短短的十余日里遭受了近乎灭顶之灾,不仅仅是因为西陵神殿诏告世间,取缔新教,信仰新教的信徒生前要受火刑惩罚,死后更会被打落万丈深渊,永远不可能进入昊天神国,更因为昊天向人间展示了她的慈爱与威能——对新教教义而言,昊天留在人间的福泽,那些重病忽愈的虔诚信徒那些破境的修行者,那些新生的手指,是最沉重的打击。

  陈皮皮看着星夜里那轮有些黯淡的月亮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除了等待或者我们还能做些事情,比如抗争。”

  柳亦青看着自己看不到的星空,说道:“人无法与天争。”

  陈皮皮说道:“这不像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数年前桃山光明祭,柳白持剑直入光明神殿,以剑逆天,其后剑阁诸弟子,想也未想护着陈皮皮与唐小棠杀出桃山重围,回到临康。

  从那一天开始,剑阁站到了道门的对立面柳亦青在选择里所展露出来的决绝强悍直到数年后依然令修行界很是震撼。

  星光落在柳亦青蒙着眼睛的白布上,仿佛镀上了一层寒冷的霜,看着就像是万年的雪,冷而坚定,他的声音也同样如此。

  “无法与天争,不代表不去争。”

  陈皮皮沉默不语。

  柳亦青的这句话便是剑阁的态度,如剑锋一般冷硬然而其间依然有很多无奈与不曾出口的喟叹。

  这种决然,并不能改变人间的局势,所以徒悲壮。

  “西陵神殿的诰书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柳亦青说道,那封诰书的内容他还没有看到,但能够猜到,自然是要求南晋取缔新教,并且交出陈皮皮等人。

  他收回望向星夜的目光,隔着那层薄薄的白布看着陈皮皮,平静说道:“剑阁没有力量再继续保护你,开始准备离开吧。”

  陈皮皮感叹说道:“在临康城住习惯了,一时要离开还真有些心乱。”

  柳亦青没有说什么,转身向外走去。

  南晋国力强盛,仅次于唐国和金帐王庭,按道理来说,如今成为唐国盟友,对战局平衡非常重要,然而剑阁并不能完全斩断道门对南晋的影响力,随着昊天把甘霖洒遍人间,南晋民众对昊天的信仰愈发坚定,临康城暗流涌动,无论皇宫还是军方都在做准备,剑阁再如何强势,也已经没有办法挽狂澜于既倒。

  除非书院出手,或者唐军提前出青峡,破清河渡大泽,赶在西陵神殿之前,直接控制南晋,才有可能改变局面。

  然而无奈的是,这数年时间里,唐国的国力虽然在恢复当中,因为向晚原被割让,铁骑的真实力量变弱了很多,最关键的是唐国现在的巅峰战力严重不足,就算加上剑阁,也不可能是道门的对手。

  在数年前那场战争里,道门强者也有很多陨落,但道门毕竟统治着这个世界,潜力无限,随着南海一脉回归,尤其是随着那场甘霖,无数道观里涌现出了无数新生的强者,酒徒和屠夫隐而未发,便让书院最顶尖的那几人不敢轻动,那么又有谁能来对付这些新生的道门强者?

  说来说去,还是那场春风化雨。

  那场甘霖让修行界的面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无数修行者迈过了眼前那道高高的门槛,很多人一夜洞玄,知命境强者的数量也增加了很多,真可谓是强者辈出,或者,这便是所谓大时代到来的证明。

  天谕院准备初夏的大比,已经成为副院长的花痴陆晨迦,看着那些紧张的学生,回忆着当年的那些故事,神情有些惘然。当年正是在天谕院的夏日大比中,隆庆脱颖而出,今年会有相似的故事吗?

  偏僻角落里,小道僮看着堆的整整齐齐的柴堆,沉默了很长时间,把柴刀插进腰间,向人群中间走去。

  他看着教习紧张说道:“我要报名。”

  教习看着这个满身尘土的小道僮,厉声说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陆晨迦静静看着小道僮,忽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僮被她美丽的容颜照耀的有些心慌,说道:“横木立人。”

  陆晨迦说道:“你要报名做什么?”

  小道僮有些紧张,说道:“我要参加大比。”

  陆晨迦沉默片刻,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境界?”

  小道僮摇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天谕院里有湖,众人正在湖畔,小道僮望向湖水里,有鱼忽然静止,看着这幕画面,陆晨迦面色微白,那名教习更是直接昏了过去。

  “我不知道你的身上发生过什么……但那必然是神迹。”陆晨迦看着那名小道僮,声音微颤说道:“因为你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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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中)



  在西陵神殿春日大比里,一位出身天谕院柴房的籍籍无名的小道僮,夺得了头名,并且展现出了极人难以想象的境界。

  在遥远的草原里,一名拣牛粪为生的少年奴隶,夺得了大会的优胜,被金帐单于当场解除奴籍,成为一名荣耀的勇士。

  在这场草原大会上,有两名年轻的侍者,被国师收为亲传弟子,金帐拥有了十三名境界深厚祭司,国师本人似乎也变得更加强大。

  这样的情况在世间各地发生,宋国道观里一位中年道人,在井畔进入知命境,还有很多道观里,也出现了相同的画面。

  西陵神国深山里那座朴素的道观,却还是那样的安静。

  自从观主离开之后,知守观里已经荒废了几年时间,枯黄的落叶积在那几级石阶上,被风酥化的很是薄脆。

  野观无人门自开。

  观中的阵法还在持续运转,没有人能够进去,只有风能够进去,清风拂过湖面,牵着檐下金白色的稻草,然后从窗口渗入,依梁贴壁缭绕不去,最终来到窗前桌上,像双无形的手般翻开那本大书。

  清风不识字,也要乱翻书,那本大书被翻的簌簌乱响,雪白的纸张不停掀起落下,上面的那些墨字变成模糊的线条。

  春风渐缓,字渐清晰。

  这本记载着修行界强者姓名的日卷,和几年前相比少了很多名字,比如曾经写在最高处的柳白,比如叶苏,比如陈皮皮,却多了更多的名字,新出现的那些名字以往从来没有出现过有些陌生感,比如横木立人。

  昊天是公平的,她春风化雨,让自己的信徒得到各种好处,也没有忘记让长安城里的某些尘缘相牵者得到永生,但同时,她也是不公平的,因为西陵神殿是那般的凉爽,长安城的夏天还是这样的酷热。

  深夏时节好些天没有下雨,长安城的街道被烈日晒的快要生烟,巷口井里的井水清澈微凉,井上冒着的热气却令人生畏,干燥的世界里,到处都是烟薰火燎的味道,仿佛只需要一粒小火星这座城市便会燃烧起来。

  长安城的局势也是如此,看似平静的气氛里,隐藏着无穷的压力与燥意,帝国已经全面启动,准备马上便有可能到来的战争,部衙里的官员书吏哪怕传递文书都在奔跑,粮草辎重的转运已经进入最重要的阶段,军方更是严阵以待,无数道军令从这座城市发往各州郡和前线。

  朱雀大道向北,过了建神坊,有一大片树林,林后是青色的草甸草甸里散布着数十座明瓦乌檐的楼阁这里便是军部。

  最中间的那座楼阁,便是军部的正衙,数名执事军官,神情肃然站在楼外石阶下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打湿,只是不知道是因为令人窒息的热浪,而是身后传来的那些声音所代表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

  “战局的重点,必然是南晋如果我们能够在半个月之内出青峡,打通清河郡便有希望帮助剑阁把南晋稳住。”

  说话的人是舒成,他数年前便已经调回长安城,负责全面处理唐军布防,不再担任镇西大将军,徐迟大将军则是留在镇北营,负责直面强大的金帐王庭,如今军部便以他为首,他的意见自然重要。

  楼阁里很安静,数位将军还有十余名参谋军官,都保持着沉默,没有对这句话表示赞同,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

  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能够与南晋联盟,那么大唐便必然处于不败之地,然而这却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首先唐军没有把握能够在半个月之内打通清河郡,就算能,也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重建水师,大泽如何渡?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大唐与南晋乃是多年世仇,剑阁现在虽然站到了道门的对立面,但从南晋皇族到军龘队再到普通的百姓,都不可能选择与唐国联盟。

  “我以为,决战还是在北方。”

  有位将军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在数年前那场举世伐唐之战里,对唐国造成最大威胁、最大损伤,战后获得最大好处的,便是金帐王庭,毫无疑问,那些草原上的狼骑才是唐军最强大的敌人,也是唐军最想要战胜的敌人。

  两军交战,首重其势,如果能够将敌人的最强力量击溃,自然很多困难便将迎刃而解,唐军选择金帐王庭做为决战的对手,没有任何错误,然而问题在于,因为向晚原被割让的缘故,数年后的唐军严重缺乏战马,单凭镇北军远远不足以战胜金帐王庭,甚至都没有办法把敌人驱逐出七城寨。

  “当年与西陵神殿签和约的时候,书院曾经向朝廷承诺过,即便割让了向晚原,也不会出问题,那么,我想便不应该有问题,徐迟大将军在来信里也表达了相同的意思,我们要做的事情是与书院做好配合。”

  舒成大将军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说道:“问题在于,如果我们一开始就选择与金帐决战,就算能够集全国之力而胜之,其余几个方向怎么办?西陵神殿一旦重新控制南晋,清河郡还如何收回?”

  清河郡必须要收回,因为诸阀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一天,大唐便会多承受一天的羞辱,金帐王庭必须被血洗,因为边塞里有无数唐军的英魂等着被同袍救赎,燕国必须被攻克,因为那处代表着背叛与不可忍受的屠杀。

  相对应的,唐国四周到处都是危险,月轮国的暂时安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遥远西荒深处,那些唐军从未战对过的蛮人已经开始集结骑兵,或者就在数月后,便会加入到金帐王庭的南侵军龘队里,同样,燕国在崇明皇帝的统治下,在西陵神殿的帮助下,正在快速恢复元气,拥有东荒骑兵帮助的燕国,必然不会再像当年那般孱弱,至于南方的清河郡和南晋更是如此。

  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唐国的敌人,那么便没有平静的边疆,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唐国必须战胜的敌人,那么便没有主攻的方向。

  “上次让剑阁弟子入大河国暂避,有没有消息回来?”舒成问道。

  当前的局势很清楚,西陵神殿北上,南晋必然不可能保住,在唐人看来,剑阁弟子曾经帮助过他们,那么他们便有保护对方的义务。

  便在这时,楼外传来一份来自南晋的军报。

  剑阁告诉唐人,他们不愿意撤离,决意死守临康城。

  为什么不愿意撤离?

  柳亦青在信中的答复很简单:因为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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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个人掀幕

  盛夏的临康城,暑气逼人,有辇自城门外来,在街间缓慢行走,柳亦青坐在辇里,闭着眼睛,神情漠然。

  城市里到处有火花闪耀,照亮黑沉的夜穹,看着很是美丽。

  柳亦青不能视物,看不到那些火花,但能感受到那些真切的热度,能够听到不停响起的咒骂声和惨呼声。

  不是昊天离开人间普降时那场春风里的雨、那些落向地面的金花,不是春祭时的千万盏明灯,而是有人在放火,有人在杀人。

  夜色里的城市,是一片黑沉的海,海面上飘浮着数千朵刺眼的火焰,临康城没有陷落,但已经陷落。

  虔诚的昊天信徒们砸开了新教教徒的民宅,不停打杀。此前数月间,已经有很多新教教徒拖家带口离开了临康城,狂热的信徒们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怒,于是点燃那些罪人留下的宅院,便成为了他们很自然的选择。

  到处都在死人,到处都有惨号,杀人的与被杀的都是南晋人,然而在信仰的名义下,谁还会记得这些?

  柳亦青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坐在辇上,闭着眼睛,仿佛已经快要睡着,或许是因为辇不停摇晃、很像摇床的缘故。

  抬辇的是四个普通仆役,不是剑阁弟子,辇的四周,也没有一名剑阁弟子,所有的剑阁弟子都不在临康,也不在剑阁,而是在路上。

  所有剑阁弟子随陈皮皮一道,带着数千名新教教徒北迁,按照原先的计划,这时候应该已经快要接近宋境,离唐国越来越近。

  今夜的柳亦青,只有一个人——他虽然是知命境强者,也不可能改变这座城市的命运,他是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惨号与打杀声渐渐被小辇抛在身后,离皇城越近,越是安静,暂时没有信徒来到这里闹事,也没有宅院着火,街道黑沉。

  黑暗的街道两侧,隐隐传来无数急促的呼吸声,偶尔还能听到兵器与盔甲撞击的声音,这些声音里蕴藏着无穷的凶险。

  柳亦青自然听得清楚,但他没有做什么,脸上也没有什么警惕的神情,他知道能够让自己听到的人,绝对不敢向自己出手。

  是的,南晋号称世间第二强国,军力强盛,但没有人敢向他出手,小辇从城西一直走到皇城前,都没有一名军人敢动。

  因为他是剑圣柳白的弟弟,他是当今剑阁之主,他曾单剑入宫杀死南晋皇帝,这些年,他是南晋人最后的精神与气魄。

  皇城笼罩在夜色中,没有一点灯光,黑暗无比,非常死寂。

  辇停,柳亦青缓缓抬头,望向紧闭的城门,他早已经瞎了,但他的目光却仿佛透过眼前的那层白布,要把城门切开。

  他的右手离开膝头,落到身旁的剑柄上。

  抬辇的四人,满脸惊恐不安向着夜色里逃去。

  柳亦青很清楚,真正的凶险,或者说自己最后的命运,便在这座幽静的皇城里。

  数月前那场春风化雨,那艘驶向神国的大船,彻底改变了人间的局势,西陵神殿颁下诰令,全世界开始剿杀新教,南晋从皇族到军方再到普通的民众,都彻底倒向了西陵神殿,暗潮已经变成狂澜。

  无人有力量能够挽回,如果柳白还活着,以他在南晋的无上声威以及难以想象的实力境界,或者可以,但柳白已经死了。

  他只是柳白的弟弟。

  面对着这道狂澜,他只有两个选择:或者走,或者死。

  他选择了留下,也就是选择了死亡。

  沉重的城门悄无声息地开启,蹄声大作,数百名全身盔甲的南晋重骑兵,从皇城里疾驶而出,铁枪如林,寒光逼人。

  皇城上忽然停起数百根火把,就像是数百枝火箭同时射中夜里的船帆,黑暗的夜空瞬间被照亮,有如白昼,甚至有些刺眼。

  南晋皇帝在数十名高手的护卫下,来到城墙上方,看着柳亦青厉声喝道:“死瞎子,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现在的南晋皇帝年纪很小,当年柳亦青杀死前任南晋皇帝,选择了死者最小的儿子继位,便是想着他年纪很小,不那么麻烦。

  如今数年时间过去,小皇帝依然还是小皇帝,但很明显,他现在已经变得很麻烦,南晋皇族对剑阁的惊惧恨怒,都在他的这句话里得到了体现。

  小皇帝的脸色很苍白,因为他很害怕皇城前这个瞎子,苍白的两颊里蕴着不正常的腥红,因为想着这瞎子马上便要死了,所以他很兴垩奋。

  他的声音颤抖的很厉害,因为他害怕又兴垩奋,数百根火把耀出的白炽光线,让他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显得陶醉如痴。

  柳亦青没有眯眼,以此表示不屑或轻蔑,因为他是瞎子,他脸上别的部位也没有情绪流露,因为真正的不屑是看不到的。

  “你们杀不了我。”

  柳亦青说道,神情平静,因为他陈述的是事实——无论是涌出宫门的数百重骑,还是城头那数十名为皇帝效力的修行者,都不可能杀死他。

  如果这样便能杀死他,当年那位南晋皇帝怎么会被他杀死。

  小皇帝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很清楚,今夜没有谁能够救柳亦青,但他也无法驳斥柳亦青这句话,因为能杀死柳亦青的人,不是他的人。

  皇城前的地面微微颤动,那是远处传来的震动,紧随其后,是空气里的微微暴裂声,还有如雷般沉重的马蹄声。

  柳亦青知道,两千名西陵神殿护教骑兵到了。

  亮若白昼的皇城前,忽然暗淡了些,随夜色一道出现的,是数十名西陵神殿的神官,走在最前方的是一名极瘦的中年道人。

  中年道人姓赵名思守,当今西陵神殿天谕司司座,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南海大神官赵南海的二儿子。

  柳亦青没有看赵思守一眼,而是望向了深沉的黑夜。

  赵思守乃是南海知命境强者,但柳亦青的眼里没有他,只有那片黑夜。

  不知道那片黑夜里有谁。

  柳亦青看着那片夜色问道:“神殿准备直接干涉世事?”

  夜色里传来一道声音:“这本来就是由你开始的。”

  柳亦青想了想,认同了这个说法。新时代的幕布,最早是被他掀开一角,那么今夜便让他把这块幕布完全地掀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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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青衣少年

  千年之前的人间和现在很不一样,那时候的人间很乱,人很少——只有能够修行的人才有资格过上人的生活,不能修行的人过的是狗的日子,至于西陵神殿,则是地面的神国,与尘世无关的天堂。

  直至夫子建唐、教谕世人,这种情况才有了改变,西陵神殿也被迫把目光投向尘世,修行者再也不能像以往那样奴役凡人,修行界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高高在上,于是人间的人便变得越来越多。

  所谓千年圣人出,便是这个道理。

  随着夫子离开人间,很多事情再次发生改变,再也没有谁能够阻止修行者重新统治这个世界,至少在长安城能够看到的疆土之外。

  数年前,柳亦青单剑入宫,杀了当时的南晋皇帝,便是这种改变的明证,一个崭新的时代来临了,他是第一个掀起帷幕那角的人。

  人间失去了守护者,规则开始崩坏,新时代将会重新变得原始蛮荒而血腥,每个人都有机会用自己的力量讲述自己的道理。

  强者是这个新世界的主人,柳亦青是强者,他今夜面对的敌人,也都是强者,都是有资格讲道理的人,他只希望能够快一些。

  所以他没有看赵思守,因为这名瘦道人虽然是南海一脉的知命境强者,是赵南海的儿子,但不是他真正的对手——不是他的对手。

  柳亦青看着夜色,说道:“那么,来吧。”

  夜色如水般静谧,那道声音没有响起,也没有人走出来。

  赵思守的脸色有些难看,干瘦黝黑的皱纹里有些不甘,但他没有出手,因为他听到皇城里传来一道脚步声。

  皇城四周的所有人都听到了那道脚步声。

  那道脚步声很稳定,很有节奏,那双脚上穿着的鞋应该不是皮的,而是棉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就像是木头折断的声音。

  一名少年从皇城里走了出来。

  火光把地面照的有若白昼,也把少年的影子照的异常鲜明,只是无法看清楚他的容颜,只能看清他穿着件青色的旧衣,青衣边缘绣着崭新金线

  ——西陵神殿里,只有红衣神官才有资格绣金线,令人不解的是,少年没有穿红色神袍,青衣洗的发白,看上去就是名小厮。

  大概是因为他习惯了做小厮的缘故。

  柳亦青侧脸,静静听着脚步声,握着剑柄的手时松时紧,似乎其间也有某种节奏,在与那道脚步声相和,或是相战。

  随着行走,青衣少年的身后不停响起金属磨擦声,十三把细长的刀缓缓探出刀鞘,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那些刀就像花瓣,他便站在花中间。

  他停下脚步,抬头向夜穹望了一眼,因为这个动作,火光照亮了他的脸颊,平凡的眉眼被耀的很清晰,脸色有些苍白。

  同样是脸色苍白,城墙上南晋小皇帝的脸苍白的很是怯懦不安,他脸上的苍白里却透着某种令人畏惧的疯狂。

  除了身后由刀组成的花,他的手里捧着一朵金色的大花,他看着那朵金花,神情很是虔诚狂热,目光里仿佛蕴着极高温的火焰。

  他伸手摘花瓣,同时喃喃念道:“死,不死,死,不死……”

  摘一片花瓣,说一声死,再摘一片,说一声不死,最后一片花瓣离开花茎,落在地面上,同时他说了声死。

  青衣少年有些高兴,像孩童一样天真的高兴,脸颊显得更加苍白,他看着辇上的柳亦青,声音微颤说道:“你今夜要死了。”

  他的声音有些微颤,是因为有些紧张,他从来没有真正的战斗过,但他并不畏惧,因为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输,在昊天的世界里。

  柳亦青没有说话,他很清楚,无论这个少年怎么数,最后都必然是一个死字,因为他虽然不能视物,但知道对方是谁。

  皇城四周的人们也知道这名青衣少年的来历,包括南晋小皇帝在内,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兴垩奋,又因为敬畏而绝对沉默。

  深春时节,西陵神殿大比,有位青衣小厮夺了头名,他没有师承,便在数月前,他还不能修行,但一场春雨便让他知命,包括西陵神殿掌教在内,没有人知道他的潜力极限或者说真实境界在哪里,他的出现有若神迹。

  在昊天信徒眼里,他才是真正的道门天才,无论是曾经的叶苏还是传闻里的陈皮皮,都无法与这名青衣少年相提并论。

  因为他是昊天留在人间的礼物。

  他叫横木立人,曾经是天谕院砍柴的青衣小厮,现在是西陵神殿的红衣神官。

  柳亦青问道:“你准备怎么让我死?”

  横木立人说道:“我用刀。”

  柳亦青问道:“什么刀?”

  横木立人说道:“砍柴刀。”

  他的十三把刀都是细刀,适合杀人,不适合砍柴,但他还是坚持称为为砍柴刀,不知道是因为他砍了很多年的柴,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柳亦青摇了摇头,说道:“你比他差的太远。”

  皇城四周的人们,保持着绝对的沉默,所以二人的对话很清晰地传到所有人的耳中,却没有人能听明白。

  你比他差的太远?

  他是谁?

  横木立人知道柳亦青说的他是谁,眼神变得炽热起来,厉声喝道:“没有人能够战胜我,你不行,他也不行!”

  柳亦青轻抚身畔的剑鞘,说道:“你很骄傲。”

  横木立人说道:“因为我很自信。”

  柳亦青隔着白布看着他,说道:“我们这一代人,从来不用言语或神情来表现自信,我们习惯见面拔刀。”

  因为长年劳役,被风吹日晒,横木立人显得并不稚嫩,与年龄有些不符,但他的神情依旧天真,笑起来显得有些残忍。

  “当年那个人把你砍成了瞎子,我今夜会把你砍成死人,过些天遇到他时,我会先把他砍瞎,也算是替你了个心愿。”

  “我从来没有这种心愿。”柳亦青说道:“因为我很清楚,无论我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变得比他更强大,你更不行。”

  横木立人说道:“你似乎对他很有信心。”

  柳亦青看着他怜悯说道:“如果你真的遇到他,那么便是你的死期,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只可惜你天真狂妄到连这都想不明白。”

  他望向夜色,说道:“那个人肯定明白,但很明显,他没有提醒过你,由此看来,西陵神殿里喜欢你的人并不多。”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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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看与不看

  横木立人没有听懂柳亦青的这句话,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遇到那个人就一定会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柳亦青说夜色里的那个人明白。

  做为一个刚刚从天谕院杂役变成神殿强者的少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他都不明白,但站在皇城前的光线里,看着辇上的柳亦青,他清晰地察觉到灵魂里的悸动兴龘奋,明白对方将会是自己杀死的第一个强者。

  柳亦青缓慢环视四周,脸上的白布反耀着城头投下的光线,显得非常洁白,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四周的安静而生出讶异的情绪。

  西陵神殿的神官还有效忠南晋皇室的修行者,保持着绝对的平静,包括南海赵思守在内的强者们,都没有向柳亦青出手的意思,因为他们很清楚,即将发生的战斗只能属于横木立人,这是西陵神殿对人间的一次展示,展示的是昊天留在桃山的礼物,展示的是道门永远无法摧毁的永恒力量。

  横木立人走到辇前数丈,停下脚步,伸手到背后拔出一柄刀,这柄刀的刀身真的很细,看上去与大河国的秀剑有几分相似,他拔刀的动作很寻常,给人感觉下一刻他会去找块木块,然后把木块砍成两半。

  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夜穹与地面之间的数千丈空间,都随之而产生了变化,刀身与鞘口磨擦,发出轻微的声响,高空上的夜云如受惊的禽鸟四处散开,露出了弯弯的眉月还有清淡的数百粒星辰,而当他直执细刀,刀锋直对辇上的柳亦青时,皇城前狂风大作,护城河掀起波澜。

  云散夜现风起水乱,这些都是自然现象,当这些自然现象与人类的动作联系起来,那么便说明天地元气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

  细刀出鞘,天地便生出如此强烈的感应,握着刀柄的青衣少年,究竟拥有多么深不可测的境界,多么深厚的念力?

  注视着场间动静的人们,因为天地元气的变化而极度震惊即便是来自西陵神殿的神官,包括赵思守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们知道横木立人是神殿非常器重的天才,但没有谁见过他战斗,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横木竟是强到了如此程度!

  月光、星光、城墙上火把散发出来的光线,落在横木立人的身上,把他身上的青衣照耀的仿佛碧天把他手中的刀锋照耀的仿佛燃烧的火柴。

  横木立人的身躯仿佛燃烧了起来,燃烧在湛蓝的青天里,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从刀锋上喷薄而出!

  观战的人群更加震惊,急促的呼吸声戛然而止,人们下意识里屏住了呼吸不想让自己污浊的气息与这幕圣洁的画面相触。

  这些昊天神辉是那样的纯净恐怖,即便是神术造诣极高的裁决大神官也没有他强,因为这与修道天赋无关,与勤勉无关、与悟性无关,只与昊天本身有关——他得到了神眷的少年,他是昊天留给人间的礼物!

  柳亦青看不到正在燃烧的横木立人,但他能感受到炽热的温度能体会到昊天神辉里蕴藏着的无尽威压。

  他脸上的那块白布仿佛也要随着一道燃烧起来,但他神情依旧平静。

  今夜的临康城,火花处处,蹄声阵阵西陵神殿大举入侵,南晋皇室与军方严密配合,剑阁已散,只剩下了他一人。

  这是西陵神殿最想看到的战场因为柳亦青是真正的强者,而横木立人只有战胜这种级别的强者,才能一战惊人间。

  人们有些紧张,有些好奇。

  横木立人展露了难以想象的境界,如果他的对手是别的强者,这场战斗没有任何意外,他必然胜利,但现在他的对手是柳亦青,情况自然不同。

  不是因为柳亦青是当代剑阁的守护者,现在看来,有可能是末代的守护者,也不是因为柳亦青是剑圣柳白的亲弟弟,而是正如夜色里那个人所说,柳亦青这个名字必然将会被写在修行界的历史上。

  活着的时候,便知晓死后也会留下万世之名,这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会让留万世之名的那人获得真正的宁静,灵魂层面的宁静,而这种情况下,对于修行者来说,毫无疑问也是取得突破的最好契机。

  数年前,柳亦青已经是知命境的大剑师,现在呢?

  柳亦青的右手自然垂落在身侧,手指修长,非常适合握剑,而他的剑正在他的手旁,只需要动念,便可以握住剑柄。

  人们的目光在柳亦青的手与剑柄之间来回,紧张无比。

  横木立人没有理会人群的目光,因为黝黑而稍显粗糙的脸庞上,没有任何情绪,他隔着神辉看着辇上的柳亦青,神情漠然。

  在他看来,柳亦青勉强够资格做自己的对手,但如果让他自己来挑,他肯定不会这样选择——此人姓柳,毕竟不是柳白。

  横木更想挑战的对手,现在应该还在长安城里。

  这是神殿给他安排的对手,更准确地说,这是观主给他安排的对手,所以他虽然觉得有些无趣,依然还是来了。

  “举起你的剑,然后去死。”

  说完这句话,横木立人举刀向柳亦青的头顶砍落。

  他的神情很平静,就像在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只是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先前说那句话的时候,声音还是有些微微颤抖,因为他有些紧张,有些兴龘奋。

  他的目标是长安城里那个同样用柴刀的人,但出道之战能够杀死柳亦青这样的剑道强者,对于数月前还是杂役的他来说,怎能不兴龘奋?

  柳亦青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抬起头来,望向对面。

  隔着白布,他没有望向横木立人,哪怕横木此时在神辉的包围下显得无比庄严神圣,就像是神殿壁画里走出来的真神。

  柳亦青望向城头,望向那名脸色苍白的小皇帝。

  横木立人的脸色也有些苍白,不是恐惧,而是愤怒,他不明白,柳亦青虽然是瞎子,但既然要看,为什么不看自己?

  我这时候便要杀死你,你为什么不看我?我因为要杀死你,都有些兴龘奋和紧张了,你为什么不看我?我是道门新一代的最强者,你凭什么不看我?我是昊天留在人间的神性,你怎敢不看我?你凭什么瞧不起我?

  柳亦青握住剑柄,向前刺出。

  他依然没有看横木立人,还是看着城墙上的小皇帝。

  因为他这一剑,刺的不是横木立人,而是刺的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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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最后一剑

  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

  羞辱有很多种,言语上的羞辱最常见、也最无力,对于阅尽红尘、见惯世情的强者们来说,这种羞辱没有什么力量,对于横木立人来说却并非如此——他拥有强者的力量,却还没有强者的心态。

  那种心态是精神气魄,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无数战斗来锤炼,所谓道心通明,指的也正是这方面,然而他的命运转变的太过离奇突然,因为一场春雨,便从天谕院的杂役变成了西陵神殿最强大的少年,他的修道历程里,有个很明显的缺口——所以当他听到柳亦青的这番话后,变得非常愤怒,愤怒到握着刀柄的手都开始颤抖起来。

  柳亦青眼睛上蒙着的白布在夜风里轻轻颤抖,他仿佛能够察觉到横木立人的手在颤抖,唇角微微扬起,显得有些同情。

  横木立人声音微寒说道:“你在同情我?”

  柳亦青摇摇头,说道:“我在怜悯你。”

  横木立人说道:“你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柳亦青说道:“不能得偿所愿,自然令人心生怜悯。”

  横木立人说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柳亦青说道:“无论今夜你要什么,你都不可能得到。”

  横木立人沉默片刻,忽然冷静下来,他很清楚,今夜这场战斗,本来就是神殿对自己的考验或者说磨砺,他需要从战斗中学会怎样做一名真正的强者。

  于外显为改天换地,挽狂澜于即倒,于内敛为冷静从容,桃山崩而面不改色,这才是真正的强者,唯如此才能走到更远的地方。

  柳亦青想要让他愤怒,那么他便不能愤怒,因为愤怒会影响判断,会对战斗造成严重的影响,但是,今夜柳亦青舍了第一剑,此时已经浑身是血,断腿残臂,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改变战局,那么他让自己愤怒又有什么意义?

  横木立人很满意,满意于自己不再愤怒,满意于自己在战斗中还能冷静地思考这些问题,他看着刀锋之下柳亦青微显苍白的脸,有些嘲讽地想道:你或者还有潜藏的手段,或者在求死,但无论哪种,都只是徒劳。

  柳亦青从一开始的应对,似乎都在说明想求死——从踏入知命境门槛的那天起,横木立人对生死便有了与以前截然不同的观点,知道对于很多修道者而言,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活着反而更加可怕,所以他不允许柳亦青去死。

  或者是因为,他其实还是很愤怒。

  至于柳亦青可能还有再战之力,还有隐藏的手段……横木立人更不在乎,他在学习怎样成为强者,但他的修行境界以及信心早已超越了这个层次,他根本不相信在昊天的世界里有谁能够战胜自己,有些时候,站在崖坪上看着轮椅里那个残疾的老者,他都会生出把轮椅推下去的冲动渴望,更何况是柳亦青?

  来吧,让我看看你准备怎样做。

  横木立人的脸色略显苍白,身躯表面的昊天神辉不停燃烧,手里握着的细刀不再颤抖,刀锋不再寒冷,泛着温暖或者说炽热的光,撕裂夜风以及最后那点残留的距离,向着柳亦青的眉心刺去。

  柳亦青盘膝坐在辇上,没有闪避,因为他双腿已断,身下血涌如泉,也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过闪避,他选择直接出剑。

  断手与剑落在辇上,他怎样出剑?

  他用左手握住断落在辇上的右手,然后……出手。

  出手,便是出剑。

  这幕画面有些诡异,在皇城四周的人们眼中,又有些熟悉。

  数年前在青峡之前,有人也这样做过。

  那个人叫君陌,当时他的剑刺的是剑圣柳白。

  柳亦青当时也在那片原野里,他看到了那一剑,也记住了那一剑。

  剑阁的剑,本来就是世间最快,此时拟的是书院二先生的剑形,用的还是剑阁的剑意,两者相叠,那么更是快到难以想象。

  夜色中仿佛有一道闪电亮起。

  柳亦青的剑,后发先至。

  横木立人的刀锋,在他的眉前的夜风里只来得及走过一根发丝的距离,他的左手握着的右手握着的剑,便已经来到他的胸前。

  噗哧一声轻响,剑锋刺进横木立人的胸口。

  剑锋入肉半分,创处鲜血隐现将溢。

  皇城四周观战的人们,来不及发出惊呼。

  噗哧那声轻响,还停留在两人身间,没有传到外围。

  剑锋入胸处的鲜血,还没能淌下。

  因为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柳亦青的第一剑,霸道决然到了极致,一剑斩断一面城墙,那么他的第二剑便是快到了极致,快到没有任何人能够反应过来。

  痛楚的传递,似乎要比声音更快。

  横木立人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清晰地感觉到胸口传来的冰冷锋利意味,还有那抹带着淡淡腥味的痛楚,是的,这种痛楚是有味道的。

  但他并不慌乱,更不恐惧,相反,他觉得很愉悦,因为柳亦青的这一剑,似乎比先前的第一剑还要强大,他以为这是自己最渴望的尊重。

  他兴垩奋起来,他的眼睛变得异常明亮,每个眼瞳都仿佛变成一颗星辰,向着漆黑的地面不停逼近,将要焚灭原野间的无数夏草。

  柳亦青的剑,再也没有办法向前进入一分。

  因为剑已经接触到横木立人的血。

  那些血正在燃烧,燃烧的都是昊天神辉。

  嗤嗤响声,青烟缕缕。

  剑入神躯,染神血,被一寸寸燃烧成看不见的烟尘。

  横木立人手里的细刀,穿越神辉凝成的金花。

  同时,他身后的十二把细刀展开,亦如金花盛开。

  燃烧的神辉,是美丽的花,他站在花里,刀势再近柳亦青一分。

  一道难以想象、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强大意志,出现在辇前。

  这是昊天的意志吗?

  柳亦青想着,唇角露出一丝笑容。

  在昊天神辉的照耀下,这丝笑容显得有些复杂,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嘲讽。

  他的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

  他的右手握着被烧残的剑。

  剑渐被神辉烧成灰烬,如无力的蜡烛。

  断落的右手也被神辉烧蚀,露出森白的指骨,然后指骨渐黑,前端渐锋。

  柳亦青挥手,焦黑的指骨破风而出,如剑般,飘到横木的眼前。

  飘一般用来形容很轻的事物,很少用来形容剑,哪怕是最轻的飞剑。

  但柳亦青的最后一剑确实是飘过去的。

  就在他挥剑的同时,皇城四周护城河畔的垂柳,随夜风飘起。

  柳枝轻点河水,荡出点点涟漪。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飘起,拂开刀锋上喷吐的昊天神辉。

  横木立人的眼神,终于第一次变得凝重起来。

  柳亦青的这一剑,如风般不可捉摸。

  果然不愧是剑阁的至强者。

  横木立人凝重,然后兴垩奋。

  柳亦青伤重难复,今夜不可能战胜他,但这一剑,对他来说是真正的考验,他想完美地破掉这一剑,让此人承受痛苦和羞辱。

  横木立人一声断喝!无数炽白的光线,从他的双手间迸发,刀锋禀承着那道伟大的意志,一往无前而落!

  剑势如风?那我便把风斩断!

  迎风,一刀斩之!

  ……

  ……

  静寂一片。

  风被斩断,自然无声无息。

  护城河畔无数垂柳,无声而断,落入河水里,似飘萍般无力轻荡。

  柳亦青眼上蒙着的白布,被斩断一截,飘到他的胸前,然后停止。

  他的胸前插着一把剑。

  他的右手。

  鲜血从那里不停地流出。

  他的身上到处都是血口。

  大部分是被横木立人的刀势所破。

  但真正致命的,还是他自己的剑。

  “为什么?”

  横木立人脸色苍白,看着他问道:“这最后一剑,你为什么没有刺我?”

  柳亦青说道:“我说过,你不配。”

  他一面说话,一面咳血,还带着笑。

  嘲弄的微笑。

  怜悯的微笑。

  横木立人愤怒地吼道:“我为什么不配!”

  柳亦青说道:“相同的话,何必重复。”

  横木立人沉默。

  柳亦青微笑说道:“不能杀死我,是不是很难受?”

  今夜西陵神殿强者云集,他单剑赴会,知道毫无幸理,但他依然来了,因为偌大一个南晋,总要有个人说明些态度。

  他很清楚,西陵神殿安排这场战斗的用意,这是一场盛大的舞会,南晋皇城前是昊天道门向人间展现力量的舞台。

  他走上这个舞台,却不准备当配角。

  他先杀死南晋皇帝,然后杀死自己,那么便没有谁能够再杀死他。

  横木立人在这个舞台什么事情都做不成,那么有什么资格当男主角?

  他是柳亦青,是注定会被记载在历史上的人物,那么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当然要占垩据舞台所有的光彩,这便是他向西陵神殿刺出的最后一剑。

  横木立人的身影有些落寞。

  今夜,本来是他成为强者的第一战,然而他哪里能想到,结局原来早就已经写好了,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在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离开桃山的时候,观主为什么说了那样一段话,也明白了为什么观主会让夜色里那个人一直跟着自己。

  成为强者的道路,原来真的这样困难。

  他真的很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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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人死

  横木立人低着头,手里的金花不知敛去何处,站在夜色里,落寞地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声音里的情绪还是那般倔强与不甘。

  “不管是第一剑……还是最后这剑,你都伤不到我的根本!你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你不敢向我出剑!你休想用这等言语来乱我道心。”

  柳亦青不停咳血,面色如雪,还有那抹夜色都遮掩不住的怜悯意味:“我要死了,先前我没有出剑,以后也不会再出剑,那么,永远没有人知道答垩案,你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接住我的剑,在今后的修道旅途上,你或者可以制霸人间,可今夜的遗憾会一直伴随着你。”

  皇城的墙塌了,到处都是砖块与石砾,护城河里的水静了,被斩断落下的柳枝渐渐向水底沉去,一片死寂里,忽然有花盛开。

  那花与夜色仿佛融为一体,没有粉嫩的颜色,也没有灿烂的金边,只是纯粹的黑,花瓣繁密的难以数清,隐约能够分清是朵桃花。

  黑桃显现在夜色间,那人也从夜色里走了出来,脸上的银色面具经过数年时间的风吹雨打,不再那般明亮,如旧物般蒙着层模糊的雾面。

  就像那朵黑色的桃花一样,此人曾经也有过光彩夺目的金色,只不过现在他把金色都给了别人,把纯粹的黑留给自己,他的衣衫、他的眼神以及他的气息,都是那样的寒冷而厚重,就像砚中快要干凝的墨汁。

  柳亦青看着从夜色里走出来的那人,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有些凝重,和先前面对横木立人时完全不同,因为他察觉到了此人比以前更加纯粹,从而更加强大,不禁开始担心起书院里的那些唐人。

  ……

  ……

  隆庆走到夜色来到皇城前。

  横木立人没有任何反应,依然盯着辇上的柳亦青。

  隆庆看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还有那件刚刚染上血的青衣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望向夜穹里的月亮,脸上流露出遗憾的情绪。

  今夜西陵神殿向临康城派出横木立人这样重要的人物,出动包括赵思守在内的五名知命境强者,两千重骑千里来袭,皇城四周提前布下强大的阵法,还有……他一直站在夜色里。

  这般阵势,除了让南晋重回昊天的怀抱、杀死背叛神殿的柳亦青,自然还有些别的想法,比如杀死那些前来救援剑阁的强者们。

  敢在神殿威势之前对剑阁伸出援手的人很少准确来说,只可能是书院里的那些人,而隆庆判断,最有可能出现在临康城的人是宁缺。

  书院依然是要讲规矩、讲道理的西陵神殿为书院安排了那么多道理,至少当然前书院无法解开那些道理,所以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神殿剿灭新教,看着神殿北入南晋,却什么事情都无法做。

  只有宁缺向来不讲规矩,也不讲道理,所以在隆庆看来今夜他很有可能出现在临康城,这让他感到很满意,同时很期待,然而就像横木立人失望于柳亦青的最后一剑没有刺向自己那样,他这时候也有些失望,因为宁缺始终没有出现。

  “书院不会来人,神殿摆出这么大的阵势,真的太浪费了。”

  柳亦青的唇角淌着血,声音却还是那样清楚。

  隆庆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不认为这是种浪费因为我不会低估任何对手,尤其是……被很多人低估的你。”

  柳亦青是柳白的亲弟少年时籍籍无名,出道战便在书院侧门被宁缺一刀斩瞎了双眼,如隆庆先前在夜色里所言,他后来单剑入宫,杀死南晋皇帝,掀开了大时代的开篇,但他的声望依然不够高,在很多修行者看来,他远不如宁缺和隆庆,更没有资格接替柳白在人间留下的位置。

  但隆庆不这样想,因为他有过与柳亦青非常相似的经历,他也曾经惨败在宁缺的手下,付出极惨重的代价才重新崛起——柳亦青双眼皆盲,却能执剑踏破知命门槛,夺剑道造化,他知道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这代表着多么强大的意志。

  “你是剑阁的主人,你的剑代表着你的意志,不刺横木,自然不可能真是意气之举,而是因为你要杀死皇帝和那些皇族。”

  隆庆看着柳亦青说道:“城墙上的那些人死了,南晋必然陷入内乱,短时间内无法恢复平静,神殿想要借用南晋的军力与国力,自然也不那么方便,这便是你剑阁的意志……伤己从而伤敌?”

  柳亦青脸上的白布已残,正在滴血,说道:“末六字总结的极精辟,但我对横木说的也没错,很多年前,神殿要宣扬你的神子之名,很多修行强者死在你的手中,如今神殿准备推出他,我为什么要成全你们?”

  隆庆说道:“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事,南晋国门已开,既然无力回天,你为什么不选择离开?为什么还要替唐人送死?”

  “多年前,大兄让我去书院洗剑,结果我被宁缺所伤,就此盲了双眼,此后虽然剑心通明,但其实依然没有看透这件事情。”

  “可你还是选择站到了书院那一边。”

  “不是我的选择,是大兄的选择。”

  柳亦青艰难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懂大兄为什么要帮助书院,但既然你要这样做,那么我便这样做。

  ”

  隆庆说道:“唐人无信,你坚持的意义在哪里?”

  “意义,在于自己。”

  柳亦青的神情显得有些疲惫,淡然说道:“我不喜欢唐人,我不喜欢书院,我不喜欢神殿,不喜欢你们这些神棍,我不明白大兄为什么要帮助书院,不明白为什么所有南晋人都想要帮助神殿,大兄死了,南晋人把剑阁当成鬼域,我向前看没有人,向后看没有人,向身旁看没有同伴,我变成了一缕孤魂,一只野鬼……”

  “但就算是孤魂野鬼,也可以做些事情,唐军若来侵,剑阁弟子当抵抗,西陵来,亦当抵抗,即便战不过,但总要先战过。”

  “自取灭亡之道,愚痴难赞。”

  “听闻观主当年入长安,千万唐人赴死,如今神殿入临康,我南晋千万人,束手相看,我想总得有人表明些态度……

  “有一人赴死,终究也还是好看些。”

  柳亦青觉得肺部正在燃烧,破裂的心脏就像垮塌的河堤,痛苦地停顿了下,艰难笑着说道:“既然是死,当然不能让你们太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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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一声叹

      隆庆看着柳亦青颈间那道越来越清晰的血线,说道:“像你我这样的人,应该活着,看看这个大时代。”

      崭新的大时代,帷幕已然掀开,你是启幕的人,我将是出演的人,我们应该一道看看幕后的风景,如此才能不负来这世间走过一遭。

      隆庆的这句话,是对柳亦青极高的评价,但柳亦青只是艰难地笑了笑,没有对此发表什么看法,然后他看向横木立人,说道:“这幕戏刚刚开场,但我的部分已经结束了,即便再有不甘,你也必须学会接受。”

      横木立人身体微震,忽然抬起头来,盯着他说道:“这场戏还没有结束,昊天的意志又岂能允许凡人改变?”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不甘也有暴虐,如当年上山砍柴的童儿,看见枯树上的寒蝉,有同情,更多的却是自怜和愤怒。

      话音落处,一道圣洁的昊天神辉,从他的掌心喷出,落在柳亦青的胸口,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同时,柳亦青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四周的人们,面色骤变,尤其是来自西陵神殿的那些神官们,感知着这道昊天神辉里蕴藏着的生命气息,更是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隆庆的脸色变得沉凝起来,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横木立人没有理他,盯着柳亦青的脸,将身躯里的昊天神辉不停地逼出。脸颊变得越来越消瘦,眼神却越来越明亮。

      这是真正的西陵神术。

      现在的修行界,没有谁比横木立人的神术境界更高,哪怕叶红鱼都不如他,因为他直接继承了昊天的意志与光辉。

      西陵神术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他身躯里的神辉,拥有昊天的气息,能医世间一切不死人,柳亦青将死。但终究未死。

      横木立人不允许柳亦青就这样死了。为此,他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要损耗极多的昊天神辉,可以看见的容颜的枯槁是一方面。看不见的生命的流逝才是真正重要的那部分。而且他马上便会因此身受重伤。

      当年被宁缺砍瞎之后。柳亦青的眼睛再也没有任何感觉,但此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热。有些发痒,甚至隐约看到了模糊的白光。

      那是白布的颜色还是圣洁的光辉?

      柳亦青依然冷静,脸上的情绪甚至显得有些冷漠,他很清楚,横木立人付出如此大代价让自己活着,必然不会让自己活的很舒服。

      “没有意义。”他说道。

      一位知命境的强者不想活着,那么没有谁能够让他不死。

      横木立人的面容微微抽搐,显得很可怕,在圣洁的神辉里,看上去就像是受了重伤的魔鬼,他的声音就像是哭泣般,非常难听。

      “你们这些蝼蚁般的凡人……根本不知道我现在拥有怎样的境界!我想你活着,你就必须活着,你想死都不可能!”

      “活着又如何?便能让你好过些?”

      “也许最终,你也不肯与我战斗,拒绝用失败来证明昊天的意志不可抗拒,但我会让你承受无尽的痛苦,来告诉整个人间,背叛昊天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我让你活你就必须活,因为我代表着昊天的意志!”

      “我要你活着,不是要你看什么见鬼的大时代,我要你备受羞辱地活着,我要你每天承受千刀万剐的痛苦,我要你看着南晋分崩离析,剑阁弟子不停死亡,我要你看着你的故土变成焦土,故人变成死人!我要你活着,就是要你后悔活着!”

      横木立人看着柳亦青胸间的伤口渐渐收缩,看着他颈间那道血线越来越细,大笑说道:“到那时你会不会后悔今夜做过的这些事情,如果再给你重来一次的机会,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对我不敬?”

      西陵神殿最天才的少年,发出最狂傲的笑声,无比愉悦,那般癫狂,压缩的空气掠过他不停颤抖的声带,尖细的如鸽群的鸣哨,很是刺耳。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听着笑声,心头寒意渐生,很多西陵神官觉得自己道心快要有崩塌的迹象,就连赵思守的唇角,都生出一层淡淡的寒霜。

      夜色下的皇城一片死寂,只有横木疯狂的笑声在不停回荡,护城河上的柳枝畏怯地轻轻摇摆,落到水里的断柳向河底沉降的更快,想要把身体藏匿进数千年沉积下来的淤泥中,不想再听到这些笑声。

      柳亦青感受着生命的气息重新回到身躯,听着横木的言语和笑声,神情没有任何变化,更找不到畏惧,只是平静。

      他隔着白布,看着隆庆说道:“这就是神殿的希望?”

      隆庆沉默不语。

      柳亦青重复问道:“一个有童年阴影的可怜孩子?”

      隆庆依然没有说话,这便是默认。

      柳亦青感慨说道:“神殿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隆庆还是沉默,依然是默认,他同意柳亦青的看法,想了想后,他举起右手指间开着一朵黑色的桃花,花瓣里隐藏着寂灭的气息。

      场间只有这朵黑色的桃花可以打断横木立人施展的神术。

      “不要阻止我!”

      横木立人吼道,瘦削的脸颊惨白如雪。

      他盯着柳亦青的脸,不明白这个南晋人在生死之间往还,受了这么多的精神冲击,为什么还能如此平静,他更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自己还能清楚地从对方处感知到怜悯的情绪,这些人究竟在同情自己什么?

      隆庆说道:“道门需要你散播光辉,而不是发疯。”

      横木立人癫狂地笑了笑,说道:“但我这时候感觉很好,我终于明白了,只有真正疯狂的人,像你那样,才能真正的强大。”

      隆庆指间的黑色桃花,随夜风轻颤。

      “不要阻止我。”

      横木立人说道:“虽然你是前辈,但我对你没有任何敬意,也不需要有敬意,这既然是神殿安排给我的事情,你就不要插手。”

      隆庆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倔强天真而冷酷的孩子,正在山路间行走,露水湿了破旧的青衫,他握着柴刀,以为自己就是太阳。

      一声叹息在隆庆的心底响起,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做。

      便在这时,浓重的夜色深处,也响起了一声叹息。

      于是,临康城的山川石河,都随之叹息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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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声声叹

      这声叹息清清浅浅,就像花上盛着的水,水上映着的花,自夜色深处而来,把这安静的夜洗的更净,夜穹上悬着的那轮明月更净,就像满是尘砾的皇城废墟,都因此而显得干净起来,垂柳轻拂河面,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人们听到这声叹息后的反应更不相同,有人惊愕,有些畏惧,有人沉默,还有很多人脸色苍白,悄悄向人群后退去,因为他们清楚,夜色里的那个人必然来自唐国,来自长安书院,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先生。

      隆庆知道来的人是谁,看着夜色里叹息起处,知道目光落处并不见得有那人,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多年前在荒原雪峰下,那人一声轻噫粉墨登场,便断了道魔两宗的一场大战,其后某年在白塔寺,那人一声叹息再次登场,困住悬空寺讲经道座,放走了宁缺和桑桑,今夜此人再次叹息登场,又会做些什么?

      垂死的柳亦青听到这声叹息后,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了谁,证明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确信自己所求的必将实现。

      横木立人也猜到了来人是谁,因为修行界只有那个人能够悄无声息地突破西陵神殿两千护教骑兵的防线,来到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十三把细刀变得更加明亮,身前身后的金花更加盛大,时刻准备向叹息声起处发起自己的攻击。

      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畏怖的神情,因为神辉消耗过速而瘦削的面容上露出极强烈的战斗意愿,但眼眸里的兴奋尽数消褪。先前因为天真而显得格外残忍的神情瞬间变得冷静起来,因为他就算再如何骄傲自信,面对这位传说中的人物,也必须集中所有的精神气魄。才能有希望战胜对方。

      隆庆看着夜色深处,说道:“放手。”

      这句话不是对那人说的,而是对横木说的——柳亦青伤重将死,横木不要他死。要他活着承受无尽折磨,于此时,夜色里才传来那声令山川动容的叹息,其中的意思非常清楚,那人不允许这样残酷的事情发生。

      横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掌依然落在柳亦青的身上,看着夜色深处说道:“书院果然来人了,这难道不正是神殿想要看到的画面?为何要我放手?”

      隆庆说道:“我等的是宁缺,不是他。”

      横木说道:“有什么区别?都是书院贼子。而且这人要比宁缺重要的多。”

      隆庆说道:“更重要的人。必然更强大……今夜书院无论谁来。我都会尝试将他留下,但既然来的是他,那便没有意义。”

      横木眼眸深处有星辰残片在燃烧。如烈火一般,声音也变成被风拂乱的篝火。呼啸有力,看着夜色深处说道:“我想试试留下他。”

      隆庆的眼眸里出现一抹怜悯的神情,怜其勇而无知。

      便在这时,夜色里再次传来那人的叹息声,显得有些无奈,所谓无奈,很像成年人看着孩子胡闹时的感觉,其间自然也隐着怜悯。

      横木清晰地感觉到这种情绪,脸色变得异常阴郁,心境却越发冷静,因为既然他想尝试留下对方,便必须冷静到极点。

      那人终于说话了:“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这种问话一般会出现在两名强者决斗之后,胜利者看着失败者,充满同情地问上一句,给观众带来十足的英雄惺惺相惜之感,而这种问话如果出现在决战之前,则充满了不屑一顾的嘲弄感。

      横木没有误会那人是在嘲弄自己,虽然那缓慢的语速,平静的语调,听上去确实是嘲讽的语气,但他知道不是,因为那人不是那样的人。

      这句话是问柳亦青的。

      柳亦青抬起头来,隔着白布看着夜色下的临康城,虽然他现在看不到,但他以前看过很多次,记得这座城的很多细节。

      做为一名修行者,他数年前便已经晋入知命境,做为一名剑师,他今夜单剑赴死,一剑摧皇城,已然领悟到剑道的真谛,做为一名男人,他这辈子杀死了两名南晋皇帝,注定将会写在历史上,已然没有任何遗憾。

      做为一个人,他平生心愿已足,只是做为剑阁之主和一名南晋人,他确实还有很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但他没有说的太具体,因为他相信,唐国和书院如果能够在这场战争中获胜,自然会处理的很好,如果不能获胜,想来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不会有南晋和剑阁,既然如此,何必多言?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抿紧了薄薄如剑的双唇,满怀喜乐地等待最后的解脱。

      夜色里再次响起一声叹息,这声叹息里充满了感慨与尊敬,又仿佛告别。

      有徐徐清风起于护城河间,直上夜穹,吹散几缕想要缠住明月的夜云,吹散地面上散落的石砾,来到皇城前,来到辇前。

      横木立人神情骤凛,断喝一声,十余柄细刀齐声出鞘,于夜风里绽放光限光明,双手横握刀柄,集无数神辉,便向那道清风斩去!

      迎风一刀斩!就算你是真正的清风,也要被我一刀斩断!就算你已经是修行界的传说,又如何越过我这道由刀意神辉凝成的樊笼!

      明刀照亮夜色,横木立人的眼眸一片明亮!他的刀意神辉尽数喷吐而出,他觉得浑身通明,仿佛将要御风而去,他从未生出如此完美的感觉!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清风没有被斩断,也没有任何事物越过樊笼,完美的依然完美,只是停在夜色里,却是那样的孤单。

      因为在他挥刀之前,那阵清风已然飘过,在他用刀意神辉布下樊笼之前,那道身影已然出现在辇前,在他的完美一击开始之前,这场战争已然结束。

      一位书生站在辇前,穿着件满是尘埃的旧棉袄,腰带间插着根木棍,还有一卷旧书,神情温和,就像是乡间最常见的塾师。

      看着此人,横木立人握着刀柄的双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寒声问道:“书院大先生?”

      那书生,自然便是书院大师兄。

      大师兄没有理他,看着辇上的柳亦青,说道:“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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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何必说抱歉

      柳亦青还活着,但他受的伤极重,横木立人用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让他暂时活着,那种活着必然会比死去更痛苦。

      大师兄出现在临康城,出现在皇城废墟前,站在横木立人与柳亦青之间,昊天神辉自然断绝,柳亦青即将解脱——正是因为解脱,又或者因为解脱之前的那些故事,大师兄对柳亦青说抱歉,沉重而诚恳。

      横木立人不想柳亦青得到解脱,这让他感到很愤怒,大师兄不理他,这让他觉得自己没有受到足够的尊重,于是愈加愤怒。

      他寒声说道:“大先生终究还是来晚了,或者说,在这件事情结束之前你根本不敢出现,那么这时候你出现,对这个临死之人说抱歉……还有什么意义?大先生不觉得这很虚伪?还是说这样能够安慰你自己?”

      无论如何,书院今夜始终没有出手,柳亦青必然死去,横木立人这些满含嘲讽意味的话语便是最锋利的刀刃,直诛人心。

      大师兄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这些话,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看着辇上浑身是血的柳亦青,再次重复说道:“抱歉。”

      柳亦青平静说道:“大先生很清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大师兄想了想,说道:“书院本来可以不让你做这种选择。”

      柳亦青摇摇头,说道:“夫子曾经说过,求仁得仁,又何怨?”

      听着这句话,大师兄不知该如何应答。

      柳亦青说道:“书院不可能解决人间的所有事情,人间的事情需要人间的每个人为之而奋斗,大先生何必自责?”

      大师兄说道:“然而看着河堤崩塌,怎能袖手旁观?”

      柳亦青说道:“这便是大先生不如十三先生的地方。”

      大师兄摇头说道:“小师弟如今和当年已经不一样了。”

      柳亦青微微一怔,想到一件事情。满是血污的脸上流露出笑容,感慨说道:“原来十三先生一直在长安城上看着这里。”

      大师兄说道:“或者看不真切,但他必然是看着这里的。”

      隔着染透血的白布,柳亦青看着夜色里的皇城废墟,微笑说道:“幸亏我提前想到了他可能看着这里,才没有选错位置。”

      他的修行时间不短,在修行界散发光彩的时间却不长,他曾经选错过位置,并且因此而付出过代价。但之后便再也没有错过。

      今夜,他坐在辇上,这便是他的位置。

      辇正对着那座曾经沧桑的城墙。

      坐北朝南,风水极好,适宜落葬。

      大师兄看着他说道:“抱歉。请放心。”

      直到最后,书院依然觉得抱歉,书院让他放心,他便可以放心——无论是将来的南晋,还是那些流离失所的剑阁弟子,他都不再需要担心。

      染着血污的白布下,柳亦青的双眼缓缓闭上。就此进入一片黑暗。

      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黑暗,故而毫无畏惧,死亡与沉睡并无区别。

      大师兄看着辇上没了气息的柳亦青,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缓缓转过身来,望向隆庆和横木,说道:“何必?”

      说出何必二字时,他看的是横木。

      看着这名承袭了昊天馈赠的道门少年天才。他的神情很从容宁静,虽然他能够看穿对方身上的青衣道袍。看到对方身躯里仿佛无穷无尽的昊天神辉。

      横木立人,浑体都是光明的,他是昊天的选民。

      然而自轲浩然拔剑问天,书院与昊天为敌已然数十年,往前溯回,夫子建书院,于长安城里布惊神阵,书院与昊天为敌已然千年。

      书院连昊天都不怕,怎么会害怕一名昊天的选民,书院连昊天都不敬,怎么会敬一名昊天的选民?

      大师兄望向隆庆,却微微动容。

      他自幼博览群书,虽未曾修过道法,但读过不知多少道典,不然如何能在小道观前与叶苏辩难三日?他没有修过道心通明,但人间有谁能胜过他的慧眼?他能看穿横木青衣下的无限光明,自然也能看到隆庆袍子里藏着的无限黑暗。

      无论是在那些魔宗屠夫的身上,还是在那些大奸大恶之徒的身上,大师兄从未见过这般浓郁稠污的黑暗,隔着那件普通的神官袍子,他隐隐约约看到隆庆身躯的暗雾里,有无数怨魂正在哭泣,有无数怨念正在翻滚。

      大师兄看着隆庆叹息说道:“何苦?”

      隆庆有些不安,他觉得在大先生的目光之前,自己仿佛变得浑身赤裸,再也没有任何秘密,自己做过什么事情,想做什么事情,对方都一清二楚。

      于是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他的身后是浓郁的夜色,只有离夜色更近些,他才会觉得更安全些,甚至会觉得更温暖些。

      可还是不足够,隆庆依然觉得自己有些寒冷,被人看穿的感觉太难受,他缓缓运转道念,把所有的气息都敛进身躯的最深处。

      敛入身体的气息,带动着皇城前的夜风轻轻缭绕,轻柔的风息向他的衣衫里渗去,甚至就连光线仿佛都要被他的身体所吞噬。

      隆庆在人们的眼中变得越来越模糊,渐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横木立人的选择完全相反,当隆庆向后退去一步,借夜色遮掩自己,甚至把自己变成一片纯粹的黑域时,他向前踏出一步。

      他向着大师兄踏出一步,神情漠然而骄傲。

      无数的昊天神辉从他的身躯里迸发而出,圣洁的如星浆般的光线,从他的五官和毛孔里溢出,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感,出现在皇城前。

      横木变成了一尊熊熊燃烧的神像,能够焚毁净化一切物事。

      他此时展露出来的境界,足以令整个修行界感到震惊。

      他很清楚,以自己真实的境界,杀死柳亦青并不困难,但想要杀死面前这名穿着棉袄的书生,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因为传说毕竟就是传说。

      横木还是想试一下,因为他很愤怒,愤怒于对方看着自己时那般从容,看着隆庆时却微显动容——总之,今夜所有的事情都让这位骄傲的昊天传承者感到愤怒,他必须让书院大先生感受到自己的愤怒。

      而且他很清楚,就算自己失败,大先生也不可能伤到自己,换句话说,对方根本不敢伤到自己,不然在柳亦青死前,他何必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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