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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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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四折剑出正气,鹭立寒汀

  晨光烂漫,轻风徐来,动息扑面若有情,摇影、绕树、穿花。

  横疏影裙脚翻飞,蝴蝶般穿过回廊,为防跌跤,还把长长的衣带拈在手里,
也分不清是莲步生风抑或香风化人了,心头冷不防浮起「逢着探春人却回,白马、
黄衫、尘土」的词句,瞬间竟有些感慨。

  谁都能有这份伤春悲秋的闲心,偏就横二总管不行——她寅时便已起身,娇
润的身子里还残留着甜美的余韵与疲惫,若非有霁儿丫头分担了耿照过人的精力,
只怕要累得她手足软乏,腿心里既麻又酸。

  梳洗后,简单用了点果脯香粥,横疏影便至挽香斋听取钟阳等人的报告。

  尽管昨儿一整天她将全副的心神都放在耿照身上,仍预先交代了林林总总的
要项待办,钟阳、何煦等无一得闲,全忙得不可开交,只为抢在今晨以前完成任
务。就在耿照尽享温柔、品尝姊姊的醉人胴体的同时,执敬司所属各部正马不停
蹄赶工,堂内通宵举火,不断有信使哨队进出流影城。

  才一个多时辰,横疏影已批好桌案上垒至半人高的公文,听取钟阳等人的回
报,正在大堂与管事司徒显农等议事,一名弟子匆匆来报:「启禀二总管,青锋
照的邵三爷来啦,人正在偏厅候着。」

  青锋照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中,公认历史最久、技艺最高的一家,于「三府竞
锋」屡屡夺魁。近年白日流影城虽急起直追,但无论声名、气势、乃至于影响力
等,与青锋照仍有不小的差距。

  当值弟子口中的「三爷」,人称「鹭立汀洲」邵兰生,乃是青锋照当主「文
舞钧天」邵咸尊的胞弟,家中排行第三,深受乃兄信任。

  横疏影一挑柳眉,暗忖:「青锋照的消息好灵通!赤炼堂掌握酆江漕运,分
舵遍及天下,号称」京城以东第一大帮会「,势力不容小觑,怎会……怎会是邵
家先找了上门?」不敢怠慢,莲步细碎一路漫出堂室,径往偏厅赶去。

  厅内,一名中年文士正负手欣赏壁上的挂轴,生得面如冠玉、五绺长须,头
戴逍遥巾,身穿青布袍,腰带上垂着一方小小青玉,衬与他凤目隆准、剑眉斜飞
的清奇相貌,说不出的儒雅,正是青锋照的第三号人物,「鹭立汀洲」邵兰生。

  邵兰生随身只带一名侍僮,童子用扁担挑了两箱行李,地上搁着一架竹制画
笼,笼里横七竖八的插着画轴纸卷,其中混有一柄形制古朴的长剑,乌木圆柄香
檀为鞘,看来几与画轴无异。

  她与邵兰生在锋会上有过数面之缘,倒不曾私下来往,没想到这位青锋照的
三当家忒无排场,直如一名携仆云游的读书人,竹笼里剑、画并置,随意错落,
行囊是卷好的铺盖衣箱等杂物,均以麻绳小心捆扎,外头还吊着铜釜瓢勺等,仿
佛随时能在野地里寻处落脚,埋锅造饭……

  里外上下,哪还有个世家大户的派头?庶民远游、客旅行商,也不过如此。

  横疏影才绕过长廊转角,邵兰生便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回头相候。两人隔着
红槛行礼,文士彬彬、佳人盈盈,画面煞是好看。「邵某疏懒惯了,家兄说我出
门总不像办事,根本是游山玩水。游手好闲之人,不比二总管日理万机,贸然打
扰,还请二总管多多包涵,切莫见怪才好。」

  「三爷说得什么话来?」横疏影抿嘴笑道:「三爷闲情逸致,最是令人羡慕。
每回与三爷见面都有新鲜物事可看、可听,多所获益。东海七大派的要人中,我
最爱与三爷见面了,三爷可千万别客气。」

  邵兰生剑眉一动,拈须朗笑:「二总管这一说,我便放心多啦。」从竹笼里
取出一卷画轴,解开系带,只见画中一片白雪皑皑,几株墨干老梅摇曳,枝上吐
蕊尽开,更无一枚含苞。画中梅花尽管疏落,枝干却是瘦硬多姿,墨色响亮、遒
而见骨,画面远方只有一小幢茅舍,颇得留白雅趣。

  横疏影惯见名家书画,双目一亮,暗叹:「好个梅苍雪润的焦墨法!信手之
至,峭枝扫空,意到而笔不到,堪称一品。邵兰生以」鹭立汀洲「为号,盛名无
虚,果然是画梅的大行家。」

  「此画是我年初所绘,几十张画稿之中,只有这一幅得到家兄夸奖,说有高
洁志趣,非一味妍工弄巧,落了下乘。据闻二总管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邵某不愿
见笑于方家,只敢以此画相赠。」

  横疏影连称不敢,接过赏玩,果然除了邵兰生的题记落款外,还有一方「文
舞钧天」的朱红小印,篆刻苍浑朴茂,力透纸背。旁边另有两行题记:「计白当
黑,云水自在,咏梅之外,更有万里江山。书付三弟。」其下整齐列着年月日期,
一丝不苟,比之邵兰生流水行云的字迹,笔法更显嶙峋。

  她心中暗笑:「书画寄情,这邵咸尊也未免太过正经,连在画上题记,都还
要教训子弟。」轻咬着如鲜采樱桃般的润红唇珠,嫣然一笑:「家主胸襟广阔,
能于画中看出万里江山。我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却爱三爷画里的风过梅幽,清
芬吐露,甚是宜人。」

  邵兰生忍不住连连点头,如遇知音。

  「很是、很是!我偶过烟云山下的小山村,见梅期将届,风中带香,这才写
生一幅。作画之时,心里也无万里江山。」说着忍不住面露微笑。片刻似觉不妥,
又补上两句:「但家兄于书画一道,也讲天人悲悯,胸怀之大,我所不及,尚有
许多需要精进处,总是没错的。」

  横疏影笑道:「是了,自从前年花石津一别,久未至贵庄拜见,不知家主近
日如何?」

  邵兰生大笑。「老样子。东奔西跑,一刻也闲不下来,年头又往央土赈灾去
啦!二总管若来,只怕又要扑空。」

  这点倒与横疏影所掌握的情报一致。邵咸尊封炉多年,除了「三府竞锋」之
外,几乎不再过问武林之事,把青锋照的经营交给二弟「九华扇」邵香浦,对外
则由人缘极佳、一向被昵称为「三爷」的邵兰生负责,自己却带着庄客弟子南北
奔波,对赈济布施十分热衷。

  去年祖龙江大涝,央土道东数十县的百姓流离失所,纷纷涌进北关、东海、
南陵等地。朝廷处置失当,各地府署遣也不是赈也不是,无不叫苦连天;几十万
灾民饥寒交迫,几乎酿成民变。

  青锋照家大业大,邵咸尊率先解囊,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谁知东海道臬台
司衙门态度消极,镇东将军府更是多所箝制,甚至命赤炼堂封锁漕运,严拒灾民
入境。邵咸尊几度陈情未果,索性带着白米棉衣,亲至两道交界处发放,又买地
起屋,圈作义田招辑流亡,众人皆呼之曰「活菩萨」。

  对比为虎作伥的赤炼堂雷家,「青圣赤邪」、「青善赤恶」之说不胫而走。
两家三十年多来势如水火,算也算不清的新仇旧恨,于此事上又添一桩。

  江湖人到了晚年,难免想起毕生刀头舔血、造孽无数,寄托青灯古佛者有之,
为做功德、散尽家财者亦有之,但邵咸尊掌青锋照三十年来,造桥铺路、赈灾救
苦,堪称善名远播。

  起初难免有公孙布被之讥,被认为欺世盗名,颇遭非议;然而邵咸尊不管他
人嘲谤,依然大做善事,久而久之,批评的杂音渐去,如今一提起东海花石津的
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普天下没有不竖起大拇指的。

  横疏影笑道:「家主眼下不在花石津,看来三爷此行,是二爷的意思?」

  邵兰生摇头:「那倒不是。」从竹笼中取出一只蓝绸小包,解开首端系带,
露出一把柄鞘鎏金的短剑来。

  那短剑长有一尺、宽约寸许,只比寻常的匕首略大些,说是长匕亦无不可,
柄鞘的木质部分均裹以钧蓝色的细绒,铜件鎏金,此外别无花饰,然而有一股华
贵雍容之气,绝非凡品。

  「这是家兄赠与贵城独孤城主的礼物,在我出门之前,特别让我随身带着,
一有机会便上朱城山来,献给独孤城主。」

  邵兰生笑道:「我一路绘画写生,耽搁不少时日,拖到此时才上山,实在不
好意思。家兄封炉多年,不再亲自持锤上砧,此剑乃是家兄的得意作品之一,据
闻城主广搜天下奇珍、宝剑名刀,必定喜爱。」

  那短剑入手轻盈,连身无武功的娇弱女子都能执起。横疏影轻轻抽出小半截,
顿觉眼前亮起一片青芒,剑刃上波光粼粼,似有无数游鱼清影,于塘底侧身巡回,
若潜若翔,正是青锋照正宗嫡出的独门特征,取其「青锋照面若游鳞」之意,故
而得名。

  在剑刃底部,接近锷部的剑棱一侧,镌有两枚指甲大小的方正古籀。饶是横
疏影博通诗书,也多看了两眼才能稍稍辨识,俏脸不禁一变:「」正气「……莫
非是」钧天九剑「之一的正气剑?」

  「二总管博学多闻,邵某佩服。」邵兰生拈须微笑,笑容里不无得意。

  横疏影倒抽一口凉气,强笑道:「如此大礼,怎可无功生受!三爷,这……」

  邵兰生举手作安抚状,笑道:「宝剑赠英雄,乃理所当然之事。以贵我两家
的交情,又岂止于一柄剑而已?礼尚往来,二总管切莫在意。」

  现掌青锋照大权的邵家三兄弟里,只邵咸尊一人是青锋照的嫡传。

  三十年前妖刀作乱,东海七大门派损失惨重,前代青锋照之主急公好义,门
下弟子前仆后继,俱都折在妖刀圣战一役。所幸邵咸尊身为首徒,承袭一身绝艺,
继位后重新开枝散叶,师门香火遂得以保全。

  青锋照的锻造技术远胜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直追当年玄犀轻羽阁之盛。单
论铸炼之精,说「文舞钧天」邵咸尊是当今东海三大铸号第一人,恐怕异议不多,
就连流影城的首席大匠屠化应都直承不如,青锋照的实力可见一斑。

  据说邵咸尊封炉之后,回首毕生所铸,特别选出质地最优、制程最精,而又
具有不可取代之特性的九把剑,号称「钧天九剑」。九剑中七柄已有其主,邵咸
尊封炉之后,每届竞锋大会青锋照均延请一位剑主携剑参加,连续六年蝉联锋首,
不仅声名大噪,剑主亦觉与有荣焉,武林地位大大提升,宾主俱欢。

  这柄短剑「正气」,便是传闻尚未有主的两剑之一。

  横疏影怎么说也是兵器的大行家,传说中的「正气」在手,顾不得待客礼数,
颔首道:「妾身有僭了。」将短剑擎出鞘来,只觉极轻极薄,秋泓般的剑光一现
而隐,并不刺目;稍微靠近,便觉寒毛竖起,可见快利。

  她手腕外翻,将短剑平举朝前,剑柄末端的剑首部位贴近鼻端,果然见得剑
脊笔直,两刃研磨均平,剑骨剑肉俱是一等一的手眼,转头吩咐钟阳道:「去取
一柄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来。」

  流影城器作监的刀剑,共分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八级,
后四级用以区分量产品的优劣,也就是出自学徒之手,前四级则是各房匠级师傅
的作品等级;房号也标示不同水平,前优后劣,以此类推。甲字号房的宇字级刀,
便是量产品中的顶级之作。

  钟阳取来刀器,横疏影命他擎出鞘来,「正气」轻轻一挥,剑刃倏地没入刀
口,寂然无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削下一小截来。在场钟阳、何煦等都是见惯名兵
的,也不由得咋舌,面面相觑。

  「好锋锐的一柄」正气剑「!」

  横疏影于兵器上阅历过人,目光如炬,登时看出此剑的奇异处。

  凡兵器快利者,其质越坚,刃体越强,才能研磨细锐,也因此比重越大。除
非用的不是钢铁,而是其他特异材质,否则大至砍刀小至匕首,无一例外。此乃
不变的道理。

  这柄「正气」兼具「轻」、「锐」两项相背的属性,显然是在剑刃与剑芯的
钢材上做了巧妙的配比,使剑刃极坚,能承受高温差的淬火,以及更细致的打磨
抛光,削铁犹如裂纸;剑芯却须减轻重量,同时仍能提供剑身所需的强度。一旦
放大到了寻常长剑的尺寸,即有刃部包覆的钢材太重、剑芯却相对脆弱的严重缺
陷,然而缩小制成短剑,却又完美得令人瞠目结舌。

  此外,横疏影娇小力弱,能持剑轻易削断刀头,显示剑刃用钢极少,甚至混
入玄铁一类的材料提高强度,同时又能在如此严苛的轻量标准之下铸成神兵;而
剑脊韧性十足,同样是用钢极少,掺入延展性极佳的珍稀材料乌金,才能达到大
幅减轻重量的效果。

  运用出神入化的合金技术铸剑,本是青锋照一脉独有的特色。而剑刃、剑芯
分开制作,拼合时却无一丝缝隙,通体无瑕,连对着光线都看不出嵌合的痕迹,
则是邵咸尊铸剑三十多年来,得以傲视东境的惊人技艺。

  「这柄正气剑,巧就巧在一个」短「字。」横疏影凝视片刻,不由喃喃:
「只可惜,它也只能是这般大小。若能铸成三尺秋水,岂非天下无敌!」她醉心
于剑的巧夺天工,此话本是无心,忽然省起自己失礼之至,心底掠过一丝懊悔:
「流影城与青锋照终究是对手,立场敏感。若被曲解为贬意,却该如何是好?」

  谁知邵兰生毫不生气,捋须一笑,居然颇为赞同。

  「当年家兄铸成此剑,我说的话也与二总管一般。家兄却开解道:」正气也
者,不在长而在坚。义之我欲,利之我欲,取舍须靠本心。圣人说「虽千万人吾
往矣」,持以卫道,则一丈之锋可也,一尺之锋亦无不可。此剑我以「正气」命
名,便是这个缘故。「」

  邵兰生笑道:「我后来一想,实在是有道理,便觉坦然。」

  横疏影暗自松了口气,忙将短剑还鞘,连同蓝绸剑衣一并交给钟阳,叹道:
「家主的胸襟气度,也可比圣人啦。妾身代敝上谢过家主、三爷,得此神兵,敝
上定然欢喜。」两人推让一番,各自落座,何煦唤婢女换过茶点飨客。

  「三爷此行,该不是专程前来赠剑的吧?」横疏影以杯盖轻刮茶面,含笑啜
饮。

  邵兰生笑道:「的确不是。不瞒二总管,家兄近日接获消息,说镇东将军府
有意介入三府竞锋,让我在旅途间留点心。前几日我来到王化镇左近,听闻将军
特使已上得朱城山,果然应了家兄之言,专程来见二总管一面,打探消息。」

  横疏影心中一动:「青锋照接获线报,竟还早了本城两月余。看来镇东将军
府在京里活动时走漏风声,却不知是慕容柔有意为之,还是纯属意外。」

  像正气剑如此名贵的神兵,邵兰生绝不能无故携出,更不会带着游山玩水,
这一趟拜会流影城,定是早有安排。而邵咸尊年初便已离庄,远赴东海、央土两
道交界赈灾,旅途间书信不便,以此推测:三爷口中的「近日」,应是邵咸尊出
门之前。

  也就是说早在两月以前,青锋照便已接获线报,知晓镇东将军府将有动作。
邵咸尊让三弟带着正气剑在附近活动,一旦将军特使离开朱城山,便立刻前来与
横疏影联系。

  横疏影的耳目遍布天下,每年花在打点情报上的费用十分可观,唯独在平望
都形成死角。当年她助独孤天威出京,机关用尽,堪称九死一生,此后不曾再履
央土,就连重建情报网络也是困难重重,只能倚靠行商,远不如在平望都长期经
营人脉的青、赤两家。

  东海三大铸号中,流影城与青锋照一向交好,赤炼堂则是倚恃庞大的帮会势
力横行惯了,跟谁都不好。与青锋照交换情报、互利共生,向来是横疏影的主张,
她将岳宸风之言转述一遍,邵兰生摇头冷笑:「这明摆着要打擂台了。与」八荒
刀铭「刀上见真章,除了一柄神兵,更须有几分运气。」

  (果然……青锋照早就知道了。)

  横疏影察言观色,见他无甚意外,不觉大起狐疑。

  「确认已知之事,何必平白赔上一柄」正气剑「?」

  邵咸尊不可能未卜先知,他派三弟携剑而来,乃是棋盘上的一只活棋。

  镇东将军府强势介入锋会,这是三大铸号前所未有的危机,也是从未遭遇过
的情况;在最有可能携手合作的对象附近,预埋一只进可攻、退可守的探子马,
是想当然尔的事,要是换成横疏影也会这么做。

  问题是:若岳宸风离开朱城山后,流影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邵兰生就没有
专程上山的必要。他应该带着正气剑尽快返回花石津本庄,飞马请回邵咸尊,等
流影城派来使者,寻求合作——弱的一方本就该主动寻求合作。如此一来,才能
任强的那一方予取予求。

  但邵兰生并没有这样做。他亲上朱城山,献出「钧天九剑」之一的名兵正气,
必然还有其他打算,其价值甚至在正气剑之上。在岳宸风之后,朱城山若有堪称
「超乎预期的变化」的,那也只有……妖刀天裂了。

  (难道,邵三爷是为了天裂刀而来?)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的绕弯说话,何煦匆匆入禀:「二总管……」抬望一眼,
欲言又止。便只一瞥,横疏影已与他换过眼色,凭借长久以来的默契,判断来人
非有什么难言之隐,淡然道:「起来回话!三爷不是外人,但说无妨。」

  「是。」何煦起身道:「水月停轩的许代掌门等一行,求见二总管。」

  (许缁衣?哼,来得好快!)

  她前夜曾派遣一支武装骑队驰援断肠湖,并修书一封,让骑队队长面呈水月
停轩的代掌门许缁衣,简单交代染红霞等人的情况。

  次日骑队回城,说天明之际在中途遇上许代掌门一行,同返水月停轩探查时,
已不见妖刀踪影。许缁衣安顿伤员后,也让骑队带回口信,除了感谢云云,更请
横疏影照顾师妹,过些时日将上山拜谢,并接回染、黄等四姝。

  没想才两天光景,这位代掌门便已投帖拜山,亲自前来。若非接回染红霞一
事关系重大,非得代掌门亲身出马;便是断肠湖那厢并无大碍,妖刀杀伤不多,
毋须代掌门坐镇指挥。无论哪一个理由,均是突兀之至,极不寻常。

  横疏影不动声色,点头道:「快请!」一边起身向邵兰生告罪,殷勤道:
「三爷这回,千万要在朱城山多待几日,好让我一进地主之谊。我让钟阳给三爷
安排一处舒适雅致的独院,三爷好生歇息,稍解旅途疲惫。午间再为三爷设宴洗
尘,有关四府竞锋之事,我们筵席上边吃边聊。」

  谁知邵兰生文风不动,怡然笑道:「二总管休忙。我与代掌门许久不见啦,
今日在贵城偶遇,也算是难得。二总管如不介意,邵某原想借花献佛,借此千载
难逢的机会,也与旧友一叙。」

  邵兰生是青锋照对正道六大派的联络人,素与各派首脑交好,此说倒也非天
马行空。横疏影不好推辞,只得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三爷稍候。何煦!有
请许代掌门,绝不可怠慢。」回头吩咐钟阳:「速请染二掌院来偏厅一晤。」两
人领命而去。

  要不多时,一阵如檀如麝的淡雅清香飘入厅堂,钟阳引领宾客而回,为首之
人身段婀娜,生得高挑修长,腰肢既富肉感,曲线却又紧致结实;连接上下首的
饱满胸脯与浑圆美臀,居间忽如险壑凹陷,落差之大,堪称「瓠腰」,便是一身
乌衣雪履仍不减风姿,正是水月代掌门许缁衣。

  横、邵二人起身相迎,横疏影笑道:「许久不见,代掌门益发美丽啦!真个
是天仙化人、风姿出尘,令人好生相敬。」

  许缁衣微笑道:「二总管又笑话我了。读经修道,参的是生死解脱,身躯容
貌不过是一具枵壳皮囊,不足挂怀。」妙目微抬,颔首道:「啊,三爷也来啦。
久未至花石津拜望,不知家主及二爷可好?」

  邵兰生拱手道:「多谢代掌门关心,两位兄长俱都安好。家兄还特别嘱咐,
待得杜掌门出关,让我一定要走一趟断肠湖,多多拜望她老人家。」许缁衣笑道:
「有劳三爷和家主费心了。待家师功成出关,定然传帖江湖同道,来水月停轩一
叙,邀月举杯、对影论剑,届时还要请三爷赏光。」

  邵兰生喜道:「那邵某便引颈企盼,恭候佳音了。」

  后头几人鱼贯而入,横疏影认出其中一名锦袍官靴、双掌如铁的紫膛大汉,
心中微凛:「怎连他也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如春风,碎步相迎:「久违
啦,谈大人!去年锋会一别,妾身一直还未上白城山探望老台丞,不想谈大人先
我一步,倒来朱城山看我啦。」

  那紫膛大汉正是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他出身西北边陲的
火工名门赤鼎派,又历练过都作院利器署丞、军器少监等职位,萧谏纸借重他的
专才,指派担任「三府竞锋」的莅会代表,与横疏影几乎年年碰面,两人堪称熟
稔。

  谈剑笏抱拳道:「不请自来,还望二总管恕罪。」他对冶金铸炼十分娴熟,
又曾做过京官,对平望都的了解甚深,于公于私,向来与横疏影颇有话聊。今日
却显得有些尴尬,客套两句后便退至一旁,神情凝肃,似是心事重重。

  「这人太过耿直,面上藏不住心思。此番上山,定然有事。」

  横疏影心思飞转,忽见谈剑笏身后除了两名随侍的院生外,另有一名相貌英
挺、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生得儒雅俊秀,气质不凡,只是容色灰败、神情憔悴,
既似身受内伤,又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双手空荡,未携兵刃,入厅时一跛一跛的,腿上似乎不太方便。横疏影想
起谈剑笏的师承来历,心中暗忖:「莫非是谈剑笏的子侄辈?」

  谈剑笏与邵兰生也都相熟,众人寒暄一阵,各自坐定。那青年公子坐在谈剑
笏身边,未如随行的院生般立于座后,横疏影暗忖:「此人必不是埋皇剑冢门下,
更不是赤鼎派里的青年后辈,才得与谈剑笏平起平坐。」又多看了几眼,心念一
动:「难道……是他?原来如此!」

  她心中有谱,反倒宁定下来,也不忙着开口。却听许缁衣道:「感谢二总管
收容敝门师妹。这份恩情水月一门深深感念,日后定当补报。」

  横疏影心想:「」日后「?那是指今日之事,用不上这份人情了?哼!」不
动声色,抿嘴轻笑道:「代掌门太客气啦。水月门下,俱是世间少有的女杰,且
不说令师那愧煞须眉的」红颜冷剑「,便是」抚剑欲谁语,东海三件衣「里的三
迭玄衣之剑,也是东海道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人情求都求不来,算算还是我占了
便宜。」

  许缁衣噗哧一声,掩口道:「二总管今日,净拿我寻开心。」

  两位美人言笑晏晏,满厅如绽春花,理当是赏心悦目至极,但举座只有邵兰
生微微一笑,捧起盖杯敛目啜饮;谈剑笏正襟危坐,神情与姿态都十分僵硬,而
那青年公子却低头不语,依旧是一副失了魂的颓丧模样。一时之间气氛凝重闷沉,
似是山雨欲来。

  许缁衣正欲开口,忽听门外一声轻呼:「大师姊!」一抹彤艳俪影掠进大堂,
来人一袭柳红绫罗兜、压银郁金裙,裙底两只莲尖儿的美足飒然交错,微露一双
金叶红绣履,却是染红霞。

  许缁衣与她同门十几年,可说是看着她长大,从未见过这个专注练武、性格
像男孩子一样的二师妹如此打扮;微怔之间,两人已四手交握。她毕竟是总领一
门的首脑人物,眨眼便敛起满心欢喜,又回复成平日的波澜不惊,轻捏着师妹的
温软手心,柔声道:「见你没事,真是太好啦。」

  染红霞眼眶泛红,不过终究是忍住没掉下泪来,低声道:「小妹无能,护不
住门里的姊妹,又让大师姊担心。」

  许缁衣温柔抚慰:「平安就好。若无你拼死守护,只怕门里死伤更惨;我已
大致善后妥适,你别挂心。」染红霞点了点头。

  许缁衣上下打量她几眼,轻笑道:「你这样打扮,真是好看极啦。」

  染红霞低头不语,雪白的玉靥飞上两朵红云,益发显得心神虚浮,容颜白惨。
许缁衣看出不对,低声问:「你受了伤?」染红霞先是点了点头,略一迟疑,又
摇了摇头。

  许缁衣向众人告罪,将染红霞拉到厅堂一角,两人交头接耳,说了好半晌的
话。

  染红霞俏脸雪白,虽是主要说话的那一个,但时时低垂粉颈,双颊染绯,衬
得颈润如玉,更无一丝血色,有种病美人似的白惨;许缁衣却是听多说少,神情
平静,难辨喜怒。

  末了,染红霞似是交代完毕,许缁衣拉着她的手,姣好的樱唇凑近她耳畔,
飞快说了几句。染红霞听得身子一震,本欲抬头,却被师姊挽住,直到许缁衣说
完,才被拉着轻轻点头。两人从角落回座,横疏影从头到尾只是含笑看着,一句
话也没有说。

  「多谢二总管的照拂。」许缁衣淡然道:「本门经此一役元气损伤,等我整
顿复原,再请二总管前来,让敝门上下尽心款待,聊表谢忱。我这四位师妹叨扰
已久,二总管若无其他的吩咐,我想先带她们回断肠湖,改日再备齐礼物名帖,
向城主道谢。」

  谈剑笏听得一愣,似乎许缁衣所言与两人之前的约定大有出入,惊讶之余,
脱口道:「代掌门!你这……」

  许缁衣神情平静,含笑垂眸,竟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心中暗笑:「你若坚持要提」那件事「,你二师妹的名节势将不保。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许缁衣能将水月一门经营得有声有色,果非幸致。」
面上却笑得亲切,连连点头道:「如此甚好。碧湖姑娘尚且昏迷不醒,我让钟阳
为代掌门备一辆平稳的篷顶太平车,以免旅途辛劳,更伤身子。」

  「多谢二总管。」

  谈剑笏愣了半天,总算明白过来,虽不知许缁衣为何违背约定,但看样子,
水月停轩今日是决计不扮黑脸的了。要是水月众姝当真铁了心,二话不说起身离
去,自己这一方大势尽去,恐怕将失去诘问的良机——万般无奈的副贰台丞清了
清喉咙,起身道:「二总管,数日之前,四大剑门于灵官殿围捕幽凝妖刀一事,
谅必二总管亦有耳闻。」

  始终安坐一旁、含笑饮茶的邵兰生一听「妖刀」两字,凤目不禁掠过一抹精
光。

  横疏影看在眼里,雍容一笑,微微颔首。

  「妾身所知不多,仅止于江湖传言。谈大人及诸位辛苦。」

  谈剑笏没听出她的客套,续道:「二总管消息灵通,下官便不再赘述。总之
当夜殿中,幸得」琴魔「魏无音魏老师技压魔刀妖魂,才没让伤亡继续扩大;只
可惜匆匆别后,迄今尚无魏老师消息。

  「那妖刀之邪异,下官与许代掌门等诸位,当时是亲眼目睹,若不及早商讨
因应之策,只怕后患无穷。依下官之见,东海七大门派应立即召集盟会,携手合
作,以免重蹈三十年前妖刀祸世的覆辙。」

  「谈大人所言甚是。」横疏影道:「流影城一向敬重萧老台丞,若有用得上
敝城的地方,还请谈大人吩咐一声,流影城上下愿效犬马,绝不推辞。」

  谈剑笏没想到她忒好说话,不觉松了口气,喜上眉梢:「既然如此,下官便
直说了。据闻三日前,镇东将军特使岳宸风岳老师上得朱城山,席间遭一刺客持
刀袭击,所用似乎是传说中的天裂妖刀,不知是否真有其事?」

  这件事闹得沸沸汤汤,横疏影从不以为能够一手遮天,早有准备,爽快点头。

  「确有此事。」

  谈剑笏精神大振,连忙问道:「这柄天裂妖刀,可否让下官带回白城山去?
我家台丞唯恐妖刀乱世,日夜忧心苍生武林的安危,能多封起一柄妖刀,台丞也
当欣慰不已。」

  横疏影好整以暇地啜了口清茶,轻摇螓首。

  「这件事,请恕妾身爱莫能助。」

  「二总管这话……是什么意思?」谈剑笏听得一愣。

  「当日天裂妖刀肆虐之后,敝上下令将出事的不觉云上楼以箦板封死,门窗
均浇以铁汁,外头再以铁链层层锁住,谁也进出不得。那把天裂妖刀便封死在楼
子里,与世隔绝,连我们自己都取不出来,自是十分安全。」

  邵兰生诧然接口:「那妖刀天裂封进了楼里?」忽然省起自己的唐突,赶紧
举杯相就,不料杯中已空,顿时有些尴尬。横疏影轻咬唇珠,忍笑道:「是啊!
我本以为这法子未免荒唐,现下一想,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谈剑笏料不到独孤天威竟如此之绝,顿时语塞;支吾半晌,仍不死心。

  「既然刀取之不出,下官……也无话可说。但当日制服天裂妖刀、将岳老师
从刀下救出的,不知哪位高人?二总管倘若不介意,可否请此人出来一见?」

  谁知横疏影只是淡淡一笑。

  「这个,恕妾身不便透露。」

  谈剑笏心急如焚:「二总管有所不知。当年曾参与封印妖刀之战者,魏老师
如今下落不明,杜掌门于短期之内又无法出关,寻找其他能克制妖刀的高人,实
是当务之急。」

  横疏影敛起笑容,淡然道:「城中家事,总有不足外人道处。谈大人恕罪。」

  谈剑笏还想再劝,横疏影忽道:「不过,妾身有件事,就非谈大人不可啦。」
轻轻击掌,钟阳领着六名精赤上身的黝黑大汉,合力抬上一只巨大的乌木长箱,
模样既似棺材,却又比寻常棺材更加狭长,八角十二边均以木构榫接而成,通体
竟无一根铁钉。

  「二总管,这是……」

  「谈大人,这箱里贮的,乃是当日追杀染二掌院一行的万劫妖刀。」横疏影
解释道:「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我特别着人四出搜寻,费尽千
辛万苦才打捞上来。据说万劫妖刀一碰到人便能寄体,打捞吊起时均不能与人体
接触,为此敝城还牺牲了几名弟子,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成功。」

  她微微一笑,说得轻描淡写。「妾身想,此刀不比天裂已封埋妥当,终究还
是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保管为好。敝城已备妥车马,供谈大人运送之用,若
须人力支持,我亦可分派弟子随行,听任谈大人遣调。」

  谈剑笏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讷讷地望了染红霞一眼。

  染红霞欲言又止,许缁衣低声在她耳畔说了两句,她才对谈剑笏点头。

  「当日在断肠湖畔大闹的,的确是万劫妖刀。妖刀后来脱离刀主之手,坠入
红螺峪底的无生涧中,这也是有的。」话虽如此,毕竟没有人打开木箱来确认。
染红霞的回复乃是针对横疏影「二掌院说此刀坠入本城附近的无生涧」这一句,
既未肯定箱中所贮的确是万劫,也没提妖刀附身的细节,三言两语轻巧带过,当
然是出自大师姊许缁衣授意。

  谈剑笏没听出中间的微妙关窍,心想:「看来流影城有意相帮,没有自把自
为的打算。二总管宁可献出万劫妖刀,也不愿唤出制服天裂之人,看来是真有难
言之隐。也罢!我先将妖刀带回埋皇剑冢,余事待禀明台丞之后,再由他老人家
定夺。」起身拱手:「有劳二总管费心。下官先将万劫妖刀携回白城山,交由台
丞发落,请。」

  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在场身分最高,一离座位,余人也跟着站起来。

  横疏影下阶相送,忽有一名弟子匆匆入禀:「启禀二总管,观海天门副掌教
鹿别驾鹿道长求见。」奉上泥金帖,垂手退至一旁。那不发一语的青年公子听见
鹿别驾的名号,不由自主攒紧了拳头;谈剑笏与许缁衣隔空对望,心中均只一念:
「他也来了!」

  横疏影不动声色,玉手轻挥:「快快有请。」瞥见谈、许,甚至邵兰生也跟
着回座,满厅离人不离,却非是离情依依,心中冷笑:「为逼我交人,连鹿别驾
都能指望了?哼!」

  鹿别驾身为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又是刀门一脉的宗主,最重排场,
便是入得流影城来,也是八僮簇拥的派头。所幸这座偏厅十分宽敞,犀角玉带、
鹤氅飘飘的鹿别驾当先跨过高槛,身后捧着刀剑琴卷的八名道僮鱼贯而入,竟丝
毫不显拥挤。

  他乜着一双湿润黑眸,电一般扫过厅内诸人,在那脸色苍白的青年公子身上
略一停留,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狠厉笑意;转头冲横疏影一稽首,含笑道:「二总
管!你这儿高朋满座,如此热闹,怎就没想到邀本座前来?」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是修道仙家,仙踪杳然,邀以金帖书柬未免亵渎。所
幸妾身有焚香祝祷的习惯,轻烟传讯,上达天听,瞧!道长这不是来了么?」鹿
别驾知她能言善道、八面玲珑,但毕竟听着舒坦,也只淡淡一笑。

  横疏影特别延他坐上西首大位,鹿别驾却一挥袍袖,森然道:「不必!二总
管,咱们开门见山,毋须浪费时间。我今日前来,本想向二总管讨一个人;不过
现下,恐怕要讨两个。」溢满眼眶的湿润黑眸滴溜溜一转,斜睨着那名青年公子,
目光阴沉怨毒,殊无笑意。

  那公子丝毫不惧,冷冷笑道:「鹿老杂毛!你找儿子找上朱城山来了么?」

  鹿别驾脸色陡变,阴恻狠笑:「沐云色!你师父死得都剩下一把骨头了,你
才来迎灵么?魏无音若泉下有知,只怕难以瞑目。」

  横疏影心中一凛:「果然是他!」却见那公子霍然起身,戟指怒目:「老杂
毛!你胡说什么!」鹿别驾眉宇轩起,忽然明白他还未接获噩耗,不由得环抱双
臂,闭口不语,笑容里满是恶意。

                ◇◇◇

  这名面容憔悴的青年公子,正是琴魔末徒、指剑奇宫「风云四奇」行四的
「丹青一笔」沐云色。

  灵官殿大战之后,沐云色腰腿俱伤,身负内创,只得随谈剑笏暂至湖阴驿落
脚。次日清晨,苏彦升等天门弟子率先离去,随后许缁衣、任宜紫也返回断肠湖,
直到昨日许缁衣才又出现在湖阴驿,并带来万劫妖刀大闹水月停轩、天裂妖刀在
白日流影城现身的消息。

  「按代掌门所说,」事关重大,三人不得不辟室密谈。谈剑笏道:「是那个
名叫」耿照「的少年制服了天裂妖刀,救得岳宸风一命?幽凝妖刀的能为,我们
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魏老师神功盖世,当日灵官殿里恐无幸者。区区一个无名少
年,也能对付妖刀?」

  许缁衣微蹙蛾眉,缓缓说道:「根据敝门弟子的证言,当日万劫妖刀肆虐时,
也是一名自称流影城弟子的少年出手相救。我接到流影城横二总管的口信,说我
二师妹等被万劫妖刀追杀,一路逃上了朱城山,目前正受她的庇护;两相对照,
似乎真有个能对付妖刀的奇异少年。」

  谈剑笏是坊官出身,作风务实,最不爱空谈揣测,一拍大腿:「既然如此,
咱们索性走一趟朱城山,当面向横二总管请教。流影城主是皇室贵冑,白日流影
城更是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于公于私,谅必不会置身事外,放任妖刀作乱。」

  许缁衣半晌都没接口,凝神片刻,才苦笑着摇头。

  「谈大人磊落光明,急公好义,旁人却未必如此。」她轻叹了口气,蹙眉道:
「东海七大派中,青锋、赤炼、流影城三家,将重心放在铸炼事业的拓展上,由
来已有十数年,它们结交官商绿林,周旋于朝野,只怕比关心江湖事要多得多。
今年的三府竞锋大会迫在眉睫,据说镇东将军府那厢动作频频,横疏影是个锱铢
算计的性子,流影城当以锋会为先,未必肯淌浑水。」

  妖刀乱世,苍生无不受害!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谈剑笏一愣,直是不可思
议。

  「代掌门的意思,是横二总管有意隐瞒?」

  「她给我的信里,对那耿性少年只字未提,也刻意回避了万劫妖刀之事。」
许缁衣沉吟:「由此推断,流影城并无涉入的打算。琴魔前辈目前下落不明,家
师短期之内又无法与外界接触,那少年若能独对万劫、天裂两柄妖刀,其中定然
含有对抗妖刀的重大关键。

  「换言之,他是一枚决计不能放过的棋子。」

  眼见许缁衣、谈剑笏都已开不了这个口,万不得已,沐云色本想跳将出来,
一肩担下讨人的责任;此刻听鹿别驾之言,却不禁脸色大变,再难保持冷静:
「老杂毛!你净胡说些什么?」

  鹿别驾冷笑:「沐四侠若然不信,尽管去问横二总管。」

  沐云色猛然转头,横疏影微一颔首,轻叹道:「沐四侠请节哀。当夜染二掌
院投奔敝城时,魏老前辈已不幸仙逝。妾身命人以棺木贮装遗体,并多盛入香料
防腐,日前派出快马上龙庭山,请韩宫主派人前来迎灵。」轻轻击掌,何煦唤人
抬来一具乌檀棺廓,用料作工均极是名贵,非同一般。

  沐云色扶案起身,用颤抖的双手推开棺盖,蓦地一阵天旋地转,双膝骤软,
「噗通」跪地,抓着棺缘嚎啕大哭,哭声宛若兽嚎,仿佛撕心裂肺一般,闻者无
不凄恻。横疏影心想:「琴魔半生孤傲,脾气怪异,看来却是极受弟子爱戴。百
年之后,尚有传人能为他这般伤心难过,哭欲断肠。」

  沐云色浑身剧烈颤抖,双手指节揪得青白,忽闻「喀喇」两声,棺廓竟被硬
生生掰下两块。碎裂的木片将手掌心刺得鲜血直流,沐云色却恍若不觉;眼泪流
尽后,又是一阵呕血般的嘶声干嚎,更频频顿首捶地,额际、手掌迸出鲜血,地
上棺缘俱都染出一片殷红。

  众人被他的哀痛情状所慑,全都呆立不动,竟无一人敢上前劝解。

  沐云色大哭不止,忽然张口「呕」的一声,仰天喷出一蓬血箭,点点殷红如
蕈雾撒落,溅得他一头一脸!总算谈剑笏及时回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右手轻
拍他的背门几处大穴,抑制走乱的体内气血;左掌运动元功,抵住沐云色腰眼,
渡入一股绵和淳正的内息。

  沐云色眼前一黑,本将晕厥,得他浑厚的内力之助,苍白的脸上浮现红晕,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谈剑笏挥开,转头质问染红霞:「我……我师傅是怎
么死的?他死之时,是……是你在他老人家身边?」

  染红霞身子一颤,本能便想摇头,许缁衣却轻轻捏紧她的裙腰,口唇微微歙
动。她迟疑片刻,点头道:「是……是我。」便将当日被万劫追杀、途中巧遇魏
无音及赤眼妖刀一事,扼要说了一遍。许缁衣有意借此辟谣,并未插口;染红霞
说到坠入红螺峪时,便三言两语模糊带过,见大师姊满意点头,这才闭唇收声,
不再言语。

  鹿别驾露出一脸悲悯,啧啧摇头:「好惨哪!死在自己的徒儿手里,果真是
苍天不仁。」谈剑笏怒目而视:「鹿真人!你是吃斋修道的,何必这般挖苦人!」
鹿别驾冷笑不止。

  沐云色双肩颤抖、髻散发摇,惨白的面色浮现病态的彤艳,仿佛下一刻便要
倒地断气,呕血身亡。「鹿别驾……」他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若
非是你,我师傅又怎会受我三师兄暗算?若非是你,我三师兄又怎会木橛入腹,
非死不可?你有种干下这些事,怎不知要……」

  「……杀人偿命!」

  语声乍落,颀长的身形拔地倏起,双掌一推,猛然轰向鹿别驾!

  谁也料不到内伤沉重、腰腿受创的青年公子,竟有余力向天门副掌教发动攻
击,动作之快、掌势之迅疾,连近在咫尺间的谈剑笏、许缁衣等也不及反应。但
或许是伤心过度,疲病交煎之下,首当其冲的鹿别驾并非难以抵挡——他见这掌
来势虽快,却不带丝毫破空声响,显是沐云色重伤无力,那一跃而起的动作已耗
尽了他所剩不多的内息,掌势轻飘飘的无甚威力,不由得一声冷笑,左掌曲成鹰
爪转出袍袖,暗提十成元功,打算在掌爪相接的瞬间,发劲震死这头不自量力的
半死愚畜!

  谈剑笏看出他的用心,明知来不及,还是拼命想扑过去阻止,忽然间福至心
灵,脑海中闪过一念。

  ——欲解不共戴天之仇,唯有百死无悔之招。

  琴魔师徒在生死一瞬的当儿,极可能做了同样的判断。上一次魏无音低头示
弱的结果,几乎将手持幽凝妖刀的鹿彦清劈成两半,令灵官殿大战的胜负形势于
眨眼之间逆转。那……沐云色呢?

  「鹿真人,快避开!」谈剑笏不顾一切地大喝:「他使的不是普通的掌功…
…是」不堪闻剑「!」

  第二十五折焰折虎翼,雷轨天行

  强如魏无音也毙命于此招之下,鹿别驾避无可避,吓得魂飞魄散:「吾命休
矣!」

  总算鹿别驾也是名门大派的宗师级人物,千钧一发之际,左臂「喀喇!」声
如爆栗,竟自甩脱了肘腕关节,凭空暴长数寸,宽大的袍袖舞成一面锦旗也似,
堪堪兜住掌势。沐云色的双掌击在空处,却见鹿别驾圈转左臂,「蛇黄掌」的柔
劲所至,手掌顿时受缚。

  鹿别驾死里逃生,反而占得了上风,心中不无得意:「小畜生经验不足,笑
煞人也!任你双掌能开碑碎石,打在轻飘飘的袖布之上,什么掌力都不起作用。」
沉腰崩步,便要发劲将他两条臂骨震断。

  谁知念头方起,顿觉臂下一空,整片袍袖化成片片蝴蝶,被绞得寸裂!他本
能想护住身躯,一举手才想起左臂关节松脱,难以运使;便只一愕,沐云色的双
掌已然印上身侧。

  这掌轻飘飘的没什么劲力,鹿别驾连一步未也退,却已吓得魂飞天外。

  沐云色何尝不想打得他口吐鲜血?偏偏全身真气都不对劲,这下直如隔靴搔
痒。他一击不中变招快极,右手食、中二指并起,一式「指天誓日」掠过鹿别驾
的脸颊,拉出一条两寸来长的锐利血痕,却仍是偏了一些,未及眼、耳、太阳穴
等要害。

  本欲连环出手,无奈真气不继,浑身力量像被抽干了似的,「通天剑指」的
几个变招施展不开,沐云色奋力飞起一脚,锁定的仍是头部要害;啪的一声,反
足踢中鹿别驾的鼻梁,正是「虎履剑」的妙着,踢得鹿别驾眼前一黑,鼻血长流。

  剧痛之下,鹿别驾的身体本能相应,右掌一推,两人分向两头摔去。

  沐云色气力用尽,撞得几案四散、难以顿止,连滚几匝才稳住身体。

  鹿别驾到底是天门有数的高手,背脊尚未触地,伸手一撑,使个「鲤鱼打挺」
跃起;才刚站定,双腿倏又发软,颤声道:「小……小畜生!你……你用」不堪
闻剑「打我!你用」不堪闻剑「打我!」面色惨白,浑身发抖,连声音都变了。

  横疏影虽不通武艺,看也知道这一掌没什么用,实在不像传闻中稍触即死的
奇宫绝学「不堪闻剑」,好心提醒:「鹿真人勿恼,依妾身看,这掌着实不像是」
不堪闻剑「。」

  鹿别驾气得浑身剧颤,声音都尖了,转头怒道:「他妈的!你武功很高么?
怎知是与不是?」

  横疏影恼他无礼,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然道:「我听说奇宫的」
不堪闻剑「乃是凝血束息的一门绝学,鹿真人涨得面红脖子粗的,说话中气十足,
要说是」凝血束息「,委实勉强了些。」

  鹿别驾一愣,恼羞成怒:「我身中杀千刀的歹毒武功,这婊子出身的却净说
风凉话!」怒道:「你没见他咬牙切齿,只想与本座拼命么?还是白日流影城早
与指剑奇宫串连一气,一意包庇,纵凶杀人?」

  一旁的染红霞实在听不下去,本欲上前,却被师姊拉住。染红霞停住脚步,
转身直视鹿别驾,扬声道:「你提气搬运一周天,检视脉息,便知真假!何必缠
夹,徒作无益之争?」

  鹿别驾醒悟过来,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就地盘膝,五心朝天,内气运行一周
天,果然百脉如常,无一不顺;然而欢喜也只是一瞬,旋即一跃而起,指着沐云
色破口大骂:「好你个小畜生!满口诈伪,卑鄙下流!连你道爷也敢诓骗,合着
是向天借了胆子!」

  沐云色巍颤颤地扶案起身,一抹唇畔血渍,冷笑:「你不也吃过我师父的鞋
底泥么?我怕你忘了滋味,再让你回味回味。」想起师父,伤心之余,胆气忽豪,
仿佛普天之下无一事不可为,纵声大笑:「鹿老杂毛!就凭你这种货色,一辈子
只配吃我师徒的鞋底泥!我师父就算不在了,江湖人却永远记得,你鹿别驾在灵
官殿前,当着睽睽众目捱了琴魔一脚,被踹得五体投地鼻血长流,跪伏战栗,便
如今日一般!」

  鹿别驾面色铁青,咆哮道:「小畜生找死!」喀啦一声接回左臂,十指成爪,
飞也似的扑向沐云色!

  沐云色夷然无惧,戟指并出,一式「凿空指鹿」正面相迎;谁知才跨出一步,
忽然全身真气逆走,牙关一咬,抽搐着仰天倒栽,立时晕死过去。鹿别驾大喜:
「小畜生今日难逃死劫!」指爪箕张,径朝他腰腹、下阴插落!

  蓦地青衫一晃,横里一条修长背影拦路,来人后发先至,竟抢先扣住沐云色
的头顶,柔劲微吐,拉得沐云色直起半身。

  那人动作之快,直如流水行云,左挪右引、踢腿勾肩,啪啪几声,便将沐云
色摆成盘腿趺坐的姿态,百忙中温言嘱咐:「全身放松,莫运功力!我来助你。」
说话之间,一股绵和柔劲自他头顶「百会穴」透入。

  沐云色全身如浸温水,来人渡入的内息与谈剑笏浑厚的纯阳刚劲截然不同,
并不滞留在体内脉中,与运使「不堪闻剑」时所产生的纯阴劲力相冲,而是自头
顶汩汩而入,转眼又由全身毛孔散出,把对身体内气的干预降到最低。此法虽极
耗功力,却足以将他走岔的内息逐一导引,缓慢同调,转趋一致;沐云色身子一
松,通体舒畅,渐渐了恢复神智。

  鹿别驾看出来人正以玄门正宗的「真气透脉」之法,借自身的周天搬运助他
调匀气息,施救者的耗损极巨,而且运使之际,周身毫无防备,形同裸身示人;
而两人气脉相连,偏又是一方受创、两方俱伤的局面,不禁恶胆横生:「你们这
一家子都爱做好人,这便叫做自寻死路!」去势更不消停,呼的一声,往那人背
门抓落!

  双方仅只一步之遥,在场谁也来不及救。

  谈剑笏在仓促之间难以运使「熔兵手」,凌空虚劈一掌,气急败坏:「鹿真
人!你是名门首脑,怎干这等偷袭下作?」鹿别驾揉身避过,一声冷笑,大袖宽
袍在半空中「唰!」一翻转,须发猎猎、居高临下,宛若搏兔苍鹰:「我与小畜
生有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谈大人休管!」

  那人闻言长叹:「鹿真人,你也害了魏师傅,正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沐云色一凛:「原来是邵三爷救了我!」

  他睁开双眼,赫见鹿别驾挥爪扑落,邵兰生正盘膝坐在自己身前,按说无法
转身接敌,谁知邵兰生随手一挥,袍袖「噗喇喇」地像船帆鼓风,伸展成圆滚滚
的一管,将角落的竹编画笼拖了过来。鹿别驾身在半空避无可避,被画笼撞落地
面,落地时微一踉跄,连忙伸手抓住画笼,欲稳住身形。

  那竹笼甚轻,当然支不住百来斤的身躯,邵兰生叹了口气,修长洁白的右掌
穿出袍袖,挽住了竹笼的另一侧边口。见沐云色睁眼瞧来,低声道:「收摄精神,
万勿分心!情动即心魔,大悲大恸最是伤身,你离走火入魔仅只一线,我助你行
功,但治本之道还在你自己。」沐云色会过意来,闭目调息,不敢再分心。

  横疏影虽不会武,也看出鹿别驾的狼狈,心中暗叹:「邵三爷忒也天真。他
欲周全鹿别驾的脸面,偏偏没想过人家领不领情。」不知怎的,忽想起当日在不
觉云上楼出手解救岳宸风,少年那英飒磊落、毫不犹豫的利落身影,心底一阵甜
丝丝的,双颊酡红,恍若微醺。

  场中鹿别驾的脸上,却是青一阵红一阵,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几乎将竹笼边
口抓碎,瞥见笼中的檀木剑柄,把心一横:「今日拼着得罪青锋照、流影城,也
要毙了沐云色那小畜生,为清儿报仇!」铿的一声激越龙吟,檀木剑脱鞘而出,
直取沐云色咽喉!

  自众人入厅以来,争斗始终未及兵刃,此时何煦、钟阳见他擎出檀木剑,心
念一同,双双遮护在横疏影身前。

  染红霞忍无可忍,一挑柳眉,按剑跃出,清叱:「鹿别驾!你我同是来客,
难道真要见血?」一阵金铁交鸣,鹿别驾的随身八僮纷纷抽出刀剑,拦住她的去
路。厅外一干金甲武士循声而来,刀出鞘、枪露尖,散成半月形围住厅门,只待
二总管一声令下,便要蜂拥而入。

  谈剑笏、许缁衣交换眼色,许缁衣轻搭住师妹的肩头,染红霞望了场中一眼,
忽然醒悟:「看来邵三爷胸有成竹,鹿别驾讨不了便宜。此时不宜横生枝节。」
还剑入鞘,退后几步。紫星观八僮顿时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不用与「万里枫江」
交手,收敛刀剑,不敢造次。

  大堂之中,邵兰生仍是盘膝端坐,侧对着鹿别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旋
绕白影,似棍非棍、忽刚忽柔,正与鹿别驾斗得激烈。

  奇的是:两人的剑招虽快,居然没有交击的声响,明明鹿别驾手里的檀木剑
光可鉴人,照理应该占尽上风,他却是闪避多、攻击少;反观邵兰生的每一记虽
都刺在空处,手中那丬白影却越斗越长,仿佛乳浆搅动、蜘蛛吐丝,鹿别驾越斗
越是局促,渐渐施展不开。

  斗得片刻,鹿别驾心头闷重欲狂,一声暴喝,一百零八式「通犀剑法」如水
银泄地、银河落霄,也不管什么拆解应对,凭着檀木剑的无匹锋锐横削竖劈,那
雪练似的绵长白影被一寸寸削断劈开,绞出漫天的纸蝴蝶,如雪花般簌簌飘落。

  邵兰生手中之物转眼只剩两尺余,白芒尽去,徒留乌影。他哈哈一笑,忽于
纸片雨中振袖而起,霍然转身,一点木尖穿过飘落的碎纸片,倏地停在鹿别驾的
咽喉,竟是被削断的半截紫檀画轴——而雪未停。

  绞碎的画卷持续飘落,如砌下堆梅一般,掉落在凝然不动的两人身上,肩头、
发顶,腰掖袖间……手持木轴的青袍书生既不逼人也不动摇,便似雪中瘦梅,形
影傲然孤挺,仿佛汀洲之上、茕茕独立的苍鹭。

  鹿别驾看似一败涂地,但不知为何,周身却无一丝狼狈,尽管左袖尽碎,裸
出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光膀,模样比方才突施暗算时更伟岸超然,仿佛一瞬间回
复宗师身分,无视天地之阔,眼中只有一物。

  那是全心全意、专注于剑的神情。

  「三爷胜券在手,何以留力?」

  「鹿真人于最后一刻回复清明,我不敢躁进。」

  鹿别驾默然良久,忽然一声嗤笑,神态虽冷,却不似怀有恶意,微微摇了摇
头。

  「芥芦草堂的剑法,果然非同凡响。若然败在三爷手里,似也不冤。」

  邵兰生也摇了摇头。「我没有胜。若全力一战,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鹿别驾哈哈一笑,终于露出一丝佩服的神色,抖落一身纸屑,「铿!」檀木
剑入鞘捧还,稽首道:「妄动三爷之兵,尚祈三爷见谅。」邵兰生双手接过,长
揖回礼:「他日若有机会,愿与鹿真人印证剑法,放手一战。」这话在寻常武人
听来,可说十足挑衅,自邵三爷口中而出,却是真心真意,浑无半分烟硝火气。

  鹿别驾不置可否,远远瞥了沐云色一眼,转身大步回座。

  侍僮为他披上一袭宽大羽氅,又递上雪白的丝绢巾帕揩抹血渍,鹿别驾狼狈
之态尽去,又回复成一派副掌教的雍容气度,与初入厅堂的咆哮模样大相径庭,
可说是判若两人。

  横疏影对剑法所知有限,听邵兰生自承「我没有胜」,也就是说被半截画轴
残尖指着咽喉的鹿别驾,其实并没有败。虽然不明所以,却不禁有些感慨:「三
爷磊落光明,胸襟宽大,与他动手过招,连鹿别驾之流也卑鄙不起来。才打完一
场,却似换了个人。」

  她不知练武之人,毕生都在追求境界的提升,练到如邵兰生、鹿别驾这等境
地,往往只求一名旗鼓相当、足以砥砺精进的好对手,只有在棋逢敌手、逼命一
瞬的剎那间,才能突破方圆局限,激荡出灿烂的生命火花。

  鹿别驾自成为紫星观主、刀脉之宗,乃至观海天门副掌教以来,俗念缠身,
功利至上,可说是无日无之;直到方才于漫天纸片飞雪之间,目睹那掠影分光的
一剑,才重被唤醒了剑者的自觉,陡然间剑意勃发,致使邵兰生劲留三分,不敢
轻进,木尖才停在他喉前一寸。

  单论剑招之精,邵兰生可说是一路压倒性的胜利,连赢了整场剑决的九成九;
然而鹿别驾最后一瞬的无形剑意,却是超越剑招的范畴,将他练剑三十年的精髓
凝炼于一,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那是无心所致,即使面对同样的对手、使
用同样的招数再打过一次,也未必能够重现——光是明白这一点,已是许多武者
梦寐以求的重大突破;能确实保留、反复重温那一瞬的灿烂,则又是另一层境界。
等到鹿别驾能随心所欲,在战斗中任意施展那一瞬的剑意,则掌握剑道至理、晋
身剑界宗师,指日可待。

  鹿别驾回到座中,神情已是大大不同,冲横疏影一稽首,淡然道:「贫道适
才多有失仪,还请二总管切莫见怪。」

  横疏影笑道:「鹿真人言重了。唇齿相依,尚且有嗑碰的时候,东海七大派
同气连枝,由来已久,手足间偶有小小误会,也不是什么严重之事,鹿真人无须
介怀。」

  鹿别驾点点头,湿润的黑眸紧瞅着她,颇有几分咄咄逼人。

  「二总管,咱们闲话休提,贫道今日前来,是想要向你讨一个人。」他轻叩
着扶手,微笑道:「二总管或许已经知道了,敝观有几名弟子,在你朱城山的地
界惨遭杀害,下手行凶者不是旁的,正是一名手持万劫妖刀的少女。」

  横疏影含笑啜饮茶汤,有意无意地往许、染二姝瞟去,片刻才好整以暇道:
「鹿真人是想问我要杀人凶手么?」

  鹿别驾微笑摇头。

  「妖刀寄附的刀尸,杀也杀不尽,要来做甚?据闻阻止万劫刀的,乃是贵城
执敬司一名弟子,名叫耿照,此事的目证尚有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以及敝师侄
胡彦之,料想应非虚妄。贫道想请二总管唤出这名耿姓少年,有些事情,恐怕需
要他来为众人释疑。」

  横疏影没料到他居然毫不遮掩,说得如此直接,一双妙目环视全场,口中应
的是鹿别驾,实则是对众人说。「本城是有这么个人,我也不敢欺瞒鹿真人。」
她以杯盖轻刮茶面,咬着唇珠轻笑:「然而众所皆知,杀退万劫妖刀、与贵派胡
大侠连手救下刀尸的是染二掌院,将赤眼妖刀送至本城的,也是染二掌院。那耿
姓弟子不过是恰巧在出使水月停轩时,为二掌院所救。鹿真人若要问事,该当找
二掌院才是,敝城区区一名弟子,恐怕帮不上鹿真人的忙。」

  鹿别驾轻叩扶手,捋须呵呵直笑。

  「二总管,咱们就别这么费事绕弯,净说废话了罢?」他低头含笑,怡然道:
「你串通染二掌院,想要一手遮天,却不知贫道手上握有目证,杀退万劫妖刀之
时,染红霞人甚至不在现场;而那柄赤眼妖刀,从头到尾都在耿照身上。刀是琴
魔当夜从灵官殿带走的,耿照既持有赤眼,代表琴魔临终时,将刀与对付妖刀的
重要秘诀传给了耿照。他后来能在贵城杀退天裂妖刀、救得」八荒刀铭「岳宸风
一命,也就不奇怪了,是不是?」

  横疏影心中微凛:「就算是有备而来,鹿别驾的消息也未免太过灵通。这几
日胡彦之并未传出讯息,天门刀、剑两脉不合,由来已久,就算他要走漏风声,
对象也决计不会是刀脉宗主。看来在鹿别驾的背后,另有他人指使。」

  她从容自若,低垂螓首,片刻才笑道:「鹿真人之言,我也是头一回听到。
之前染二掌院怎么说,我便怎么信了,以水月次徒的地位身分,料想也无扯谎的
必要。妾身倒是好奇得紧,就算鹿真人不幸言中,鹿真人又想问耿照什么事,释
什么疑?」

  鹿别驾冷笑不止。

  「在场除了邵三爷之外,人人都见识过妖刀的厉害。耿照这人有多重要,还
须多费唇舌么?」眉毛一抬,温润的黝黑眼瞳紧盯着横疏影,笑容里隐有一丝狠
厉,衬与温颜笑貌,令人不寒而栗。

  「况且,当夜魏老儿手持赤眼,从灵官殿追踪我儿离去,此后不知所之。赤
眼既落到了姓耿的手里,代表他是最后见着琴魔魏无音之人。我儿身中」不堪闻
剑「的招数,胸口血凝,全身瘫痈,若非被幽凝妖刀附身,岂能走远?欲寻我儿
的踪影,还须着落此人身上。天下父母心,二总管总不会罔顾这份心焦罢?」

  横疏影微微一怔,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以手背掩口,惊呼道:「原来
……原来那位是鹿真人的义子!」鹿别驾这时才失了冷静,愕然道:「你说什么?
你见过我那彦清孩儿?」

  横疏影以眼神示意,钟阳轻轻击掌,堂后忽然转出四名执敬司弟子,抬出一
台软榻,榻上卧着一名全身缠满绷带、骨瘦如柴的男子,却不是鹿彦清是谁?

  鹿别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霍然起身,用力之猛,居然一把踢翻了椅
子。他飞也似的扑至榻前,伸出双手,隔着层层纱布抚摸榻上之人的头、脸、身
躯,片刻才喃喃道:「真是我的彦清孩儿……真是我的彦清孩儿!」转头哑声道:
「横疏……横二总管!你是在哪儿找到我的义子的?」

  横疏影故作惊喜状,轻拍着雪白腴润的胸口,笑道:「我也不知这位便是鹿
真人的义公子。前几日巡城司的骑队回报,在山下荒僻处发现此人,因尚有温息,
便携回城中。我见他伤势沉重,特别延请本城的程太医为他治疗,程太医手段高
明,虽不能治愈令公子之伤,却以针剂为他延命,再佐以库中珍贵的人参、茯苓
等药材,总算拖到现在。」

  鹿别驾定了定神,起身长揖到地,低声道:「二总管,多谢你了。贵城的大
恩大德,贫道日后定当补报。」横疏影连称不敢。

  一旁许缁衣静静看着,心中暗忖:「人都抬到了堂后候着,拍掌即至,显是
料定今日鹿别驾必来,专程备着此招应付。原来我们此行,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针对各门弱点一一备妥解方,让谁也开不了口……真是,好一
个手段厉害的」暗香浮动「横疏影!」

  横疏影偶与她目光相接,微一颔首,笑意盈盈。

  许缁衣淡然微笑,也只是点头致意。

  鹿别驾今日上山,其实是负有任务,全没想到失踪的义子能失而复得,横疏
影这个人情,不可谓之不大。正犹豫是否继续讨人,横疏影忽然两手一合,甜美
的笑容宛若少女:「是啦,指剑奇宫的」不堪闻剑「虽然号称是无解之招,但令
公子尚有生命迹象,未必不能施救。我知道有个人,或许能救令公子一命。」

  鹿别驾如聆仙纶,连忙求教:「请二总管指点一条明路。」

  横疏影笑道:「指点不敢当。由此往西北六十余里处,有座名为」一梦谷
「的山坳,谷中有位名医,人称」血手白心「伊黄粱。

  「此人脾气虽古怪,却有一手接断续、肉白骨的高超医术,本城的大国手程
太医昔年与这位伊大夫有过一面之缘,论到外科之精妙,就连程太医也直承不如。
令公子的凝血断息之患,此人或可救治。」

  鹿别驾听得一凛,猛然省觉:「莫非是儒门九通圣之一的」岐圣「伊黄粱?」

  「正是」岐圣「伊黄粱。」横疏影笑道:「鹿真人也听过」血手白心「之名,
那就好办啦!只是得快些才行,万勿拖延,以免耽误令公子的病情。」

  鹿别驾心想:「胡涂!那伊黄粱名头响亮,据说能造血生肉,传得神而明之,
我怎么都没想到?」再无疑义,稽首道:「多谢二总管指点。小犬若得以回天,
我定为二总管点长明灯,终生不绝。鹿某说到做到。」麈尾一挥,四名侍僮接手
软榻,便要抬出。

  他也不与众人道别,径对邵兰生一点头,转身行出偏厅。

  横疏影谈笑间用兵,满座俱是五大门派的要角,却无一人能逼她交出耿照,
这几日执敬司上下辛苦,按她的吩咐进行准备,今日总算一一收效。

  正自松了一口气,厅外又有弟子匆匆入报:「启禀二总管,赤炼堂五百名」
指纵鹰「已至城外,说要求见二总管!」声音惶急,显见城门外的形势已到了紧
要时刻,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举座诸人都不禁坐直身子,连鹿别驾也停下脚步。

  邵兰生一听「赤炼堂」三字,儒雅俊秀的面上一凝,仿佛沾到了什么秽物,
蹙眉道:「又是赤炼堂!这帮土匪,没事派」指纵鹰「来做甚?当真是绿林习气,
无可救药!」放眼东境武林,也只有青锋照的邵三爷敢直指赤炼堂是「土匪」。
他越是说得正经,越透着一股荒谬滑稽;虽是如此,却谁也笑不出来。

  赤炼堂号称「白城山以东第一大帮派」,一向自尊自大,鲜少与武林同道往
来。

  雷家以江上的排筏起家,纠众结帮,掌握酆江水陆两道的漕马运输,辖下帮
众数万,除了兵器铸炼,也贩私盐、逐渔利,近年更是勾结官商,发展得好生兴
旺,简直就是实力雄厚的黑帮。

  但赤炼堂毕竟也在江湖打滚,不仅养官差、养耳目、养武功高手,养衙门里
的刑名师爷,更豢养私兵武力,用来对付不听话的武林门派。而其中最精锐、最
骇人听闻的一支,即为「指纵鹰」。

  据说「指纵鹰」全由身经百战的亡命之徒所组成,加入条件只有一个,就是
赤身裸体,仅发给一柄匕首,与虎豹熊罴之类的猛兽一起关进黑牢;四肢完好、
活着走出来的,便能获选加入「指纵鹰」。

  通过测验后,还须接受操舟、驰马、攀索、夜行、掘山之类的严苛训练,目
的在养成一支移行神速的机动部队,武功及杀人技巧的锻炼更不在话下。只要出
动「指纵鹰」,几乎能不费吹灰之力消灭一个中小型的江湖门派,所经之处,就
连残砖瓦砾也不剩,武林中人闻之色变。

  快、冷血、杀人无算,白日横行——这就是人们对于「指纵鹰」的刻板印象。

  白日流影城虽有五千精甲,但横疏影担心的是背后的意义。赤炼堂组织庞大,
总瓢把子雷万凛麾下,有日月供奉、十绝太保,以及各分舵舵主、转运使等,可
说是次序井然。

  要维持如此巨大的组织运作,看似无法无天的赤炼堂,其实比谁都更倚赖帮
规法度。有些事不符侠义道,甚至并不合法,但只要不违背总瓢把子订下的规矩,
就算杀人放火都能做;有些事却是万万做不得,譬如派出「指纵鹰」包围侯爵领
地这种挑衅之举。

  流影城并不怕「指纵鹰」。但赤炼堂万一没了规矩,却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横疏影忍不住蹙眉。「领头的是谁?有送上名帖么?」

  那弟子正要回话,背后忽传来一把磨砂似的干哑嗓音:「领头的人是我。」

  鹿别驾原本伫立在门边,发话之人跨进门坎时却不由一震,仿佛走过的不是
人,而是一柄贴颈利剑;悚栗之间,那人已负手而入,两人竟未照面。

  回头只见他身量不高,却有股说不出的压迫,熊腰虎背,行动敏健;一身束
袖劲装,足蹬快靴,打扮犹如长年走镖的老镖师,衣料结实、剪裁利落,周身更
无一丝余赘。

  他身后肩了个巨大的革囊,样式活像是厨师围在腰际的皮裙,裙上缝有一格
一格的皮鞘,插着大大小小、尺寸各易的厨刀。这只革囊当然比寻常的皮裙大上
许多,一看就知道装满刀剑之类,然后再卷成一束,系绳上肩。

  赤炼堂与其他六派少有往来,加上干部众多,横疏影仔细打量,见此人眼角
鱼尾纹深刻,仿佛饱经风霜,应该颇有年岁;但身形结实,又似乎正值壮年,容
貌十分陌生,自己从未见过;望向谈剑笏、许缁衣等,也都毫无反应。只邵兰生
冷冷一哼,满脸不豫:「就知道是你,雷奋开。赤炼堂上下多是流氓地痞,称得
上」土匪「二字的,也就只有你一个。」

  横疏影闻言一悚,心思飞转,手心里捏着一把香汗。

  「此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

  赤炼堂本是雷家的家业,然而这代的总瓢把子「裂甲风霆」雷万凛不知何故,
却一连死了五个儿子,几乎保不住自己的嫡亲血脉,只好广收义子;其中最优秀
的十位人称「十绝太保」,分别是「掌、剑、刀、笔、令,陷、阵、车、马、惊」。

  这些义子们来自天下五道,出身不同门派,各负奇特艺业,可说是天下间的
奇人异士,但拜入雷氏门下之后,均舍弃原本姓氏,通通跟着总瓢把子改姓「雷」。

  而「天行万乘」雷奋开便是大太保「掌」,其出身罕有人知,凭着一手「铁
掌扫六合」的绝学纵横东海,早年随雷万凛一刀一枪的打天下,掌力号称白城山
以东刚猛第一,在赤炼堂里的地位仅次于总瓢把子雷万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
之上,近年已鲜少露面,乃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

  青锋照、赤炼堂两家素不对盘,邵兰生年轻时便已识得雷奋开,两人甚至还
交过手,当时邵兰生剑艺未成,挡不了绝学「铁掌扫六合」的惊天之威,几乎吃
了大亏。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今日却在流影城的偏厅里狭路相逢。

  雷奋开右手肩囊、左手负后,斜睨邵兰生一眼,冷哼一声,大步行入;随手
将革囊甩上一张小几,喀喇几声轻响,那张结实坚固的铁梨木方几四脚晃动,几
乎被革囊压垮,可见其重。

  尚未通报,人已入厅,沿途连一丝打斗的声响也无,雷奋开的轻功已臻化境,
可说是「来无影、去无踪」。这固然是炫技借以压服众人,但要闯入戒备森严的
白日流影城内城,谈剑笏、许缁衣等自问也能做到,若要来得神不知鬼不觉,却
不是件容易的事;印象中能做到这般倏忽来去的,也只有雨夜中朗吟现身灵官殿
的「琴魔」魏无音了。

  横疏影毕竟是此间的主人,微定了定神,强笑道:「大太保威名震动东海,
今日一见,果然身手不凡,令人敬佩。」

  雷奋开低头冷笑,翻过几上一只瓷杯,连斟了三杯,「骨碌、骨碌」饮尽,
随手拉过一张圆凳坐在大堂中心,翘起二郎腿,支颐斜睨着横疏影。

  「横疏影,本座知道你是聪明人,咱们就别浪费时间啦。」他竖起三根枯瘦
的手指。众人这才发现:他一双肉掌色泽焦黄,指节粗大、瘦骨嶙峋,仿佛是铜
浇铁铸一般。

  「三个月以前,我接到平望都的线报,说镇东将军府上了道奏折,要将」三
府竞锋「改成擂台较技,让咱们都去挑战那杀千刀的」八荒刀铭「岳宸风。镇东
将军此举必有图谋,今年非同往昔,虽不知败者如何,但显然是输不得的。」

  横疏影心想:「赤炼堂的消息更快,还早了青锋照的邵三爷足有一月。本城
在这点上吃的亏,说不定远远超过我的估计。」

  雷奋开顿了一顿,续道:「论打铁铸剑,赤炼堂原比不过青锋照,这几年下
来,恐怕连流影城也胜过了本帮。连傻子也知道,赤炼堂是毫无胜机。」他这几
句说得平平淡淡,丝毫不以为忤,竟是十分直率坦然。

  横疏影不禁有些佩服:「能直承自己的不足,此人是个角色。」邵兰生却不
甚买账,蹙眉道:「胜负又有什么干系了?三府竞锋,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
只有劫掠成性的盗匪,才会想着不劳而获。」

  雷奋开嘿嘿一笑,支颐乜眼:「邵老三!你说这话,不怕闪了舌头?近十年
来,青锋照年年夺魁,占尽便宜,有什么资格说」原本便是为了切磋技艺「?」
邵兰生哼的一声,拂袖道:「我家精研技艺,胜过了你家,难不成还要佯输诈败,
才算是公平么?」

  雷奋开冷笑。

  「你青锋照上下,能打出好铁的,也只有一个邵咸尊而已。你邵老三拿拿画
笔可以,邵老二整一只附庸风雅的铜臭铁算盘,自邵咸尊封炉之后,你家还出过
一柄好刀好剑没有?」

  邵兰生顿时语塞。

  雷奋开冷笑不已,哼声道:「若无邵咸尊最后那九把封炉之作,过去六年青
锋照也未必能赢。你们至多再撑三年,等九把剑都现过了眼,邵咸尊若不肯重作
冯妇,你青锋照便无人能再打出好刀剑来,这就叫坐吃山空,后人不肖。

  「邵咸尊没有儿子,手足徒弟又不成气候,眼看青锋照的香火将断,换了是
我,也会意冷心灰,镇日跑去行善积德,冬舍棉衣、夏舍暑汤,好过同你们这些
个败家子弟大眼瞪小眼,早晚吐血身亡。」

  饶是邵兰生修养极佳,也不禁变了脸色,本想拍桌喝骂,手掌才一提起,忽
觉雷奋开虽然说得刻薄,倒也非无的放矢;想了一想,容色渐趋和缓,摇头叹道:
「非是我等不尽心钻研技艺,实是家兄的技艺太过完美,一样的材料,在他手里
硬是造化不凡,远超过我等想象;正因如此,我和二哥许久以前便已放弃冶铁,
不是吃不了苦,而是明白我们的才能远不及家兄。

  「雷奋开,你方才提到的」钧天九剑「,实已穷尽了我青锋照一脉对」剑质
「与」剑形「的所有探求,在这八柄剑里,百年来青锋照的一切努力俱都包含其
中,日后就算再铸新剑,也不会有更完美精微的阐发了,便是家兄亲来也当如此。」

  钧天九剑是邵咸尊的封炉之作,但实际公诸于世的只有八把。

  这八柄剑分做「四象」、「四德」两组,各自对应并总结了青锋照数百年来,
对于剑质与剑形两大课题的重大成就。

  「四象也者,地、水、火、风是也。」邵兰生悠然道:「家兄将合金之术发
挥到了淋漓尽致,使乌金、玄铁、冰魄、火精等异质与镔铁合而为一,找出最恰
当的成分比例,铸成了符合四象特性的神兵,分别是」真武玄光「、」龙鳞古铗
「、」映日朱阳「及」虎翼飞梭「等四剑。

  「至于四德之剑,则是家兄特制的四柄奇形剑,乃是短剑」正气「、子母剑」
丹心「、重剑」百辟「、缅剑」浮云「。八剑原本除了正气剑外,其余均已有主,
近日家兄将正气剑赠与流影城的独孤城主,八剑的归属总算尘埃落定,从此自在
循环,各安天命。」

  横疏影经营兵器生意已久,对这些掌故知之甚详,只是对那连名字都未曾现
世的第九柄钧天之剑感到十分好奇,乘机问道:「三爷,关于那第九柄钧天剑,
不知家主何时才要公诸于世?妾身向往已久,实在想一饱眼福呢!」

  邵兰生摇头道:「我也只知其名,未曾亲见。家兄既然还不想公开,便照他
的意思好了,哪天他一松口,我一定头一个说与二总管知晓。」横疏影笑道:
「三爷一言九鼎,到时可不许混赖。」

  「依我看,这第九柄很快就得现世。」雷奋开插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邵兰生忽然警觉起来。

  「邵老三,有件事你说对了。你青锋照是铁匠,想要柄好刀好剑,自己动手
就是了;而我赤炼堂是土匪,既然打不出好的,便抢好的来用。」雷奋开嘿的一
声,松脱革囊隙绳,「喀喇喇」的一摊开,原本捆卷成束的革袋在几上摊成了一
片。

  他把反折的革囊口翻开,只见一排七个狭长的皮鞘中,露出六把剑的剑柄,
有的形制古朴,龙一般布满鳞片;有的黝黑无光,宛若玄武岩;有的狭长如两只
并排的梭子,白如鎏银的细长剑柄上阴刻着乌亮虎纹。其中一柄剑脊中空、犹如
音叉,一柄宽如并掌、似斧似钺,还有一柄其薄如纸,仿佛千锤百炼后的薄薄银
练……

  这每一柄剑横疏影都见过,永远也忘不了。

  从六年前开始,它们便在三府竞锋大放异彩,每一把都是当年会上独领风骚
的神兵,每一把的名字都广为世人所知,令它们的剑主无比骄傲:龙鳞古铗、真
武玄光、虎翼飞梭、丹心、百辟、浮云——众人瞠目结舌之际,邵兰生再也无法
保持冷静,「唰!」振袖起身,戟指怒道:「你!这六把家兄亲铸的钧天神剑,
你却是从何得来?」

  雷奋开怪有趣的瞟他一眼,仿佛在看什么三头六臂的稀奇怪物。

  「我怎么进来,便怎么得剑。」

  他冷冷地一哼,左手负后,骨瘦嶙峋的粗大右掌再度竖起三个指头,气势肃
杀:「你那些个所谓的」钧天剑主「,在本座手里通通走不过三招,往往一对掌
后便倒地呕血,爬不起来,只能眼睁睁看我取剑离开。偶有自以为忠义、实则不
自量力的庄客武师,想阻止本座离开,这时只消打死几个,便再也没有浑人敢拿
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邵兰生怒道:「你……你这是巧取豪夺,简直是强盗行径!侠义道中人,岂
能坐视不管!」

  雷奋开缓缓回头,面上笑意褪去,只余一双虎目逼人。

  「邵兰生,你是第一天出来江湖上混么?」他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肃杀之
气:「要想安生度日,隐姓埋名、种田砍柴,岂不更好!在江湖显露字号、藏有
珍贵名兵,胆敢如此招摇,难道没有一朝大祸临门、举户血染阶头的觉悟?弱肉
强食,原本就是天地之理,江湖人刀头舔血,岂有侥幸?你说这话,当真是笑煞
人也!」

  邵兰生被他挤兑得说不出话来,望着一几神兵,想象那六家剑主的惨状,不
禁倒退两步,颓然坐倒。

  许缁衣默然无语,却忍不住多打量了雷奋开几眼,暗想:「据闻钧天六剑的
剑主虽然多在东海,但确实有一家在京城,一家在南陵道,相隔足有数百里。雷
奋开伤人夺剑的消息尚未传开,显然便是在这几日内发生的事,这……却又如何
能够?」

  雷奋开锐利的目光与她偶一交会,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淡然道:「本座施
展轻功,一夜能行百余里。只消不带随从,孤身一人上道,数日内往返各地,料
想许代掌门也有这份能耐。」

  众人闻言一凛,心中均想:「这雷奋开身居高位,手下有万余帮众听任调用,
办事居然能独来独往,不讲排场身分,无怪乎他行事如此棘手,能人之所不能。」

  许缁衣淡淡一笑,和颜道:「大太保一取六剑,实非常人所能办到。今日专
程前来,便为了向青锋照或其他武林同道示威么?以赤炼堂之盛,此举甚无必要。」

  雷奋开轻蔑冷笑。

  「许代掌门,本座还没有这么无聊,若无必要,我也不爱看各位的尊颜。我
今日前来,实因取剑一事,关系三铸四剑七大门派;麻烦既已到手,我虽懒得与
各位穷嚼蛆,少不得还是得来一趟。」

  邵兰生面如严霜,森然道:「你我两家的梁子,关他人底事?如你这般不分
青红皂白,滥涉无辜,与邪魔外道、江洋巨寇有甚两样?」

  雷奋开懒得理他,又自斟了杯茶水润喉,自顾自地说:「本座取钧天六剑,
最初是想以此为质,上花石津与邵咸尊邵老儿,交换那尚未现世的第九把剑,任
凭镇东将军府玩什么花样,这次总输不到我赤炼堂。」他肆无忌惮地说破自己的
用心,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理一旁邵三爷「强盗」、「无耻」的愤怒批评,
怡然续道:「前五把剑取得很顺利,于是我按照计划,来到泉壤城外约三十里处
的啸扬堡。啸扬堡主」虎剑鹰刀「何负嵎是虎翼飞梭剑的主人,他少年时曾于天
门剑脉的青帝观学艺,又拜天门刀脉的空石道人为师,很有些本事,也是名单上
唯一一个我认为有机会接到第三掌的人物。

  「我渡过赤水,由洪泽津上岸,赶至啸扬堡时已近黄昏。本想杀将进去,爽
快地夺剑离开,谁知却有人早了我一步。啸扬堡大门洞开,从门房、阶台、曲廊,
一直到堡内各处,遍地都是死人。」

  他顿了一顿,微微瞇眼,如刀斧凿就的鱼尾纹深深陷入,一瞬间忽有些迷芒。

  「本座平生杀人无算,也亲领」指纵鹰「灭过几个门派,死上几十人、甚至
上百人的场面,看得不算少了,但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场面……那样的红……用鲜
血涂满的红,好像杀人者辨不出朱红色似的,一点都不在乎它抹得到处都是……」

  众人随着他平板嘶哑的嗓音,仿佛回到那夕阳殷红如血、然而满地却红逾夕
阳的空荡庄园,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血流满了视线的每一个角落;一瞬
间,甚至令人忍不住企望,自己能不能忽然看不见红色……

  雷奋开轻咳两声,又回复成那个毫不介意杀人放火的赤炼堂大太保。

  「事后我让人清点尸体,共数得两百七十余具。堡内所有刃器全都折断,无
一幸免,包括这柄在内。」

  他从皮鞘中抽出那把柄如尖梭、通体虎纹的长剑,赫见光灿灿的剑身只余尺
半,切口平滑齐整,竟已断成两截!

  邵兰生忍无可忍,起身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毁坏青锋照的列名神兵!」

  雷奋开乜眼:「我若能削断虎翼飞梭,何必取这六剑?」邵兰生一想也是,
登时无语。

  「虎剑鹰刀」何负嵎是东海有数的刀剑名家,和观海天门渊源极深,也一向
与青锋照交好。接获镇东将军府擅改竞锋规则的消息时,邵家曾经考虑再由何负
嵎与虎翼飞梭剑搭档代表,或能对抗岳宸风与赤乌角刀的绝强组合。

  横疏影等人忽然意识到,雷奋开此行的真正目的之一——啸扬堡的惨案迄今
仍无人得闻,想是雷奋开刻意封锁了消息。

  若他的故事无法说服在座诸人,赤炼堂就是啸扬堡血案最大、也是唯一的疑
犯,也将直接与青锋照、观海天门反目!这或许是铁掌纵横惯了的大太保雷奋开,
当初决定出手夺剑时始料未及的尴尬局面。问题是:杀人放火不当一回事的赤炼
堂,倘若真是无辜,这回又到底是着了谁的道?

  邵兰生肃然道:「雷奋开!此事若无交代,只怕赤炼堂将自」正道「两字之
下除名,从此与七玄一般,被视为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雷奋开似乎有信心能说服在座诸人,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凝着手里的半截
虎翼剑,继续喃喃道:「我像着了魔似的,一路走到书斋前,这柄断剑就这样被
扔在阶台上,旁边死的都是女人小孩。尸体的切口平滑,却罕见地没什么血,反
倒像被火烤过似的,连衣裳都是焦灼一片。

  「然后……它就出现了。」

  雷奋开喃喃说着,忍不住闭上眼睛,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几岁。

  「谁?」邵兰生追问。

  雷奋开如梦初醒,摇头道:「是何负嵎。他披头散发,双眼吊高,脸色青白
得怕人,走路的模样像是坏了的扯线傀儡,说不出的僵直怪异。他手里拿着一把
武器,当时我……瞧不出那柄兵刃的形状,从握柄来看应该是把刀;他的虎翼剑
已断,我猜想他手上的是刀?」

  邵兰生只觉得奇怪。雷奋开其人,极少用「应该」、「或许」这样模棱两可
的字眼,除非他双目全盲,又或当下有什么原因无法视物,否则绝不可能说「瞧
不出兵刃的形状」。

  「因为……」雷奋开喃喃道:「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团火焰!我这辈
子,从来没看过那样的兵器!没有刀锋、没有刀背……就是一团火焰!一碰到什
么东西,那样东西便立刻燃着火焰分成两半;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好
像……就好像是炼狱一般!」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许缁衣与染红霞对望一眼,又迎上谈、沐二人的目光,
剎那间,四人心生一念,不禁面色铁青。

  (妖刀!)

  雷奋开继续说道:「那火焰极是灼热,我几乎难以靠近。何负嵎整条右臂肌
肤焦黑,连毛发衣衫都沾着火星,他却浑然不觉,继续持刀逼来。情急之下,我
只得抽出先前夺来的五柄钧天剑应敌。」

  邵兰生追问:「结果呢?」

  雷奋开一拍铁梨木几,掌劲所至,革囊中其余五剑脱鞘弹出,铿啷的掉落一
地,五剑俱都剩下半截,无一幸免!

  「我用一剑他便断一剑,所幸何负嵎动作僵硬,我靠五剑勉强支撑片刻,觑
准一个空隙,以」铁掌扫六合「的十成掌力隔空击毙了何负嵎。那火焰刀一落地,
院中便冒出冲天烈焰,我只得先行离开;后来返回现场时,已不见刀的踪影。」

  邵兰生拾起一柄断剑检视,只见断口平滑,周围似有一层虹膜似的流离七彩,
正是高温烧炙、但尚未至亮红状态所留下的痕迹,心想:「以钧天九剑的材质做
工,谅必赤炼堂也无烧熔削断的能耐。雷奋开之言,似有几分真实。」

  雷奋开环视当场,哑声冷笑。

  「如何?这样的情境,诸位是否觉得熟悉?据本帮线报,在场各位除邵家老
三之外,都曾见过此世的妖刀;继万劫、幽凝、赤眼、天裂之后,本座当日所见,
极可能是第五把妖刀!现在,许代掌门是否还觉得,我只为耀武扬威而来?」

  许缁衣抱臂沉吟,良久不语。

  雷奋开站起身来,大声道:「这如果只能算是目证,本座今日还带了另一项
物证来。当日我命人收拾火场,在啸扬堡的大堂照壁之上,发现十六字的题句,
字迹深入壁中,烧得砖石熔炼,可见是那柄火焰妖刀所为。我特别将题字拓下,
诸位请看!」从怀中取出一幅数迭白帛,掌力疾吐,「唰!」一声利落展开。

  厅堂内并无风来,拓布却如风刮般猎猎作响;长近三丈的白帛上,用红黑掺
杂的重墨拓着十六个森然大字:「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

  所有人都被那鲜血刀痕般的巨大字迹所慑,无不瞠目无语。半晌,谈剑笏才
涩声道:「」唯我魔宗,东海称雄「!这……却是如何能够?薮源魔宗都亡了三
百多年,当世还有未死尽的魔宗信徒么?」

  雷奋开鹰目一睨,沉声道:「那也未必。七玄中人,不正是昔日魔宗的余孽?」

  谈剑笏错愕道:「七玄已沉寂三十多年,难道这次妖刀现世,竟又是其所为?」

  雷奋开摇摇头。「现在说这些未免过于空泛,盲目射箭,于事无补。唯今之
计,不但我等七派须捐弃成见,通力合作,当务之急,得汇集一切已知情报,各
派都不得藏私,须知敌暗我明,我等现在才着手因应,已然晚了一步。」

  这话竟从赤炼堂十绝太保之首、「天行万乘」雷奋开的口里说出来,委实令
人不可思议,偏又有道理之至,连邵兰生也无法反驳。始终弥漫着一股权谋勾心
的偏厅之内,首次露出一线团结合作的曙光,众人交换目光,似有了初步的共识。

  雷奋开满意点头,忽然展颜一笑。

  「既然有了共识,再来就好办啦。眼前首要,便只一件——」

  他转过身来,直视着金阶主位上的绝色丽人,声如雷轨磨砂,一字、一字的
说:「横二总管,请你把那名叫耿照的少年交出来!」

  封底兵设:妖刀·幽凝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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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卷五色帝牙

  内容简介:

  有一种武功,能触其所触、知其所能,天下间的高手在他眼中,宛如婴孩赤
裸;

  有一种武器,能够来去无踪、眨眼断首,杀手用它夺走了许多生命,仅仅只
在一瞬。

  有一种奇术,能使你双眼所见的每一个人都变成刺客,从此不知还能再相信
谁;

  有一条号称百足的蛇,能在取命的剎那间,幻化出四臂八剑,成为修罗……

  黑夜,寒水,江舟。

  胡彦之的这一生躲过无数追击、闯过无数杀阵,按照常理,他和耿照一过赤
水,身后便无追兵。

  然而在逼命的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全盘算错——

  第二十六折险关易渡,悉断红尘

  大堂之上,众目睽睽,横疏影不慌不忙,只咬着圆润的唇珠,浅浅一笑。

  「说来说去,大太保还是为了这桩。」她随手端起茶碗,揭盖轻刮水面,嫣
然微抿:「既然说到了这份上,妾身倒有一事不明,想要请教。」雷奋开双手抱
胸,冷笑不语,一副「瞧你弄什么玄虚」的神情。

  横疏影环视全场,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东海正邪两
道捐弃成见,携手以抗,其后集结了六位符应天数的高手扫平妖氛,世称」六合
名剑「,迄今《东海十绝歌》等民谣仍传颂不绝。

  「圣战劫余,除琴魔魏无音之外,昔年的」六合名剑「中尚有一位在世,诸
位若真有心,该上断肠湖向杜掌门请教降魔大计,何必来为难一个孩子?」

  「还是……杜掌门有什么难言之隐,」她咬唇一笑,挑动蛾眉:「当此危难
之际,仍不方便现身与众武林同道相见,以荡魔氛?」

  类似的耳语在三十年间,流传于东海武林黑白两道。有人说杜妆怜在对抗妖
刀的圣战中受了极重的内伤,必须假断肠湖中一处天然秘境镇住隐患,有人说她
被妖刀毁去美貌,从此不见生人;更有人说她在圣战中痛失所爱,性情变得乖张
孤僻,故而离群索居……

  匆匆三十年晃眼即逝,关于杜妆怜的流蜚却始终不曾稍减;只是敢当着水月
代掌门及二掌院的面大胆诘问,今天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染红霞猛被问得一怔,愕然片刻,俏脸骤寒,沉声道:「横家姊姊!你这话,
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一笑抿嘴:「哎呀,妹子瞧我,忒不会说话!姊姊的意思,是说杜掌
门德高望重、剑艺超卓,当年又是镇伏妖刀的」六合名剑「在内,如今妖刀复生、
琴魔前辈骤逝,领导众人力抗妖刀者,舍杜掌门其谁?正如大太保之言,七派当
团结一致,于断肠湖畔会师,恭聆杜掌门的指示才是。」

  「我可没这么说。」雷奋开嘿的一声,抱臂冷笑。

  谁都明白这是横疏影的声东击西之计,谈剑笏却似觉有几分道理,沉吟道:
「代掌门,令师与魏师傅都是三十年前打过妖刀的,如今魏师傅不幸仙逝,总算
尚有杜掌门在。寻那耿姓少年固然紧要,其中关节,少不得还要向令师请教。」

  雷奋开「哈」的一声嗤鼻冷笑,斜眼上下打量几遍,摇头耸肩。

  谈剑笏一张紫膛面皮微微胀红,怒道:「大太保若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
下官也只是提出意见,与诸位参详。」雷奋开双手叉在胸前,冷笑不语。谈剑笏
想起自己是老台丞的代言人,负有七派合纵的重责大任,勉强按下胸中怒火,转
头追问:「代掌门,你意下如何?」

  许缁衣淡淡一笑,摇头道:「只怕并不能够。」

  「这……这又是为何?」

  难得听她断然拒绝,谈剑笏难掩错愕。

  许缁衣正要开口,染红霞蹙眉道:「师姊——」

  许缁衣摆手示意不妨,柔声劝解:「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此事关
乎东海、乃至天下苍生,若以私害公,岂非愧对历代水月祖师?」染红霞欲言又
止,心中几番天人交战,终于还是退到一旁,扶剑静听。

  许缁衣低垂眼帘,温言道:「家师三十年前于妖刀一役中,受了重伤,始终
无法痊愈,为养病体,长年隐居于一处秘境,与外界声息不通,连我也不得见。
上一回见着家师,乃家师收宜紫为入室弟子之时,距今也有好些年啦。」

  谈剑笏失声道:「杜掌门不在水月停轩内?」

  许缁衣微笑不答。染红霞沉默片刻,忍不住抬头:「此事不足外人道,还请
谈大人见谅。」俏脸紧绷,似有一丝微愠。

  总算谈剑笏混迹官场多年,非是麻木不仁的木头脑袋,省起自己一时口快,
竟尔失言:「这是水月一脉保守三十年的大秘密,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前和盘托出,
实已不易,杜掌门身受重伤,难免招惹仇家上门,行踪岂能轻易泄漏?」面皮红
热,讷讷地闭上了嘴。

  邵兰生见机极快,接口道:「代掌门,贵我七大派同气连枝,唇齿相依,杜
掌门更是今之栋梁。如代掌门不弃,花石津左近多有良医,家兄于此也颇有涉猎,
不定能为杜掌门尽一份心。」

  许缁衣微笑道:「多谢三爷。众所周知,家主精研药石二十余年,堪称东境
武林的国手大名医。然家师之患,牵延甚深,当年也曾遍访名医,皆曰」不可治
「;家师花费十年光阴,终于悟出」身剑同流「的道理,索性不再求治,反而专
心悟练本门至高的」悉断天剑「。」

  邵兰生精研剑法,熟知各门各派的路数,闻言不禁一怔,奇道:「这门《悉
断天剑》是杜掌门新创的剑法,抑或是前人所遗?」

  须知水月剑法首重悟性,以入门三十六势筑练根基,别无其他。

  但凡弟子一入门墙,只能学、练水月三十六势,直到悟出一套独一无二的剑
法,经掌门人核验无误之后,才能获准进入「凝芳阁」,阅读历代先贤所留的创
招图谱,以求精进。如采蓝、黄缨之流,会的不过是水月三十六势的入门基础功
夫,但练到了许缁衣、染红霞这般境地,人人所用剑法均不相同,「水月剑式」
云云,不过是个统称,并无实指。

  也因此水月停轩在四大剑门中虽然历史最短,门下又多是娇弱女子,剑术水
平却一直保持在相当高的位置,百年来迭有奇人佳作,朝气蓬勃,丝毫不显名门
暮沉,龙钟老态。

  江湖上流传:自杜妆怜十八岁满师以来,一共创制了十三套剑法,号称「红
颜冷剑˙十三断肠」,质、量堪称历代之冠。但无论是杜妆怜的创制,抑或凝芳
阁中的古籍,都没有一门唤作《悉断天剑》的名目,又何来「本门至高」之说?
邵兰生固然好奇,旁人也不禁同生疑惑。

  许缁衣淡然道:「三爷误会了。」悉断天剑「不是一门剑法,而是家师钻研
本门历代剑诣,所提出的理想境界。她老人家曾说,待修得清静无垢、善巧方便
慧门,身剑两成之日,病痛自然不药而愈,为此闭门谢客,不问世事。」

  杜妆怜在东海辈份甚高,成名又早,少女时期虽有弭平妖刀之功绩,却逢
「五极天峰」、「凌云三才」等绝世高手纵横宇内,论武功、论境界,皆非是一
名妙龄女郎能及。而后白马王朝一统天下,五峰三才逐一凋零,但光是在东海境
内,除了琴魔魏无音,至少还有一个人的武功被公认在杜妆怜之上,她始终是坐
三望二。

  杜妆怜从年轻时便要强好胜,揣想其心,应是多有不平。

  众人皆想:「这杜妆怜只怕是老糊涂了,放着剧患不医,却硬拿老病之身练
武悟剑,练到遗世独立、诸事不知,恐难指望。」只邵兰生一人听得悠然神往,
拈须微笑道:「好一个」悉断天剑「!待得杜掌门出关,定要亲向她老人家讨教
一二,以开眼界。」

  「这是水月停轩最大的秘密,原不该轻易泄漏。」

  许缁衣抬起明眸,目光一一拂过在场诸人,淡然道:「为防邪派滋事,敝门
三十年来秘而不宣,一直保守至今。今日情非得已,说与诸位知晓,还请看在七
大派过往盟情,万勿泄漏。缁衣代敝门上下,先行谢过。」领着染红霞敛衽施礼,
袅袅下拜。

  水月一门的掌权之人亲自执礼,横疏影、邵兰生等赶紧起身,连称不敢。

  雷奋开「哼!」一掸衣摆,径自离座,也丝毫不占她的便宜。

  许缁衣微笑颔首,柔声道:「多谢诸位,多谢大太保。」雷奋开懒得答腔,
转头一屁股坐下,支颐跷脚,一副懒惫模样。

  谈剑笏心中过意不去,暗忖:「杜妆怜之事,这些年虽耳语不断,总是水月
一门的大秘密。今日迫于无奈,竟当众说了出来,不好再强人所难。」转头对横
疏影道:「二总管,既然魏师傅、杜掌门两条线索都断啦,烦你把那耿姓少年请
将出来,下官肯担保不会有人为难他。」

  众人视线集于一处,灼灼如炬,竟是不约而同。

  满座皆是修为过人的武功高手,目光之凛冽逼人,直与实剑无异;横疏影不
通武艺,雪腻腴润的婀娜娇躯弱不禁风,又怎能以一抵众?身子微微一颤,忍不
住低垂粉颈,转头端起茶盅,欲避锋芒。

  邵兰生心中不忍:「她一名娇弱女子,没有内功根底,当不得这般气势逼迫。
一下不好,轻则心神浮动,致病伤身;重则凝气透体损及心脉,从此留下无尽祸
根。」撤去灼人目光,便要振袖起身,破了这个剑见无形的凝肃之局。

  忽听一声沉喝:「交人!」声音不大,震动却如擂鼓捶钟,轰得众人心头一
滞。

  这一下仿佛唤魂钟、定音鼓,阶下护卫横疏影的何煦、钟阳二少不由自主弹
起身来,胡乱伸手往腰间一按,「铿、铿」两声,佩刀却抢先倒撞出鞘。两人措
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钢刀坠落地面。

  金阶上一声脆响,横疏影手中的瓷盅坠下,破片随着四溅飞散的琥珀色茶水,
摔成了一圈细小碎花。她面色白惨,倚着镂空的雕花椅背吁吁娇喘,雪腻的胸脯
起伏如波,强笑道:「大……大太保声如洪钟,便……便想要逼迫妾身就……就
范么?」

  邵兰生霍然起身,檀木剑「铿!」脱鞘而出,雪晃晃的剑尖一指,厉声道:
「雷奋开!横二总管不懂武功,你以内家狮子吼相逼,若有差池,你要拿命来赔
么?」染红霞、谈剑笏俱都转过头来,面带愠色,对以此举同感不满。

  雷奋开耸肩冷笑:「临事不决,正须当头棒喝。你们一个个都想要那耿照,
装什么好人?」邵兰生一时语塞,面色铁青。

  横疏影轻抚酥胸,定了定神,忽然抿嘴一笑,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一抹彤霞。

  「大太保所言甚是。既然耿照是目前唯一的指望,妾身不欲以私害公,流影
城同属东海正道七大派之一,耿照是本城的弟子,合该为正道尽一份心。」

  雷奋开冷笑。「再好听就不如唱戏了。如有诚意,赶紧把人交出来是真。」

  「这,只怕妾身也不能够。」

  谈剑笏见她身段放软,以为事情终归有个完满的结果,不料横疏影话锋一转,
听得谈大人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二……二总管!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横疏影嫣然一笑,唇际抿着一抹促狭似的姣美弧线,好整以暇地说:「是这
样。当日云上楼一战,才知这位耿照原来是刀皇武登庸的传人,敝上见他身手不
凡、侠义为怀,很是欢喜,特别飞马奏请京城宗正寺,封他作七品典卫。既有功
名在身,我便请耿大人充当特使,将他携回的赤眼妖刀,送到白城山给老台丞。

  「那妖刀是祸世邪物,事态紧急,耿大人连夜出发,此刻人已不在朱城山上,
非是妾身有意刁难,不让各位与耿大人相见。」

  在座诸人中,只有染红霞知道她说的是谎话,耿照前往荼靡别院、被采蓝弄
伤手掌,不过是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其时天光已露,差不多是用早膳的时间,说
是清晨虽也不妨,然而决计不是什么「连夜出发」。

  雷奋开不知内情,但江湖混老、威震一方的「天行万乘」,岂是三言两语能
够唬弄?挑眉一哼,掸衣而起,冷笑道:「横疏影!这等话语连三岁孩儿都蒙骗
不过,看来你是铁了心脾,要吃罚酒啦。」

  他就这么随意一站,也不见摆什么架势,众人忽觉大堂里气息一窒,仿佛连
窗外的天色都黯淡下来,似有股暴雨将至的逼人……

  猛一回神,雷奋开还是随意地站在原处,双手垂落,连拳头也没握;定睛一
瞧,窗外阳光普照,哪有什么乌影阴霾?

  邵兰生想起与他交手的往事,不禁一凛,暗忖:「这老地痞的」铁掌扫六合
「又更精进了!当年他使这式」紫气东来「之时,还须佐以精妙掌法、浑厚掌劲,
于招式拆解间逼出无形杀气,乘隙夺人,如今却是踏步即出……看来日后对上这
厮,须得加倍小心。」

  横疏影神色如常,有意无意望了染红霞一眼,悠然道:「大太保误会了,这
不是缓兵之计。我流影城还须立足东海,既已答应交人,早交是交,晚交也是交,
何必自找麻烦?实在是各位来得不巧,人既已离城,妾身也莫可奈何。」

  谈剑笏皱眉道:「能不能请二总管派出快马,将耿照追回来?就算连夜赶路,
两条腿总快不过四条腿。」

  横疏影笑道:「好啊!我这就让钟阳调来马队,还请谈大人圈出路线,料想
今日之内,便可追回。」

  谈剑笏听得一愣,才知碰了个老大的钉子,铁面微微一红。

  横疏影笑道:「此去白城山,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双脚跋涉,一天不过
十余里,再算上渡水过桥、膳宿歇息,若沿途顺利,约莫旬月(十天到一个月)
可至。耿照身负机密任务,须得掩人耳目,以保赤眼妖刀周全,因此扮作行商,
择路前往,连我也不知道他走的是哪一条道路。」

  埋皇剑冢所在的白城山,乃是东海的极西之界,自古便是央土势力进出东境
的门户;而朱城山位于东海道东南,除了出海的酆江外,其间还隔着赤水、优波
河、难陀河、千月映龙川等众多支流。

  从流影城到埋皇剑冢,不啻是越过大半个东海道,谈剑笏率领院生西行时倚
仗舟马,都花了十来天的时间,何况是步行跋涉?若耿照刻意不走官道,专拣小
径避人耳目,想要找出他的行踪来,简直是大海捞针。

  雷奋开沉默半晌,忽然仰头哈哈,冲横疏影一竖大拇指,狠笑道:「有你的,
横疏影!这招致之死地而后生,果然了得!我算是认栽了。只是放眼东海,每一
条河道都是我赤炼堂的地盘,除非他能插翅飞将过去,要不,迟早得落到了我的
手里。我可不敢担保能还你一个好手好脚的小东西。」

  横疏影笑道:「大太保言重啦!赤眼不是流影城之物,自也不是赤炼堂之物,
而是关乎七大派存亡,以及天下苍生的重要刀器。诚如大太保所说,此刻七派须
捐弃成见,团结一致,料想赤炼堂也不会自外其中。」

  雷奋开冷哼一声,咬牙低道:「我可没这么说。」

  横疏影环顾厅内,朗声道:「赤眼也好、耿照也罢,我流影城皆无居奇以待
的私心,诸位若早来半日,人刀俱在,正如妾身将万劫妖刀交与谈大人一般,更
无二话。事已如此,也只能说是鬼使神差,人所难料。

  「依妾身之见,七大派不妨相约三月初三上巳佳节,同往白城山一会,一方
面谒见萧老台丞,请他老人家主持灭魔大计;另一方面,料想其时耿照与赤眼刀
已平安抵达,各位也能向他一一问明,解除心中疑惑。」

  谈剑笏心头大喜,击掌道:「如此甚好!」依他所想,万劫、赤眼两把刀都
回到了白城山,连耿照也在埋皇剑冢的保护之下,七大派同受老台丞节制,自然
是最最理想的结果。

  青锋照与赤炼堂素不对盘,邵兰生当然不愿耿照落入雷奋开手里,三月初三
白城山的上巳之会一旦确立,雷奋开就不能再对耿照出手——至少表面是这样—
—于公于私,对青锋照最为有利,跟着点头:「二总管所言,十分有理,青锋照
愿受萧老台丞的指示,为阻妖刀覆世尽一份心力。」

  许缁衣想了一想,也表示同意。

  鹿别驾急于为爱子求医,不愿再耽搁,眼看形势底定,对横疏影一稽首:
「待本座事了,三月初三白城山上,再与二总管道谢。」转头便走,更不停留。
沐云色非是奇宫所派的特使,不能代宫主发言,只说:「我会为二总管把话带到,
待敝宫宫主定夺。」

  「有劳沐四侠了。」横疏影盈盈下拜,容色动人。

  谈剑笏见众人已有定论,打了个四方揖,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回
白山准备,三月初三,与诸位在白城山相见。」又想到沐云色身上有伤,形单影
只,难保鹿别驾去而复返,在半路埋伏偷袭,携手道:「沐四侠,咱们一起下山
罢?下官送你一程。」沐云色点了点头,嘴唇微歙,却未发出声音;面容憔悴白
惨,令人看得十分不忍。

  许缁衣也起身告辞,横疏影命侍女随染红霞往荼靡别院收拾行囊,请代掌门
稍坐片刻。片刻间风流云散,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偌大的厅堂里除了主人,只剩
邵兰生、许缁衣,以及抱臂冷笑的雷奋开。

  一路至此,雷奋开的盘算可说是尽皆落空,他不忙着离开、重新布局,反而
一副悠闲懒惫的模样,与初现身时的风风火火别如天渊。横疏影不知怎的心中一
阵不祥,唤人换过茶水细点,故作殷勤:「大太保忒好兴致,也来做妾身的客人
么?」

  雷奋开也不回答,抓起盘中的酥点大嚼起来,双眼一亮,怪声道:「这是什
么玩意?滋味不坏。」

  他越是不着边际,横疏影越觉不对,面上却仍不动声色,笑道:「这是京城
著名的点心,以油酥和面,一层面夹一层馅。一般做到五层而不显厚腻,滋味纷
至沓来,各自分明而不突兀,便算上品;这色点心却足足有九层,九为极数,故
称之为」千迭凤凰「。」

  邵兰生听得食指大动,也从手边的玉色骨瓷碟中拈了一块入口,果然酥皮薄
而不腻、油香滋润,馅子甜中带咸,一咬之下,有冰肉(肥膘肉)的甘香、莲蓉
的甜润、糖冬瓜的爽口、果仁的松脆、干贝丝的鲜;各色滋味又被蒸熟的咸蛋黄
合而为一,令人回味无穷。

  「我明白啦!」邵兰生笑道:「凤凰的」凰「字,射的是蛋黄的」黄「。馅
料中若无这一品,甜咸两味便难以调和,好一个」千迭凤凰「!」

  横疏影笑道:「我从京城带来这点心的做方,但馅料的增减、改五层为九层
等,却是出自本城名厨呼老泉的手笔。单论滋味,实已好过了京城一品斋的千层
蛋黄酥,堪称一品。」

  邵兰生道:「久闻三总管大名,今日一尝,果非幸至。若能亲见一面,则此
行无憾矣!」横疏影刻意不理一旁大嚼点心的雷奋开,淡然道:「三总管刚做完
这点心,便赶着出城啦!我托他办一件事,恐怕晚些才回。明日再与三爷引见。」

  两人正说笑着,忽见何煦匆匆奔入,不顾礼数,凑近横疏影耳畔,低声道:
「启禀二总管,城外的」指纵鹰「都不见啦!五百人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也没留
下。」横疏影身子微震,面色不变,挥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

  雷奋开把整碟「千迭凤凰」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
的细碎残酥,笑道:「横疏影,任你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你道我带五百人
来,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么?」

  横疏影俏脸微沉,心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奋开冷笑道:「赤炼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
照的画影图形,并且着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东海为止。只要我
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
五百名指纵鹰就会将耿照的画像连同缉捕令,分送东海境内各处河津码头;谁能
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
早晚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盘算,早在他意料之中!)

  横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耿照
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约、江湖
道义的羁绊,甚至是妖刀之于正道、之于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邵三爷
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雷奋开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邵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雷奋开!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决议便不
容你藐视践踏!耿照若有什么意外,你也脱不了干系!」

  雷奋开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
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窜而来的暴民,小孩子
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三月初三,咱们就在白城山见了。」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

  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水
流却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
可让三辆四乘马车并行通过的大桥,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镇的必经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余人丁,连同驻军、眷属,以及累世长居山腰山脚的百姓,算
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遑论王化、承恩等四镇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饭营生。
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摘了野菜担去镇上兜售的,载了牛羊布匹送进城里的…
…过桥的人们形形色色,始终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一条木造的便桥之前,忽有一伙明火执仗、凶神恶煞似的魁梧大汉,手里挥
着明晃晃的钢刀,在桥头设置岗哨,要过桥的人全都被拦了下来,一个个仔细盘
问;稍有应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绳索圈在一块。

  随着天光大亮,等着要过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辆篷顶骡车「喀答、喀答」地踅了过来,也加入了等待的队伍。赶车的是
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汉,他踞在车座上等了又等,百无聊赖,见前方排着的是
一对母子模样的男女,那老妈妈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穿着
山民间流行的短褐、草鞋,扁担两头挑着柴捆,腰后还有一柄磨利的手斧,显然
是从朱城山下来的樵夫。

  队伍移动缓慢,却非是全然静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纪,无法久站,只得坐在
路旁歇息,每回队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几步,另觅大石或平地坐
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汉唤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这样挺辛苦的。若不嫌弃,请
来我车上歇坐如何?」挪动身子,拍拍空出来的车座,俯身道:「大娘!我一个
人坐这儿挺无聊的,您来陪陪我罢。」

  中年樵夫犹豫一下,终不忍母亲受苦,频频相劝;老妇原是不肯,捱不住儿
子与那虬髯汉子殷勤,终于还是爬上车座,双手交握,向大汉低头:「感谢您啊,
好心的大爷!龙王大明神保佑,赐福给您这样的好心人。」大汉呵呵直笑,点头
道:「那就多谢大娘的金口啦!托福、托福!」

  车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担着柴,跟在骡车旁边,与大汉有一搭没
一搭的闲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虬髯大汉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中年樵夫摇头,片刻又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人
罢?呸,净是欺负善良的老百姓!」老妇听见,慌忙「嘘!」一声:「小声点!
你逞什么能?他们有刀啊,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亲,悻悻然闭上了嘴。

  大汉满脸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后方队伍越排越长,忽听有人大声鼓噪:「喂!前头在搞什么玩意儿?」两
名武官装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队伍里响起一片嗡嗡低响,此起彼落:「……哎,
是流影城的人!」

  「来啦来啦,终于等到啦!」

  「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那两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张罗竞锋大会的事,
各司人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为辛苦,所有人员的轮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
分批让卸下勤务的弟子去镇上散散心,四个时辰内便即回城,不准留宿过夜。

  这两人天没亮便下了岗哨,相偕下山散心,却遇着拦桥检查,忍不住越众而
出。

  桥头的那群红衣大汉围了过来,为首之人形貌狞恶,粗声道:「你们两个才
不是玩意儿!滚回去排好,再要啰皂,老子一刀劈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钢刀:「我入流影城三年,头一回听到有人
敢劈流影城武卫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土匪地痞?」锵的抽出半截钢刀,故意往那
人面上一转,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头唤众人过桥,忽然腰间一痛,那红衣匪
徒飞起一脚,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弹,双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呕出酸水。

  「你流影城来的呀?正好!」红衣汉子踩着他的脑袋,狠笑道:「老子就是
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边去仔细盘问,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同伙
齐发一声喊,七、八把钢刀分架着两人,缴下佩刀,便要拉进绳圈里去。

  总算另一名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头脑清楚,见了这伙穷凶极恶的德行,再与
赭红衣衫稍一联想,白着脸道:「你们……你们是赤炼堂的人?」红衣汉子狞笑:
「看来你要聪明一些。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们过桥去,
老子也懒得与你缠夹!」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气连枝!这儿离流影城不过几里,
你敢在我家的地头拦路圈人,是当流影城没人了么?」

  红衣汉子左顾右盼,同伙间爆出一片轰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连搧了那矮弟子几耳光,揪着衣襟
往上提,呲牙咧嘴地凑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这是镇东将军府颁下的」禁徙
令「,任何未经将军批准、擅入东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斩!有窝藏流民、
供与棉衣食水者,一体同罪!」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来,冲队伍一扬文书,大
吼:「我们现在怀疑,这里有人窝藏流民,因此设岗盘查,贯彻将军的命令!无
辜之人,自然不用担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扫过身前队伍里的百姓,所经之处人人低头,无不股栗。

  「排到队子里的人无故离开,就是心虚!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绝不宽贷!
听到没有?」

  风声呼啸,更无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开溜、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风报
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妄动。红衣汉子满意点头,指挥手下将那两名
巡城司弟子捆起来,也不盘问什么,径自扔进圈禁处,与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颇
有示众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声咒骂:「将军府颁得什么」禁徙令「,都教这
帮匪徒拿来为非作歹了!这儿离边境不知有几百里,从没见有什么四道流民。真
正该正法的,只有这帮无法无天的凶徒!」

  老妇唯恐被红衣人听见,双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摇晃:「龙王大明神保佑哇!
你呀,少说两句成不成?」

  队伍前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赶进绳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过二十岁的青
年男子,没有妇人女子,也无老妪幼童。之后又有几名巡城司弟子到来,也是不
由分说便被逮住,扔进围着绳圈的溪畔湿地,照例一句不问;遇到唠叨或抵抗的,
便饱以一顿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啊?」

  ——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二十;之所以还抓了其他年纪相仿
的平民百姓,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是避免目标乔装改扮。这种撒网捕鱼的作法
很笨、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虬髯大汉心里想着,
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观察赤炼堂帮众的行
径。

  待查的队伍约莫等了一刻,终于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帮忙搀扶她下
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
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游移,身体紧绷,颇似惊弓之鸟。

  (是他!)

  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
恭敬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
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吩咐,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
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检查哩!」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
那个人「么?」

  「正是。」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真个是大海捞
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过了一会儿,忽然颤
着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却是见过的。」自顾自的咯咯发笑,
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帮忙认出了这厮,那
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谀
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桥头,蓦
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心想:「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
错过了。」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着他大方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
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
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虬髯大汉笑道:「你
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
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而那驾车的虬髯汉子不
是别人,却是此际应当作客流影城中的「策马狂歌」胡彦之。

  那赤炼堂的小头目杨七在帮中尽管身分不高,也是混过江湖的,岂不知「策
马狂歌」的大名?愕然道:「这位……是天门鹤真人的高足么?失敬、失敬!」
胡彦之笑道:「大哥客气。我师父只剩我这么个徒弟活着,没比过也不知是高足
还是低足。」

  杨七干笑:「胡……胡大侠说笑了。」心想方才的恶形恶状都给瞧了去,此
人在江湖上威名素着,说是嫉恶如仇;倘若苏道长镇他不住,只怕还要费一番力
气应付。却听苏彦升寒声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胡彦之笑道:「我在流影城作客,白吃白住了好一阵子,横二总管精打细算,
硬是不肯吃亏,非要我带个人去求医不可。我本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但流影城
好酒好菜住得舒服,我以后还想再来,只好勉为其难,走他妈的一趟。」

  苏彦升大起疑心,冷笑道:「要医什么人?又去哪里求医?」

  胡彦之耸肩一笑。「前些日子,流影城中的不觉云上楼出了事,你知不知道?」

  苏彦升与杨七面面相觑,杨七惊喜交迸,苏彦升却是泛起一丝恶意的笑容:
「横疏影把人托你,当真瞎了狗眼!」回头尖叫:「杨七!人就在里面……」

  没等他说完,杨七一声令下,十几名赤炼堂众将篷车团团围住,他从车后将
布帘掀开,只见车内躺着一名全身、头脸都裹满白布之人,身旁另有一名容貌清
秀的婢女服侍。那婢女似是吓得傻了,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双手抓着拭汗用的
白巾,睁着一双空洞的漆黑大眼面无表情,尖尖的瓜子脸蛋比白巾还要白惨。

  杨七一愣。车里哪有什么十八九岁、流影城出身,名叫「耿照」的黝黑少年?
真是活见鬼了!

  苏彦升跃进篷车里,又掀帘自车座旁一跃而出,怒指胡彦之:「你!把那耿
……那人藏到哪儿去了?就是当日在烽……烽火台……与你一道的那名少年,你
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胡彦之见他说到「烽火台」三字时,不禁舌头打结、浑身发颤,灵光一闪:
「难不成……他竟被妖刀吓破了胆子?」越看越像,故意板起面孔:「你在胡扯
什么?这位是流影城的厨工阿傻,那日便是他被妖刀天裂附了身,当场将两名臬
台司衙门的公人从头到脚劈成了四半,肠子流满一地,那个血啊,啧啧……」

  苏彦升失声尖叫,踉跄倒退几步,跌坐在地上,颤着挥手:「别……你不要
再说了!不要再说了!」旁人都被他的模样吓到,纷纷走避,连赤炼堂众也不知
所措,怔在当场。

  胡彦之不以为意,继续道:「这人拿妖刀杀了许多人,连自个儿的头脸也给
劈坏啦。流影城主也算跟我拜了把子,就托我带他找大夫治治,省得他那张脸活
像是摔烂的西瓜似的,纱布一打开便流了一地的红汤……」

  苏彦升坐在地上,双手无助地举在胸前,疯了似的尖叫不休,仿佛又回到了
当日万劫横扫之下、遍地都是赤浆肉泥的修罗场,看不见的黏稠鲜血劈头夹脸地
泼了他一身,那温热的液感与冲鼻的气味如鬼魂般纠缠不去,无休无止——「啪!」
杨七实在是受不了了,甩手打了他一记耳光。苏彦升愕然闭口,瘫坐着不住喘息。

  「胡大侠,对不住,小人不是有意冒犯。」

  「不要紧。」胡彦之忍笑道:「你这样也是为他好,我明白的。」

  杨七点头,想了一想,又道:「胡大侠这么一说,我们也就放心啦。小人有
命在身,凡流影城中来、欲过此桥者,一律不准放行,请胡大侠不要为难我们这
些下人,待检查无误后,定让胡大侠通过。」

  胡彦之笑道:「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冒犯的。诸位请便。」

  杨七率人里里外外搜了一遍,那骡车不过是在箱车上加了个简陋的布篷,车
底薄薄一片木板,别说是藏人,就连塞一颗白菜的空位也无,一眼就能看尽,原
本便不用搜。杨七的目标,从头到尾就是人。

  他小心翼翼提刀凑近,端详了半天,抬头对胡彦之道:「胡大侠,对不住,
我想起这位姑娘下车。」一指篷车内的婢女,语气却十分坚定。

  胡彦之不禁有些佩服:「一名小小头目,办事却如此细心谨慎,难怪赤炼堂
壮大如斯,叱咤东海水陆两道。」面孔一沉,故作恚怒,冷笑道:「你赤炼堂好
威风啊!连横疏影横二总管的贴身婢女也敢动,眼里是没有人了。」

  杨七没料到他翻脸竟像翻书一样,也不排除是逮住了他的痛脚,镇定应答:
「胡大爷,我们只是手下人,哪有这胆量?但此事关系重大,不是小人做得了主
的。还请胡大侠见谅。」

  胡彦之冷蔑一笑,神情猥亵。

  「好啊,都让你查。你是要她当众脱了衣裳,教你里外仔细」查「么?」

  杨七正是疑心他男扮女装,只是没想到堂堂天门掌教的传人、侠名远播的
「策马狂歌」胡彦之一说起这码事来,竟比自己这等水匪出身的还要不堪,怎么
听怎么不舒服。

  「这……胡大侠,小人只是公事公办,没有别的意思……」

  「放屁。」胡彦之抱胸冷笑:「你告诉我,你有见过哪个男扮女装的,模样
比娘儿们还漂亮?是男是女,一眼便能看出;偏你这杀千刀的,非看到穴儿不肯
罢休!说你不是想乘机揩油,谁人肯信?想插就直说,畏首畏尾,算什么好汉…
…」

  杨七一想也是,那婢女生得眉清目秀、肌肤雪白,下颔尖细,鼻梁挺直,分
明是个美人胚子。那耿照据说是城中铁匠出身,又是刀皇唯一的传人,以绝世武
功降服天裂妖刀,救出大名鼎鼎的「八荒刀铭」武登庸……怎么说也不能是个美
胜朱颜的兔儿爷。

  「……嫩穴儿谁人不想?捅着水滋滋的可舒服了,可你们这么搞说不过去嘛!
又不是……」

  胡彦之兀自叨叨碎碎,但内容委实太过不堪,连水匪都听不下去了,杨七赶
紧接口:「胡大侠说得极是,是小人唐突啦!」一指躺着的那人,委婉道:「但
此人的相貌,小人还想瞧上一眼。」

  胡彦之怒道:「脸都砍烂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手边有悬红图影么?
拆了药布你也不知是不是正主儿,存心寻你爷爷开心?」

  杨七说他不过,又禁不住地犯疑心,正自为难,忽见山下一蓬黄尘扬起,宛
若天际龙卷;烈蹄刨地间,一匹奇骏的乌骓马如电奔来,马上骑士一身赭红劲装、
皮兜皮甲,以赭巾掩面,衣摆绣着一头夹翼俯冲的扑天鵰. 马鞍畔除了长短兵器
之外,还有绳索、水壶,以及左右两只鞍袋。乌骓马人立而止,待烟尘消散之后,
才见马后以绳索系着另一匹健马,背上仅置轻鞍,显是替换之用。

  胡彦之是御马的大行家,一看此骑的行头,便知是急驰速行的配备,心念电
转之间,登时了然于心。

  (是赤炼堂的私兵「指纵鹰」!)

  那全身赭衣如血染的剽悍骑士调转马头,将一只竹筒稳稳抛在杨七手里,冷
冷撂下一句:「按图追人,不得轻纵!」最末一个「纵」字落下,杨七等还来不
及行礼应对,黄尘已卷至十丈之外。

  杨七精神大振,取出筒中绘影,见画中的少年浓眉大眼、双目炯炯,自扮不
了容貌娟娟的秀丽少女,一指车内那缠满绷带之人:「胡大侠,真对不住,你若
不肯拆开裹布,小人便要自行动手啦。」

  胡彦之面色铁青,沉默良久,咬牙道:「要看便看,你莫要后悔。」

  杨七都瞧在眼里,强抑兴奋之情,悄悄打了个暗号,桥面上数十名赤炼堂众
都围了过来,各持兵器,将篷车围得水泄不通。散在最外围的五、六人弯弓搭箭,
不再靠近,以防胡彦之骤然动手时,拽弦射他几个透明窟窿。

  杨七心知此人武艺高强,不敢托大,将支援火号反握在后,只消人图一合,
便发出信号。届时别说沿溪封锁的众多赤炼帮众,怕连大太保亲率的精兵「指纵
鹰」也要立时赶至,任他「策马狂歌」如何了得,总不能插翅飞了去!

  胡彦之将那人抱在怀里,一圈一圈解开缠布,一股腐脓似的恶臭夹杂着血腥
气猛冲了上来,呛得杨七掩鼻仰颈,几乎要反胃呕吐。最后一层白布揭开,露出
一张皮开肉绽的扭曲面孔,伤口糜烂化脓,如两块生肉片般外翻开来,令人不忍
卒睹。

  「怎么样?你看够了没有?」胡彦之神情阴沉,仿佛下一刻便要动手揍人。

  杨七差点从车辕上跌下来,强忍着喉头酸水,胡乱挥手:「可……可以了!
烦请胡……胡大爷慢走……恶……」胡彦之哼的一声,阴阴问道:「你叫什么名
字?」

  「小……小人杨七。」

  「我记下了。」胡彦之小心将纱布缠好,目光如电,冷然道:「他若因此不
治,天涯海角,胡某都将取你狗命!你且记着!」

  他跃上车座,放下吊帘,持起缰绳驱车前进。赤炼堂诸人慑于他的气魄威仪,
生怕自己也被问到「你叫什么名字」,纷纷让出道来,不敢拦阻。骡车行进极慢,
简陋的篷顶一路晃摇,拖着尘沙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直到再也听不到骡车车辕的铃铛声响,桥上的赤炼堂众才又恢复行动。只是
杨七一想起那张血肉模糊的扭曲面孔,以及那股中人欲呕的腐臭血气,终于还是
忍不住趴在大呕特呕,将昨晚吃的酒菜吐了个清光。

                ◇◇◇

  胡彦之驱车前进,好整以暇,直到行出数里,再也看不见法雨溪的水面粼光
后,才「吁」的一声,在一处山泉边停下骡车。

  「难为你啦,赶快起来!趁现在没人,把那玩意儿洗干净!」

  全身包满绷带的「阿傻」一跃而起,飞也似的冲到山泉畔,死命地扯去白布
条,趴在草丛里干呕起来。片刻,他将塞在鼻孔里的两枚茴香擤出,用清洌甘美
的山泉水洗去一头一脸的秽物,露出一张浓眉大眼的黝黑面庞来。

  「化妆成阿傻」这个点子固然冒险,却得益于胡彦之周游天下时所学的精妙
易容术,以及他曾经跟随号称「京城第一仵工」的奇人仇不坏办案三年、与各种
惨死奇尸朝夕相处,不但尽学仇不坏的断案奇能,更能巧妙模仿出伤口化脓、甚
至露骨渗髓的模样。

  仇不坏不仅是京左六邑间最好的仵作,更精于审案查案,据说只要是他看过
的尸首,没有找不出凶手的,先帝特赐「代天除恶」的金字腰牌一面,许他便宜
行事,不受六部三司节制,在平望都一向享有「捕神」的美誉。纵使赤炼堂设下
天罗地网,也万万防不到仇不坏嫡传的骨相之术。

  「易容术的最高境界,便是」改变骨相「。」胡彦之得意洋洋:「许多易容
术会被看出破绽,大抵也是出在这一项。掩饰表象、欺骗目光,对付不了真正的
高手;精妙的易容术,要做到化高为矮、易胖为瘦、转女为男,才能算是登峰造
极。」

  耿照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我脸上弄了什么,怎能这般传神?」

  「你就别问了,知道了你也不会开心的。」胡彦之耸了耸肩:「况且,有碧
湖姑娘的伤疤对照,做出来的效果也特别逼真。只要故意做得夸张一点,便能唬
住那些不长见识的水匪。」

  耿照一脸佩服。

  「老胡,你和姊……二总管一样神机妙算,都猜到了赤炼堂一定会包围朱城
山,才想到这等脱身之计。要是只有我一个,一定是硬闯下山,然后被他们逮个
正着。」

  「厉害的是她,不是我。」老胡摇头:「如果非她的暗示,我也没想到赤炼
堂会边上山要人,边在山下逮人。这招很是厉害,既不押大也不押小,不管开的
是哪一边他们都要赢。咱们只闯过了头一阵,赤炼堂将你的图像传遍各处河津码
头,易容术不能整天黏着脸面,久了会长疮生脓的,此后行动须得加倍小心,否
则将寸步难行。」

  耿照洗净头脸身体,掘了个坑将纱布衣服埋好,钻进车里,从垫褥下取出预
藏的新衣换上。「要出发啰!」老胡跃上车座,回头瞥了帘内一眼,不觉失笑:
「喂喂,穿着那身衣裳不难受么?还不赶快换下来?」

  「老胡,这样他不明白的,得让他看见你的嘴。」

  耿照对着呆坐的清秀「少女」飞快打了个手势。

  「阿傻,快换衣服,我们要出发啦!」

  第二十七折环刀夜炼,铸月补天

  原来阿傻在云上楼昏迷后,得程虎翼程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便即苏醒,身
子虽然虚弱,神智却十分清楚。老胡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耿照的「道玄津」
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横疏影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篷车,并要求胡彦之保护阿傻,往王化
镇郊的「夜炼刀」修玉善隐居处一探。「此事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流
影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却没有像胡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
异人,可堪托付。」横疏影晨间秘密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胡大侠若不
答应,妾身……真不知能靠谁了。」

  胡彦之对阿傻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灵光一闪,笑道:「流影城
中卧虎藏龙,怎会没有高手?承二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岳宸风那
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人,恐怕应付不来。二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典卫
耿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横疏影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耿照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赤眼妖刀往白城山,将刀与琴魔遗言一
并面呈萧老台丞。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敌我之别,
邪派固有染指妖刀的可能,东海正道七大派里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只分想要妖
刀、以及想守妖刀的两方,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胡大
侠还是想与他同行么?」

  胡彦之陡然省觉:「琴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几日云上
楼的消息稍加联想,小耿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六大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横
疏影说不交就能不交的。她放小耿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
鱼一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气啦!」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击掌笑道:
「那好!反正去白城山、去王化镇,起码前头十几里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
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横疏影垂颈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胡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府关系密
切,若是岳宸风吩咐下去,放眼东海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胡彦之何等精明,闻言一凛:「不妙!岳宸风三日前离山,赤炼堂与将军府
关系密切,自已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防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
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摸不出白日流影城。」起身笑道:「二总管的吩咐,我
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二总管帮忙。」

  「胡大侠请说。」

  「请二总管安排一支持兵,驻扎在龙口村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横疏影笑道:「胡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胡彦之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二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
对妖刀下手?东海六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刀,这下通通在我手里啦!二总
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斗可栽得不轻。」

  横疏影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胡大侠若是要刀要人,耿照根本回不了流影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的,却
要从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

  篷车在羊肠小道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傻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
安静地从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耿照拆下车座底部的活
板,取出一只长近三尺、宽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
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横疏影用以贮放名琴「伏羽忍冬」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
是受各方觊觎的妖刀赤眼。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耿照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佩剑「狂歌」毁于
万劫的不复刀气,横疏影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天字级对剑相赠,出发
前也一并藏入暗格中。

  胡彦之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篷车在
山间不住转换道路,始终没再遭遇赤炼堂人马盘查。耿照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
北随意乱聊;老胡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又讲述用刀之法,若
非阿傻始终扭头望远,反应冷淡,这一路轻松闲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

  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胡彦之「吁」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了骡车,
指着不远处的小丘。

  「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王化镇的地界,向东再行一刻便入镇区,往北是
鬼头岭;沿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边的越城浦。流
影城在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
幅具体而微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砦等无一缺漏,看得耿照矫舌不下。
胡彦之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傻?修玉善修老爷子隐居之处,
你还记不记得在哪里?」

  阿傻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想,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胡彦之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两人正色道:「从这
里开始,咱们就算入了险地。岳宸风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
干休。若阿傻所言为真——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摄奴既能
寻到了他,岳宸风肯定也知道修老爷子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
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耿照皱起眉头。

  「杀阿傻灭口,杀你泄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
必岳老师会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胡哈哈大笑。

  「要查天裂刀与修玉善一案,阿傻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流影城
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闲事……除非独孤天威不想跟镇东将军府斗这口
气,摸清楚他岳宸风的底细,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里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
脑袋等着岳老师的宝刀。」

  商议妥当,老胡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置在手边,耿照佩刀在腰,连阿傻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
军府的伏兵突然杀出。骡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里许,车驾无法
再进,老胡将骡子系上一株老树,辕辔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

  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
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
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蔽日的林道
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猫头鹰翼处的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
腰间突出一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幢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敷泥涂垩
的夯土墙斑剥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冬季都乏人照拂。

  「就是那里?」老胡嘴唇歙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傻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耿照抓住他的手臂,只觉触手寒凉,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
子。

  胡彦之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耿照拉着阿傻躲在山
坳转角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老胡踏在崖畔挥舞双剑,示
意两人上前。

  「我里里外外都看过了。他妈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老胡笑骂:「真是
怪了,难道岳宸风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
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道,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
真是一览无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耿照耸肩道:「兴许是还没找到这里罢?若
无阿傻引路,我们恐怕也找不着。」

  居间的大屋虽是茅顶土墙,却有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
另有两幢小屋:一幢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幢更小的茅舍却
经人打扫整理,摆着简单的床褥几垫,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傻梦游似的走进屋里,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
不住地发颤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耿照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胡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老胡摇了摇头,面色凝肃:「过不了,一
辈子就会困在血色的梦魇里,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上眼便能瞧见。
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
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
况下将你一口吞掉……」

  耿照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慑,剎那间动弹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
…该怎么办?」

  胡彦之冷冷一笑,眸中却无笑意。

  「他只能,学会和恶梦做朋友。」他轻声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
笑着与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耿照不禁一悚,回神才觉遍体生寒,见老胡已往大屋处走去,忙三步并两步
追上前;想想还是不对,语带试探地问:「老胡,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
到底是什么意思?」老胡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昏头啦?我是说咱们做人
家的朋友,别不长眼,给人家一点空间,如此而已。」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胡彦之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赫见黝黑的斗室里,东一
块西一块、泼墨也似的溅满大片褐黑污渍,地上、墙上,破烂歪倒的竹椅之上…
…简直是无处不在。积了蛛网灰尘的屋角地面,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依稀识得
是女子的衣物一类。

  茅舍简陋通风,就算有什么血腥秽气,两、三个月间也已散得干干净净,然
而一见室内的景况,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其势凶猛,宛若
野兽肆虐一般,教人不禁掩鼻侧首。

  「看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

  胡彦之稍稍推开门扉,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里各处——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
地上染血的柴刀,还有四处散落、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
的变形指头——摇头道:「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阿傻一刀劈了摄奴,还算便
宜了那厮。走罢,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籍,夯平的地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
长、阔便与一柄寻常单刀相似,可见喷洒的劲道惊人。以这片血渍为中心,四周
墙上地下都溅满小指粗细的斜长血点,怵目惊心。

  耿照暗想:「看来,这里便是摄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

  据阿傻之言,摄奴一照面便砍了修玉善的左臂。修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
一身的艺业都在这条左膀之上;年老重创,又失了用刀之手,这位名满天下的刀
界耆宿虎落平阳,惨死在摄奴的凌迟酷刑之下。

  「以残留的足迹来看,恐怕还是摄奴暗施偷袭,修老爷子为了回护孙女与阿
傻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胡彦之蹲下身来,指着地上交错如虹
的激烈扫痕:「若非如此,以」夜炼刀「修玉善的造诣,就算他年迈体衰,摄奴
也未必能是对手。」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破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举袖揩去尘埃,见牌上朱
漆陈旧,以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叹道:「这块牌位带
将回去,足以证明阿傻说的是实话。西山清河修氏乃名门之后,祖宗名讳是查得
出来的,总不能自行捏造。可惜!」铸月炼兮夜如明「的清河修氏,威震西山的
铸月刀法、补天秘式,从此都成绝响!」

  「」夜炼刀「修玉善修老爷子,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西山道除了金刀门柳家,论刀法便要数清河郡的铸月山庄修家了。」

  两人转往东厢,此处倒是未受破坏,只是久无人居,积灰甚重。屋内有竹制
的书架、桌椅,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胡彦之随手拍去灰
尘,拉开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又打开桌畔的屉箧,检视
其中的书信纸张。

  耿照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老胡,你在找什么?」

  胡彦之低头不语,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反倒对屉中取
出的几卷白纸看得十分仔细,不住抚颔点头,一会儿才接口:「喏,我在找这个。」
将手里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题着《清河后录》四字,另一本则是
《铸月殊引》。

  耿照奇道:「这是……族谱么?」

  老胡大笑。「傻子,这是刀谱。」随手一翻,那本《清河后录》里密密麻麻
的都是字,前头录有修氏历代先祖名讳,倒还不显紧凑,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
整页挤满蝇头小楷,写的似是八股策论一类。

  而《铸月殊引》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讲述修家先祖开辟铸月山庄的沿革
与艰辛,后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气韵生动,
纤纤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飘飘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
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却又不觉得丑怪。

  图解不比心诀,字数寥寥,耿照一眼就瞥见「铸月刀法第一式」的字样,扉
页写着:「曰」接天云路「。霏微阴壑兮气腾虹,迤逦危磴兮上凌空;云路迥接,
灵仙髣佛,山中之人兮好神仙,想象闻此兮欲升烟。」

  那图绘得极有灵气,女子敛目含笑,双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
身上装饰的璎珞、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其势灵动,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
响。

  他心念一动:「原来这图是举刀上撩的意思。」稍加移目,只见下一帧图里
女子持刀平举,丰满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飘扬,连头顶梳的
灵蛇髻都微微扬动,整幅图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

  耿照略加思索,登时醒悟:「原来如此!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撩,更是乘
势一跃,由上往下劈落!因此发飞衣扬,可见刀势猛烈。」想起批注的那句「想
象闻此兮欲升烟」,脑海中的下劈之势略消火气,蓄劲三分,模拟羽衣飞升之态,
果然下一幅图像横刀如吹笛,余势不尽,斜斜挥去。

  耿照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不由得继续往下瞧,连看了七八帧图像,看
得津津有味,灵光一闪:「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连,大开大阖。
图中那柄尖刃刀看似颇沉,刀柄又异常弯长,若稍微握后一些,以刀身的重量来
带动招式,旋扫起来,威力一定十分惊人。」

  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们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转移、力
量分配,是如何以强击弱,使材质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
其细腻之处,又与刀客、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

  耿照本能地以七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只觉图像中的意涵不尽,似有弦
外之音,多看得片刻,仿佛又看出许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胡彦之啧啧两声,坏坏一笑:「武功图谱我见多了,图画
得这么好、字却这么少的,倒是头一回遇见,可见这本刀谱的秘奥全都在图上。」

  耿照黑脸一红,不敢再看,嚅嗫道:「修老爷子家里,怎把刀法武功全写进
了族谱中?」

  胡彦之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录有铸月刀法的,书皮上一定写着」铸月刀
谱「么?那可就大错特错啦。像清河修氏这种名门,武学家门是分不开的,传于
嫡长,录于宗轨,和家法、祭器一样,都是代代相传。这部《铸月殊引》中记载
了修家的成名武艺铸月刀法,而另一部《清河后录》所附,则是」补天秘式「的
心诀。」

  耿照恍然大悟。

  「是啦,老胡你也是仇池郡的古月名门出身,难怪懂这些。」

  胡彦之笑而不答,从行囊取出一只油布小包,将两本小书妥善包好,递给耿
照。

  「喏,给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耿照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摇头:「我……我不能要,这
又不是我的东西,也……也不是你的。总之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俩都不能拿。」

  胡彦之冷笑:「也对,这是修老爷子的物事。可修家连最后一个小女娃儿都
不在了,真要物归原主,便随老爷子小姑娘埋进土里,如屎一泡,由它烂掉。你
是这个意思?」

  耿照辩不过他,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占夺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胡彦之也不生气,摊开从屉箧里搜出的一大摞图纸,小心理平:「这是修老
爷子过世前正写着的刀诀,我一见这屋里的笔砚灯芯,就知道他在整理著述,写
的恐怕也是他毕生使刀的经验,不想让先人专美于前。照你的说法儿,也要在老
爷子的坟前一把火烧了,才算干净?」

  耿照一时语塞,虽仍倔强地不肯开口,但心念电转间,隐约又有些动摇。

  胡彦之淡淡一笑:「如果我说这些东西都留起来交给阿傻,你觉得怎样?」

  耿照眉目一动,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

  「不止刀谱不能烧不能埋,」老胡一指他身后。耿照顺势回头,见壁上悬着
一柄铜装长刀,刀似半环古玦,柄鞘形制古朴,与书中所绘竟有几分雷同。「连
那把修老爷子的佩刀」明月环「,也得为阿傻留下。如果不再让他用天裂妖刀,
咱们总得替他想辄不是?」

  「这一路凶险尚多,我们不能把宝都押在同一处。明月环刀给阿傻护身,你
带着这两本刀谱,修老爷子未完的手稿就由我收着,反正总得有个人先读懂了,
才能传授给阿傻。除非咱们三个忒倒霉,给人一把通杀了,要不至少也有一样能
回到流影城,修老爷子的遗惠不致湮没。」

  他将整摞手稿层层对迭,折成了烧饼大小,取出另一只油布包封存妥当,藏
入贴身的内袋里。耿照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接过装有那两部刀谱的油布小包,也
收进了贴肉的衣袋,再重新束好腰带。

  「你呀,真是个死脑筋。」老胡笑他:「偷、抢固然不对,真到了舍生救死
的紧要关头,便是窃国夺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讲原则当然是好,但有句话叫」
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怕污了双手,啥事也别想干。」

  耿照苦笑道:「我说不过你。」见老胡还在东翻西找,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便将壁上的明月环刀摘了下来,道:「我去瞧瞧阿傻,顺便拿刀给他。你……也
别翻太久,怕是真要变贼。」胡彦之不由失笑,呸呸两声,继续翻箱倒箧。

  阿傻已不在小屋里,耿照在茅舍后的悬崖边寻到了他。

  崖畔隆起两堆土冢,插着两片削平的银桦木,白烁烁的面上却无只字。耿照
心念一动,会过意来:「阿傻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写字之类的精细活,勉强刻上
修老爷子与修姑娘的名字,只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到阿傻身边,恭恭敬敬地向土冢磕了三个响头,合什默祷:「救苦救难
的龙王大明神,请接引老爷子与修姑娘早登极乐,来世清静无垢,得享大福,莫
要再入轮回受苦。」虔祝完毕,又伏地叩头。

  阿傻只是呆呆坐着,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修老爷子的佩刀。」耿照将「明月环」放在他手边。「老胡说了,要
你拿这把刀替修老爷子祖孙报仇。我们还找到修老爷子的刀谱心诀,等老胡融会
贯通,便传授与你。程太医说了,天裂刀有违天道,你只要再持握一次,后果将
不堪设想。」

  阿傻木然接过,缓缓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铜绿之间,顿时映出一泓雪亮。

  明月环刀离鞘,他双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洁的桦木空牌不住轻颤,银白色的
细碎木屑犹如雪花簌簌而落,却始终无法利落划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
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丑陋,竟连「修」字的起笔也无法顺利完成。

  阿傻忽然激动起来,仰头嘶嚎,声音瘖哑如兽,令人不忍卒听。

  胡彦之闻声奔来,却见阿傻拖着明月环刀,旋身大扫大划,拖得沙石激扬,
恍如走马;烟尘散去,地上写着大大的「宿缘」二字,每字约莫一丈见方,仿佛
非要这等尺寸,才能让他无力的双手刻落笔画,不致歪斜。

  阿傻两肩垂落,颓然跪倒:「铿!」一声清响,明月环刀脱手坠落。

  耿照心中不忍,弯腰替他把刀拾了起来。

  「这是……修姑娘的名字么?」

  阿傻生硬地点了点头,目光空洞,仿佛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胡彦之远远望着,神情十分复杂,片刻才摇了摇头,施展轻功沿来时小路掠
向崖下,并未惊动屋后二人,敏捷如鹰的魁梧身形闪入林间,霎时不见。

  耿照却明白阿傻的意思,用刀尖在其中一只木牌刻下了「信女修宿缘之墓」
七个字,另一块则写「清河修公玉善之墓」,将刀退入鞘中,捧还阿傻。「我和
老胡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让你能练武功。或许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亲手为
她们刻两块新的墓碑。」耿照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人只要活着,就
有希望。这是七叔跟我说的。」

  他跟阿傻描述七叔的样子,说七叔尽管只有一条胳膊,在耿照心目中,七叔
却是全东海最好的铁匠,打铁的功夫连天字号房的首席屠化应也比不上。「……
水月停轩染二掌院的那柄昆吾剑,便是出自七叔之手。我拿着同万劫妖刀对砍几
次,丝毫不落下风。」

  「老爷子和修姑娘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对得起她们?」耿照握住
他的双手。「你要打起精神。无论如何,还有我和老胡,我们都会帮你。」

  「……为什么?」

  「嗯?」耿照瞧得一愣,一下子没明白过来。

  阿傻面无表情,飞快地打着手势。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我的血海深仇,关你们什么事?」

  「路见不平,本来就该拔刀相助。况且,我们是朋友啊!」耿照想了一想,
补充道:「老爷子和修姑娘,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或许她们错了。或许,你们通通都错了。」阿傻嘴角微斜,笑得却很苦:
「我是个双手俱残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收容过我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还凄
惨。若不倚仗天裂刀那种妖魔鬼物,还谈什么报仇?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只要有天裂刀,就够了!杀他之后,我也不想再活。当日若非是你,我
早亲手将那厮杀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现在还说什么帮忙、说什么朋友!
真要报仇,给我天裂就好!」

  他霍然起身,将明月环刀高举过顶;耿照福至心灵,连忙一把拉住。

  谁知阿傻胳臂虽细,以耿照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他拉倒,指尖反
被一股柔韧之力震开,猛想起老胡之言,心念电闪:「莫非……这就是什么」道
门圆通之劲「?」微怔间,阿傻已甩开握持,猛将明月环刀掷下山崖!

  耿照扑救不及,不禁恼火,回头怒道:「这是修老爷子的遗物,你怎能如此
对待恩人!」阿傻面目僵冷,单薄瘦削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手飞快交错:「人都
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耿照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爷子和修姑
娘的是摄奴、是岳宸风,不是你!她们救你是出于善意,她们照顾你,是因为你
们彼此投缘,那是她们的好心、她们的情意、她们的选择!你不要用因果命数的
郎中之说,来污蔑对你这么好的人!」

  阿傻嘶声嚎叫,用力一挥,一股淳厚劲力应手而出,两人猛分开来,双双坐
倒。

  耿照这辈子还没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经验,失足顿地,益发恼怒;撑地一跃而
起,还想再跟他议论分明,谁知阿傻却闭眼抱头,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两人推搪拉扯,胡乱扭打一阵,终究还是耿照的怪力占了上风,抓着双腕猛
将阿傻压摁在地,翻身跨骑在他的腰腹之间,两人贴面喘息,犹如小孩斗气打架。
「你把眼睛睁开……给我把眼睛睁开!」耿照怒道:「这样耍赖算什么?睁开眼
来!」

  阿傻自是听不见,双脚乱踢,奋力挣扎。忽然铿的一响,一物飞上断崖,差
点砸中阿傻的脑袋;震动所及,两人一齐转头,竟是方才坠落崖底的宝刀明月环。
正自错愕,一只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边,老胡顶着满头落叶断藤冒出脑
袋:「他妈的!是谁乱丢刀子,险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来你们俩
也爱这调调?」

  耿照、阿傻连忙起身,双方均是余怒未消,谁也不搭理谁。

  胡彦之抱胸啧啧,一双贼眼往来电扫,斜眼冷笑:「好你个小子!居然是杆
双头枪,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过下去瞧瞧,你们居然便好上了。要胡天胡
地也不打紧,扔把刀子下来灭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连女人都没跟你抢过,难
不成跟你抢男人?」

  耿照怒道:「老胡,你还胡说!」胡彦之难得看他大发雷霆,仿佛见了什么
新鲜物事,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耿照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气稍平,
想想也不关老胡的事,说来还要感谢他捡回宝刀,忽然转念:「是了,老胡,你
怎么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么东西?」

  「我去找摄奴的尸身。」胡彦之耸肩道:「被野兽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肠流,
不过头脸尚在,虽烂得泛紫发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仑奴的模样。」

  他顿了一顿,转头直视阿傻。「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有件事,一定要问清楚。
以你的身体状况,决计没有一刀砍死摄奴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是天裂
妖刀附身所致?」

  「碧湖姑娘被妖刀附身时,我俩也打她不过。」耿照忍不住提醒。

  胡彦之淡淡一笑。

  「那是当然。但碧湖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当日在烽火台,你和我大概难
以幸免。我练的也是道门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我观察你行走、坐卧,甚至
运用肌力的姿态多时,这点毋须瞒我。

  「此外,你一刀砍开了摄奴的胸骨肌肉,进刀或可凭借蛮力,拔刀却必须依
赖巧劲,若凭气力硬拔出刀来,尸体上必留痕迹。天裂妖刀给了你杀死摄奴、逼
退岳宸风的刀法,但无法给你须苦练数年方有小成、法门秘而不宣的道门圆通劲。
那也不是你岳王祠的祖传武功,是不是?」

  阿傻喘息渐平,沉默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是一个女人教我的。」他迟疑了一会儿,双手连挥:「我也不很确定是武
功。偶尔身体不适或精神萎靡时,照着做会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

  胡彦之一撩衣摆,拉开马步功架,竖掌一立:「来!你推我一下。」

  阿傻犹豫片刻,双手抓着老胡的手掌使劲推,无奈却如蜻蜓撼柱,却是连老
胡的发毛都没多晃一下。老胡见他推得脸色发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试
啦。」说着便要起身。阿傻肩头垂落,正要松手,岂料胡彦之突然间一勾一送,
使了个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倒。

  耿照眼尖窥破,来不及阻止,急道:「老胡!你——」语声未落,阿傻却双
臂横拦,画了个圆圈,顺势勾转脱身,坐倒在地之前及时被老胡拉住,连他自己
也颇为惊讶,看看老胡、又低头看看脚尖,蹙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鹘落的一瞬之间,
身体到底做了什么奇特的反应。

  「舍己从人,天方地圆;未及动念,劲发于前。」胡彦之替他拍去衣上尘土,
笑着对耿照说:「便是在真鹄山总坛,内功有这种造诣的」彦「字辈弟子,双手
十根指头都用不完。阿傻练的这门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无心无念,暗合了道门
法象自然的路子;若是为他打通了双手的筋脉,再点拨一路上乘的刀剑外功,只
怕你现下还打他不过。」

  耿照闻言大喜,脱口欢叫道:「那真是太好了!」

  老胡往他脑门轻敲了个爆栗,笑骂道:「喂喂,你话不要只听一半啊!打通
双手筋脉,你以为是上馆子吃饭那么简单?我会带他走一趟一梦谷,请求」岐圣
「伊黄粱施救,莫说那厮脾气古怪,有些……呃,不怎么体面的小癖好,便是伊
黄粱肯治,这种事可没有包生儿子的,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耿照笑道:「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

  老胡刻意微微侧转,背对着阿傻,淡然道:「是么?治好了双手,才是痛苦
的开端,你以为练上乘武功就像吃饭喝水,有付出便有收获么?或许对阿傻来说,
这些原是毫无意义,他要的只是那柄天裂刀,完纳恩仇此身随去,对世间一点依
恋也无,又何必多吃这些个零碎苦头?」

  耿照一时默然,无言以对。

  「好啦,上路啰!」老胡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着双剑往山下走。「阿傻,
咱们改天再找个时间回来,给老爷子修姑娘扫墓,前前后后好生整理一番,也算
是尽了一份心。今儿不是时候,万一岳宸风大队杀来,那可麻烦之至。」

  阿傻不置可否,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迈开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眸
再看一眼。耿照追上前,将明月环刀塞到他手里,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缓
缓说道:「这刀兴许不如天裂,杀不了岳宸风,你带在路上防身,总比匕首强。」

  阿傻捧着铜绿灿然的古朴环刀,肩头微微颤抖;猛一抬头,竟然开口说话。

  「我……不……怕……死!」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出口犹如兽咆,语调瘖
哑支离、难以卒听,但唇形咬字却是清清楚楚,半点也没错。

  这次,耿照却没生气,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怕的是」活下去「。因为活着很辛苦很艰难,你要
花很多力气,吃很多苦头,才能说服你自己,她们舍命救你是件有意义的事。这
比死,要困难得多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追上老胡,径往山下走去。

  阿傻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满地腐叶的光秃林径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跪
地嚎泣起来,瘦削单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后俯,频频以首撞地,似要将满腹痛苦一
股脑儿发泄殆尽。

  然而他依旧,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那个属于他的血色夜晚里,阿傻已流尽
最后一滴泪水;今生,他将再也无法流泪。

  第二十八折蛇虺当道,落羽分霄

  送走谈剑笏、许缁衣等一行,不觉已过晌午。

  横疏影在偏厅摆下筵席,与邵兰生小酌一番,席间就四府竞锋一事交换意见,
大抵不脱过往「联剑携手」的默契。两人屏退左右,讨论诸多合作分工的细节;
商议停当,一顿饭也差不多吃到了头,邵兰生起身告辞,不多作逗留。

  横疏影清晨便即起身,除了处理千头万绪的城务,更经历六派齐至的阵仗,
好不容易送走邵三爷,独自一人回到别院。她已吩咐下去,一个时辰内谁都不许
来打扰,连霁儿服侍过更衣洗面之后,也不让继续待着,打发她回去自个儿院里
歇息。

  「你昨儿也折腾了一夜,回去睡一下罢。」

  横疏影换过一身轻便的晨褛,抬起鹤颈的细长皓腕,闭目支颐。薄如蝉翼的
雾露轻纱里透出那细雪般的白皙藕臂,肤光柔腻、曲线腴滑,不知是才刚换了新
衣又沁出细汗,还是肤质太过细润,在光线幽暗的寝居之中看来,竟如象牙般泛
着一抹柔和的光泽。

  说者无心,听的人却不由得大羞,霁儿嚅嗫道:「我……我不累。」撩裙跪
地,捧着主子肉呼呼的柔腻裸足,用温水巾子小心擦拭,细细按摩。

  自昨晚识得男女之事后,霁儿的世界忽然变得不一样了。

  从前只觉得二总管的身子美不胜收,盼望自己将来长成后,也能有那样的动
人美貌,因而倾慕不已;此刻再与二总管肌肤相亲,脑海里却禁不住地涌现昨夜
的旖旎情事:他的舔吻,二总管的舔吻;他的抚摸,二总管的抚摸;他的粗长火
烫,还有那又疼又美的悍然深入……

  想着想着,腿心忽地一阵湿滑,竟尔漏出一小注温浆。蓦地面颊微刺,睁眼
只见横疏影伸出一根姣美纤长的食指,轻刮着羞她:「贼丫头!脸红得像柿子一
样,太阳都还没下山呢!这便春情泛滥了?」

  霁儿直想钻进地里,又恼又羞,又隐有一股按耐不住的惊慌窃喜,心尖儿仿
佛陡被一把抽上了九霄云外,起身跺脚:「二……二总管!您又欺负霁儿!」

  横疏影掩口失笑,伸手在她柔嫩的俏臀上拧了一把,连连轻拍:「去、去、
去!先回院里睡得饱饱的,晚上再来伺候笔墨。」这话原本也没旁的意思,她心
中所想,的确是挽香斋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待批公文。霁儿却活像猫儿给踩了尾巴,
气鼓鼓的胀红粉脸,一把端了瓷盆巾子,扭着小腰板儿闹别扭。

  「不、不来了!二总管,您老是……老是笑话人家!」嘟着嘴扭出门去,又
圆又翘的小粉臀裹着裙布左晃右摇,踮步细碎,渐行渐远;虽仍是小小女孩儿,
举手投足却多了一丝成熟妇人的韵味。

  横疏影神倦体乏,片刻才想起昨儿夜里「磨墨」的香艳事来,噗哧一声,不
禁笑骂:「好个淫荡的贼丫头!明明是自己心里有鬼,倒怪起人来啦。」想起昨
夜三人同榻、颠鸾倒凤的情景,不禁面颊发烧,被恣意刨刮过的细嫩花径又热辣
辣地一疼,温温的汩出一股羞人的丰润液感。

  (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等你回到姊姊身边,别说霁儿,就算是染家妹
子、那姓黄的贼眼丫头……无论你还欢喜多少女子,姊姊也绝不喝醋,都愿意为
你收入床笫,与你同榻缠绵……)

  她独坐片刻,勉强打醒精神,起身锁好门窗,走进那间四面无窗的小小内室。

  横疏影一向睡得不多,眼下也已过了平日午憩的时辰,但她必须强迫自己修
养精神,以待今夜的鬼雀召唤。古木鸢划下的三日之限已至,关于耿照的调查与
处置,她必须给组织一个明确交代。

  她取出暗格里的铜管与天珠铜印,拔下发簪,小心拉出卷在铜管内的菉草薄
纸,想着该怎么用最精简的字句,向神秘的姑射首领提出集会报告的请求。身后,
忽响起一把磨砂似的冷冽语声。

  「你倒把这事放在心上。」

  流影城中本就有秘道通往骷髅岩,只是她万万料不到古木鸢竟会白日现身,
亲自走这一趟,吓得魂飞天外;总算还有一丝清明,强抑着转身的冲动,玉手轻
抚剧烈起伏的雪腻酥胸,垂落粉颈,死咬着不停磕碰的贝齿,颤声低道:「我…
…正要向您报告。」

  刺探同僚的真实身分,又或窥看其真面目,在姑射里是唯一的死罪。她无法
确定白日里秘密潜入流影城的古木鸢是否带着面具,但她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说。」

  内室一角,不知何时冒起一蓬绿焰,飘散着那股既令横疏影熟悉、却又万般
恐惧的浓浊甜香。是犹如掩盖尸臭一般,浓烈到几乎让人难以喘息的香气。

  横疏影小巧白皙的额头轻抵着妆台,一方面是防止自己受不了这逼人的恐惧,
不知何时会失控回头,另一方面也为了支撑发抖的娇躯,顿了一顿,颤声开口。

  「是……是。指……指剑奇宫有一门奇异的武学,名唤《夺舍大法》,可将
自身的心智神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琴魔临死之前,便以此术施于耿照之身。」
将从耿照处得来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巨细靡遗,毫无保留。

  「按你之说,耿照等若是琴魔魏无音的再世之身,甚至继承了琴魔的武功见
识,才得以对付妖刀?」

  「耿照非是奇宫嫡传,那《夺舍大法》仓促施展,似是并不完全。他平时并
无琴魔的记忆,几次面对妖刀,均在逼命的一瞬不意使出奇宫武技,才得侥幸逃
生。我在云上楼曾见他与天裂交手,确是如此。」

  古木鸢冷冷一哼。

  「所以,你认为他并不危险?」

  「我……我认为他相当危险。」横疏影环抱胸脯,尽量不让自己抖得太厉害。

  「据我所知,耿照并未学过上乘武功,胡彦之宣称他是」刀皇传人「,完全
是一派胡言,其目的乃为向独孤天威讨保此人,才随口编派,不足相信。但耿照
对付天裂的身手,却连兵圣南宫损都不得不承认,普天下只有刀皇才能教出。
《夺舍大法》虽不完全,绝非毫无效果;对姑射来说,此人绝不能留。」

  「你也知道,此人绝不能留?」

  古木鸢哼的一声,声音平板依旧,斗室里却如风云卷动,横疏影顿觉浑身气
血一晃,满眼黑翳掩至,几乎难以喘息。古木鸢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莫非纵
虎归山,便是你杀人的法子?」

  「他……我……不能在……流影城……」压力一松,横疏影伏在梳妆台上无
助颤抖,美背不住起伏,宛若垂死羊羔;喘息片刻,终于匀过一口气来,口唇边
黏着几绺汗湿的鬓发,俏脸惨白,艰难开口:「云……云上楼一战,消息传遍江
湖,他若死于流影城,不唯独孤天威要追究,只怕东海六大派、镇东将军府也不
会善罢干休,追根究底,对我等姑射至为不利。耿照的《夺舍大法》承接不全,
不受刺激,也说不出个端倪,威胁性不如琴魔急迫。

  「我……我放他下山,假他人之手杀之,耿照死得无声无息,决计不会牵连
到流影城来,灭口、守密两全其美,乃上上之策。」

  古木鸢冷哼。「放下山去,你怎知必死?」

  横疏影定了定神,想起耿照,心头一暖,益发宁定起来,低声道:「凡事必
有变数,就算亲自动手,也未必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依我的推测,这一路只通往
幽冥途,耿照若能逃出那人的追杀,就算是您亲自下手,也未必收拾得了他。」

  她小赌了一把。

  古木鸢在姑射之中,是不容反抗的权威,冷酷无情、生杀予夺,却非是一位
自把自为、妄自尊大的领袖。与其说他喜怒无常,不如说无关喜怒;他决定要杀
的,必然是因为那人妨碍了组织,不管是喜欢或憎恨,他都会很冷静地将之除去,
不带一丝情绪,只求精准有效。

  这种直如春秋秉笔一般、近乎铁面无私的性格,令他对阿腴奉承全然免疫,
讨好他、哀求他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小小的挑衅却可能激起古木鸢的兴趣。

  「便是琴魔复生,真有心要杀,他就一定会死。」

  「我只知那人的实力,未必在琴魔魏无音之下。」

  古木鸢的声音毫无起伏,平板得像是枯竹曳地,风过林摇。

  「这,就是你安排胡彦之一路保护他的原因么?」

  「不,那是我确保耿照一定会死的安排。」横疏影面色苍白,唇畔泛起一丝
莫可名状的笑意。那是九分的算计、一分的嚣狠,是赌徒临盅一掷,就连丝毫退
路也不留的豁命决绝——「带上胡彦之,正是他必死无疑的保证!」

                ◇◇◇

  篷车下得鬼头岭,离了盘肠山径,「喀搭、喀搭」转入一条笔直郊道。

  这路说窄不窄,最狭处约容三四辆马车并辔而行,路面是车马人步给走出来
的,虽然不甚平整,却无碎石断树拦路,比颠簸的山径要好得多;夹道遍植榆树,
早春的花期未至,高大笔直的树冠上光秃秃一片,枝桠如十指聚捧、争相朝天,
颇有几分料峭萧索的味道。

  举目除了榆林黄土,便是起伏低缓的丘陵;行出数里,仍不见田舍,道上也
无行旅骡马,不知怎的,耿照却觉得地景十分眼熟,说不出的亲切,掀帘问道:
「老胡,我们要上哪儿去?」

  「这条路一直往下走,下一个岔口往东边,就是龙口村了。」老胡坏坏一笑:
「我拜把兄弟家里,听说有位貌美温柔的姊姊,老子可要专程瞧瞧。」

  耿照大喜:「这是往龙口村的路?」

  胡彦之笑道:「除非你住的是另一个龙口村。要不,再个把时辰你就到家啦!
你有几年没回家了吧?」

  耿照点点头。「我七岁上朱城山,就没再回过龙口村啦,也不知变成怎样。」

  他此番亡命天涯,最大的遗憾就是临行之前没来得及往长生园与七叔道别,
为此耿耿于怀。对老胡的安排,耿照心中感激,低声道:「真是多谢你了,老胡。
若非这一趟,我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我阿爹和阿姊。」

  胡彦之贼眼一转,啧啧两声:「我这忙可不白帮。要是你阿姊不怕嫁给道士
做道姑,你可得替老子美言几句。」两人相视大笑。

  「若往西去,过了浮仙镇,可抵赤水古渡;渡江之后你向西去白城山,我则
带阿傻入一梦谷找」岐圣「伊黄粱。」老胡笑完,正色道:「不过龙口村离赤水
支流也不远,又是你家乡,咱们沿着江岸找个无名渡头,雇一条小船摸过江去,
那才叫做」神不知、鬼不觉「,也省得与赤炼堂、镇东将军府那帮爪牙鹰犬硬碰
硬。」

  耿照喜道:「如此甚好!」

  再走片刻,忽见路面变宽,一片平坦。远处地平线的尽头,黄土郊道一分为
二,可供三乘并行的大路往西,连夹道种植的白榆都高逾三丈,笔直齐整。

  东边却只剩一条黄泥小路,没入一片低矮榆林,林畔搭着一间茅顶草棚,模
样虽然简陋,棚子里却是高朋满座,似无虚席,路旁还有乡人挑担卖菜,沿路并
置鸡鸭竹笼,反倒比西边通往浮仙镇的大路更热闹。

  胡彦之指着草棚笑道:「看来你家乡虽是小地方,乡人却十分勤奋。咱们去
歇歇腿,喝碗茶水,顺便打听一下消息。」两人正说话间,忽听车后一阵马蹄达
达,三骑碎步而来,当先一人大喊:「让开、让开!挡了爷的道,仔细你的狗腿!」

  胡彦之冷笑:「老子打狗专吃狗腿肉,看看是谁该仔细!」不欲生事,将篷
车停在路旁。

  谁知那骑马的疤面大汉「吁」的一声勒住缰,持鞭一抽车柱:「你这车瘸的
么?要学王八挡路,仔细你的脑袋!」横过鼻梁的斜疤隐隐泛红,似正呼应着主
人的腾腾怒火,恍若一条肥大扭动的滴血蜈蚣。

  「是、是!」胡彦之缩成一团,陪笑:「是小人浑,大爷莫生气。」余光一
瞥,马上三人都是一身劲装,背弓跨刀,鞍头两侧都挂着沉甸甸的袋子,马匹蹬
跳之间,袋中不住叮当作响。

  三人之中一人疤面、一人秃首,第三名虬髯大汉的身前横坐着一名少妇,年
纪约莫二十出头,肌肤白腻、容貌娇美,荆钗布裙难掩其丽色。

  那少妇身子僵硬,面色煞白,瑟缩在虬髯大汉臂间,一动也不敢动,宛若身
陷猫爪的小乳鸽。包裹严实的粗布衣襟被扯开一边,露出雪酥酥的细腻粉颈,既
是修长如鹅,却又极富肉感,裸出的肩线犹如一团雪绵,连锁骨都只是小小一抹,
当真腴润已极。

  她胸前饱满非常,扎紧的缠腰之上,撑出满满一大片隆起,已是沟壑难分,
行进间抛弹迭宕、上下起伏,竟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黏腻手感,仿佛抛甩着半融雪
脂,可见双峰之伟岸绵软,极是傲人。

  耿照掀帘望见,不觉面上烘热,恍惚间竟不自觉地拿来与姊姊相比:横疏影
的胴体比例完美,既纤美又腴润,腰细胸大,双腿修长,当真是再增减一分便觉
有憾,堪称世间绝品。少妇不及她的灵秀优雅,白皙腻润处差堪仿佛,然丰腴却
犹有过之。

  至于相貌,横疏影之美自非一名村姑可比。但少妇生得眉目清秀,也算是美
人。

  少妇与他目光相触,忽地大颤起来,一双清澈的杏眼中满是求肯,仿佛行将
溺毙之人,连一根浮草也不放过。耿照警醒过来,疤面汉子却一甩马鞭,粗声喝
道:「看什么?仔细你的狗眼!」

  另一名秃头汉子拨转马头,扬声道:「别跟乡下人穷蘑菇!到前头歇歇脚。」
一夹马肚,与那名虬髯大汉并辔,挟着美貌少妇绝尘而去。疤面汉子自讨没趣,
撂下几句狠话,赶紧拨转马头追上前。

  「看样子……」耿照举手覆额,沉吟道:「那三人似是路匪,鞍袋里装的是
抢来的金银珠宝。马上的女子也是被他们劫夺而来,非是自愿相从的。」

  老胡笑而不答,驾车前进。

  耿照见车行愈左,不像要在草棚歇脚的样子,诧道:「咱们便不管了?」

  胡彦之微微一笑,低声回答:「不忙,再瞧一会儿。」

  此时已近傍晚,日头西移,写了「茶」字的店招随风飘扬,气氛悠闲静谧。
那三名路匪一入茶棚,似是箝制了众人的行动,所有人都缩在座位上低头不语,
连跑堂的堂倌都躲在一旁,簌簌发抖。

  原本座无虚席的茶肆,只剩店外道旁的竹笼里鸡鸭振翅乱鸣。铺子里静悄悄
的,一点生气也无。三匪踞着最里头的一张桌子,隔着店铺的茅草檐子看不真切,
但少妇还陷在虬髯大汉臂间,总是没错的。

  胡彦之不动声色,驾着车缓缓通过茶肆,并未回头。

  不仅如此,骡车越走越偏,居然驶上了西边的大路,径往浮仙镇的方向行去。

  「老胡!」耿照忍不住掀帘探头,急道:「我们不去龙口村了吗?」

  「坐回去!」胡彦之低喝,片刻缓了缓语气,小声道:「先绕绕,晚些再折
回去。」

  耿照从车尾的遮帘探头,他耳目远胜常人,便在风声车轧之间,仍听得茶肆
中那名疤面匪大叫:「……再跟爷爷顶嘴,仔细你的狗命!」白光一闪,反手抽
出腰刀。铺里一片惊叫,夹杂着女子喉音,众人似已吓得腿软,竟无一人稍动。

  「老胡!」耿照回头大叫。

  「坐好!」胡彦之头也不回:「别忙。再瞧瞧……」话没说完,又是「唰!」
一声利落劲响,店中一名坐着的客人忽然没了脑袋,黑影的肩头之上空空如也,
应声落地的颅状重物一弹一跳,呼噜噜地滚到了一边去!

  耿照本欲纵出,忽一迟疑:「那落刀的声响——」陡地听见女子尖叫,那美
少妇身影一晃,已被虬髯汉子压倒;更不犹豫,提着碧水名刀跃出车篷,飞也似
的奔向茶肆!

  铺中的路匪早等着他来。

  那名脑门光秃、头尖如鳗的匪徒擎刀在手,霍然转身:「来得……」末尾
「好」字尚在喉中,骤觉劲风压面,脱鞘的碧水名刀「铿!」扎扎实实砍在刀上,
砍得他虎口迸血,两臂被一股骇人巨力压往胸口,护手的刀盘撞上膻中穴,撞得
他仰天跌出,连着板凳、筷筒,和身撞翻了一张空桌。

  另一名疤面客不及挥刀,已被一只甩出的鲛皮乌鞘砸中鼻梁,拖着喷泉似的
血箭撞向柜台。便只一停,少年足尖蹬出,箭一般射向挟持少妇的虬髯汉子!

  (好……好快的身手!)

  那秃头汉子毕竟是从本岛菁英中遴选出来、负责这次行动的好手之一,使个
「鲤鱼打挺」翻起,吼道:「拦住他!」

  环绕虬髯大汉的三、四桌里,各有一名埋伏的弟兄自凳下抽出兵刃,熟铜棍、
手梢子(与双截棍相似,两端长度不同)、月牙刺、凤头斧、子母柳叶刀,五样
兵器从五个不同的方位收拢圈子,堪堪在桌前将人拦住。

  耿照身形被阻,只觉前后左右都是兵刃呼啸,比之于当日云上楼发狂的阿傻、
无坚不摧的妖刀天裂,却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之感;凝神闭目,陡地大喝一
声,挥刀狂扫,身边仿佛突然冒起一大片银灿灿的溃雪刀浪,泼风涌出,无孔不
入!

  五人陡被斩了个措手不及,瞬间攻守易位,忙不迭地回过兵刃格挡。

  交睫之间,各自接下十几记斩击,一记重过一记,被砍得手足酸软、气血翻
腾,每接一刀便不禁小退半步;一轮快斩下来,五名刺客「登登登」退出丈余,
颤着臂膀各寻掩护,哪像五人合打一个?简直是个个都被五人合围,几被刀浪灭
顶。

  这是耿照头一次在实战中使用「无双快斩」,威力之大,连他自己都吓了一
跳。

  铺口一人笑道:「使得不坏。不过这帮东西不是什么上等货色,你拣要害处
砍,用不上这么多刀,瞎费力!」使熟铜棍的那人双手兀自发颤,忽听发话之人
已来到身后,回身便是一记朝天势。

  老胡抬脚将棍头踏在地上,膝锤一顶,撞得他哼都没哼,当场晕死过去。

  被耿照甩鞘打中鼻梁的那名疤面匪,正捂着伤处扶柜起身,老胡大喝一声:
「躺下!」吼声挟着浑厚的内息,那人仿佛被迎面打了一拳,新伤加上旧创,竟
尔鼻血狂喷,后脑直挺挺撞在柜上,这回便没再起身了。

  「仔细你的头,别撞傻啦!」

  老胡踢了那烂泥也似的疤面匪一脚,双手负后,大笑走进茶铺。

  躲在柜台后的伙计似被他一啸震得眼冒金星,挣扎探头,胡彦之「砰!」一
拍柜顶,笑道:「没你的事儿!躲好、歇息、不挨揍,听到没有?」那柜台底面
是个三片篑板钉成的「凵」字形,被他这么一拍,轻飘飘的薄板台子入地寸许,
却不摇散。

  伙计魂飞魄散,见这大胡子大手一起,柜上牢牢嵌着一枚银锭子,面与板齐,
又惊又喜,忙缩着脑袋将银子撬出,躲回柜底。「小人省得、小人省得!好汉爷
您请自便!」

  胡彦之伸脚挑了张板凳坐下,见一干刺客不敢妄动,举手亲切招呼:「上呀!
大伙儿别客气,快点出力,打死了算你们本事。要不太阳快下山啦,咱哥俩还得
赶路,恕不相陪了。」利剑般的目光四下巡梭,所到之处无人敢撄,往来几遍,
仰头打了个哈哈:「小耿,看来他们不打啦!咱们走罢。」一掸衣摆,便要起身。

  耿照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刀尖指着虬髯汉子,对那名脸色苍白的美
少妇道:「这位姊姊,烦请你走过来,我们送你回家。」眼角余光瞅着,以防虬
髯大汉有什么动作,转头扬声道:「店铺里外不相干的人,还请先行离开!店家,
茶资都看我们的帐,也请先离开罢。」他担心两人一走,难免连累茶肆里的无辜
百姓,欲连店主也一并遣走。

  胡彦之笑道:「他妈的,净是慷老子的慨!那银锭够你们全村人喝茶啦,拿
了钱还不快滚蛋?」伙计唯唯称是,连滚带爬的摸出了柜台。

  除了他以外,所有人却一动也不动。

  虬髯汉子仍是紧抱着怀里的美少妇,低头不发一语,茶肆里的其他客人也像
被点了穴道似的,垂首低头,安静坐在位子上。整间店铺里里外外,静得悄然无
声,只余道旁竹笼里的鸡鸭骚动,兀自呱呱不休。

  耿照持刀上前,几乎到了能构着少妇的距离,缓缓伸手。

  「姊姊别怕。来!把手给我。」

  少妇怯生生地抬眸,浓翘的乌黑弯睫犹如排扇簌簌轻颤,当真是楚楚可怜。
她似曾鼓起勇气,想要挣脱虬髯汉子的挟制,终究还是不敢,细嫩的玉手抬起些
个,旋又放落,身子不住颤抖。

  那四名刺客各持兵器,散了开来,连秃头汉子也持刀起身,只是慑于胡彦之
的武功,谁也不敢造次。虬髯大汉仍是低头静坐,犹如泥塑木雕。

  胡彦之冷眼看着,心想:「难不成是被人下了药?」走近一张板桌,伸手搭
上一名端坐不动的庄稼人肩膀,暗中以擒拿手法扣住肩井穴,一只尾指悄悄搭上
庄稼人的颈脉。

  「脉搏、体温都正常。奇怪……」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壶茶,掀盖凑近鼻端。

  霎时间,一股奇异甜香扑鼻而来。「不好!」他急忙闭气,猛将茶壶掷出。

  「当!」碎瓦四溅,四名刺客如闻信号,一齐杀向胡彦之!

  几乎在同时,虬髯大汉抬起头来,猛把少妇挟在身后,抽刀直劈耿照!

  耿照早有防备,谁知虬髯大汉的力气大得出奇,两刀交击,耿照竟退了一小
步,大汉身下的板凳微晃,却未起身。蓦地身后一阵破空声,秃头汉子也扑了过
来,大喝道:「看刀——」

  耿照随手格住,「唰!」一声轻响,一股极细极锐利的劲风已至眼前。

  杀招临门,耿照先折腰、才闭眼,髻顶一触地面,身子便即弹起,挥刀往虚
空处一击,堪堪挡下一道狞恶的夺命黑影。

  秃头汉子本拟将他一招断首,没想到这少年竟两度避过袭击,应对之巧,简
直到了未卜先知的境地。

  他自出道以来,不知以指间的奇兵格杀了多少成名英雄,从未失手;此番所
遇,可说是前所未有,不禁竖起大拇指,脱口赞道:「好样!据闻阁下是刀皇武
登庸的当世传人,看来传闻不假。」

  不再假扮路匪之后,他连口气都变得冷肃起来,说话间左掌不住空舞,轻锐
劲急的唰唰异响此起彼落,伴随着一团伸缩张驰的乌影,每一下都能截下丬块桌
板、一截木凳,连瓦制的茶壶杯盅都应声两分,锋锐近乎鬼神。

  耿照不敢托大,打点精神听声辨位,幸亏他眼力、耳力远远胜过常人,不费
什么力气便能捕捉到乌影的动态,避过杀机。

  「这」甩手刃「难在制程,当然操控也是不易。」耿照一边格开乌影,一边
说:「只是如你这般硬使,便以乌金玄铁打造,早晚也给弄断。」

  另一头胡彦之听得哈哈大笑,那秃头汉子益发恼火,恨道:「今日若教你生
出此地,我」钩蛇「曹无断从此自江湖上除名!」左手一收,乌影「啪!」在掌
中化成一枚沉黝的圆饼钢铊。

  此物名为「甩手刃」,本体是一根极细的精钢丝锯,须掺以乌金或玄铁一类
的异质材料,以特殊的锻造之法才能铸成,并非是常见之物。

  锻好的丝锯连着玄铁打造的圆铊,另一头则接以玄铁指环,可说通体皆是名
贵稀有的材料。圆铊的剖面呈「工」字形,丝锯缠绕于轴心处,使用时以圆铊的
重量离心甩出,断物后还能借由旋转之力收回,十分刁钻难防。

  耿照曾为七叔绘制的兵刃图样中,就有这一门「甩手刃」,七叔还详细解说
了制程用法,不意今日却救了耿照的性命。否则以「钩蛇」曹无断在江湖买命榜
中能占一席之地,全靠左掌秘藏的这枚甩手刃,许多成名好手一回头便死于回旋
丝锯之下,耿照初出茅庐,江湖阅历有限,一旦遭遇断难幸免。

  胡彦之以一敌四游刃有余,连腰后的对剑都没拔,一双肉掌打得四人东倒西
歪,心思都在耿照这边,心中暗忖:「」钩蛇「曹无断?江湖杀手中,似有这一
号人物。难道岳宸风以为这种货色,能取本大爷的性命?」隐约觉得不对,百忙
中拾起地上的钢刀,唰唰几刀杀退四人,将刀掷给耿照:「小耿,别玩了,太阳
都快下山啦!」

  曹无断又怒又喜,心中冷笑:「蠢!待你接刀,瞧老子卸下你一条臂膀!」

  甩手刃依恃圆铊重量去返,在可预计的轨迹之上有着无与伦比的杀伤力。他
虽不知耿照为何能看破铊刃的去向,但钢刀从天而降,接刀的方位却是无可改变,
只消算准时机出手,耿照形同自己把手臂送到丝锯上头。

  曹无断本欲以刀缠住耿照,伺机打出甩手刃,谁知耿照自己黏了上来,碧水
名刀舞得泼水难进,单打曹无断似不过瘾,更回头与虬髯大汉过招!

  眼看他越打越快,曹无断一念收起钢铊,却再无出手的机会,只能拼命地舞
刀接招,稍一迟疑便即遇险,竟连一口气也缓不过来。

  眼前的少年看似一分为二,仿佛他与虬髯大汉都各与一名完整的耿照对打,
而非前后夹攻;又过片刻,曹无断只觉刀速更快、势头更沉,自己似乎受两人合
攻,真气已应接不暇,刀落声却如秋磷飞散、雨打横塘,叮叮咚咚不绝于耳:
「嚓」的一声轻响,使刀的右手已然中刀。

  他速度一慢,耿照就变得更快。

  曹无断心中,已非「惊惧」两字所能形容:眼中所看、耳中所听,肌肤所感、
鲜血所曳……全都是刀,或者该说是白茫茫一片的刀风刃雪,身如暴雨扁舟,四
周呼号咆哮,仿佛无休无止。

  他挣扎着舞刀格挡,眼睁睁看着挥刀的手被看不见的刀风劈得血珠飞溅,紧
接着刀锋粉碎、刀盘迸开……到最后,他的刀已毫无章法,只是双手胡乱挥动而
已,用左掌中的圆铊及右手残剩的刀柄对抗漩涡碎搅般的雪亮刀流,然后又被吸
进恐怖的漩涡里——曹无断大叫一声,奋力后跃,居然就这样跳出了刀光迸裂的
圈子。

  他累得跪地哮喘,却难掩雀跃:「我……我挣脱了!我挣脱了!他杀不死我
……他杀不死我!」掷下右手的断柄,见耿照不知何时已双刀在握,转头急攻虬
髯汉子,雪浪般倾盖崩下的刀风简直就像四个打一个,虬髯大汉单臂舞刀、须发
猎猎,浑身都是刀痕。若非此人不知疼痛,早已倒地不起。

  曹无断见耿照背向自己,恶胆横生:「老子……这便收拾你!」举起左掌,
忽觉空空如也,低头才见自己一路拖开了一条凄厉血痕,赖以杀人的圆铊甩手刃
落在耿照脚边,还有四散零落的五根指头。

  他怔怔瞧着血淋淋的、光秃如鸭蹼的左掌,痛感这才追上了耿照的刀速。

  曹无断握住手腕倒地哀嚎,犹如浇了滚油的灰耗子,身子不住翻腾扭动。

  而虬髯大汉的承受力也到了尽头。耿照大喝一声,右手之刀与虬髯大汉的单
刀相击、轰然迸碎,如当夜与老胡练习时那样,数不尽的破片飞溅开来,刺得两
人遍体鳞伤。

  耿照及时停住左手刀,没将大汉连同少妇劈成两半;岂料那虬髯汉子仿佛全
无痛感,一只手直直穿过耿照两臂之间,由下而上,牢牢扼住了他的脖颈。

  他的手掌大如蒲扇,指若铁箍,要是换了旁人,这一下只怕已给扼得暴目吐
舌、碎骨而死。总算耿照天生怪力,死死扳住他的指掌,右手松脱刀柄,抓着少
妇往身后一抛,嘶吼道:「老……老胡!」

  胡彦之一腿将四人扫倒,飞身上前,堪堪接住少妇。

  少妇软绵绵地瘫在他怀里,敞开的襟口透出一阵温腻馥郁的幽甜乳香,依稀
见得襟里雪峰傲人已极,连乳沟都硬生生挤成清浅一线,酥脂堆溢到了锁骨下,
满怀都是绵软玉乳。

  老胡将她轻放在一旁凳上,低喝道:「快逃!」她小手揪紧他的衣角,呜咽
道:「我……腿软啦,站……站不起来。」两排浓睫轻颤着,杏眼一闭,怕得滑
下泪来。

  眼看耿照单膝跪地、面色胀紫,胡彦之当机立断,让少妇斜倚着凳上另一名
僵坐的茶客,双足连蹴,封了地下四人的穴道。正要飞身去救人,忽听少妇一声
惊叫,原本坐在她身边、似被迷药制住的那名茶客,陡然间动了起来,回臂将她
攫入怀里;胡彦之应变极快,回身一掌拍去。

  这掌轻飘飘的不带风声,茶客脖子一歪,右手扼着少妇粉嫩的脖颈,左手挥
掌相迎。双掌相接的瞬间,「喀啦」一声,茶客的右臂骨应声折断,呆滞的面上
一阵扭曲抽搐,忽如游园梦惊、入世还阳,表情突地丰富了起来,一怔之后,倒
地大声喊痛。

  胡彦之将少妇拉过来,脚尖一踢茶客背心,踢得他晕死过去。

  他心中一凛:「奇怪!这人出手不像全无武功,掌法的是一流好手的架式,
怎地内力如此不济?这茶肆里,到底还有多少是被药倒的无辜百姓,又有哪些是
乔装改扮的杀手?」将少妇安置于另一张桌畔,随手将周围人等的穴道都点了。

  脑后「啪!」一声劲响,胡彦之拔剑一格,飕飕飕的一阵,鞭索绕着剑身缠
卷几匝,鞭梢忽朝胡彦之面上一昂,喷出一股腥臭毒液。老胡松脱长剑,侧头避
过,长剑被鞭索拖了回去,那奇异的鞭梢兀自发出「屧屧屧屧」的单调声响,一
边扭曲颤动,宛若活物。

  鞭索的末端是一只缠了鞣革的长柄,仿佛遍生鳞片。握着鞭柄的,正是原本
缩在柜台下直打哆嗦的茶肆伙计。

  伙计一扬鞭子,从响尾鞭梢取下长剑,青白的面孔原来不是出于害怕,而是
天生如此。长长的鞭索如水一般流下、像蛇一样盘起,环着身周簌簌抖成了偌大
的圈子。胡彦之只看了鞭子一眼,便知这茶肆里所有东西,都在那条鳞皮响尾鞭
的攻击范围之内,无论躲到哪一处都难以幸免。

  而鞭索不比刀剑,在技艺精纯的人手里,鞭梢轻轻一扫,便能带下一块新鲜
的皮肉,瞄准人身如咽喉、软骨、腰肾等柔软处,轻则筋摧肢残,重则杀人取命。
他见识过天门鞭索一脉的能为,对长鞭的威力知之甚深。安排这样一个人埋伏在
此,终于让胡彦之能稍稍正视这场逼杀。

  在少妇与小耿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然而只消一动,毒蛇般的响尾
鞭梢所点,可能是他的双眼、可能是少妇的咽喉,抑或小耿的后腰命门。这赌注
稍微大了些,至少超过眼下所能负荷。

  他将手脚放软,四肢百骸松到了极处,强摄起焦急之心,面露微笑。

  「所谓」真人不露相「,搞了半天,总算等到正主儿啦。」他把全身的灵活
都集中到面上,除了夸张的表情,四肢五体就像半截枯木,静得毫无生机。这是
为使对方的杀气失去目标。在这种情况下出手,对方形同把先机交到他的手上。

  「伙计」淡淡一笑,青白的脸上波纹不惊,既非讶异,也无欣喜,同样是一
片死寂。

  「胡大爷客气。我定是犯了什么错,否则方才那一鞭,原该取了胡大爷性命。」

  自尊自大,口气或神态却无懈可击。他想让我觉得他是个忘形之人——胡彦
之暗叹一口气,在对手的秤盘上添了枚砝码。

  「银锭。」他笑得一派轻松:「我以」落羽分霄天元掌「的掌劲,将银锭打
入台中,岂是一名乡下茶肆的伙计能徒手撬出?可惜阁下稍一不察,居然在这种
小地方露了馅,要不方才那一鞭,又或是鞭梢之毒,我可能真躲不过。」

  那人想了一想,还是摇头。

  「这就没法儿了。要杀胡大爷,我真需要那枚银锭。」

  胡彦之脸色微变,强笑道:「是么?就算你练有」守风散息「的奇功,可以
从外物受力的形貌、变化,以及残留的真气,准确测出施力者的根基修为、内息
特性,甚至是外人所不知的运劲法门等,难道……我就不能诓骗你么?」

  那人淡淡一笑,面如霜映。

  「除非胡大爷只出一成功力,如此」守风散息「难免误差。」

  胡彦之额际沁出豆大的汗珠。身后不远处,耿照气息将尽,仍扳不开虬髯大
汉的手掌,喉间迸出痛苦呜咽。胡彦之并未回头,额汗却更加明显;趁他偶一失
神,「伙计」单臂一抖,环绕周身、盘成数匝的鞭索飕然飙出,如风似电!

  胡彦之本能地一跃而起,锐利的鞭风掠过身侧,爆出一蓬碎布白花!

  他惨叫跌落,捂着左腿连滚几圈,从靴筒外扯落一条被打烂的厚革绑腿,衣
摆之下渗出鲜血。鞭梢只不过轻扫过腿侧,却把皮绑腿、靴筒、裤管等一并打烂,
更打得他皮开肉绽,重伤了左小腿。

  长鞭宛若神龙,凄厉的破风声临空矫矫,盘绕着扫向后进,鞭梢扫过虬髯大
汉手肘,骨肉应声两分!肘臂被削断的瞬间,指掌肌肉一缩,耿照被断手扼得仰
头拱腰,如钢片般结实的身体用力绷紧、剧烈抽搐,齿缝间迸出长长的闷嚎,似
将断气。

  「小耿!」

  胡彦之忍痛爬起,赫见鞭索旋绕而回,硬生生拉掉了一名端坐之人的首级,
又朝自己卷了过来!他奋力一跳,脑门却撞上茶棚的茅顶横梁,刀似的鞭风再度
从右小腿侧掠过。

  他摔下地面,挣扎着滚了开来,又从衣摆下拉出一条破烂扯裂的皮绑腿,瞠
胀的双眼溢满血丝,脖颈粗红,口里不住发出「荷荷」声响,涎汗同流,点滴如
注。鞭风着体之痛,竟连老胡也抵受不住。

  ——原来那人鞭梢喷毒的伎俩,只是一条计。

  只有武功练不到家的人,才会用毒当作辅助。然而响尾鞭梢的毒液,却是使
对手错估其本领的陷阱,以他的鞭法造诣,根本毋须用毒。

  (可……可恶!)

  「镇东将军府帐下,只有一名使鞭之人……」胡彦之几将嘴唇咬破,万般艰
难地说:「敢问阁下,是不是靖波府内人称」神鞭无敌「的古双魂古老爷子?」

  那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方才拉掉的那颗脑袋,才是靖波府」神武校场「之主」神鞭无敌「古双
魂。古老爷子使的是一柄四尺十三节的宝塔雷神鞭,与在下的响尾鞭大相径庭,
胡大爷只怕错得离谱。」言下之意,是指雷神鞭大不如响尾鞭了。

  胡彦之依言望去,果见地上那颗头颅皓发银眉、下颔方正,深刻的嘴角抿着
一抹果毅刚强,更像是传言之中年近六旬的神鞭老英雄。然断首处乌紫一片,并
无渗血,面色也已微微发青,显是死去多时。

  「在下冷北海,人称」蝰蛇「。区区贱名,敢辱胡大爷清听。」

  胡彦之当然知道「神鞭无敌」的成名兵刃是一口三十六斤重的硬棱钢鞭,先
前不过是随口套话罢了,岂料竟套出了古双魂古老爷子的首级。

  须知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幕府之中,多是东海首治靖波府的武林名宿,那帮世
家子弟声闻过实,真要较量手底下的功夫,胡彦之所惧唯岳宸风一人。倘若这名
自称「蝰蛇」冷北海的神秘杀手是岳宸风所派,杀了同幕为僚的「神鞭无敌」古
双魂,岳宸风那厮又该如何向镇东将军交代?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胡彦之咬牙道:「岳宸风派你前来,你却杀了
古双魂古老爷子,难道不怕岳宸风处置你?」

  那「蝰蛇」冷北海面露微笑,淡然道:「谁说古双魂是我杀的?待胡大爷死
后,世人只知」神鞭无敌「古双魂是天门掌教的关门弟子、」策马狂歌「胡彦之
胡大爷所杀。此中因由,自是耐人寻味。」

  胡彦之见他并未否认,心中一凛:「这批杀手,果然是岳宸风的人!怪了,
他从哪里弄来这些个旁门左道?」首疑已释,余话慢来,眼下当以救人为先。他
径自扶桌站起,一跛一跛走向耿照。

  冷北海见他大剌剌地背对自己,青脸骤寒,薄唇一抿,响尾鞭裂风旋动,唰
地划开冰冷凝肃的空气,这回不再牵制下盘,鞭梢直取胡彦之的后脑!

  胡彦之的身形,倏然消失不见。

  鞭梢却未落空,胡彦之原本所在处飞来一条板凳,响尾鞭一击之下,登时爆
成齑粉;木屑尚未落尽,又是一条板凳飞至,正撞上鞭劲疾吐……顷俄之间,长
鞭接连击碎数张桌椅,整间茶铺烟尘弥漫,如坠五里雾中。

  冷北海反应极快,手腕一抖,响尾鞭旋绕而回,将前后门户守得水泄不通,
心中疑惑:「奇怪!他双腿已伤,怎能如此神速?」忽听胡彦之大笑:「想不通
么?瞧瞧这个!」

  冷北海一闻声息便即挥鞭,感觉像是打到了什么东西,却无法辨清。犹疑间,
一物破雾掷来,他以鞭卷至足畔,只觉入手颇沉,却是胡彦之被打烂的皮绑腿之
一,裂开的绑腿夹层里露出一条条泛着钝光的长锭子。

  (这是……铅条!)

  他一身艺业全系于「守风散息」这门奇妙武功,出神入化的鞭法不过手段而
已,真正使他百战不殆、得以在买命榜中位列前沿的,其实是这种无孔不入、精
准神秘的感知术。

  从目标战斗过的现场、用过的兵器,甚至摸过的一只茶杯、睡过的一床枕席,
便能洞悉其根基深浅、内息特性,犹如裸身示人,一出手便能攻其最弱,是足以
令世间所有学武之人提心吊胆的魔眼。

  ——「刺探」与「估算」,正是「蝰蛇」冷北海最可怕的克敌法。

  现在他赫然发现:自己严重低估了胡彦之的轻功造诣。以他留在银锭上的内
息推测,这人绝对不可能拥有这般神出鬼没的轻身功夫,简直……简直就像白日
移影、梁间滑行的幽魅一般!

  (且慢!留在……银锭上的内息。银锭……)

  ——「守风散息」的估算,几乎不可能出错。

  ——除非只出一成的功力,如此则难免误差。

  他不敢相信胡彦之那掌只用了一成之力,但逼命一瞬,已不容犹豫。

  冷北海是一名相当出色的杀手,相信条理而毫不固执,随时保持调整的弹性
——他无法看穿胡彦之鬼魅般的行踪,却知耿照身处何地,长鞭「唰」地一挥,
欲使围魏救赵之计;蓦地银光一闪,鞭柄上突然失去重量,长长的鞭索应声飞去。

  能由柄索相连之处,一剑斩断舞动中的长鞭,除了高超的剑术、精纯的内功,
更须一等一的手眼身法。

  他忽然想起:观海天门之内,传有一部名唤「律仪幻化」的轻功,据说练成
之人不仅能平地飞行、易形换位,更能增益根基,使内力修为一日千里。倘若胡
彦之练成「律仪幻化」,则是继天门祖师云来子之后,数百年来精通此功的观海
第一人!

  冷北海终于失去一贯的冷静算计。

  他汗流浃背,却仍不肯放弃,从鞭柄中抽出霜匕,转身接战。

  胡彦之以剑柄磕飞他的匕首,左掌划了小半个弧,轻飘飘地印上冷北海胸膛,
浑似流萤不沾羽,点对发劲若雷霆,轰得刺客血雾酾天,仰头倒飞出去!

  「瞧好了!这才是十成功力的落羽分霄·天元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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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折过山黄貉,牵机赤血

  强敌终于倒地,胡彦之不敢耽搁,飞也似的掠至耿照身边。

  扼在耿照喉间的断掌青筋纠结,肌肉一束束贲起,几近扭曲,显然在离体前
已被人施了某种刺激筋脉的怪异手法,五只铁指皮绷骨立,如痉挛般剧烈收缩,
牢牢嵌入颈间肉里,勒得肌肤透出青酱紫色,颈动脉浮凸鼓动,犹如陷网之鱼。

  耿照已是出气多进气少,身子微微抽搐,似将断息。

  胡彦之本以为无巧不巧,细察之下才知连冷北海挥鞭断手,都是整个狙杀行
动的一环,勒颈的断掌难以取下,若以刀剑硬将它支解,势必伤及耿照的颈脉,
进退俱是两难。

  他拄剑而起,目光阴鸷,蓦地摇影掠出,长剑架上一人颈侧。

  「站起来。」

  利剑加颈,那人乖乖起身。胡彦之神色森冷,押人回到耿照身畔,厉声道:
「解开那只手掌的禁制!再玩什么花样,休怪我无情!」

  那人咯咯掩口,笑得花枝乱颤:「忙什么?人都咽气啦,救了也是白搭。」
雪白的襟口颤出一片眩人乳浪,竟是那名美少妇。

  她一反先前抬眸颤抖、楚楚可怜的模样,明明容貌衣着均未改变,却像变了
个人似的,柳眉勾撩,杏眼灵动,红艳艳的樱唇微微噘起,衬与酥白雪腻的傲人
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风情;小小的鹅蛋脸儿看来十分年轻,还留有一丝芳华正茂
的青春少艾气息,妩媚的模样却十分老成,浑身满溢着瓜熟蒂落的少妇风情。

  胡彦之冷冷一笑,美少妇忽然皱眉轻呼,白皙的颈背已被剑尖刺破,沁出一
点饱腻殷红,更衬得肤光胜雪,倍显精神。「你再多说一字废话,我便削掉你一
只右耳;数到三你还不动手,便再添一只左耳。耳朵削完了就换鼻子,鼻子削完
再换手指。」他冷冷道:「一!」

  美少妇咬牙狠笑,心不甘情不愿地握住断掌,也不见动什么手脚,那铁一般
揪紧的五根指头忽然松开,耿照胸膛一鼓,仰头呜呜吞息。

  「小耿!你怎样了?」胡彦之不敢贸然撤剑,低头急唤。

  耿照双目紧闭、四肢瘫软,尚不能言语,但胸膛不住起伏,呼吸渐复如常。

  老胡稍稍放下心来,好不容易又有了说笑的兴致,斜睨少妇:「不容易啊你,
那两尾什么什么蛇的卖命火并,还不如美人兰指一拂,我是走了眼。姑娘是哪条
道上混的,也拿了岳宸风的好处,来干这买命榜的营生?」

  少妇轻拂膝裙,娇娇一笑,哪有半分杀手买命、道中火并的模样?举手投足
浑似初为人妇的邻家少女,春情满溢、含苞吐蕊,说不出的娇羞讨喜。「奴家姓
符,名叫符赤锦,也有人管叫」血牵机「。」她歪着粉颈微蹙柳眉,支颐侧首:
「这个浑名儿,奴家不喜欢。从前奴家的爹爹,都喊我作」宝宝锦儿「,你……
你若是答应不告诉别人,奴家……也让你这么叫。」说着雪靥蒸霞,连颈间都泛
起淡淡酥红,当真是肤如凝脂,动静都掩藏不住。

  胡彦之看得目瞪口呆,几乎忍不住替她鼓掌叫好。美貌的女子他见多了,烟
视媚行有之,骚浪淫荡有之,可在利剑加颈之下还忒爱演、又演得如此生动自然,
既娇羞又妩媚,此姝可说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但「血牵机」符赤锦这名号,他却十分陌生。

  若非信口胡诌,其后必有难以测度的来历。曹无断持有珍稀材料铸成的怪兵,
冷北海鞭法高明,更练有难得一见的奇术「守风散息」;还有把玩着半截断臂、
言笑晏晏的美貌少妇符赤锦……打从进入茶铺以来,可说处处都透着古怪。

  老胡正转心思,却见符赤锦单手托腮,满目依恋,缠着他撒娇。

  「奴家到底是哪里露了馅儿,教胡大爷看破了手脚?」

  胡彦之冷笑。「你换了村姑的装扮,却忘了换鞋子。」

  符赤锦笑道:「这个不算。不是忘,是别人的鞋儿奴实在穿不惯,脏也脏死
啦!胡大爷眼忒也贼,这便让你给盯上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

  「瞧了你双红绣鞋,也算眼贼?你费心乔装改扮,却忘了襟里的那件织锦桃
红小兜,可不是寻常村姑能穿得上。要说露馅,那处露得才多哩!」伸手往胸前
一比,夸张地划了个棉被迭山似的大弧,一双贼眼色瞇瞇的,口中啧啧有声。

  符赤锦才知自己一番造作,老早就被他识破,平白饶上了亵衣奶脯,让胡彦
之大饱眼福,不由得双颊滚烫,一路红到了雪腻腻的胸口肌肤,忙伸手揪紧衣襟,
怒极反笑:「胡彦之,奴家记住你了!」舞袖拂去,那断掌骤然一合,倏地又锁
住耿照的喉头!

  胡彦之挺剑疾掠,怒喝:「你干什么!」却已救之不及。

  她侧首让过,颈畔曳开一抹细细血痕,点足退到了虬髯大汉身后,两只玉一
般的小手翻飞如蝶舞,「啪啪啪!」连拍几掌,原本端坐不动的大汉猛一抬头,
残剩的左臂如电挥出,抄刀堵住了胡彦之!

  胡彦之硬闯不过,连递数招,那人始终身不离凳,臂膀、腰腿给抹了几剑,
攻势也丝毫不减。宽阔的肩后只露出一双清澈妩媚的翦水瞳眸,那符赤锦裙飘袖
扬,竟也未作壁上观,只是身形被虬髯汉子遮去大半,看不清她究竟做了什么。

  老胡想起先前虬髯大汉与小耿鏖战时,使的是断掉的右臂,一般的灵活自如,
犹如惯用之手,世上有几人能左右开弓、正反皆能?除非是背后有人操纵!登时
醒悟:「是你搞的鬼!」

  虬髯汉子身后,传来符赤锦银铃般的清脆笑语。

  「来,胡大爷!快来见过阎浮山飞鸣寨的当家、人称」铁斧撼宇「的许季山
许寨主!」她咯咯笑道:「在奴家近期炮制的傀儡之中,这具是最满意的了,筋
血畅旺、走脉灵敏,搬使起来利落称手,可惜被你们弄坏啦!」

  东海境北的阎浮山胡彦之没去过,飞鸣寨的恶名倒是听闻已久,据说是一伙
儿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的剧盗,当下更无所忌,剑尖一颤,于重重刀影中「噗!」
贯入那虬髯大汉许季山的胸膛,直如烧红的刀子刺穿牛羊脂,长剑透背而出,挟
着鲜烈横猛的血腥气。

  符赤锦「咭」的一声嗤笑退走,饱满晃荡的酥胸距染血的剑尖仅只一寸,小
巧的绣红鞋尖宛若蜻蜓点水、蜂鸟寻花,粗布外裳下红裙翻舞,婀娜的身形又没
入满室垂坐的人影之中。

  胡彦之不欲缠斗,正要俯身救耿照,背后一名茶客又挥掌攻来。老胡火冒三
丈:「躲在人肉盾牌后头,算什么好汉?」符赤锦两只素手按在茶客背门,左旋
右绕,既像浣纱又似揉茶,腰如摆柳,乳胜惊涛,说不出的诡丽动人;百忙中不
忘噗哧一声,抿嘴笑道:「胡大爷傻啦?奴家本不是好汉,只是个弱女子。」

  茶客只是寻常乡人,不比恶贯满盈的许季山,胡彦之不欲伤他,倒转剑柄,
肘接臂弹之间真气鼓荡,左臂便如铁鞭一般,抡风直进。人肉傀儡虽不知疼痛,
筋骨强度却远不及鹤着衣的关门弟子,登时被打得踉跄倒退,溃不成军。

  符赤锦咋舌:「好横的拳掌!胡大爷打死人啦。」将茶客一推,双手虽离背
心,他却依旧蹬腿挥拳,朝胡彦之扑去,只是悬丝傀儡断了线,头两拳还挟有些
许蛮劲,手脚一旦伸出,再收回时便涣散起来,摇头晃脑一阵,才散架似的五体
投地。

  胡彦之三两下便摆平了一个,麻烦却未休止。

  符赤锦改变战术,花蝴蝶般穿梭在桌凳之间,绕着胡彦之打转,所经之处东
拨一下、西弄些个,那些呆滞的茶客乡人便「登」的弹了起来,挥拳往胡彦之扑
去。

  也不知她是如何操控,随手轻拍几下,卖菜的大婶、挑担的货郎……怎么看
都不像练过武的普通百姓,起手居然也严谨有度,绝不含糊,不分男女老少,打
的都是人身要害,招式手法如出一辙;攒拳并指,动作精准细腻,便是胡彦之武
功高强,亦不敢逞强硬受,投鼠忌器之余,转眼间即被人肉傀儡围住。

  胡彦之周游天下,见多识广,知道有「躺尸拳」、「役鬼功」一类的武技,
专门制人筋脉关节,临阵时忽然施展,能教敌手自掴一记耳光,又或倒踢自己一
脚,被传得诡秘重重,其实只是「分筋错骨」与「借力打力」两门手法的混用组
合罢了:压按特殊的穴位以干扰脉流,触发身体非自主的反应,再使用挪移借力
的招数制敌,在武学中又被称为「授形法」。

  授形法的原理并不出奇,放眼今日东胜洲,也有几个传承久远的流派对此钻
研甚深,其中不乏神来之笔,但就胡彦之记忆所及,却无一家与符赤锦所用的手
法相似、效果又如此神奇惊人的。

  须知授形法所针对,乃是活生生的、具有行动能力之人,中招者是在打斗之
际受制于分筋刺穴、倒反挪移的精妙招式,一时身不由己,并非真有什么鬼神附
体、移魂夺舍的离奇事。

  而符赤锦操控的人里,有近乎被下药迷昏、不通武艺的乡人,有断臂失神、
全无痛感的绿林好手,这些人在她手里仿佛掌中傀儡,无分轩轾,一般的方便好
用,随手一碰操纵自如,能与耿照、甚至是胡彦之这等高手过招。

  如许季山这般数百斤重的巨汉,若无自主之力,以符赤锦之娇小婀娜,连教
她背着许大寨主走路都有困难,何况是像操纵布偶一般,摆弄着与高手相斗?任
凭胡彦之想破了脑袋,也无法透析其中的手法。

  然而,对付授形法却有个颠扑不破的诀窍,百试百灵。只消避免肢体碰触,
又或以兵刃相斗,便毋须担心被授形法所制;又或自己的修为远胜过对方,自也
不怕分筋透脉及借力打力的路数。

  胡彦之不惧授形法,却缓不出手去搭救耿照,渐渐烦躁起来:「我将这里的
人全杀了,看你玩得出什么花样!」符赤锦咯咯笑道:「那敢情好。只是胡大爷
的动作要快些,好一会儿没气啦,你那小兄弟怕又再死了一回。」

  情况危急,胡彦之暗忖:「罢了罢了,今日万不得已,只能少伤人命!」暗
提内元,便要施展极招,蓦地腰间一紧,被人张臂抱住,却是先前晕倒在柜台前
的疤面大汉。

  那人与曹无断、冷北海是一伙,老胡自无顾忌,挥掌拍落,打得疤面汉子脖
颈一歪,如烂泥般软软垂落,顿时毙命,然而双臂却像铁箍般牢牢箝着老胡的腰,
至死不放,力量大得出奇。

  胡彦之目光扫过小耿颈间的断掌,心中一凛:「不好!」奋力抬腿,踢得疤
面汉的背脊一隆,胸中爆出骨碎闷响,下盘仍一时难脱;挣扎之间,五、六名茶
客扑迭上来,如挂尸般拖住了他左右两臂。

  符赤锦笑嘻嘻的,从重重人影后飘了出来,玉一般的白皙小手隔空盖住他双
眼,由上往下一抹。

  肌肤虽未相触,但她幼嫩的掌心暖烘烘的,温湿滑腻中蒸腾着一股幽兰馨香,
正是女子怀腋乳间等羞人秘处,最最动人的芬芳。胡彦之眼前一黑,明明意识清
醒,灵魂却像自躯体里被抽离出来,一时间天旋地转。

  「胡大爷睡罢!您倦啦,快些闭眼歇息,让奴家好生伺候……」

  符赤锦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隔着温暖沉厚的深水,仿佛又回到了孕育化
生之初,徜徉于母亲腹中羊水里的模样。

  胡彦之闭目垂首,苦苦与铺天盖地而来的异种沉倦纠缠,意志力终于冲破身
体禁制,睁目振臂,将一众纠缠的茶客震飞出去,双手重获自由!他一把攫住符
赤锦的皓腕,拉至身前,咬牙嘶声道:「你!快撤了那只鬼手!要不……我杀了
你!」眦目垂涎、宛若兽咆,令人闻之股栗。

  符赤锦被他满布血丝的怪眼一瞪,娇躯不觉微颤;忽地微笑,以指抚颊,歪
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道:「奴家在想,天门掌教鹤真人知不知道他最得意的弟子、
当世仅存的唯一传人,竟有这兽一般的面目?」

  胡彦之双目暴瞠,「嗥」的一吼,右掌屈成虎爪,叉向她娇嫩的喉头!

  符赤锦被叉得昂颈悬起,小巧的绣红鞋弓不住踢蹬,痛苦的神情不过一瞬,
右掌颤抬,又由上而下往胡彦之面前抹去。他眼前再度一黑,心神涣散。

  便只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窒,符赤锦双手握住了他的右腕,腕间的阳池、内关
两穴如受针攒,无数细小的气针窜进手少阳三焦与手厥阴心包两处经脉,体内充
盈的真气却一下子失去本能,并未应运护体,似乎侵入的非是外物。气针瞬间走
遍全身,逐一接管各处。

  胡彦之满面错愕,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寸寸将她放下,铁一般的虬劲臂膀全不
听使唤,仿佛是他人之物。

  女郎纤细修长的脖颈犹在他掌间,符赤锦雪靥煞白,饱满的酥胸急遽起伏,
神情却毫不惊慌,姣好的唇线抿着一抹淘气的笑容,仿佛恶作剧得逞的小女孩。

  「幸亏胡大爷见多识广,奴才能逃过一劫。」她咯咯轻笑:「你以为,奴家
使的是躺尸拳、役鬼功一类的功夫,胡大爷仗着自己功力精纯,远胜奴家,不怕
被分筋刺穴的手法所制,这才放心与奴家拳掌相接罢?可惜,奴家这门」血牵机
「非是那种唬人的障眼法,是很高深的武学哩!」

  胡彦之全身气血运行如常,真力犹在,却似被封了周身要穴,动弹不得。偏
又与点穴不同,并不是一点力量都使不出,更像被人刻意扰乱了输送意志的通道,
尽管心中不断送出命令,四肢百骸实际接到的却极少极少。

  他紧盯右掌,不断命令它用力束起,扼死怀中笑意盈盈的娇美女郎,平日再
也熟悉不过的五根指头却只痉挛似的微颤着,犹如抚爱一般,不住轻触女郎的雪
颈。

  「你……到底是谁?」胡彦之胀红铁面,额际颈间青筋浮露,终究是徒劳无
功。

  「没良心!」她嗔怪似的瞟他一眼,笑中带着一抹娇羞,随手从髻上拔下一
枚发簪。「都说与你听了,奴奴名唤符赤锦。小时候爹爹呀,都管叫」宝宝锦儿
「。」

  那簪子长逾四寸,尖端锐利如针,远看以为是荆枝,通体泛着涸血一般的乌
沉钝光,显然是锁功针一类的恶毒器械。簪头雕成了小小的蛇首形状,昂头吐信、
七寸游离,有股说不出的凉腻鲜活。

  符赤锦含笑将簪尖刺入胡彦之右臂根部,约莫肩腋相交之处。奇的是那个位
置并无要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脉点。针尖入肉,胡彦之激灵灵地一痛,左臂突
然行动自如,还未动念,已本能抓住簪子;符赤锦轻按着颈间老胡的巨灵掌,一
眨眼又剥夺了他的行动能力,簪子分分刺入,一边笑着夸奖:「胡大爷真是好汉
子!这锁功针入体最是疼痛,难得胡大爷一声都不吭。」将簪子一搠到底。

  那处是无筋无穴的三不管,满满都是健硕肌膈,尖针皮肉硬碰硬,痛得胡彦
之汗冷浆迸,齿缝间死咬着长长的一声低吼,虎躯剧颤。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来,
咬牙骂道:「他妈的!你锁的是哪一门王八功?刺在这般不知所谓的鸟地方!老
子……」

  符赤锦封了他周身大穴,教老胡硬生生吞下一长串污言秽语。

  眼见大功告成,她似是松了口气,从襟里摸出一条细炼儿的小小金坠,重新
贴肉戴好。

  细雪般的颈肌环着一圈金线,意外衬得肤光益白,连金链子的澄黄辉芒也变
得柔和起来。鸡心似的实心小坠在腴沃的乳肌上弹跳几下,撞得白酥酥的腻乳一
阵震颤,浅细的乳沟子被黄金的份量压得一沉,金坠如置于半融的雪花酥油之上,
微微下陷分许,外廓被柔软的乳肌轻轻咬住,不再动摇。

  茶铺另一头,冷北海扶着撞烂的桌凳颤巍巍起身,惨白的瘦面上溅满点点血
珠,模样十分狼狈。

  符赤锦噗哧一笑,挑眉斜乜:「这样还打不死,冷老七,你也好长进了。」

  「姑……姑娘客气。」冷北海勉强支起身子,艰难地盘坐调息,破碎的前襟
散开半幅,露出内里的缀鳞软甲。若无此宝,他恐怕已毙于天元掌之下。

  符赤锦走到耿照身畔,拢裙侧身蹲下,素手一拂断掌,五根铁指立时松开。
眼见耿照双目紧闭,一探他胸口脉搏,不觉惊呼:「哎呀,居然还有气!这人…
…莫不是九命怪猫?冷老七,比起他来,你可丢脸啦。」

  她起身拍了拍手掌,一派轻松自在。

  「虽有波折,总算完成任务,咱们回去交差罢。」

  「此……此番姑娘立了大功,却是踩着我黄岛弟兄的血肉尸骸。」身后,冷
北海忽然开口,虚弱的语声冷冽依旧,似是强抑着极大的不满。「姑娘的」血牵
机「绝学如此阴损,用在那些个无知乡人身上不妨,那」地土蛇「谭彪却是本岛
下属,虽非姑娘的红岛所辖,却也是帝门中人,岂能作傀儡来使?」

  「你还记得我是红岛的主人?」

  符赤锦面如桃花,丽色生春,笑意却一寸寸褪去。

  「从刚才到现在,你都喊我」姑娘「,这便是你们黄岛的规矩?我若是口口
声声唤何君盼作」姑娘「,只怕你要与我拼命。还是在你的心目中,躲在部下身
后一事无成、要人保护的才是主子,身先士卒的便不是?」

  「小……小人知错。」冷北海勉力调匀气息,按膝俯首:「但姑娘的言语辱
及本岛神君,恕小人斗胆,不敢再听。」

  符赤锦板起俏脸,冷哼道:「你叫我什么?一犯再犯,掌嘴!」

  以冷北海之伤重,自问没有违拗她的本钱,更不迟疑,提掌「啪!」重重搧
了自己一耳光,搧得嘴角瘀肿破碎,淌下一抹血污。

  「神……神君恕罪。」

  「方才若不能得手,再来便是你了,何况是」地土蛇「谭彪?」符赤锦冷道:
「任务失败,生不如死。此间的取舍思量,还轮不到你冷老七来教训本神君!」

  冷北海无语。符赤锦懒得再理他,一脚踢得耿照翻身俯卧,敲了敲背上的宽
扁琴匣,自言自语道:「这里头贮装的,不知是什么物事?」抓着他后颈衣领,
一把提了起来,不觉微诧:「怎地这般沉?」

  她自幼修习「血牵机」秘术,一遇活体便随手施展,别的小女孩玩泥狗木偶
布娃娃,小符赤锦玩的却是活生生的小鸡小鸭;待年纪稍长一些,举凡婢仆乳娘、
猫狗驴马,在她眼里俱是傀儡玩偶,是闲坐无聊、闺阁呢语间可以随手把玩,自
得其乐的物事。

  那「血牵机」的奇特内劲如千丝万缕,动念即至,她伸手往耿照颈后一拂,
牵机劲便似丝虫入体,耿照双目兀自紧闭,身躯却站立起来。符赤锦一手按他颈
椎,另一只小手自琴盒的缝隙间摸进背门,气针与耿照周身的气脉相接,轻轻往
前一推,耿照便垂头摆手,走到胡彦之身边。

  「来,同胡大爷打个招呼!胡大爷可疼你啦,为了你弄到这步田地,好惨呢!」

  她任意推挪,还真让耿照举手挥了几下,一边操弄,边侧着小脑袋同他说话,
恍若玩着心爱布娃娃的小女孩,捏细的语声别有一番童趣。

  胡彦之要穴受制,神志却十分清楚,暗骂:「他妈的!这妖小娘皮疯得厉害,
老子真倒了八辈子的楣!」

  符赤锦继续对耿照自言自语:「来,听话!给姊姊帮个手。」小手运化推移,
耿照弯腰伸手,叉入老胡胁下,将他直挺挺地举了起来。

  符赤锦笑逐颜开,喜道:「真是亲亲宝宝!你比许大寨主根骨更好,是天生
的傀儡之材。待姊姊带你回岛,炼成了如意身,咱们一辈子都不分开,好不好?」
侧耳作倾听状,忽地俏脸飞红,笑啐一口:「呸,你这小坏东西,净转些下流心
思,好不要脸!」

  胡彦之听得毛骨悚然,欲冲开被封的穴道,无奈那枚锁功蛇簪刺得蹊跷,一
运劲便痛得难以忍受。他咬牙屡试,痛得浑身汗湿,却一无所获。符赤锦笑道:
「胡大爷真是好汉!要不是你非死不可,留来炼成如意身,定也好用得紧。」笑
顾冷北海:「我先走一步啦!那尾钩蛇若没咽气,记得一并带上,莫误了与当家
的约期。」

  冷北海双掌横迭胸前,兀自盘膝调息,右颊高高肿起,面色阴沉,并未接口。

  符赤锦嘻嘻一笑,玉臂舒展,径控着耿照往铺外走去。骤然几声嘶鸣,硬蹄
刨地如铁,原本拴在铺外的三匹健马,不知何时竟挣脱了束缚,甩鬃狂奔进来!

  符赤锦失声惊呼,连忙一拧小腰避了开来,危急间不忘运掌一推,以防刚到
手的玩具被踏得四分五裂。当先那匹骏马冲入铺里,接连踩坏几条长凳,被惊吓
得左突右撞,忽尔人立起来,庞大的身躯顿成血肉活墙,将耿、胡二人与符赤锦
隔成两边。

  耿照叉着老胡扑前几步,握住蛇簪一抽手,迅捷无伦地拔了出来!

  胡彦之痛得仰头狂嚎,旋又剧喘着大笑:「小……小耿,拔得好!」

  符赤锦才知耿照早已恢复意识,伺机摆脱控制,气得脸都红了,一拍马臀飞
越鞍顶,挥掌朝他脑门拍去:「贼小子,找死!」耿照转身以琴匣相迎,凌空数
道掌全拍在匣上,「血牵机」的气针纵使无孔不入,却拿坚逾金铁的百年乌檀没
辄。

  符赤锦边闪躲马匹边追赶,但耿照动作委实太快,几次出手都只能打中背后
的木匣,反震得她掌心刺痛,隐隐发麻。两人绕着满铺的桌板东奔西窜,蓦地一
声震天巨吼,茅顶簌簌落尘,老胡终于冲开穴道,从他怀中一跃而起,翻身跳上
马背!

  胡彦之马术精绝,胯下骏马挣扎一阵,陡地跳蹄人立,掉头朝符赤锦奔去!

  这下换符赤锦惊叫走避了,连冷北海也挣扎着逃开来。趁此良机,耿照回头
奔出茶肆,见一骑不住在铺前打圈,马背上伏着一名面色青白的瘦弱少年,正是
阿傻。

  他攀着缰辔吁吁作声,被拉着绕了几圈,终于制服马匹,一跃而上。

  「多谢你啦,阿傻!」耿照回过头去,尽量让阿傻看见嘴型,扬声大喊:
「老胡!」

  胡彦之策马奔出,冲阿傻一竖拇指,笑道:「你好样的!老子欠你一回!」

  阿傻双手揪着耿照的衣角,脸上犹有余悸,突然颤抖着咧嘴,顿时难以自制,
竟尔大笑起来;嗓音虽瘖哑怪异,神情却是紧绷后的无尽酣畅。耿、胡二人一愣,
四目相交,也跟着笑起来,原先对阿傻的芥蒂俱都抛到九霄云外。

  双骑并辔绝尘,掀着薄土黄雾一路驰远,风里只余三人豪迈爽朗的笑声,久
久不绝于耳。

  符赤锦咬牙切齿:「这帮混账!」鬓发散乱,一绺乌丝自白皙的额角垂落,
雪肌披汗,模样十分狼狈。眼角余光瞥见冷北海从怀里取出一枚蛇形号筒,无声
无息转身扑去,迅捷无伦地点了他的穴道。

  冷北海瞠目倒地,符赤锦凌空挥袖,稳稳接过抛落的号筒,收入缠腰间隙。

  「神君你……」

  「失败的是你们这帮废物,可不是本神君。这么巴不得人家知道么?」她怒
极挥掌,抽鞭似的拍在马颈之上,「血牵机」神功到处,连马匹都前蹄一软,扑
簌簌地跪倒。符赤锦翻身飞上鞍顶,一扯马缰,懊恼地狠抽狂蹴,那马吃痛蹬腿,
飞也似的冲了出去。

  「若追之不及,看本神君剥了你的皮!坏事的畜生!」

  她兀自咒骂不休,忽闻身后一声炮响,一道黄芒蛇焰自茶棚中升起,直窜入
薄暮晚空;不消片刻,远处接连响起号筒声息,蛇焰一路迤逦升空,融入销红带
紫的余晖之中。

  「可恶!」符赤锦灵光一闪,登时省觉:「原来那尾钩蛇尚未死绝。这帮天
杀的狗奴才!」但已来不及回头灭口。转念又想:「那三人必定会躲开火号,以
免撞上伏兵。这样更好,哼!」缰绳甩动,往龙口村的方向急驰而去。

  她骑术甚精,红绣鞋尖踩着马蹬,蛇腰打浪、臀股离鞍,俯低身子减低风阻,
不意倾出一双白皙耀眼的沃腴雪乳,半球逆风弹动,连襟内的莲红小兜也裹不住,
满满的乳肉颤跳不休,几乎溢出襟口,煞是好看。

                ◇◇◇

  奔驰之间,胡彦之心思飞转,暗忖道:「据闻慕容柔是出了名的雷霆铁腕,
目中连一粒沙砾也容不下,镇东将军府中决计不能豢养这些邪魔外道。难道……
这帮妖人真不是岳宸风所派?」连神武校场的主人古双魂亦惨死在「蝰蛇」冷北
海的鳞皮响尾鞭之下,虽说冷北海的暗示有栽赃嫁祸之意,却益发显出此事可疑。

  想起符冷二人口中的「红岛」、「帝门」、「当家」等,胡彦之心中一凛:
「莫非是赤炼堂派出的杀手?」以那美貌女郎符赤锦怪异的武功行径,更像七玄
界中的妖魔鬼怪。但,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赤炼堂雷家,都万万不可能与七玄中
人合作。

  想着想着,远方忽传两声炮响,一前一后,落日尽头升起澄黄色的蛇状烟花;
相隔不久,又再度炮响蛇窜,只是这回却在更西之处。耿照大喊:「老胡,你看!」
胡彦之逆风笑道:「浮仙镇那厢,十之八九藏有伏兵!这帮妖人蛇里蛇气,却没
料到咱们不去浮仙镇!正所谓蛇鼠……」

  他突然闭口噤声,眼神从错愕、意外,最终沉落下来,陷入一股难言的阴冷。

  ——蛇。

  钩蛇,蝰蛇。蛇形烟花,如响尾蛇般的鳞甲长鞭。以蛇为号的组织门派……

  胡彦之神情严肃,对耿照大声喊道:「小耿!你或是流影城,近期可有招惹
过七玄中人?」耿照愕道:「七……七玄界?没有啊!我不……」陡地会过意来,
浓眉一挑:「你是说,方才那些是七玄界的人?」

  胡彦之沉吟不语,片刻才接口:「东海境内只有一个以」蛇「为表记的组织,
正是七玄之一的五帝窟!据说五帝窟隐藏在一处名为」环跳山星罗海「的秘境之
中,门主之下另有五岛神君,俱是七玄界中有数的高手。」

  「星罗海?」耿照喃喃道:「那是什么地方?是如飞瑶岛等五岛奇英一般,
也在海外么?」

  老胡摇头。

  「不知道!我也没去过。东海老子可说是走遍啦,无一处叫环跳山的岭脉,
更无什么港湾湖泊叫星罗海的,这肯定是掩人耳目的黑话。但那姓符的妖小娘皮
自称」神君「,说是什么红岛之主,癞皮蛇也提到」帝门中人「,看来是八九不
离十了。」

  「难道她们……是为了赤眼而来?」耿照逆风大吼。

  「不知道!」

  老胡两手一摊,大摇其头。

  「五帝窟绝迹多年,有风声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最起码也是元气大伤,半
死不活,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环跳山星罗海。
按理七玄中人要夺妖刀,也轮不到五帝窟先出手!」与脑海中浮现的见闻逐一印
证,更觉诡秘重重,暗忖道:「」红岛主人「若指火神岛赤帝神君,那是姓符没
错……但应是」火日玉精「符承明,哪来的」血牵机「符赤锦?说是女儿年纪也
不对。」黄岛「看是土神岛无疑,可黄帝神君也不叫何君盼,更加不是什么要人
照看的小姑娘。这些是打哪儿冒出的西贝货?」

  他苦思难解,疾驰间喉头一甜,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若非及时抱住马颈,
只怕已滚落马背。「老胡!」耿照面色丕变,忙探手抓住他松脱的马缰:「你怎
么了?」

  胡彦之与岳宸风对过一掌,虽以天元掌力卸掉「紫度雷绝」的霸道掌劲,又
得程太医悉心治疗,内伤却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可。再加上锁功簪造成的损害,又
迫不得已运功冲开穴道,伤上加伤,路途颠簸之下,再也压抑不住。

  「别……别停!」他双手环抱马颈,死咬着一口碎血,闭目低道:「快……
快到龙口村去!」

  三人继续奔驰,不多时便见前头一片灯火通明,暮色间矗着一幢幢竹篱茅顶
的夯土屋舍,高低错落、栉比鳞次。耿照离乡虽久,却认得村口的一株老槐树,
树冠逆影与梦中的依稀仿佛,只是周围的景物已有不同。

  「龙口村到了!」

  其时夕阳并未全没,但一眼望去,村中户户窗板缝间均透出灯光,道路中、
广场上悄静静的,连一条野狗也无。耿老铁的房子在村后溪畔,打铁铺子临着溪
水,方便淬火生炉,耿照本想直奔家中,岂料老胡双手一松,竟从马背上滚了下
来。

  耿照一勒马缰,与阿傻双双抢下,一左一右搀起老胡,见他跌得一脸血渗沙
黏,所幸只是皮外伤,赶紧就近挑了一户人家,急急拍门。「有人在吗?有人在
吗?」耿照呼喊一阵,屋内始终毫无动静,本欲推门一探究竟,老胡却动了动指
头,指着一旁放落的窗板。

  耿照二人登时会意,阿傻将窗板一掀,却见屋内收拾得干干净净,陈旧的木
方桌上点着一支齐眉棍粗细的牛油大烛,燃得只剩拇指长短,烛台、桌顶爬满烛
泪,显是燃烧已久。

  角落的炕榻之上,倚窗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庄稼人身上常见的衫裤布鞋,
上身的短褐衫子袖长及肘,其外并无罩衫、褙子一类,可说十分简朴。男子低头
不动,似是睡熟,仔细一看,他胸膛微微起伏,轻细的呼吸声亦清晰可辨,并非
是死尸。

  但耿照却觉一股说不出的怪。

  (太……太干净了!)

  男子绝不超过二十岁,面貌清秀白皙,甚至可说是十分英俊,脸部的肌肤光
滑细致,连一粒痘瘢疤痕也无;眉毛似是经过精心修剪,斜飞入鬓,不见一根杂
毛叉生,简直不像是活生生的人。

  他的衣着也怪。虽是庄稼汉打扮,然而短褐也好、布鞋也罢,全都是簇新的,
仿佛是灵堂前烧化的纸偶一般,假得浑无半分真实之感。耿照目力极佳,远远便
见得男子低垂的颈侧插着一根细细金针,正想趋前察看,后进突然「哗啦」一声,
似是有人打翻了什么东西。

  「我去后头看看。」他对阿傻比着手势:「你保护老胡。」阿傻点了点头,
以肩膀支撑老胡半边身子,扶他坐上板凳,右手按着腰后的明月环刀,双目四下
巡梭。

  耿照掀开吊帘,见厨房地上摔碎了一把陶壶,后门咿咿呀呀地晃摇着,打翻
陶壶的人却已不知去向。他自后门跃出,赫见门外停着一辆双驾马车,车内并置
着两具棺材似的长木箱,内衬丝绸软垫,被睡出一个隐隐约约的人形轮廓;与其
说是棺郭,更像是放置名贵刀剑之用,只是以木箱的尺寸,所贮恐怕是刀剑而不
是人。

  再往前约莫三、四间房舍之后,也停着同样款式的马车,一样无人看守。远
处的屋舍后恐怕也是如此。

  耿照满腹狐疑,忽然掠过一念,不由得毛骨悚然,返身奔回屋内,见老胡睁
眼抬头,似是恢复了意识,急得大叫:「老胡,我们快走!这……这是埋伏!」
胡彦之双目尚未完全聚焦,勉力瞥了屋内人偶般的年轻男子一眼,闷声低道:
「他……那人,是死的?」

  「不!」耿照面色煞白,回头急道:「那是炮制过的活傀儡,就是符赤锦说
过的」如意身「!村头的这些房子里,恐怕都预放了一具如意身,她……她早料
到了我们会往这里来!」

  胡彦之猛地警醒,扶着两人的肩头挣扎站起。「快……快走!此地不能留了,
我们赶快离开!」忽听门外几声长嘶,骑来的那两匹骏马不知被做了什么手脚,
砰砰侧身倒地,口吐白沫,眼见不能活了。

  就在同一时间,炕边的窗板被悄悄推开,伸入一只干瘪如柴的枯臂,将年轻
男子颈间的金针拔起,男子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来,忽从炕底拔出一柄青锋剑,
和身直扑三人!

  老胡首当其冲,随手拔出阿傻腰后的明月环刀,另一手搭着耿照的肩头,铿
铿锵锵的与男子对过十余招,双方攻守兼备、法度严谨,一时竟斗了个旗鼓相当。

  那具年轻俊秀的「如意身」仿佛不知疲累,出剑越来越快,老胡初初苏醒,
手腕指掌不够灵活,对招间被他一缠一绞,明月环刀铿然落地;男子乘势一剑刺
来,老胡不闪不避,侧颈让剑锋拉出一道长长血痕,攒指成拳,一记重重捣入男
子心口!

  男子身子一拱、双脚离地,摔落时屈膝趴跪,整个人伏在地上抽搐,再也站
不起来。胡彦之弯腰拾起明月环刀,猛然穿墙刺出,只听得窗板外一声惨叫,一
名仆役装扮的矮小老头被刀锋贯穿背门,登时毙命。

  「快……快走!」老胡拔刀还鞘,面如淡金,唇畔淌出血丝。

  「嗯。」耿照带着两人穿出后门,将马车上的长箱拖下丢弃,将老胡安置在
车厢里,驾车飞快冲出道路。远处忽有烟尘逼近,来人身影看不真切,但裙袂猎
猎飘扬,似是女子装扮。

  「那妖小娘皮追来啦!」老胡急急掀帘,抚胸道:「往……往水边去!咱们
找地方渡江,才能摆脱小妖妇!」说完立刻靠着厢板盘腿闭目,头顶渐渐冒出氤
氲白雾。

  他必须争取时间尽力恢复。

  倘若符赤锦有能耐事先移走整座村庄的人,安排众多如意身在此等候,只为
了预防茶铺的第一线伏杀失败,还有第二道防线可堪弥补;那么,他有充足的理
由相信:前方或许还有第三道、甚至第四道的伏线。

  而那具「如意身」的实力,则令胡彦之心惊肉跳。

  根基深厚、反应灵敏,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就只有「无人操纵」而已。
他不敢想象方才若是符赤锦在屋里,那场战斗的结果会往哪个方向发展。符赤锦
在茶铺中所展现的实力,尚不及她实有的五成,关键便在于傀儡素质的良窳。

  ——横疏影承诺的援军呢?是全都被消灭了,还是她根本就不曾派遣?

  (可……可恶!)

  拉车的两匹健马发足狂奔,但耿照毕竟没有染红霞黑夜驱车的本领,轮轴在
碰撞间不住发出令人胆寒的迸裂声,车厢弹撞之剧烈,离翻覆仅只一线。

  夕阳剩下地轴彼端的最后一抹晕紫,夜之灰翳爬上天穹。哗啦啦的流水声已
近在耳畔,马车沿着河边狼狈急冲,前头忽然亮起两点炽萤,似是火炬的光芒。

  「有……有人!」耿照回头大吼:「老胡!渡头……渡头有人!」

  车尾吊帘被灌入车厢的狂风刮起,衔尾急追的符赤锦虽在龙口村耽搁片刻,
但随即又跟了上来,马车毕竟不如单骑迅捷,双方的差距越缩越短;再继续下去,
被追上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胡彦之叹了口气。

  「没办法了,先上渡头找船去!」他扶着车门探往前座,沉声道:「一会儿
你跟阿傻想办法上船,我看着你们下水,待收拾了那窝蛇,立时便追上去!」

  「不行!要走一起走!」

  「一起走谁也走不得!」老胡抓紧他的肩头,忽然神秘一笑。「你别忘了,
老子一早便安排了伏兵,到时真要拍拍屁股走人,哪个灰孙子也拦不住!你们两
个拖油瓶别来坏事,老子还有几十年的安生日子好过!」

  马车冲出道路,轰隆一声巨响,车辕撞碎在渡头的界碑之上,拉车的两匹马
一折一窜,拖得残骸零星四散。车中三人及时跳了出来。只见那渡口十分简陋,
搭着一条浮桥伸入水中、权作码头,码头前有一顶茅草遮篷,篷后只系着一条小
舟,更无其他船只。

  草篷之前,插着两支一人多高的火杖,燃起冲天烈焰,照得四周明亮如昼。
一名白发老人踞着一条陈旧长凳,冷冷地注视三人。

  老人的肤色黝黑如铁,白须白眉,身穿宽大的白麻褐衣,袍袖宽如鹤翼,腰
间系着一条蒲草绳子,衣襟大敞,露出瘦骨嶙峋的瘪肋胸膛;下身亦着裤脚肥大
的松垮白麻裤,靸拉着一双船形鞋帮的芦花草履,杂乱的白发在脑后随意髻成一
团,系着同是白麻质地的荷叶逍遥巾。

  装束似是逍遥林野的深山高隐,倨傲乖张的眼神却透着一股烟嚣火气。

  老人身后的地面插满长长短短的兵器,小至刀剑鞭斧、大至枪矛棍棒,呈半
月形环绕着板凳,连成了高低错落的锐角屏风。一个人纵有十六只手,恐怕一次
也使不了这么多兵刃。耿照不明就里,恭恭敬敬朝老人打了个揖,朗声道:「老
丈,我们有急事要渡河,能否请老丈通融些个,把船借给我们?」

  老人理都不理他,冷哼一声,目光越过耿照的头顶,直视他身后的胡彦之。

  「你便是胡彦之?是天门鹤老儿的徒弟,那个」策马狂歌「胡彦之?」

  胡彦之淡淡一笑。

  「晚辈正是。」

  「这便不会错了。」老人点了点头,怪眼一翻,冷笑:「那你,知不知道老
夫是谁?」

  「知道。」

  「喔?」老人稀疏的白眉一轩,几绺垂在额前的散发无风自动,似是他目中
所绽的精光凝成了实体,一瞬间划出锐利劲风。「你……识得老夫?」

  胡彦之还未接口,河面上忽然「砰!」一声炮响,澄黄蛇焰再度冲上天际,
回映出一艘缓缓驶近的大船,船上人影晃动,船工的呼喝声清晰可闻,似正下帆
举桨,准备靠岸。

  老人脸现不耐,啧的一声,似对大船、黄焰等甚感厌恶。

  「便是原本不识,现下也该知道了。」胡彦之笑道:「前辈乃是五帝窟符老
宗主座下、统辖西方金神岛的白帝神君薛百螣,昔年与苍帝神君肖龙形并称帝门
双璧、左右战神,以一手《蛇虺百足》的神功纵横七玄界中。当年与前辈的一战,
家师至今仍时时提起,嘱咐晚辈道中遇见,定要多多拜上您老人家。」

  这老人正是五帝窟的白帝神君薛百螣,人称「银环金线」,乃五帝窟一脉有
数的前辈高人。

  至于「帝门双璧」、「左右战神」云云,却是胡彦之随口胡诌。那苍帝神君
肖龙形二十五年前即为五帝窟公认的第一高手,号称苍岛战神,薛百螣虽年长许
多,排名却始终在肖龙形之后。

  老胡之师鹤着衣未接掌青帝观之前,与薛百螣有过一场君子剑决。薛百螣成
名极早,其时「蛇虺百足」的奇功已有所成,而鹤着衣却是大器晚成之属,自然
讨不了便宜,相斗不过百余合,即为薛百螣所败。

  鹤着衣不以为意,经常与胡彦之说起此事,极言「蛇虺百足」的厉害。「为
师就是太笨了,资质驽钝,非要到了三十岁以后,根基历练俱有长进,才能与此
功一较短长。」

  「那老子呢?那老子呢?」胡彦之难掩心痒,却故意装出一副嘻皮笑脸的模
样。

  「你啊,可惜就是太聪明了。」身形高大的垂老道人摇了摇头,似是十分遗
憾。

  「恐怕要到四十岁以后,才能是」蛇虺百足「的敌手。日后若是道中遇见,
定要离此人远远的;真要避不过,记得谦恭执礼、尽力退让,要不就抬出为师当
年败战的糗事,跪地求饶,以图全退。切记!绝不可与此人交手。」

  胡彦之嘴上不服,心里明白得很:牛鼻子师傅是个不说空话的人。

  他手心里捏了把冷汗,强自镇定。薛百螣却瞇眼仰头,微露出一抹缅怀之色,
片刻才道:「符宗主、肖龙形、鹤老儿……这些名字许久没听见啦,竟也有些怀
念,我是老了。」低回片刻,抚着膝腿道:「老夫与令师也算是故人了。你死之
后,老夫定会亲自送你上真鹄山,你尽可放心。」

  「若有人因此很感动的,请前辈务必告诉我。晚辈想看看都是些什么人。」

  耍嘴皮归耍嘴皮,胡彦之却无一刻不动心思,暗自推想:「他跳过小耿、阿
傻不问,头一个便找上了我。难道……招惹这帮人的,竟是老子?不对,牛鼻子
师傅与他不算有仇,听老银蛇的口气,杀了老子似乎还挺对不起故人,折扣既不
能打,就送点小礼物什么的……」

  抬头见那艘大船缓缓靠岸,船舷处有水手抛出缆绳,四、五条大汉跃上浮桥
套缆系绳,拉纤似的将船头拉近。近处细瞧,那船并没想象中的巨大,初看以为
是五桅沙船,其实不过是条单桅江舟,吃水平浅,但甲板设有舒适的舱房,是江
上常见的客货船只。

  江舟泊稳,船上的水手架好桥板,从舱里迎出一名黄衫女郎,簇拥着上了岸。
那女郎约莫十八九岁,生得一张巴掌大小的瓜子脸蛋儿,下颔尖尖、皮肤细致,
模样十分端丽秀美。

  她腰如细柳,个头虽不甚高,身段却颇为窈窕出挑,一身明黄单衫柳黄裙,
里外包得严实,犹如书香门第的闺秀;领上围了圈雪纱细绉领巾,竟连交襟处的
一小片肌肤锁骨也不露,但巾上支起鹅颈似的半截雪项,细直挺秀,骨肉匀停,
行走间约束裙腰的系带长长曳地,当真是坐牵纤草、行扫落花,说不出的优雅好
看。

  女郎踏上桥板,裹着雪履罗袜的小小脚儿差堪盈握,其时不兴缠足,尤其行
走江湖的女子多为天足,女郎的足形修长纤美,尺寸却小得可爱,望之惹人遐思。

  她身边始终有七、八条锦衣大汉环绕,装束虽不尽相同,但身上都有同一色
的暗金绫绸,或束腕或围腰,或结巾作带,个个生得精壮结实,显然都是练家子。

  众人来到草棚边,似是碍于薛百螣的威仪,无一敢近。一名蓄有燕髭、神情
精悍的中年汉子抱拳俯身,恭恭敬敬道:「」铁线蛇「杜平川,见过老神君。」

  薛百螣冷哼一声。「你们说要打头阵,老夫让你们打;说要守西大路的浮仙
镇赤水古渡,老夫也让了。现而今,老夫连这半片草棚、一条板凳,也留不住了
么?」

  杜平川长揖到地,语带还是一贯的平稳,神情不卑不亢。「老神君息怒。我
家神君一见信息火号,便即赶来,想与老神君并肩作战,绝无他意。黄岛上下一
片诚心,尚请老神君明鉴。」

  胡彦之心想:「看来这年轻姑娘便是小妖妇口里的何君盼了。奇怪,黄帝神
君何蔓荆算算年纪,也该是七老八十的老妪了,怎能有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儿?
况且女儿尚能随母姓,但何蔓荆无论是内外孙女,却都不能姓何。」

  却听一把温柔动听的细腻嗓音道:「薛……薛公公,是我不好。见得火号一
起,便让杜平川他们起锚,思虑不周,请您莫要生气。」她口气怯生生的,倒也
非惊慌失措,只是略微拘谨,似不惯当着众人之面说话。

  杜平川低声轻道:「在人前须称呼」老神君「。」

  何君盼弯睫一颤,低声道:「我……我知道了。」

  但薛百螣听到那一声「薛公公」,乖张嚣戾的模样微微一敛,眉目间温和许
多,冷哼一声,别过头去,随口道:「忒多人拥着她跑上跑下,还当你们家神君
是三岁孩儿么?不知所谓!」杜平川躬身应道:「老神君教训得是。」

  渡口前一身马嘶,一骑跳蹄而止,鞍上翻落一抹婀娜裳影,气势汹汹,正是
符赤锦。「三岛神君都齐啦,胡彦之,你好大的面子!」她一撩粗布长裙,连露
出内里的半截红缎下裳也不在意,荑尖一指,冷笑道:「这厮弄死了我一具」如
意身「,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谁都不许争抢!」

  薛百螣目中精光暴绽,转过头来,森然道:「娃儿,你好大的口气啊!」

  符赤锦正在气头之上,冷笑还口:「老神君,奴家是娃儿没错,可也是红岛
的神君!」薛百螣重重一哼,嗤笑:「赤帝神君很了得么?在五里铺失了手,来
这儿逞什么威风!」黄岛众人一片哄笑,何君盼蹙起蛾眉,嗔怪似的瞥了一眼,
杜平川立刻出声斥喝,众人才闭上了嘴。

  符赤锦俏脸胀红,咬牙道:「老神君教训得好!我符赤锦在哪儿跌跤,便要
从哪儿站起来!」纤足一点,挥掌拍向胡彦之!

  蓦地长空乌影飞啸,径朝她脑门抓落,总算符赤锦没气得理智全失,及时从
袖中翻出一对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铿的一声接住乌影,却是一只铁链飞挝。铁
链的一端握在薛百螣手里,他冷冷道:「符赤锦!你这是目中无人,定要和老夫
过不去了?」

  符赤锦咯咯娇笑:「哪儿能呀!奴只是……」霍地转身一刺,利尖径取老胡。

  胡彦之低头避过,薛百螣勃然大怒:「冥顽不灵!」也不见起身探手,身后
一杆丈八蛇矛「呼!」直刺符赤锦面门,二人竟隔着两丈之遥斗了起来。

  老胡盱衡情势,决定从最弱的一环突破缺口,低声道:「我动手制住穿黄衫
子的姑娘,你脚程快力气大,先带阿傻上船,拦阻的通通扫落水底!听到了没?」
耿照皱眉:「那谁来开船?」

  「老子会!」胡彦之眨眨眼:「这种船我一人就能驶。我没跟你说过我上过
船当过水手么?」耿照忍不住叹息道:「你的人生也未免太精彩了……」语声未
落老胡已振臂跃出,直扑码头上的何君盼!

  谁也料不到他重伤之余,还有这等惊人的行动力,只闻迭声呼喝,何君盼身
边的护卫已倒成一片,不是被老胡掌劈要害、足踹头脸,便是反抗时被他运劲震
倒,竟无一人能沾到衣角。

  那「铁线蛇」杜平川稍好一些,与老胡换过数招,掌力、招式平分秋色,应
变能力却大大不如,被老胡使了个虚招,一脚踢飞出去。「此人……怎地如此不
济?」胡彦之没料到这条临时想出的三脚猫计策竟轻易得手,大喜过望,欺身上
前,一掌扣住了何君盼的肩头!

  这娟秀的妙龄神君娇怯怯地弱不禁风,老胡不敢制她死穴,只抓左肩窝处,
顿觉掌中的肩头浑圆细小,柔若无骨,小巧得令人生怜;便是隔着层层外氅、罗
衫,仍能感觉她的肌肤无比滑腻,直如敷粉,体温还比他的掌心更高了些许,仿
佛握着一团热呼呼的腻软温绵。

  何君盼似是不通武艺,身体姿态完全不是一名武人该有的架势,便如寻常闺
阁女子,通体无一处不是破绽,毫无应变之能,浑身簌簌颤抖。

  胡彦之强抑着开口安慰她的冲动,正想回臂入怀,胁迫众人就范,何君盼忽
然抬头,低声道:「放开我!」小脸煞白,秀目里却蕴有怒意。老胡心道:「原
来是个烈性女子。」益发觉得可爱,不加理会,转头大叫:「小耿!快过来!」

  何君盼怒道:「大……大胆狂徒,竟……竟敢这般无礼!」她连生气都是细
声细气的,拼命挪开身体不与他碰触。老胡心中一怔,不由失笑:「原来你气的
不是被人挟持,而是给男人碰了身子。」笑道:「姑娘见谅,我不是有意得罪。」

  何君盼蹙眉道:「你不放开,便是有意!再这样,我要打你啦!」

  胡彦之哈哈大笑,眼看耿照已掠近船头,黄岛众人投鼠忌器,全都不敢拦阻。

  何君盼将右手拢在袖中,隔着袖布格开老胡右掌,老胡「咦」的一声抖腕欲
擒,居然抓之不及。她提起左掌,照定他的胸口虚劈一记,胡彦之猛被一股巨力
撞得倒飞出去,鲜血溅满前襟!

  何君盼脱出禁制,另一厢薛、符两人早已罢斗,薛百螣飞挝一出,利爪深深
刺入耿照左肩,被铁链一路拖下船来,疼得他失声惨叫,双手死死抓着炼头,几
乎痛晕过去。阿傻拔出明月环刀,被黄岛众人逼至船头一角,被擒也是时间早晚
而已。

  老胡差点被打晕过去,所幸何君盼无甚经验,出手拿捏不定,并未将胸骨打
折,但她根基之深、掌劲之强,远在冷北海等人之上;光以内功之精纯,甚至还
胜过了精擅「血牵机」的符赤锦。胡彦之今生所遇女子中,竟数不出一个内力比
她更高的。

  薛百螣收拢铁链,踢起一具置枪的盘顶石磨,将耿照压在底下,压得他口角
溢出鲜血沫子,一边冷笑:「若无几把刷子,怎做得黄帝神君?年轻人,她这一
手」过山刀「的无形刃,滋味可好受罢?」

  胡彦之苦笑,勉力收聚丹田里的余劲,缓缓撑地站起。

  背后,符赤锦咯咯笑道:「老神君,这厮狡猾得紧,先将他料理了,奴家再
向老神君好生赔礼,恭恭敬敬聆听您的教训。」忽然素手覆额,举目远眺,喃喃
自语道:「咦,怎地又有船来?何君盼,你们黄岛是开烟花铺的么?放个不休,
要是引来了不该看、不该听、不相干的人等,岂非自找麻烦?」

  何君盼轻蹙柳眉,似是恼她无礼,又嫌她神态轻佻,索性闭口不答。杜平川
拍去身上灰尘,平静接口:「符姑娘,若无火号指引,我等也找不到此间。是了,
本岛派冷北海等与姑娘一道,于五里铺埋伏,火号既出,怎地只有姑娘一人追来?」

  符赤锦冷笑:「一死两重伤,俱是这厮干的好事。」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盘桓,
笑道:「老神君,这是您的场子,便交由您来发落。再有旁人来打扰前,赶紧逮
了这三人,打发交差。黄岛的也没意见罢?」

  眼看河上那艘船越来越近,何君盼点了点头。杜平川拱手道:「都按老神君
的意思。」

  薛百螣冷睨着胡彦之。「年轻人,老夫与令师也算是江湖故旧,便看这桩,
你死前老夫可以答应你一件事。」胡彦之抹去嘴角血渍,咧嘴笑道:「晚辈要的
不多,想与前辈借艘船渡江,顺便请您让一让。」

  符赤锦「咭」的一声,嗤笑起来,隐带着一丝恨意,似还记着如意身之仇。

  薛百螣上下打量着他,胡彦之夷然无惧,掸了掸染血衣襟,一脸满不在乎。

  「好。」良久,薛百螣嘿的一声,放落踞腿,大马金刀地跨凳直视,目光如
刃:「只消你从老夫手底下走过一百卅七合,平了令师当年之数,老夫,便放你
等过江去!」

  第三十折背水一战,深溪同途

  此话一出,诸人尽皆色变,异口同声:「不可!」

  符赤锦俏脸一沉,怒道:「老神君!你这是什么意思?」杜平川为防两人一
言不合,又动起手来,赶紧缓颊:「老神君,万一有什么闪失,断难向」那人
「交代。况且观海天门自诩正道,当年剿灭妖刀后,便领着头与七玄反脸,率先
消灭了狐异门,栽赃嫁祸、卑鄙下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为了这厮,与自
家人过不去?」

  薛百螣疏眉一挑,怪笑道:「自家人?谁是自家人?能向老夫发号施令的,
只有五帝窟的宗主。那人是什么东西?他的事,关老夫屁事!」

  符赤锦寒着脸哼笑道:「好啊,老神君英雄了得,尽早与那人分个高低,也
好替大伙儿省事。还是今年的」九霄辟神丹「,老神君便不要服了?」薛百螣面
无表情,瞇眼直瞅着她,片刻才慢吞吞道:「世上,只有你符家之人,没有资格
说这话。」

  符赤锦如遭重击,身子微微一颤,面色阴沉,不再言语,白皙饱满的酥胸剧
烈起伏,几乎将姣好的樱唇咬出血来。

  胡彦之听得蹊跷:「看来,这回五帝窟的高手倾巢而出,却是受了一名外人
的指使,老银蛇满面不豫,心不甘情不愿的,看来有把柄落在」那人「手里。那」
九霄辟神丹「不知是什么玩意?」眼前唯一的生机,便是与薛百螣打平一百卅七
合;比起浴血杀出重围,老胡已心满意足了,哈哈一笑:「晚辈想与前辈讨一条
板凳,歇歇腿儿。」

  草棚中只有一凳,杜平川见机极快,唤人从江舟上取了一条来。

  薛百螣冷眼看着,哼笑道:「怎么,死前还想舒坦些个?」胡彦之振袍坐下,
笑道:「前辈坐在凳上,晚辈也不好多占便宜,咱们坐着打好了。谁要是先离了
凳,便算是输。」其实以他受伤之沉,若无板凳支撑身体,恐怕连一招也接不下。

  薛百螣是老江湖了,如何看不出他取巧?冷笑:「趴着打都行。老夫要离了
一寸半分便算是输,凳腿儿让你折了,也算我输!这样,你还有没有话说?」

  胡彦之笑道:「要是前辈再借晚辈一对长剑,那就更好啦!晚辈是使双剑的,
空手向前辈讨教,未免太过无礼。」

  忽听「噗哧」一声轻笑,犹如风抚银铃,无比动听。众人吃惊回头,发笑的
竟是黄岛之主何君盼。

  她也知这一笑甚不得体,连忙伸手掩口,玉靥飞红;轻轻咳了两声,视线转
向别处,弯睫眨巴眨巴地搧云排风,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骨碌碌的,反而更
显心虚。

  众人不忍令她难堪,一愕之后都装着若无其事,连薛百螣也无不悦。

  她自己却过意不去,犹豫一瞬,又低声道:「薛公公,真是对不住。这人真
……真赖皮。」说完,忍不住面露微笑。身旁诸人都笑起来,只杜平川还是一贯
的沉稳,低声道:「在众人面前,须称」老神君「才是。」何君盼也不辩解,垂
眸轻道:「我知道啦。」

  胡彦之得美人一笑,精神百倍,接过薛百螣递来的两柄青钢剑,奇道:「咦,
好薄的剑柄!」轻轻一交击,微笑道:「前辈,晚辈练有一路出则无回的剑法,
威力之大,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住。少时若抵挡不住」蛇虺百足「,逼不得已而用
之,尚请前辈海涵。」

  薛百螣微微一怔,不觉失笑。

  「啧!老夫竟开始有些喜欢你啦。来,废话少说!死生有命、刀剑无眼,你
留心自己就好,不必替老夫担心。」双手微伸向后,骨瘦嶙峋的十根手指箕张开
来,宛若龙爪,瞇眼诡笑道:「来罢!」

  胡彦之道:「好!」剑尖交剪,径取薛百螣胸颈要害!

  薛百螣身后的成排兵器忽然「动」了起来——火叉、大斧、九曲戟、竹节钢
鞭、劈水亮银錾,各式长短器械如波浪般接连倒落,纷至沓来,只见薛百螣双臂
挪移、脚踢肩滚,胡彦之不得不易攻为守,舞剑左格右挡,硬将此起彼落的器械
反击回去,似被围在数人、乃至十数人间混战,竟无一息之裕。

  (这……便是「蛇虺百足」?)

  须知胡彦之讨凳非是赖皮,而是经过精密计算后的策略。

  两人坐着交手,约定先起身者败,双凳相距不过四、五尺,能容刀剑一类短
兵相接,枪、戟、钢鞭等重长械便无用武之地。

  以他受伤之沉,光以钢鞭自身的重量挥击,他便决难招架;要闪避飞挝、镖
刀、小流星等飞索暗器,腰腿恐怕也有所不逮。利用板凳将战圈死锁在五尺之内,
应是对他最为有利的情况。

  谁知薛百螣仿佛浑身都长了手眼,脚跟往后一踢杆尾铁鐏,长一丈四的红缨
铁枪便由上而下倒落,枪杆的中心点在他肩背上挪来滚去,枪尖便如凤点头般吞
吐晃扫,威力丝毫不逊于双手平持。

  他双手始终拢于肥大的麻布袖中,光靠肩肘弹撞,便将整排兵器操使如浪,
锐不可当;胡彦之被攻了个左支右绌,双剑几乎握持不住,一咬银牙:「罢了罢
了!若再藏招,恐怕连前三十招都撑不过,遑论百卅七合!」蓦地大喝:「前辈
留神,晚辈得罪!」双剑一合,形势倏地一变——雪崩似的灿烂银光忽从他两臂
身侧轰然倾落,锐风呼啸、刮面生疼,旁观众人禁不住退了小半步,满天乱舞的
长短器械一撞上银光便即溃散,薛百螣双臂一振,被逼得也擎出两柄薄刃长剑在
手,袍袖翻飞,硬撼胡彦之的银波快剑!

  两人均是以快打快,长剑交击声密如骤雨,无一刻稍停;杜平川等顿觉华光
刺目若千阳,交闪如电的剑刃回映着猎猎刮动的炬焰,快到连剑形臂影也不见,
两人俱包在一团银光之中,战况难以廓清。

  耿照被盘顶石磨压在凳边,身处战团最中心,看得矫舌不下。不只因为两人
的动作太快太精准,攻势犹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防守者却能一一回击,宛若
镜映,而是老胡所用尽管是剑招,那泼风似的路数耿照却再熟悉不过。

  (这是……「无双快斩」!)

  在老胡手中使将出来,无双快斩不只是快,更可怕的是一剑重过一剑,仿佛
前一剑余劲未散,下一剑已狠狠砍至,薛百螣双剑所承受的压力越来越大,他毕
竟年迈血衰,扬弃内息运化一味斗快斗狠,对风烛残年的老人十分不利。

  蓦地老胡暴喝一声,双剑齐下,往薛百螣肩颈处斜斜斩落,劲力之强气势之
猛,压得凳脚入地寸许,薛百螣不得不交叉接击,两柄剑猛被压至胸前。

  胡彦之虎目暴绽精光,正要一鼓作气将他压倒,忽地两胁剧痛,竟遭两柄薄
刃青钢剑贯入;喉头一甜,一抹鲜血已溢出嘴角。

  薛百螣双手持双剑,正被自己牢牢压制,除非他有四只手,否则如何能够?

  胡彦之强忍剧痛,赫见薛百螣两只袍袖滑落肘间,露出一对铸铁般的黝黑手
掌,左右食、中二指间各箝一柄薄刃青钢剑;而双手的中指与无名指之间,则箝
着另外两柄、也就是刺入自己胁下的,与前两柄一模一样的薄刃青钢剑!

  近距离细看,薛百螣十根手指的指节比常人更长,骨节突起,指间的肌肉异
常发达,布满凸疣般的硬茧,尤其是箝着第二对剑的中指、无名指,其扭曲灵活
的程度,简直就像第二只、第三只食指一样。三指间不但能夹着两柄剑与胡彦之
过招,还能在架住来剑的一瞬间,将第二对剑往下分刺,制住胡彦之。

  蛇本无足,若能凭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虚幻之足。

  (原来,这就是「蛇虺百足」的秘密!)

  胡彦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头见过的卖艺人手法。卖艺的郎中取八文铜钱来,
双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双拳交错、吹一口气,则右手剩三文而左手变五文,如
此变换不休,有个名目叫「八仙过海」。

  他私下缠着郎中欲一窥秘诀,郎中将一枚铜钱置于指间滚动,又将铜钱平放
于掌心,翻掌朝下而钱不落地。「若胡大爷能练到以掌纹夹住铜钱,这门戏法便
算是小成了。」郎中笑着说。

  「我不信。」胡彦之哼笑:「你能用掌纹夹住铜钱?」

  「小人不用掌纹。」郎中道:「小人习练此道已超过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条
纹路都练出了茧子、茧子又化成皮褶,最后竟成了一只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
只掌里能塞入五枚铜钱,」八仙过海「又有何难?」

  「精通百兵」不过是薛百螣的烟幕,如同罗列在后的各式长短兵刃,以及拢
住两只手的宽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虺百足」练的,其实是指力。

  不仅要练到足以持兵应敌,更须灵活如蛇,将兵器在指间自由变换。

  「我服了!」胡彦之哈哈大笑,鲜血混着唾沫躺下颈颔:「真是好厉害的」
蛇虺百足「!」

  薛百螣默然良久,忽然抬头:「你这路剑法,莫非是天门剑脉的七言绝式」
天阶羽路自登仙「?」胡彦之又咳出几口血沫子,无视两胁正插着利剑,豪迈大
笑:「差得远了!不瞒前辈,以晚辈内伤之重,使不出」天阶羽路自登仙「。方
才所用,乃晚辈自创的一门剑法。」

  薛百螣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己创的剑法?」

  「正是。」

  薛百螣难掩错愕,几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么名目?」语气中
竟有一丝萧索。胡彦之微笑道:「叫」寒雨夜来燕双飞「。我那牛鼻子师傅使剑
是天阶羽路,飘飘欲仙,老子差得远啦,也只能混作两只傻鸟。」

  薛百螣嘿的一声,拔剑撤手。胡彦之咬牙闷声,仰头滚落板凳,单臂捂着胁
下伤口,欲拄剑起身,无奈内外交煎、新旧相迭,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半身染红,
竟难撑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螣淡然道:「你赢了,年轻人。你们走罢。」
起脚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冲开,忙一跃而起,直奔出数
步才膝腿一软,肩上创口之疼与胸背瘀血之痛一起迸发,咬牙撑住疲软的身体,
奔过去将老胡搀起。

  五帝窟众人面面相觑,但白帝神君出口无回,何君盼低声凑近杜平川耳畔,
粉唇轻歙几下,杜平川回头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来。

  符赤锦咬着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却要害苦五岛之人!」薛百螣冷
笑:「世上也只有你符家之人,没资格说这话!」符赤锦铁了心要留人,点足跃
起,居高临下,挥掌拍向胡彦之的头顶。

  薛百螣霍然起身,右手五指洞穿板凳,就这么提着横挥出去,与符赤锦隔空
对了一掌,侧身道:「还不快走?」耿照与阿傻一人一边,搀着老胡踏上码头,
直奔薛百螣的竹篙小舟。

  薛百螣知她「血牵机」的厉害,提着板凳一指,两人相隔足有四、五尺远,
冷然道:「符家娃儿!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谁能留得下他们!」符赤锦粉面煞白,
却忌惮「蛇虺百足」的厉害,不敢近身与他缠斗。

  耿照等三人万般艰难地来到船边,正要下去,水面上忽有一道凌厉刀气,呼
啸着划水而来,所经之处白浪掀起数尺高,眼看要将三人劈成两半!

  「留神!」

  薛百螣感应气机,未及回头,抢先飞起一脚将石磨踢过去,转身时人已纵出,
左掌指间带风,「呼!」一声甩出一杆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的板凳径向
刀气扫去!

  耿照等三人及时趴下,刀气自头顶掠过,轰然一响,石磨、曲戟应声两分,
薛百螣挥凳一格,整个人被撞得倒飞丈余,落地时不由得踉跄几步,咬着一口鲜
血稳住身形,手中的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抚胸口,让耿、胡等三人先行退下码头,一张黑黝
红亮的面皮胀成了紫酱色,浑身剧烈颤抖,似忍受着什么极其巨大的痛苦。杜平
川看出异状,扬声道:「老神君!可是丹效过了?」

  符赤锦蹙眉道:「应是为挡那一刀,提运内元超过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
压不住了。」想起一事,提声叫道:「快盘膝坐下,散息于脉!你越是运功抵抗,
不但白受痛苦,更将催化雷劲,后果不堪设想!须借外力方可压抑。」脚步细碎,
绕过了胡彦之等,直往码头行去。

  薛百螣盘腿调息,忍痛一挥袍袖,厉声喝道:「不……不必!你练那歹毒阴
损的武功,还想拿……拿手碰一碰老夫?滚开!」符赤锦停下脚步,惨白的脸上
兀自挂着一丝狠笑,却不似要落井下石,索性闭口不语。

  河面上那条渔舟越来越近,转眼靠上岸来,船头一前一后立着两人:后头那
人身形胖大、黑如锅底,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而前头之人生得魁梧雄壮,
目似伏威,一身黑袍玉带、披风飘扬,犹如微服出巡的勋臣武将,头顶却以一只
金冠束发。

  豪迈的燕髭衬与书生气的包巾玉钗合而为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显扞格,正
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首席、威震东海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船未停梢,岳宸风已携着杀奴跃上码头,瞥了一眼薛百螣的狼狈模样,微笑
道:「适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这一刀竟未留力。误伤了老神君,在下好生过意
不去。」

  薛百螣面上紫气大盛,嘴唇青白、浑身剧颤,已无余力斗口,苦苦咬牙忍受,
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语。岳宸风双手负后,清了清喉咙,朗声笑道:「刚才,是谁
说要放人的?」众人皆不敢出声。

  符赤锦妩媚一笑,妖妖娆娆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谁敢呀?不过就是有
人犯浑,一时得了失心疯。所幸主人神功盖世,一举擒贼,奴家真是佩服得五体
投地。」瞟了众人一眼,见薛百螣自顾不暇,三岛中除了自己,更无第二名能震
慑全场之人,领头盈盈下拜:「红岛神君符赤锦,恭迎主人圣驾!」

  杜平川犹豫片刻,也对何君盼使了个眼色,率黄岛众人躬身道:「参见主人!」

  岳宸风哈哈大笑,一挥披风:「都起来罢!诸位不必拘礼。」大步走下码头。

  行过薛百螣身边时,见他浑身不住颤抖,不知是因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
这般谄媚场景的屈辱。岳宸风只消轻轻一脚,便能踢死这麻烦之至的老东西——
即使没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螣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杀死这顽固老儿也许才是仁慈太过。晚个两天再发丹药给他,
足够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届时,他还没被雷劲贯体的痛苦给弄疯的话。岳宸
风心满意足地笑着,负手走向今晚的猎物。

                ◇◇◇

  瞥见岳宸风的一瞬,胡彦之忽然懂了。

  脑海中电光石火地一掠,他想起当日在云上楼时,耿照所转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与岳宸风最后一次约斗折戟台,阿傻兄弟俩身无长物,只能以岳
家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说:「……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
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这,够不够份量?」

  岳宸风回答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盘据环跳山的五
帝神君,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

  阿傻读的是唇语,以他当时的阅历,不可能判别「环跳山」与「五帝神君」
是什么,因此记的是同音异义的别字,并把「神君」错记成了「神兵」。而后在
云上楼当众诉冤,耿照译的便是同音别字,老胡因而错失了最关键的环跳山、五
帝等词汇。否则以其见闻广博,早发现了两者间的牵连。

  ——我近日才杀败环跳山的五帝神君,身价暴增。

  ——五帝窟绝迹多年,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
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星罗海。

  江湖传言并没有错。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么方法打败了五帝窟的五
岛高手,迫得他们封关退隐,绝足江湖。但这则流蜚只说对了前半截,后半截却
不为人所知: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
外道成为其私兵,暗中干着杀人越货、翦除异己的勾当!

  老胡的判断也没有错。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赤炼堂,都不可能与七玄勾结。

  ——勾结这帮妖魔鬼怪的,是岳宸风!

  胡彦之咳出几口鲜血沫子,冷笑道:「岳宸风,你与外道勾结,不怕慕容柔
知道了,要砍你的脑袋?」岳宸风哈哈一笑,点头道:「胡兄说得极是。故而今
日之事,万不能教将军知晓。」

  胡彦之「呸」的一声,一抹唇际血渍。

  「岳老师笑得这么无耻,肯定要杀人灭口了。」

  「那倒不是。」岳宸风环抱双臂,抚颔笑道:「耿照是刀皇传人,又通晓妖
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这般紧要,非但不能杀害,还须尽力保护;若能供出妖刀
种种,慕容将军便能」私藏妖刀,图谋不轨「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妖
刀,这个借口更是万金不换,价值连城。」

  胡彦之心想:「赤眼与小耿之事传得好快!这可不妙。」以赤炼堂与镇东将
军府勾结之深,料想今日赤炼堂围朱城山之后,横疏影势必要给个交代;岳宸风
若一直埋伏于左近,得知此事并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岳宸风续道:「至于那位阿傻兄弟,我俩虽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旧
识一场。当年我既未杀他,今日也不忙着杀。」顿了一顿,微笑道:「今夜非死
不可的,只有胡兄一位。」

  胡彦之心中一凛:「他原不必杀我。如此着意要杀,其中必有蹊跷。」忽然
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又咳出血唾。岳宸风抱臂冷眼,笑意渐凝,鼻端
重哼了一声:「你笑什么?」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拍拍胸口缓过气来,一指周围众人,
斜乜而笑:「你老底都翻出来啦,还弄出这么一大家子劳师动众的,要还杀不了
我、抓不到这两个小的,不知会不会很呕?」

  岳宸风面色丕变,老胡撮唇长啸,林中忽冲出一条巨大的乌影,四蹄放开人
立而起,咆声犹如虎啸,吼得所有的马匹都腿软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不住,
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来策影极通灵性,它身形巨大,若与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难以蒙混下山,
故一路独行专走山棱险道,有时赶在三人之前,从远处山峰上眺望监视;有时又
远远跟在后头,循着气味追踪,俨然是一名追迹高手,随后保护三人。

  老胡与它搭档已久,默契甚深,若无哨音信号,又或老胡失去意识、无法自
保,否则策影决计不现身,为三人守住最终的一条退路。

  策影冲进人群里,蹄飞口咬、迅捷如风,黑夜中看来直如鬼神异兽,五帝窟
众人几时见过这种怪物?顿时被驱赶得溃不成军。符赤锦、何君盼等首脑纷纷走
避,场面大乱。

  老胡觑紧时机,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风掠过,耿照一抓缰绳翻身上
鞍;弯腰一捞,也把阿傻提了上来。胡彦之重伤无力,腿软坐倒,策影急停扭转,
小磨似的铁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后后踢飞几人,猛地咬住胡彦之的衣领
往后一甩,也将老胡抛上背鞍,掉头狂奔而去!

  符赤锦气急败坏,尖声大叫:「拦住大路,别让它跑啦!」黄岛众人如梦初
醒,才合力推倒马车车厢,挡住出入渡船头的道路。

  谁知策影作势欲奔,忽然回头涉水,经过江舟时后腿猛蹬,「轰!」一声巨
响,将舷头踹出一个大窟窿,连坚固的龙骨都被踢得爆碎开来,整条船剧烈摇晃
之间,斜倾着向一旁滑开,岳宸风乘来的那条渔舟登时被压得稀烂。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冲入水中,前进的速度丝毫不减。

  岳宸风虎目圆睁,暴喝道:「刀来!」杀奴翻开刀匣,宝刀赤乌角再度出鞘。
一道逼命刀风横扫而出,匡当一声吞鞘收匣。策影嘶吼一声,身子陡地歪斜,几
乎将老胡甩入水中;踌躇不过一瞬,它又继续蹬蹄探颈,身形旋即没入漆黑河面,
游出了炬焰能及的范围。

  赤乌角出鞘,绝不落空。

  只是岳宸风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恚怒之余,不由赞叹:「好一头韧命
的畜生!我一刀能斩断石磨,却斩不断它的身腿!」符赤锦秀发覆额,模样十分
狼类,几乎忘了自己今日曾两度被马儿追得团团转,片刻才喃喃说道:「那匹马
……居然会游水!」

  岳宸风冷哼一声:「它不是普通的马,是出自天镜原的罕世奇骏紫龙驹!」
懒与缠夹,纵身跃出,掠上码头另一边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一点,浑厚内劲
之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

  入夜后河水寒冷,耿照身负内外伤,一下水的瞬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几
乎失温。所幸他身子强健,勉强还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离了河岸,
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前后左右只闻水流声响,什么也看不见。

  耿照心中大急,抓着缰绳唤道:「二哥,再往前便要灭顶啦!二……二哥!」
策影一扭马嚼,耿照反被它拖了一下,略微冷静:「二哥不会自蹈险地。除非…
…它会游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浅,只能凭着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变,判
断它虽离岸好一阵了,却未因此下沉,看来确是载着三人游向对岸,不觉失笑:
「旁人若听我向马儿求助,还让它抚平心绪,定以为我疯了。殊不知二哥通灵神
异,只怕远在常人之上。」回头唤道:「老胡、老胡!」胡彦之却无反应;伸手
往后一摸,才发现他入水失温,内伤加剧,竟尔晕了过去。

  他赶紧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视物,变成了真正的聋子,
自然无法响应。然而他虽然身子发颤,牙关磕得格格作响,一推之下犹能挪肩缩
颈,意识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阵颠簸,策
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渐渐习惯夜色,能隐约辨出周围的景物,老胡还是动也不动地趴在木匣
上,气息断悠微弱。过了赤水之后要往哪儿去,耿照毫无概念,策影却自有主意,
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东而去。

  耿照察觉蹊跷,伸手往马臀上一摸,只觉触手温黏,策影「虎」的一声低吼,
他才发现:「不好!难道二哥受了伤?」任凭他如何扯缰呼唤,策影就是不肯停
下。耿照福至心灵,扭头回顾,赫见河上粼粼波光之间,一叶扁舟如电射至;船
上之人虽难辨面目,然而披风猎猎飘扬,长篙随手一点,小舟便破流直进、如鼓
风帆,除了岳宸风外还能有谁?

  (难怪二哥拖着重伤,还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岳宸风的阴鸷性格,己方三人一马绝难幸免;对耿照来说,
其中取舍不难。他拍拍马颈,说道:「二哥!这两个便交给你啦。你英明神武,
是马中的盖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过一劫,兄弟再来与你吃酒。」拍了拍
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马缰塞到他手里,以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下马」二字。

  阿傻如梦惊醒,霍然回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将老胡攀在腰间的右手牵与阿傻,解开琴匣系带往地下抛,
右脚跨至鞍左,猛地向道旁草丛一跳,双手抱头连滚几圈,忍着肩伤剧痛咬牙起
身,三步并两步地溯来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躯回头,奔前几步,虎声低咆,仿佛正
气急败坏地唤他回来。耿照也走上前去,挥手道:「二哥,驮着三个人咱们谁也
逃不了,你明白的。」一人一马对望良久,片刻策影啡啡两声,踏着蹄子退了两
步,又恢复成睥睨雄视的马中王者,大如柑枣的湿润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马背上的阿傻在腰后摸索一阵,将明月环刀抛给耿照。那是除了不能开封的
赤眼之外,三人身上仅剩的武器。「谢了,阿傻。很高兴交你这个朋友。」阿傻
怔怔望着他,神色复杂,策影却不再留恋,掉头往东边去。

  寒冷的河风吹来,现在风里只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环刀,在岸边静静等待着岳宸风。身为诱饵,他必须使捕猎者明
白自己价值连城、便于得手,比起浪费时间去追逐不可知的对象,不如张嘴将自
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觊觎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个借
口;一个严刑拷打逼出口供后,慕容柔会欣然接受,拿来对付流影城的借口。

  所以他只是诱饵。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绝不能落到岳宸风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来到河岸十丈之内,才慢吞吞地迈开脚步,往西边走去。透
过已熟悉夜幕的惊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看见岳宸风脸上的变化。耿照一点也没有
算计他的念头,比心机耿照决计不能是此人的对手,他只是把事实摊在岳宸风面
前,让他自己估量追哪一边更为划算。

  ——像岳宸风这样的人不知惊怕,他们的弱点便只有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证言,但逮到耿照却能得到最多的好处。
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里看到了贪婪之光,终于放下心来,死命地发足狂
奔。

                ◇◇◇

  策影驮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东路逃去。

  在它与胡彦之浪迹天涯的这些年里,这不是老胡头一回晕死在它背上,任它
驮着东奔西跑。紫龙驹通常活得很长,强韧的生命力与超乎想象的长寿,使它们
能长成异于常马的巨大身形,甚至拥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
量。

  过往的每一次,策影总是靠着敏锐的嗅觉、惊人的身体素质,以及对危机的
灵敏直觉,带着重伤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现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悚栗似的
奇妙感应重又轻刺着紫龙神驹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东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条火龙!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银般的眸中回映着炽亮吞吐的红艳火舌,没有惊恐,
只有愤怒。那并不是缠绕着焰火的红龙怪物,而是突然自两侧林中同时亮起的成
排火炬,连绵一片,宛若张牙舞爪的火龙。

  自与老胡搭档以来,策影腾空越过一片人墙、一片火墙,甚至是一片尖刃密
攒的兵器墙的次数,已多得数也数不清:「一拥而上」、「重重包围」等字眼,
对来自极境天镜原的异种神驹而言毫无意义,能令它稍稍却步的武器只有一种。

  炬焰随风晃摇,绑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头不断溅出油渣火星,举火之人
皆是一身漆黑的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单肩皮甲,护腕、绑腿也以黑革鞣制;
从苗条的身形上看来,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边,都邻着另一名弯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谱。箭阵远
远近近,从道旁至树顶,将策影一行团团围住。以紫龙驹的神速及强韧健壮的身
躯,或许这样的阵仗依然留它不住,却足以将马背上的两人射成刺猬。

  箭阵之后,一顶华盖覆纱、金檐垂旒的大帐停在道中。那金帐底平如床榻,
四面设有女墙似的雕栏,栏柱盘鳞,精致的雕刻上细细贴着金箔,无比华贵;帐
子两侧各有一条碗口粗细的朱漆轿杠,前后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抬,可以
想见行走时之平稳舒适。

  金帐白纱里探出一只纤纤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纱帘,轻轻戳出尖细如
茭白嫩笋的形状。「好一头魁梧昂藏的畜生!」帐中之人语声动听,却丝毫不显
做作,颇有后妃威仪:「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烟!」

  左右躬身领命,取出数只粗圆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洁滑亮,一头嵌着铜
光灿灿的金属蛇首,作张牙吐信的狰狞形状,铸工极其精巧,蛇首之上鳞片宛然、
圆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后亦镶以鳞甲铜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后铜座上伸出
两只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带斜肩背挂,以支撑圆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设有药室,黑衣女郎举火点燃筒后引信,蛇口中忽然喷出大股黄
烟,喷射力量之强,烟出犹如一条矫矫黄龙,笔直而不散,随着圆筒飞甩而来,
从不同方位汇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纵蹄人立起来,它虽有一脚踢碎江舟龙骨的万钧巨力,却无
法与踢不着、咬不到的浓烟对战;见周围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从人群
头顶一跃而过,忽地四蹄一软,挣扎着跪倒下来,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
地。

  数名黑衣女飞抢上来,趁着黄烟迷眼将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脚绑了下去;
老胡周身却无法靠近,策影奋力挣扎,四蹄乱踏,歪歪倒倒地兜着圈子乍起倏跌,
始终将老胡护在脚边。

  众人畏惧它巨大的身形与濒临失控的惊人怪力,只敢远远绕着圈子,眼看豨
蛇烟由黄转白、由白转薄,最终散成了几缕青丝,始终无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烟」是极厉害的蒙汗药物,药效遇血即发,若无伤口,便是大量吸
入也无损害;但哪怕只是擦破小小油皮,药烟一沾鲜血立时钻脉入体,发散极快。
一筒施放完,就连狮象也要不支倒地,与弓箭、暗器搭配使用,专制凶猛狂暴之
物。

  帐中女子见那黑马后腿受创甚深,连捱了几筒豨蛇烟,兀自摇颈蹬蹄,一见
人近张口便咬,悍猛绝伦,不禁叹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只怕难
以驯服。也罢,莫屈了英雄烈士,给它个好死。放箭!」

  「且慢!」

  一条人影自树顶跃下,从容走入箭阵中围。附近的黑衣女郎们挥烟举火,只
见来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头,脸上居然戴了个五颜六色的纸糊面具,
似是在市集里随手向货郎买来的,可笑得近乎诡异。

  奇怪的是:那人走过策影身畔,它却一反先前的暴烈,并未加以攻击。那人
轻抚马颈,而策影的体力也终于到了头,「砰」的一声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
壮马腹剧烈起伏,缓缓阖起漆黑的巨眸,赤红的巨口不再开歙撕咬,似是放下了
心。

  他径自走到帐前,抱拳躬身:「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请宗主见谅。」

  被尊称为「宗主」的帐中女子沉默不语,似正打量着来人,片刻才道:「见
阁下的模样,应是不必浪费时间,询问你的身分来历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
两个人说话,总不好你你我我的,不成样子。」

  那人的糊纸面具底下一阵窸窣,仿佛微微一笑间,唇颊碰着了粗糙纸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东西,见
不得光。」他的声音平稳宁定,听不出年纪,虽说着轻松近乎轻佻的言语,感觉
却一本正经,浑不似信口开河之辈。

  「鬼先生」随手挥过一缕烟丝,余袅自指缝间飘然逸去,叹道:「久闻五帝
窟的豨蛇烟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失神药,见血闭脉,连封豨修蛇一类的传说巨兽
也能轻易药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马出自西北绝境天镜原,世称」紫
龙驹「,寿长百岁、悍猛绝伦,是丝毫不比封豨、修蛇逊色的罕世异兽。」

  帐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纱内的苗条俪影似是摇了摇头。

  「我必须告诉你:无论你拿什么讨保这一马两人,我都不可能答应。你又何
必赔上一命?」

  鬼先生微微一笑。

  「宗主的问题,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龙驹不攻击我,显然与我相熟,宗主
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宝爱性命,宗主这般阵仗,连紫龙驹都难以脱逃,
我也不是三头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进来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声道:「这么有把握的提议,我倒想听一听了。」

  「请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关机密,无有亲信,唯宗主一人能听。」

  这一回,帐中女子并没有考虑太久。

  她轻轻打了个响指,所有的黑衣女郎躬身一揖,迅速退下去,没有一个跳出
来苦劝主子三思而行假做忠诚的,她们只娴熟利落地绑走了阿傻和胡彦之,把瘫
倒的巨马留在原地。

  ——若无解药,豨蛇烟的效力足够它睡上几天几夜,便是紫龙驹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从心底佩服起她来。是谁说寡妇好欺的?帐中女子简直是他这几年
所遇见过的第二位优秀领袖;比起头一位,她甚至还不须以假面具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实亡的帝门宗主名位,光以黑岛水神岛之主、拥有「玄帝神君」
尊号,人称「剑脊乌梢」的漱玉节在十余年前,也是帝门五岛中首屈一指的名剑,
号称五帝窟内剑术、弓术第一人。还要一群穿黑衣的妙龄小妞来保护,那可是天
大的笑话了。

  终于连抬帐的力士也悉数退走,风中道上,只余隔帐相对的两人。

  「妖刀三度现世之事,宗主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帐中漱玉节单盘跏趺,作吉祥坐,置华丽的金帐如佛龛。即
使周围已无属下,她谨慎的姿态依旧丝毫不变。「这与五帝窟何干?」

  「妖刀与天元道宗、与七玄界的关连,宗主知之甚详,我便不赘述了。三十
年前妖刀现世,七玄以狐异门为首,捐弃成见,与三铸四剑携手合作,以抗妖刀,
这是何等的襟怀!

  「妖刀隐世后,那些」正道「却栽赃嫁祸,反回头灭了狐异门,更借口清算
藏形界、血甲门等,诬七玄为外道邪魔,翻脸逼杀。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
宗主以为是天年,抑或人祸?」

  漱玉节安静聆听,并不接口。

  这是既定的事实,全无讨论的必要。她始终防着对方使缓兵计,心中有只小
沙漏正缓缓流淌,一旦逾越某条底线,这场对话便即结束。漱玉节在这点上十分
的厚道,她不想浪费对方所剩不多的时间。

  鬼先生道:「日前洪泽津的啸扬堡发生血案,」虎剑鹰刀「何负嵎一家被杀,
虎翼飞梭剑惨遭断折。啸扬堡的照壁上头留有四句血书:」四剑摧尽,三铸俱熔,
唯我魔宗,东海称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晓?」

  漱玉节抬起头来,平静的神态终于掀过一抹波澜。

  武林中人可能并不知道,一向与青锋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观海天门习艺
的何负嵎,乃出自五帝窟黄岛的何家一脉。

  何负嵎的先祖离开黄岛之后,在外自立门户,开创了啸扬堡的庄园基业,严
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际,既保守族裔秘密,也严禁与黄岛本家联系,一直延续至今;
便在帝门五岛之内,知者亦属寥寥,除了漱玉节与薛老神君,恐不脱单掌五指之
数。

  这其中牵连复杂,旁人难以廓清。但无论如何,被杀的何负嵎是黄帝神君何
君盼的远亲,乃土神岛一脉。那留书者所杀的,终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节想了一想,缓缓道:「七玄中人,不会自称」魔宗「。」

  鬼先生点头。「宗主高见。但三铸四剑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这消息一
出,可以想见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对七玄伸出捕猎之手;也许,这便
是它们一开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还是鱼肉?」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密柬,指尖运劲,书柬便平平射至帐前,笃的一声边缘嵌
入栏中,但漱玉节并未伸手取下。「这封邀帖里写明了地点、时间,欲请七玄各
宗首脑一晤,共商大计。宗主既是帝门之首,自也应在受邀之列。」

  「大……计?」漱玉节轻声覆颂,平稳动听的喉音里辨不出喜怒好恶。

  「妖刀现世,或许是一个征兆。上一回七玄界选错了边,遭致如此下场,这
回或许应当记取教训,别作良图。」鬼先生娓娓说道:「参加这场七玄妖刀大会,
只有两个条件:须至少拥有一样道宗圣器、并权领七玄一门之人,方能出席。所
谓」道宗圣器「,便是昔日天元道宗所释出的诸样宝器;持以出席,才能象征七
玄的复兴。」

  「你指的,可是那五把妖刀?」

  「以及宗主所持有的」食尘弓「与」玄母箭「。」鬼先生道:「五帝窟这两
样镇门之宝,亦出自昔日天元道宗。宗主是眼下唯一一位已具资格的七玄首脑。
届时在下将在信中所载的秘密地点恭迎大驾,齐为七玄界的复兴大业贡献一份心
力。」

  漱玉节思索片刻,摇头道:「我对七玄的复兴大业不感兴趣。」

  「那,」鬼先生忽然一笑。「宗主对」九霄辟神丹「以及消除雷劲之法,不
知感不感兴趣?」

  胡彦之惊醒过来。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盖叶影随风娑婆,然后才是叶隙间的满天繁星。

  正扶着树干想坐起身,陡地胁下一痛,才想起自己身负重伤;轻抚腰腹,发
现伤口不但包扎妥适,层层白布间还透出一股清凉的药气香,敷裹的恐怕是极为
上等的金创药。

  他披衣而起,却不见小耿及阿傻的踪影,不远处策影正跪地吐息,看来颇为
虚弱疲劳,见他起身却昂首低咆一声,也挣扎着要起来。胡彦之示意它继续休息,
举目四顾,赫然见到立于对面另一株大树下的「鬼先生」。

  「啧。」他撇了撇嘴,仿佛很倒霉似的:「居然是你救了我。」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节外生枝,你总当是耳边风。」鬼先生双手抱胸,
轻哼了一声。「这回如果不是我提早赶回来,你只怕已成了一头箭猪,外带一匹
罕世的宝马陪葬。弄到这般田地,你觉得很有趣么?」

  「我帮你一回,你帮我一回。童叟无欺,爽快公平。」老胡深吸了口气,试
着活动肩背,却疼得龇牙咧嘴。「我那两个兄弟呢?交出来。」

  「我来的时候只瞧见一个。双手缠着布条,相貌清秀的那个。」

  「人?」

  「交给五帝窟了。」鬼先生冷笑:「我总得拿点儿什么,同人家交换你的小
命不是?」

  胡彦之啧的一声,面无表情,扶着树干摇摇晃晃起身:「啪!啪!」弹了两
记响指,策影也挣扎着跪立起来,摇鬃低咆一阵,慢慢地踱到了老胡身边。

  「组织的计划,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我救哪个会碍到」组织的计划「?」他刻意强调咬字。

  鬼先生沉默良久。「与耿照相干,另一名少年便不相干。」

  胡彦之咬牙狠笑:「那我救阿傻,便不干」组织「屁事!」

  「接下来我还有得忙,没工夫跟在后头替你收烂摊子。你自己留神,别把命
弄丢了。组织的事与你无涉,不许再接近骷髅岩,一切待我命令行事,听到没有?」
兴许早已习惯胡彦之的桀骜不驯,鬼先生也没想听他好声好气地应答,交代完毕,
便即转身。

  「你们」组织「的消息灵通得野狗也似,你早就知道人在哪里了,对吧?」
身后胡彦之突然开口,齿间仿佛咬碎怒雷,隐震伏野。「那人,我见过了。你明
知我从流影城来,怎不问一问?」

  「鬼先生」闻言停步,却未回头,语气里似有一丝不耐。

  「我不想同你瞎缠夹。这个当口,别拿小事烦我。」

  「对我,可不是小事。」胡彦之牵着策影追上了鬼先生,又缓缓自他身畔走
过;交错之间,冷不防地举臂一挥,从后方打掉了他脸上的糊纸面具。「你忒爱
戴面具见人,别戴这种货郎叫卖的便宜货。我把你的宝贝藏回了老地方,这辈子
就算你跪着求我,我都不会再戴一戴,你自己好生戴去!」

  老胡霍然回头,明明目光森冷,却仿佛强抑着满腔怒腾。

  那是种备受伤害的意冷与心灰。

  「……听到了没,」深溪虎「?」

  封底兵设:離垢刀

              【第六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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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碧火神功

  内容简介:

  白衣纱笠,不露一丝裸亵,静静坐在古庙篝火畔,其风姿便足以传世……但
明栈雪的人生至此,她并不觉得拥有绝世的美貌是种幸福。

  她要的,是绝世武功!「你认为我是女魔头,杀人如麻,我行我素,这一点
我不想否认。我费尽心血练成绝学,所求不过」我行我素「四字,没什么不敢说
的!」但耿照却觉得她十分可怜——这一切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除了阿傻死去
的大哥之外,那一段过往的所有关系人里,只有她一人被遗留在过去……

  第三十一折天罗宝典,五艳妍心

  耿照在黑夜中狂奔。

  他绝不能落入岳宸风之手,否则将置流影城于险地;又不能逃逸无踪,让岳
宸风绝了贪念,掉头去追老胡和阿傻。现而今,漆黑的夜幕是耿照唯一的掩护,
他发狂似的向前奔跑、毫不择路,一边跑一边弄断树丛矮枝,甚至直接冲进低矮
刺人的灌木丛里,沿路留下明显的痕迹,将岳宸风引向荒僻野地。

  等耿照意识到时,才发现自己正跑向一团火光。

  (不好!)

  有篝火的地方就有人,是人就可能被自己连累。

  黑夜之中,跳跃的焰光了映出门楣高槛的虚影,依稀可见建筑之外倾圮的山
门华表,似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宫观庙宇。耿照既发现此处,岳宸风必也不会错过;
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警告篝火的主人,要在岳宸风赶到之前尽快离开。

  一入山门,一股鲜浓肉香扑鼻而来。篝火之前,一抹修长窈窕的雪白衣影正
转动着火上的串枝泥包,纤纤玉指嫩如茭尖,被焰火映得剔透晶莹,微带透明。

  (是……是一名女子!)

  他纵身跃入,本欲发话,忽地一怔,竟尔忘言。

  破庙中的女郎身若斜柳,旅装的双层缠腰裹得严实,却丝毫不觉雪绫斜纹绸
的质地厚重,可见腰身之细。她戴着一顶覆纱帷笠,长长的雪色纱帷垂至腰背,
遮去头颈面孔,纱中隐约透出一抹白皙肌色,说是瑞雪,其实更似羊脂白玉,丝
毫不逊于纺雪轻纱。

  他平生所识女子,染红霞的相貌、胴体都是极美的,然而英姿勃发,犹在美
貌之上;时霁儿娇俏可喜、黄缨精灵古怪,堪称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然而真要
说是「绝色」,唯横疏影一人。

  横疏影姿容绝世,倾城倾国,成熟的娇躯腻润丰盈,床笫间曲意承欢,更是
世上罕有的尤物。白衣女郎不露容颜,便这么简简单单往火旁一坐,风姿却足令
人动魄惊心;而静中有动、修长健美之处,又与横疏影不同,俱都有慑人心魂的
大能。

  耿照呆呆望着,不觉想起了流影城中的心爱姊姊,心底一揪,益感歉疚:
「黑夜荒野,我却要把一名柔弱女子赶出庙门火畔,让她挨饿受冻。」狠下心肠,
拱手朗声道:「得罪!请姑娘立刻收拾行囊离开,如若不从,恐有性命之忧!」

  女郎纱笠微动,「噗哧」一声,似是抿嘴而笑,玉一般的纤纤素手拾起一根
三尺来长的枯枝,却非是用以自卫,反倒随意拨动火堆,意态闲适,肢体动作竟
是说不出的端丽好看。

  「以一名拦路匪而言,你也算礼数周全啦。」

  银铃似的嗓音温柔动听,带有一抹大家闺秀的书卷气,仿佛正与自家幼弟闲
聊,友善而不轻佻。「宫观无灵,多庇客途行旅,非是谁人独有。如若不弃,也
请坐下来烤烤火罢。」一指火上泥包,慢条斯理道:「这半只野兔,我一人原也
吃不完,愿与君子分食。」

  耿照暗暗纳罕:「好个沉着女子!」但岳宸风转眼即至,唯恐女郎受害,急
道:「姑娘!有一名武功高强的恶徒正追赶我,我一时大意,竟循火光而来,为
免遭受牵连,请姑娘即刻离开!冒昧之处尚祈见谅。」

  女郎轻轻打火,低头略一思索,笑道:「我明白啦。你怕我泄漏你的行藏,
是也不是?你放心罢,道中相逢,便是有缘,我不会出卖你的。」

  耿照急得双手乱摇:「姑娘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既是如此,待匪徒追来,我便指点方向,让他好生追去。如何?」

  女郎单手支颐,薄如蝉翼的雪纱袖管滑落肘间,露出半截鹤颈般的修长藕臂,
肌滑犹如敷粉,曲线似水圆润,当真是秾纤合度,难再增减一分。

  这动作原无一丝挑逗,耿照却心头一跳,竟有些脸烘耳热,赶紧驱散绮念,
摇头道:「姑娘说笑了。那人多疑且贪,若见此间有火,必定前来搜捕,姑娘据
实以告也好、为我隐瞒也罢,那人必定不信。我一开始便错啦,原不该往篝火的
方向来,如今请姑娘离开,也只是亡羊补牢而已。」

  「原来如此。」女郎点了点头。「我若一走了之,难道便能逃过?那名歹徒
若寻不到你,必定于左近仔细搜查。这夜黑风高的,我一名女子举火独行,早晚
还是要被他发现。」

  耿照摇头道:「姑娘循大路西行,我在这儿等,待那人接近此地再往东边逃,
如此便不会连累姑娘。」

  女郎粉颈一缩,举起手背掩口,火光下只见她幼嫩的掌心红通通的,说不出
的好看。耿照面红耳赤,赶紧别过头去,忽想起情况紧急:「奇怪!我到底是怎
么了?都到了这当口,还有心思理她美不美?」正要催促,忽听女郎温婉笑道:
「暗夜遁逃,你一定是身带宝物,这才引人觊觎。我猜对了么?」

  耿照下意识地一摸木匣,女郎噗哧一声,捏着粉嫩的掌心捂嘴轻笑:「你呀,
真是个老实头!你背上的物事,借我瞧瞧可好?」耿照警觉心起,正要退出门去,
蓦地一股热辣辣的劲风由下而上,直扑面门!

  他反应快极,下腰、撑地、转身一气呵成,堪堪避过火尖炙眼之厄,料想以
琴匣之坚、赤眼之锐,能当天下间所有兵器掌风一击,再不回顾,转身跨步,飞
也似的朝观门掠去!

  女郎赞道:「好俊身手!」也不见她如何运使,手中枯枝一分为三,灰黑枝
头冒着大蓬的烟条火星,冷不防地击中耿照的双腿膝弯,以及左肘后方的软麻筋
处。

  膝弯是人身最柔软的地方之一,被烧得霜灰的火枝击中,不啻是烙铁加身,
耿照闷声倒地,剧痛中兀自护着头脸往门坎滚去。女郎也不追击,斜柳般俏立火
畔,枯枝探入篝火堆中一拨,无数烧红的柴炭卷着炽亮火星铺天盖落,炙得耿照
弹跳翻滚,惨叫不绝,始终构不着门坎起身。

  她细白的左掌迎风一招,耿照忽觉左脚受制,整个人被迤逦着拖过一地炭碎,
衣裤被炙出一个个乌黑破孔,肌肤焦灼迸血。

  女郎双手飞快缠卷,将他拖到了篝火边,总算耿照神智未失:「我脚上……
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忍痛翻身,双手往左踝一阵摸索,果然摸到一条软滑凉
腻的透明丝线。

  那线极细极韧,扯之不断,耿照右脚高高抬起,使劲往地上一踏,「喀啦!」
一声砖碎地陷,稳住身形,左踝上的拖曳之力反将他一把拉起。耿照右膝跪地、
左脚压平,双手绞住那看不见的透明丝线一扯,女郎一声轻呼,反被拉了过来!

  雪白俪影纵体入怀,笼着蝉翼轻纱的两条藕臂仍不住缠卷,耿照还来不及反
应,双腕已遭束缚,越被拉着过头顶扯至颈后,连两踝也被缠得向后屈起。

  女郎随手一束,顿时将他绞如一张满开之弓,耿照的脊椎几欲断折,咬牙惨
哼,「碰!」一声侧倒在地,扬起无数积尘草屑。

  白衣女郎俏立轻笑,仍是一般的端雅出尘,虽不见面目,风采却极动人。

  「你的绘影图形于一日之内,传遍赤炼堂各处水陆码头,那图像栩栩如生,
见人即悟,堪称是现今最脍炙人口的江湖耳语。在三江五岛十八水道行走之人,
没有不知道的。」她拢裙侧身,娉娉婷婷地蹲了下来,单手支着下颔,似是饶富
兴致:「耿照啊耿照,你都自顾不暇啦,还有心神照管一名野地里的陌生女子?」

  耿照懊悔不已,强忍着筋骨剧痛,咬牙道:「你……你是岳宸风的爪牙?」

  白衣女郎闻言一凛,心念电转之间,已然听出关窍:「追你的是岳宸风?」

  「八荒刀铭」的威名震动东海,无论黑白两道,谁也不愿无端招惹。耿照只
道她是怕了岳宸风,暗忖:「难道她不是岳宸风派出的杀手?」奋力挣扎道:
「岳宸风稍后即至!以他的脾性,姑娘纵将我交出,他也必杀姑娘灭口。你……
你快放开我,我来引开岳宸风!你我既无仇怨,何须如此?」

  女郎恍若不闻,似是陷入沉思;片刻才回过神来,细声轻笑:「别人怕他,
我可不怕。我正要找他呢。」随手点了耿照的穴道,双掌翻飞如粉蝶,收起一团
约如鸡蛋大小、滑滑亮亮的半透明丝索。

  耿照虽动弹不得,总算紧缚尽除,筋骨不再受折磨,疼痛略减。

  就着火光望去,丝团在女郎的掌心里隐约成形。她随手揉捏,原本鸡蛋大小
的银丝轮廓转眼成了鹧鸪蛋、鸽子蛋,最后只比黄豆稍大些。女郎信手往怀襟一
掖,丝团便消失不见。

  她又像变戏法儿似的亮出一柄霜刃小匕,大小恰可藏入红嫩白皙的掌间,嚓
嚓两声,割断耿照肩胸上的皮带,将琴匣拉了出来横放膝上,赫见两处匣扣均各
有一枚黑黝黝的铁锁。

  女郎挥匕削落,「铿!」一声激越清响,小小的锁头丝纹不动。

  「这是……玄铁锁!」

  她识得厉害,不再白费力气,略一思索,又将琴匣调了头,这次砍的却是另
一侧的两枚暗金铰炼。谁知铿铿几下,铰炼依旧是完好如初,刀过无痕,连金面
儿都没削落一丝半点。

  女郎收起小匕,抚着琴匣陷入沉思,片刻才抬起头来。

  「我就直说了罢。要说是刀皇传人,你的武功委实不到;依岳宸风的性子,
决计不做无利可图的买卖;能用上乌金铰炼玄铁锁的百年铁檀匣,所贮岂能是俗
物?」看着雪白的帷纱轻轻晃动,耿照几乎能想象她嫣然一笑的模样。

  「你我虽无仇怨,但这三个问题实在太过有趣,得到答案之前,也只好先委
屈你啦。况且……我想找的那个人,还须着落在你身上。」

  耿照闻言不禁一凛。

  「谁?」

  女郎似是一笑,也不接口,玉颈低斜,帷笠上的轻纱微微晃动,作侧耳倾听
状,曲线曼妙的身子明明未动,却陡地绷紧起来,仿佛绵柔已极的细雪一凝,转
眼顿成坚冰。

  耿照忽觉风声有异,门外夜色处,似有魈影魅翳自远方来,那感觉难以形容,
却又清晰灵动,才明白自己的耳目知觉,竟比重纱之中的女郎还慢了一步。

  女郎信手点了他的哑穴,轻提他的衣领,小心翼翼将耿照藏入坛上半圮的塑
像后头。

  那尊泥塑的大明神菩萨高约五尺,彩绘斑剥,露出土色,身下的蟠龙座子也
有五六尺见方,龙身盘绕、探爪捧珠,似比其上的神佛还要惹眼,堪称夺主喧宾,
正是东海境内最最常见的庙供形制。

  岁月无心,凋朽处一应公平。那龙身比神像更加宽阔,也更坏得七零八落,
龙头折圮在神坛上,摔得四分五裂,恰恰将耿照的脑袋遮得严实;衬与四下的积
尘蛛网,掩蔽浑若天成。

  耿照横躺在神龛之中,隔着横七竖八的龛板缝隙勉力转动眼珠,却见坛下篝
火跳动,雪白的窈窕衣影来回走动,举手投足宛若谪仙,总不似人间所有。

  女郎浑身裹得密不透风,起身后纱帷垂落,掩至腰臀,比起酥胸半露的媚人
少妇符赤锦,简直就像出家守戒的尼姑,按说他应是心潮宁定,难起波澜。谁知
他看得血脉贲张,竟是难以自拔。

  且不说薄纱袖管里两条若隐若现的匀直藕臂,女郎的背影娉婷挺拔,依稀见
得帷纱里腰细颈直、下颔尖尖,曳地的白裙益发衬得双腿修长,臀似牝蜂;行走
时足尖交错,摇曳生姿,既似白鹤盈秀,又有母豹的优雅敏捷,衣裳在她身上非
是遮羞,而是野性的延伸与展现。毋须显山露水,仅仅冰山一隅,已教人万般期
待。

  她若是烟视媚行,故作娇痴,断不致如此迷人。

  难就难在女郎始终温婉娴静,言语间教养十足,便到了这个时候,依旧不露
一丝匪气,仿佛天生如此。「贞淑」与「危险」两种完全相背的属性,似乎在她
身上取得了完美而巧妙的平衡。

  偏偏她出手又极毒辣,两人既无瓜葛,照面不过须臾,已整治得耿照筋骨伤
折、肌肤焦灼,为害恐怕还在岳宸风之上。耿照既懊悔又愤怒,然而目光稍在她
身上停留片刻,便再也移不开来,仿佛陷入漩涡激流,竟难以自拔。

  他望着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见地上没了琴匣踪影,才陡然醒觉:「事已至
此,我还在犯浑!」忙集中精神,想象血液在体内四窜奔流,百骸肌肉汲饱了鲜
血,慢慢鼓胀开来,似将脱出脉穴筋络的框架……

  神坛之下火尖一摇,一条魁伟的衣影负手而入,厚底长靿的乌皮六合靴一跨
过高槛,满地的草屑尘沙无风自动,来人正是循迹而来的岳宸风。

  白衣女郎并膝倚坐,衣袂、帷纱为之一扬,随着窜动的火光焰影,被激得猎
猎有声。岳宸风浓眉一轩,虎目中迸出精光,虽挟着进门的气势锋锐迫人,耿照
却清楚见他面上掠过一抹异色,仿佛无比震惊。

  「是……是你!」

  女郎波纹不惊,信手拨火,透出帷纱的银铃语声仍是一般的温柔动听。

  「许久不见啦,倒像见了鬼似的。若非我戴着纱子,岂非吓傻了你?」似觉
这话说得有趣,「噗哧」一声,又举起色如奶蜜的白皙手背掩口,虚握的掌心红
如鲜剥石榴,被火光映得一片剔莹。

  但岳宸风却笑不出来,铁青着一张棱角分明的粗犷俊脸,抱臂凝立,再也不
肯稍近些个,仿佛篝火畔坐的不是一抹千娇百媚、风姿绝世的雪纱俪影,而是一
头白毛利爪、血口尖牙的狰狞妖蛛。

  耿照心想:「她……到底是谁?怎地岳宸风那厮如此忌惮?」

  他于武功一道所知有限,白衣女郎虽轻而易举便打倒了他,但自耿照涉足江
湖以来,被「轻而易举打倒」的次数也不算少了,实在分不出是女郎的武功高些,
还是岳宸风的本事更强。单以眼前所见,似乎女郎那「别人怕他,我可不怕」的
笑语,非是空穴来风。

  「我还未寻你,你倒先找上门来了。」岳宸风寒着脸,抱臂沉声道:「说罢!
你今日专程拦路,到底有什么目的?」

  女郎迸出一串银铃般的轻笑,摇头叹息道:「你能有今天的光景,怎么说也
得感谢我呀。看在我俩过往的情份上,难道我便不能找你叙叙旧么?」岳宸风锐
目环视四周,陡地放落双臂、「唰!」一振披风,冷哼道:「把那耿姓少年交出
来,你我还讲得上」情份「二字。」

  女郎悠然自若,曼声道:「荒林僻野之间,你怎地便咬定了是我?」

  岳宸风冷笑道:「奇货由人,过目不取,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你问我要人,我还正想问你要人呢。」她轻轻一笑,语声依旧无比动听,
口气却隐有一股山雨欲来的沉潜按耐。「当年分道扬镳时,你说岳宸风、岳宸海
兄弟双双死于沉沙谷折戟台,是你亲手所杀,岳王祠一脉自此断绝,再无威胁。

  「我这趟重回东海,却听说岳家遗孤上流影城向独孤天威城申冤,某人在不
觉云上楼被一柄天裂刀杀得汗流浃背,丑态毕露。现今江湖人都说,你这」八荒
刀铭「是杀人越货而来,那横里杀出的厨房小厮才是正宗的岳家孤苗,眼看要代
表流影城在今年的锋会之上,向你岳老师讨个公道。」

  她毫不掩饰话中的轻蔑与讥诮,岳宸风面色铁青,不发一语,忽然想起了什
么,嘴角抽动,冷笑道:「都说」一夜夫妻百世恩「,听说姘头未死,急着赶去
重温旧梦么?想当年,我也弄得你欲死欲仙,怎不见你这般垂念?」

  神坛后的耿照浑身一震,蓦然省觉。

  「原来,她便是阿傻那个狠心的大嫂!听起来,她与岳宸风那厮似非一路人
……怪了!当年她二人连手谋夺岳王祠的基业,因何分道扬镳,直到眼下才又相
见?」

  岳宸风的言语猥琐无礼,白衣女郎也不生气,噗哧一声,以手背掩口,低头
似是凝视火光,片刻才道:「谁更精强悍猛,便教女子多挂念些。忒简单的道理,
岳老师听着不羞,我都替你可怜。」

  岳宸风虎目一眦,踏步生风:「明栈雪!你——」

  那白衣女郎明栈雪曼抬粉颈,轻笑道:「是你自己要提的,可不是我爱说。」

  总算岳宸风理智未失,一步既出,忽见明栈雪抬头,过往的记忆掠过心版,
铁塔般的昂藏之躯顿时停住,右手本能一握,才省起未带杀奴同行,手边自无赤
乌角刀。

  明栈雪温婉一笑,语声细柔:「这几年你名头好大,我走遍天下五道,到处
都听人讲起」八荒刀铭「,说五峰三才俱已凋零,当今天下高手若要重新定榜,
其上必有姓岳的一席。你事业做大啦,心思却不如以往周密,你一身艺业系于刀
上,随身岂能没有赤乌角?」

  岳宸风面色铁青,嘴角微微抽搐,沉声道:「没有赤乌角刀,我一样能杀人。
明栈雪,你若爽快将那耿姓少年交出,我俩交情仍在。我时时念着你当年在石城
道上救我一命,以及后来的种种提携之情;若非是你,绝无今日的岳宸风。」

  这话即使在耿照听来,也明显放软了身段,意在求全,明栈雪如何听不出来?

  她纱笠微动,「啊」的一声,温柔动听的语声里透出一丝恍然:「我明白啦。
你做这事,原是见不得光,不能教人看见、不能教人听见,只能偷偷摸摸的来。
迟了,不知后头会有什么人追上,不能预料有什么人会被卷入。所以你刀也没带,
孤身一人便追出来,偏生遇上了我,也只能干着急。」

  岳宸风被说破心事,进退维谷,气得切齿横眉:「你……到底交是不交?」

  「不交。」明栈雪柔声道:「我还要靠他,去找我的海儿呢!还是岳老师处
有得交换?你藏了他这么多年,那部《虎禅杀绝》的真本也该到手了,你去把海
儿带来给我,我还你个活蹦乱跳的耿照,不缺一边一角。」

  岳宸风虎目迸光,铁拳一抡,足有三寸厚的半毁朱漆山门顿缺一角,咬牙低
咆:「他不在我手上!」

  「我可以等。」

  纱笠低斜,明栈雪端坐如仪,苗条结实、曲线玲珑的背影姣美难言,尽管不
露一丝裸亵,周身却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肉体魅力。「你把他藏起来的那一天就该
知道,终有一日,须得给我个交代。」

  岳宸风双手抱胸,怒极反笑:「交代?那你又如何给我一个交代?你趁我不
备,悄悄将《火碧丹绝》传给了那个毛头小子,想当作双修鼎炉,取我而代之,
难道也是好意?《火碧丹绝》是我拼了性命盗出来的,是你我一身超卓内力的根
本,你竟……如此轻易传给了他!」

  耿照闻言一怔,心想:「看来阿傻身上的神奇内功,便是他口中那捞什子的
《火碧丹绝》。」又听得「双修」、「鼎炉」等字眼,略一思索,登时省悟:
「原来阿傻的大嫂引诱他,非为什么男女情欲,而是为了修练内功。岳宸风适才
说」取我而代之「,难道他一身武艺,也是与明栈雪双修而来?是了,难怪他对
明栈雪如此惧怕,还说:」若非是你,绝无今日的岳宸风。「」

  只听明栈雪轻轻一哼,声音仍是那般温婉动听,却透着一丝冷蔑。

  「岳宸风,你我初遇之时,你不过一介牛衣束发,饥冷于道,我为你解通丹
绝秘本,更牺牲我自己的清白修为,助你练成此功;说要汲你内丹增益功力,不
过是借金还贷,原也天公地道。我没向你追讨功力,你却将我苦心培养的一只元
阳鼎炉给藏了起来,还敢要我交代?」

  岳宸风阴沉地俯睨着她,火光在面上一阵跳动,宛若峭崖投影。

  良久,他阴恻恻一笑,缓道:「你这又是何必?就算还了给你,也不能用啦。
他敢睡我岳宸风的女人,我本想一刀骟了,只因杀绝秘本尚未到手,万不能弄死
了他,便以烙铁毁了他双手。你真该看看他皮焦肉烂、嘶声惨叫的模样……」

  明栈雪浑身一阵,猛然抬头,怒叱道:「你敢!」

  耿照只觉眼前白影一晃,她俏生生的倩影依稀还坐在火畔,身子已闪至岳宸
风背后!

  岳宸风手足不动,明栈雪的残影一欺近他背门,铁塔般的魁伟身形竟凭空绕
了个圈,反到明栈雪身后,呼的一掌,劈向她千娇百媚的脑袋!

  耿照只觉一颗心直欲蹦出喉头,才生出喊叫之念,却见那抹窈窕衣影应手摇
散,纱笠却从岳宸风背后晃了出来;岳宸风身子一动,披风摇散残影,下一瞬又
出现在难以想象的方位——两人就这么影迭影、身化身,动静无风;几霎眼间,
已从神坛前、门坎儿边转了一圈回来,掌腿无形趋避如魅,徒留满室翻滚的黑白
残影。再静止时两人又停在篝火畔,岳宸风圈转双掌正欲发出,明栈雪的匕尖抵
正他心口,皓腕一抖破衣刺入,双方高下立判。

  岳宸风一败涂地,面如死灰,嘴唇歙动几下,低声道:「我原以为经过了这
么些年,已足与天下英雄一较短长,没想到……」双肩垂落,不再言语。

  明栈雪轻轻一笑。「你虽练成了」蹑影形绝「,无奈我《天罗经》已大成。」
虎箓七神绝「纵使神异,岂能与」七玄界第一武典「并论!」

  眼见七神绝中的绝顶轻功讨不到便宜,岳宸风垂头丧气,却仍不肯信,颤声
道:「你……你竟练成了《天罗经》里的武功?」

  明栈雪笑语温婉,却难掩得意:「我当年发下重誓,未练成天罗宝典,此生
不再踏入东海一步!多亏了碧火神功的无匹内劲,终使我跨越藩篱,练成了宝典
内的诸般绝学,才得重返东海;归根究柢,还得感谢你。」

  「……原来如此。你没搁下碧火功就好……」岳宸风低声喃喃,蓦地抬头狞
笑:「老子这些年来,还等着收你的元阴内丹!」

  明栈雪察觉有异,心念未动,匕首直搠入他的心口!谁知「笃」的一记闷响,
刃尖如中败革,居然难进分许。她猛地一刺,匕身两端受力,弯如弓弧,终于铿
的一声断成了两截。

  明栈雪不禁变色,失声道:「金甲禁绝!」欲再使《天罗经》所载的轻功
「悬网游墙」脱身,岂料娇躯一晃间,岳宸风却如照影随形,更欺近几分:「走
哪里去!」一掌轰得她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在神坛前的干草堆里。

  她背脊一触地面,旋即撑地跃起,姿态曼妙如舞,显然岳宸风那开碑裂石的
一掌打在这娇滴滴的妙龄女郎身上,非但未能取命,明栈雪还留有余力。

  耿照素知「八荒刀铭」能为,不由得咋舌:「连老胡硬接他一掌也不免要见
红,这女子好生厉害!」

  岳宸风双臂一振,仰天长啸,震得梁间簌簌落尘,胸前的破口露出肌肤,竟
连一丝血痕也无,生满黑茸的虬劲胸肌掠过一抹金红暗芒,稍纵即逝。他活动活
动头颈,面上狞笑益盛,大踏步走了过来。

  耿照虽对明栈雪无甚好感,也不禁替她着急,只见明栈雪并未起身,径自盘
腿端坐,似在运功调息。

  他忍不住心中失望:「她到底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见岳宸风一扫颓势,
风风火火来到女郎身前,巨掌一挥,明栈雪头上的纱笠「呼!」临空飞起,散开
一头乌亮的如瀑长发。

  明栈雪一动也不动,岳宸风却蹲下身来,伸手捏着她尖细的下颔,端详片刻,
瞇起虎目赞叹道:「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动人。我以为这些年已渐渐不再挂念,
今日一见,始知大错特错。世间美人再多,却无一名尤物如你。」

  他抬起她的下巴,指尖品着滑如浸乳丝缎般的美妙手感,喃喃道:「很久,
没有人敢对我这么不礼貌了。胆敢如此的蠢人,我会锯断他们每寸肢体,挖出双
眼、割断舌头,再用烧红了的小铁箸,一点、一点耷黏着挟下他们全身的皮肉…
…奇怪的是:我一见了你的容貌,却都暂时忘了这些念头。」

  明栈雪闭目仰头,强自运功压下脉中雷劲,忽然开口。

  「你……你若想以酷刑折磨于我,我便咬舌自尽,让你什么也得不到,到头
来一场白忙。」

  岳宸风料不到她身中紫度神掌的雷劲,竟然还能开口说话,闻声身形如影一
晃,无声无息退至门边;落足之际,原本所在处似还留有残像,一丈的距离间乌
影层迭,若有数名振衣舞袖的岳宸风。

  明栈雪堪堪镇住体内隐患,浓发一摇,支起半截柳腰,掩口迸出一串银铃轻
笑。

  岳宸风面色铁青,这次却非是故意示弱,虎目中杀机隐现。

  明栈雪笑得花枝乱颤,半晌才幽幽一叹,曼声道:「我认栽啦,岳宸风。多
年不见,没想到你的武功进步如斯,好厉害的虎箓七神绝!」

  岳宸风容色稍霁,「哼」的一声,狞笑道:「中了紫度雷绝、还能开口说话
的,你明姑娘也是我平生仅见的第一人。待你眉间的紫气布满印堂,雷劲便在体
内结成了丹,如无我的」九霄辟神丹「化解,你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届时你
若还笑得出,岳某人才真是佩服。」

  明栈雪封了身上几处穴道,知他所言无虚,胸中却仍有一丝不平,忍得片刻,
终究还是问了出口。「碧火神功虽是内家绝学,却不能无端飞进,你的内功进境
如斯,定是另有奇遇。我说的是也不是?」

  岳宸风微微一怔,不觉失笑。

  「都到了这时候,你还争什么?」

  「你既未否认,那便是啦。」明栈雪淡然一笑。「我说呢,你怎能在短短数
年之内一口气贯通七绝,原来又是天上掉下来的遇合。你这人要说有甚长处,便
是运气之好,令人瞠目结舌。」

  岳宸风面色一沉,正要反口,蓦地微凛:「小贱人虽要强好胜,决计不会在
紧要关头一味缠夹……莫非,她在等什么人出手?」长笑道:「你若巴望着谁人
来救,算盘可就打错了。」

  明栈雪端坐不动,轻笑道:「是么?」

  哗啦一声瓦破檐穿,一条乌影跃入庙中,凌空挥掌拍落。

  岳宸风转身相接,双掌对击,来人内力不及,顺势后跃,手中乌枵木拐一点,
稳稳踏上中庭残破的青石砖地。

  岳宸风收劲吐息,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接招的右掌心麻痒难当,血脉所经,
整条手臂都刺热起来,不由心惊:「好厉害的毒掌!」见来人拄杖而来,不愿贸
然硬拼,忙施展形绝「藏形蹑影」退至火畔,丹绝「碧火神功」的雄浑内劲于体
内运行一周,将毒素悉数化去,点滴不留。

  便只片刻工夫,来人从容跨过高槛,却是一名瘦小佝偻的黑衣老妪。

  她双目明亮,步伐虽慢,落脚却极是利落稳健,风帽中漏出几绺斑驳灰发,
干瘪的小脸上蛛纹密吐,相貌并不特别丑陋,只是老迈已极,说有百岁也不难取
信于人。

  檐外,无数条曼妙身影「唰唰」滑落,足不点地,就这么吊在半空中随风轻
荡。

  仔细一瞧,这一干女子虽然黑巾覆面,但个个身段窈窕,乌丝般滑亮的紧身
夜行衣上飘着五彩斑斓的鲜艳饰带,显是正当妙龄;藕臂间掠过一抹丝滑银光,
却是攀着极细的绳索缒下屋檐,在夜空里看来宛若悬蛛,艳丽中透着一股说不出
的诡异。

  以岳宸风的内力修为,若有人一近破庙数十丈方圆,断不能逃过他的耳目,
这帮妙龄女子却又是如何掩至?岳宸风心念一动,忽想起七玄中人传有一种无色
无味的奇毒,随风入夜,恍如细雨浸润,能麻人舌嗅闻听,令中毒者五感渐钝而
不自知。打量黑衣老妪几眼,顿时了然于心,冷道:「据我所知,越城浦左近非
是」天罗香「的地盘。蚳夫人深宵驾临,不知有何见教?」

  被称为「蚳夫人」的老妪凤目一翻,拄着乌枵杖望了他几眼,低声道:「尊
驾好眼力,竟认得老身。」

  岳宸风从容笑道:「天罗香的势力,在七玄界中足以位列前三甲,谁不知」
代天刑典「蚳狩云蚳夫人的大名?贵门三代宗主都受过夫人的教导,放眼当今七
玄界中,数不出一个比蚳夫人更德高望重的长老。」

  蚳夫人拄杖一笑,闭目低道:「年轻人,你的嘴很甜哪。」从缠腰的内袋里
取出一枚龙眼核大小的黑丸,低声道:「这是本门」五艳妍心散「的解药。你含
入口里,从这扇大门直直走将出去,别要回头,一个时辰后毒素自解。」

  岳宸风听她有意圆场,只道是对掌之后心知不敌,萌生畏惧,笑道:「恐难
如夫人之意!人我要,解药我也要。凭夫人的武功,只怕拦不住我。」

  蚳夫人淡淡一笑,拄杖低道:「既然打不过,那便不要打。」竟背转身去,
慢吞吞地踱出了庙门。却听明栈雪叫道:「小心,别让她封住此地!」

  神坛里外的耿照、岳宸风闻言,俱都一愣。

  耿照心想:「这蚳夫人不是来救她的么?她怎又出言提点岳宸风?」

  岳宸风却不由一凛:「难道是……糟糕!」施展形绝掠至门边,忽见一张大
网从天而降,交错纵横的雪练将整个山门封起来,细密的网罟大如铜钱,仅容一
指穿过。

  岳宸风提掌劈落,只觉银丝既绵又韧,触手沾黏,他这掌运上了七成功力,
竟然击之不穿。他双掌交迭,轰然击出,连胡彦之、薛百螣这等高手都抵受不住
的紫度神掌,偏偏对银丝蛛网一点用也没有。

  手掌击上丝网,不过将它撑挤出单臂五指的形状,无论延展得再深,终究无
法穿破,内力反而加速逸去,几乎不受控制。岳宸风在山门前略一耽搁,两壁破
窗外也都覆上了丝网;抬头上望,屋顶的破网孔洞外银光灿灿,一绺一绺的丝束
交错纵横,竟无一丝空隙。

  岳宸风猛然回头,怒不可抑:「这便是天罗丝?」却是对明栈雪问。

  她淡淡一笑,柔声道:「是呀,我当初只带了一卷随身,你也见识过的。总
坛可多着啦,要捆住一间屋子,原也能够。」耿照想起她随手一挥,便将自己一
路推过火堆,系绳却肉眼难见,暗忖道:「原来那便是天罗丝。」

  岳宸风面色一沉,伸手道:「拿来!」

  「拿什么呀?」明栈雪嘻嘻笑着,口吻一派天真烂漫。

  「五艳妍心散的解药,还有那柄匕首。」岳宸风冷笑:「天罗丝水火不侵,
凡铁难断。我见你用过一柄匕首裁丝,东西呢?」

  明栈雪耸了耸肩,背影依旧优雅好看,动作中却有一丝少女般的淘气俏皮。

  「五艳研心散是以五种毒物混合配置的毒药,选用哪五种毒物、配比如何,
天罗香中人人不同,别说我无解药在身,便有丹药,也解不了姥姥的方子。」她
说着似觉有趣,掩口「噗哧」一声,怡然道:「至于那柄裁丝匕,方才已被你的」
金甲禁绝「所断,岳老师紫度神掌一挥,连破片都不知飞到了哪里,小女子爱莫
能助。那天罗丝质地奇异,便有神兵利器也不易割断,刃尖须浸泡特制的药水,
反复锻打,经三年而成。秘方在《天罗经》里有详细记载,你要不要看?」

  岳宸风怒极反笑:「人是你引来的,能眼睁睁看你毒发身亡?明栈雪啊明栈
雪,你真当我是三岁孩儿?」怒目一睨,瞳中溢满赤红血丝,犹如猛虎伏岩,状
欲噬人。

  明栈雪忍不住笑了起来。

  「谁说她们是来救我的?」

  她越笑越是酣畅,直笑得前仰后俯,无视于岳宸风的杀人目光,好不容易缓
过气来,轻抚酥胸:「我自回东海,已挑掉了天罗香五处据点。有名有姓的共杀
死织罗使五人、迎香使七人,没名没姓的弟子更是不计其数,逼得一人之下、众
人之上的蚳姥姥非亲自出马不可。我若不死在此间,姥姥只怕难与我师姊交代。」

  她末尾几句提高了声调,随风远远送出,庙外听得一清二楚。

  山门之上,雪白丝网映出一抹佝偻身形,蚳夫人低声道:「叛徒!早知今日,
当年我便该再加把劲儿,力劝掌门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也不致枉死了那些个忠
心耿耿的徒众。这五艳研心散若能要了你的命,还算是你的造化,落在老身手里,
定要将你剥皮拆骨,割成一条条的,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岳宸风的目光来回巡梭,面上余映艳红、跳动不休,心中却是惊移不定。

  「难道……贱人转了性,这回说的竟是实话?还是她与蚳夫人串通一气,编
派了这一大套,来诓骗于我?」不动声色地走近几步,低声问:「人呢?」

  明栈雪知他问的是耿照,轻轻一笑,悄声道:「给我一刀杀了,尸身投入井
里,你信是不信?」岳宸风不置可否,又问:「东西?」明栈雪明白其意,下巴
微抬,一双妙目投向他身后梁间。

  岳宸风余光瞥去,果然见贮装赤眼刀的那只乌檀琴匣横放在梁上,背匣的革
带与琴匣一角染有墨一般的深浓赤赭,一看便知是半涸之血;其量之多,还沿着
壁角缓缓淌落一抹乌红,只是没于隳墙败土之间,也不怎么惹眼。

  「她不知耿照紧要,没准真是一刀杀了,取其财货珍宝。」

  岳宸风并未全信,只是盱衡情势,先求五艳研心散的解药,生离此地,以脚
尖在地上写了个「逃」字,又望了梁上一眼。明栈雪却轻轻一抿,探出莲瓣儿似
的小巧白绣鞋,将那「逃」字抹去,写了个「海」字,抬眸望了琴匣一眼,笑意
嫣然。

  岳宸风面色铁青,迟疑片刻,咬着牙缓缓点头。

  明栈雪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姥姥,昔日在总坛之时,你对我虽说不上好,
却做到了」公平「二字,该骂则骂、该赏则赏,与旁人并无不同。我怨恨师傅、
怨恨姊姊,怨恨天罗香众人,独独不怨恨你。」

  门外,蚳夫人拄杖默然,良久才道:「到了这步田地,说这些都已迟啦。早
在你盗《天罗经》反出宗门之时,你的下场便已注定,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
忽听门里一声低呼,明栈雪急道:「哎哟,姥姥!你怎地给说了出来……」突然
惊叫:「你……你想做什么?那是我师门的宝物,你休想……啊——」

  从网罟望进去,岳宸风魁梧的身形恰恰挡着明栈雪,果有几分侵凌的模样。

  蚳夫人心念一动:「莫非她未将身怀《天罗经》一事透露给他知晓?不好!」
乌枵杖一点,小小身子凌空飞起,扑入山门:「撤!」拐杖所指,雪练蛛网应声
两分。

  山门之中,岳宸风早已蓄势待发,听得脑后风至,霍然转身;只见蚳夫人已
至,左手食、中二指宛若鸟爪,径取岳宸风双目!

  这本是兵法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蚳夫人毕竟年老血衰,又是女子,
先前吃过岳宸风掌力的亏,不欲正面相扞. 谁知岳宸风不闪不避,闭上眼睑,竟
以人身之中最柔软的双目相迎!

  蚳夫人乃当今七玄界数一数二的大长老,平生经历过无数风浪,生死相搏之
际,谁敢平白卖一双照子给她?不觉气恼:「兀那小子,敢置老身于胡底!」半
空中易虚为实,指钩朝他目中插落!

  「笃」的一声,岳宸风面上金芒一闪,指尖却未入肉溢血,所刺脆韧如革,
不像是柔软脆弱的眼珠,倒像一指戳中了眉骨。这样的横练硬功蚳夫人闻所未闻,
一怔之间岳宸风双掌交错,「唰!」一声扯下她的数层缠腰,屈膝上顶;蚳夫人
迭掌一接,顺势飘退。

  岳宸风扯烂缠锦,一把从漫天花碎中攫住黑丸,送入口中,反手扣住明栈雪
的腕脉,将她掳至身前!

  「你!」明栈雪咬牙一抬头:「不守信用!」

  岳宸风纵声长笑:「与虎谋皮,谁人之过!」

  蚳夫人双足落地,挥舞木杖,蛛网正欲重新织起,岳宸风挟着明栈雪踏前一
步,狞笑道:「老虔婆!你要《天罗经》,还是一团烂纸?」蚳夫人面色一凝,
伸手制止左右,挑动疏眉,低声道:「你待如何?」

  岳宸风道:「我不欲与天罗香为敌。就按照你原先提议,这小贱人交给你们,
天罗香让条路给在下离开,莫要逼虎伤人。」心中却暗自盘算,先带赤眼离开此
地,回头再趁蚳夫人落单之时下手袭杀,又或命五帝窟众高手牵制,伺机夺回明
栈雪。

  蚳夫人不欲节外生枝,点头道:「如此甚好。阁下武艺高强,可要划下道儿
来,日后江湖相见,天罗香才不致错杀了朋友?」

  岳宸风笑道:「区区贱名,便不劳夫人费心了。」挟着明栈雪走上前去,蚳
夫人也拄杖缓步而入。

  明栈雪忽道:「岳宸风!我以《天罗经》交换一条生路,你竟要将我交出去?」

  岳、蚳两人双双停步,蚳夫人心想:「他是」八荒刀铭「岳宸风!自诩正道,
必不遵守与七玄中人的约定……难怪,难怪他不敢以姓名示人!」

  岳宸风却是暗叫不好:「小贱人移祸江东!」正欲辩解,顶上「呼」的一声
落下一物,蚳夫人的距离较近,杖尖一翻一挑,稳稳将那物事按在地上,正是乌
檀琴匣!

  岳宸风眼中杀机一露,蚳夫人对他已无点滴信任,两人仅静止一瞬,双双动
起手来!

  便在此时,明栈雪忽伸手往踝边一抹,似是割断了什么,如箭离弦般掠向破
窗!

  蚳夫人被岳宸风的雷绝掌震退两步,已然追之不及;岳宸风施展形绝,堪堪
追至明栈雪身后两臂之遥,伸手难及,索性凌空一掌,正中其背门。

  明栈雪借势撞在破窗外的天罗蛛网上,伸手一抹,整个人便穿了出去!岳宸
风恍然大悟:「是那柄匕首!她定是藏了部分碎片在掌间!」既失一鹄,不可再
失一鹿,忙将琴匣负在背上,纵身跃出山门。

  院里高高低低据满了黑衣彩带的妙龄女郎,地上横躺着几具尸体:窗边两人,
井畔一人,半圮的围墙被穿破一扇窗格,四周布满血迹。蚳夫人拄着拐杖,静静
踏着青石砖地凝视着岳宸风,眼角垂落的衰老目中蕴有精光。

  一名女郎翻墙落地,恭恭敬敬地跪在蚳夫人身前。

  「启禀姥姥,墙外有三名姊妹不幸殉难,算上落井的两人,死者共计八名。
那人已不见形迹。可要继续追赶?」

  「不用。你们撞在她手里,也只是白白牺牲而已。」蚳夫人轻道,双目却牢
牢盯着眼前之人。「岳宸风,交出《天罗经》,天罗香上下决计不为难你。」

  岳宸风冷笑。

  「你是她姥姥,岂不知明栈雪说谎成性?小贱人出手狠毒,天性淫冶放荡,
伤天害理之事做得多了,这等信口雌黄的无聊话语,夫人切莫当真。」

  蚳夫人微微一怔,才省起他口中的「明栈雪」,原来是记忆里那个白衫白裙、
明艳不可方物的小女孩。

  那是她闯荡江湖之后,自己取的名字罢?印象中蚳夫人从没喜欢过她。她这
辈子看过太多、太多血淋淋的例子了,女人太美,只会替自己和别人带来灾祸,
便是十几岁的小女娃也不例外。

  她暗自叹了口气,决定在此时此刻稍稍纵容一下自己,做一点任性的事。

  ——天罗香的女子纵使十恶不赦,也只有我等天罗香之人能够针砭处罚!

  这事,死也轮不到外人插口。尤其是自诩「正道」的臭男人!

  「我也不想当真。」蚳夫人低道:「你把背上的木匣留下,全身脱得赤条条
的,证明你身上没有《天罗经》,之后要走要留,任君自便。」

  「也好。」

  岳宸风口含黑丸,深吸了几口冰凉干冷的夜息,确定全身真气运转如意,五
感尽复聪明,活动活动指节,狞笑道:「我一直想试试,失了」七玄界第一武典
「的天罗香,武功究竟还剩几成!」

                ◇◇◇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全身血脉一通,四肢终于恢复自由。

  他跃下神坛,伸展酸麻的肌肉关节,忙不迭地拍去头脸沾上的蛛网灰尘。

  不久前,岳宸风才凭着一双肉掌杀出破庙,中庭内遍地都是被他一掌震死的
蛛门女郎,蚳夫人率领剩余的手下追了出去。原本一团混战的激烈战场,如今只
余冷风习习,说不尽的凄冷寥落。

  耿照弯腰揭开一具女尸的面巾,虽瞠目吐舌、死状凄惨,但扭曲苍白的五官
依稀辨得出主人芳华正茂,也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纪。

  他本想将尸首就地收埋,又唯恐岳宸风去而复返,连挪动尸首排列在一处亦
不可得,心中为诸女暗诵佛号,忽然膝弯发软,一阵地转天旋,蓦地想起:「是
……是那个什么」五艳研心散「的毒!」扶着古井边缘想稳住身形,手掌却在井
缝里的青苔上一滑,整个人头上脚下跌了进去。

  噗通一声,冰寒刺骨的井水涌入口鼻,耿照双手乱攀,好不容易抓住了嶙峋
错落的井壁砌砖,仰头冒出水面,一边呛咳,一边贪婪地吸着新鲜空气,好不容
易把肺中的积水呕出。

  这井昔日是庙中修道人所用,破庙占地不小,想来极盛时要养不少徒众,井
虽挖得不深,井栏却做得宽大。若非如此,以耿照倒栽葱似的扑跌入井,光是狭
窄的井壁便能撞得他头破血流,枉自送了性命。

  他攀着井壁,支撑身体不往下沉,双眼渐渐习惯黑暗。

  透过头顶照落的一点月光,赫见水面上浮着一大把、一大把的黑发,左、右、
对面的井壁处各都搁着一具女尸,耿照想起适才明栈雪穿出院墙时,顺手杀害数
名天罗香弟子,其中坠入井中的有……两人。

  他忍不住全身发冷。

  左手边和右手边的女尸面部朝下,井水的浮力支撑她们的头颅和身体,要不
了多久,当水灌满了肺部之后,尸体便会逐渐下沉,直到腐烂至某个程度才又再
度漂浮起来。

  只有在正对面的第三名「女尸」,胸口以上还浮在水面。就和他一样。

  他勉力打醒精神,试图从幽暗中分离出「女尸」的轮廓,只可惜冰冷的井水
无法冲淡毒素,五艳妍心散的毒正透过血液行遍他身体各个角落。耿照顿觉胸口
有股说不出的闷痛,尽管井水冷彻心脾,他却似乎能清楚感觉到心脏掐挤、扩张,
又掐挤、再扩张的动作,挟带着鼓动似的隐隐闷痛……

  「五艳妍心散其实并不是毒,而是一种蛊。」

  「蛊……蛊?」

  耿照摇了摇沉重的脑袋,才发现是「女尸」在对他说话。

  「像粉一样的鳞蛊被吸入体内之后,便会顺着血液流到心脏——人身上最温
暖的地方——开始准备孵化;麻痹五感知觉的,便是在孵化的过程中,由剥落的
鳞粉中所散逸的毒素。

  「所以在第一阶段,你只觉得耳目不灵,略感头昏,因为鳞粉不是什么了不
起的毒物,找个好点的大夫抓一帖温补祛邪的药,睡一觉起来你就会觉得好多了。

  「真正的毒,是等蛊孵化之后,无数蚁卵大小的丝虫钻入心脏的一瞬间,那
才叫做」毒「。你知不知道身中五艳妍心散的人,要过很久很久才会死;便是死
了,寄生在心室的丝虫依然活得好好的,剖开腔子挖将出来,还能见着一颗千疮
百孔、又却五彩斑斓的肉心,上头如有万蚁钻动……」

  耿照一阵恶寒,胸口益加烦闷,胡乱打水:「别……别再说了!」肩臂一软,
差点又滑入冰冷的井水中灭顶。

  「女尸」拉起右手边同伴的湿发,扯去面巾,从扭曲大开的黝黑嘴洞里掏出
一枚物事,掷了过去。虽然中毒,但耿照的身手反应仍是远胜常人,无须眼观辨
位,随手一攫,便将东西抄在手里,却是枚冷硬浑圆、弹丸也似的小核。

  「含在嘴巴里。」

  「什……什么?」

  「女尸」道:「这是五艳妍心散的解药。含在嘴里,药气从舌下咽喉透入体
内,蛊虫最讨厌这药的气味,不用你伤脑筋,它们巴不得立刻逃出你的身体。蛊
虫一离血肉,一刻之间便会死亡。」

  恍惚间,耿照想起岳宸风抢夺的那枚解药,依稀便是这等模样,便在井水里
随意掏洗几下,一把送入口中。黑丸和津,顿时一股浓烈药气冲上脑门,也不知
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耿照精神大振,烦恶倏减,忽然想起曾在哪里听过「女尸」
的语声口吻,不觉愕然:「原来是你,明栈雪!」

  第三十二折荒山古院,梨花暴雨

  明栈雪以藏在指间的裁丝匕划开丝网,破窗而出,一路施展轻功掠出外墙镂
窗的同时,还杀死了八名蚳夫人麾下的彩衣女郎!其中两具尸首便坠在这水井之
中,怎还能……

  耿照搜寻着记忆,蓦地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她所使的障眼手法。

  「你是在想,」幽深如苍艾綦染般的对墙底,又响起那把温婉动听的喉音:
「」她不是已穿墙逃出去了么?怎还能出现在井底?「我猜的,是也不是?」

  五艳妍心丹的蛊毒解去后,耿照的知觉逐渐恢复往常的灵敏,只觉明栈雪说
话中气不足,咬字也不如先前清晰利落,显然口中也含了枚解毒黑丸;唇齿间不
住轻轻磕碰,似是难耐井水冰寒,心想:「她到底是受了重伤,也难为她能躲在
这水底如此之久。」略整理一下思绪,摇头道:「你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躲在这
里。将这两位姑娘掷下水井时,你也跟着跳了下来,故意在井畔留下一尸,只是
为了掩人耳目。」

  明栈雪「嗤」的一声,声音听来饶富兴致:「我若早已落井,是谁在外墙杀
人?从井栏到外墙窗下足有五丈之遥,我可没有隔山打牛的本事。」

  耿照一听她如是说,心中再无怀疑,沉声道:「因为你在井边杀的不是三人,
而是四个人。你将第四人当作暗器,对准镂窗用力掷出。蚳夫人吩咐手下严密把
守,外窗底下定然埋伏有人,而且不只一位。

  「窗底两人听得风声,以为是你,起身要拦,恰恰被尸身撞得头破血流,当
场毙命。黑夜里照明有限,其时破庙中又正打得激烈,蚳夫人的手下一见外墙窗
破、窗下三尸横陈,任谁都会以为是你杀人之后逃逸无踪,岂不料你从头到尾都
没离开过古井一步,一切只是障眼法而已。」

  对墙的明栈雪沉默片刻,忽然咯咯轻笑起来,笑得水影微晃、月映碎摇,不
多时又剧咳起来,空洞的咳嗽声回荡在井中,连耿照都听得出她胸中积郁颇深,
呛咳直如呕血,偏又气力不继,难以遏抑,忍不住提醒:「你受伤不轻,何必这
般发笑?」

  半晌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水面上啪啪轻响,似是明栈雪正以手抚胸。

  「你若是……若是做了件得意之事,却无……无人知晓,岂不气闷?」

  「什么?」耿照不禁一愣。

  明栈雪又笑了一会儿,絮絮轻喘道:「我这条计于九死一生之际灵光闪现,
执行得分毫不差,偏生不能教岳宸风和姥姥识破,否则便是一条死路。若非你从
天而降,我要少了多少乐趣?」

  耿照心头一沉,缓缓摇头。「你的乐趣,竟要赔上这么多条人命。」

  明栈雪轻笑道:「此乃」藏叶于林「之计。死得少了,何以成林?」

  耿照愕然无语,本欲出言反驳,话到嘴边,忽觉心冷:「她的声音如此动听,
口吻又斯文有礼,教养十足,怎地说的话、做的事却如此恶毒?」没来由地厌憎
起来,想起与她同浸一井,不禁遍体生寒,当真连片刻也待不住,四下摸索井壁,
欲循隙攀爬。

  明栈雪道:「你若不想葬身于此,最好别轻举妄动。」过了一会儿,听得井
中依旧回荡着水声,知道耿照并不搭理,又道:「姥姥本事虽高,若论卑鄙无耻,
却非是岳宸风的敌手。」横罗织网大阵「只困得他一时,依我推算,岳宸风在半
个时辰之内必能脱出包围,返回此间。」

  耿照没听过人称天罗经中第一绝阵的「横罗织网大阵」,也不晓得「代天刑
典」蚳狩云蚳夫人究竟有何能耐,却早猜到岳宸风若能脱身,必定去而复返;时
间拖得越长,生机越见渺茫。

  然而井底潮湿,砖缝间生满青苔,滑不留手,莫说攀爬,离水之后连支撑身
体也颇不易。他试了半天仍不得要领,心中烦躁,没好气的回口:「正是料到岳
宸风会回头,才须尽早离开不是?」

  明栈雪嘻嘻一笑。「现在上去能跑多远?岳宸风的轻功,你适才亲眼所见,
你比得过他么?出得此地,附近的地理形势你可熟悉?这四野无光的,该逃往哪
里?」

  耿照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觉她语声虽细柔甜美,却有股说不出的咄咄逼人。

  明栈雪稍停片刻,黑暗中只听得她娇喘细细,渐转浓重,一会儿才轻声道:
「我骗岳宸风说已将你一刀杀了,尸首弃置在这井中,以他之猜忌多疑,必以为
我在井里设了陷阱,故意诱他来此。岳宸风一向自负聪明,定然不依我的说辞,
刻意反其道而行。

  「姥姥却是个死心眼的,若走脱了岳宸风,一定回破庙来截他。岳宸风不得
不回来,姥姥也不得不追杀,两边都无仔细搜查的余裕。待他们二度退走,你和
我才能安然离开。」

  耿照听出道理来,虽未接口,却已停下了动作。

  那井水十分寒冷,翻搅时湿衣贴肉、遇风沁骨,固然难受得紧,但端坐不动
却也无法适应其寒,不管坐得再久,仍被冻得不住发颤,体温渐渐流失。他小心
不让胸膛低于水面,以免寒气直刺心口,更加难当。

  明栈雪明白自己大获全胜,咯咯轻笑:「岳宸风自诩心计,殊不知他想得再
多再复杂,却往往在最简单的地方留下破绽。」耿照忍不住低声道:「要说心计,
你也不遑多让。」明栈雪笑道:「哎呀,你这是绕弯骂我卑鄙无耻么?」

  耿照不想与她这样残忍恶毒的女子亲昵调笑,索性闭口不语。

  不知又过了多久,头顶远处似有一丝动静,明栈雪低声道:「入水至鼻,不
要乱动!」

  耿照会过意来,咬牙缓缓沉入奇寒的井水中;胸口低过水面的瞬间,陡觉心
脏一缩,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冰冷鬼手掐住,闷、刺、痛、冷……诸般感觉蜂拥
迸发,若非他耐力过人,只怕立时便要晕厥过去。

  水面上漂浮着两具浮尸的黑发,浓发飘散,几乎满满地占据了整个井围。

  顶上的月光照不到井底,耿照缓缓靠近左侧俯身悬浮的女尸,把半颗脑袋藏
入阴影之中。井上窸窸窣窣一阵,忽然「笃笃」几声空响,一物被抛了下来,差
一点打中耿照的脑门,原来是一只连着破旧粗绳的打水桶。

  (不好!难道……难道她猜错了,岳宸风竟要下来一探?)

  所幸这恐怖的景象始终都没发生。

  来人提着桶绳在井中乱搅几下,似在试探有无机关,忽听几下女声清叱,接
着一阵金铁交鸣,掌风呼啸。岳宸风提声如雷,大喝:「蚳狩云!你定要如此相
逼么?」

  有人低声应了几句,说话间刀剑掌风始终不绝,自是那天罗香的第二号人物
蚳夫人。耿照不禁佩服起来:「居然全如她所料!岳宸风心计再毒,却也毒不过
阿傻的大嫂!」

  这回岳宸风不欲久留,打斗声片刻便去得远了。

  耿照又小心等了一会儿,慢慢从水里探出半身,耳贴着井壁仔细聆听,确定
顶上已无声息,才悄声道:「喂!上头没人啦,咱们上去罢?」连唤几声皆无人
应,这才发现不对,赶紧推开水面浮尸游过去,及时捞起一具曼妙浮凸的修长胴
体。

  原来明栈雪的身子已严重失温,只凭一只玉手攀紧砖缝,才不致灭顶。

  耿照双手环着她结实苗条的柳腰,只靠双腿踢蹬浮在水面,臂间微微用力一
箍,明栈雪忽然呛咳起来,接连呕出胸中积水;尽管喉颈剧烈抽搐,身子却软绵
绵地使不上力,显是一路苦苦支撑,导致内患加剧,一发不可收拾。

  黑暗中不见她的容貌神情,耿照也知不妙,低唤道:「明姑娘、明姑娘!我
……我带你上去好不好?」鼻端一贴近她的发顶,井中满是藻泥闷潮的湿冷空气
中顿时混进了一丝新鲜的苜蓿香气,衬与怀中玲珑有致的软玉温香,不由得心神
一荡,难以自持。

  明栈雪却动也不动,似未苏醒。

  耿照立泳片刻,竟觉自己的体力也在快速流失,当机立断,单手解下身畔女
尸的腰带,在明栈雪的柳腰上绕了两匝,将她缚在身前,低声道:「这里不能待
啦。明姑娘,我带你爬上去。」

  明栈雪「唔」的一声,绵软的两只纤长玉手勉强挂在他颈间,粉颈一斜,螓
首就这么无力地偎在他颈窝里。耿照收拾绮念,抓住打水桶上的粗绳试了试强度,
确定足以承受两人的体重,踩着井缝攀缘而上。

  他膂力过人,怀中虽多了个明栈雪,一旦习惯了湿滑的井壁,攀爬的速度却
快得超乎想象;双手飞快交握几次,眼前骤地一亮,上身已浸入银亮的月华,距
井栏只剩数尺。

  耿照精神大振,忽听「嘤」的一声,一只尖细的下颔轻轻摩挲着锁骨,肤触
腻滑无比,香泽微温、吐息如兰,排扇似的两弯浓睫眨巴眨巴地扫着他的颈侧,
明栈雪终于醒了过来。

  耿照低声道:「明姑娘,我们要出井啦!」

  明栈雪琼鼻中轻唔几声,无力抬头,弯翘的睫毛又搧了几下,直搧得耿照颔
颊生风、又痒又刺,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眼见自由在即,他心情大好,忽觉有趣:「她的睫毛又弯又翘、又厚又挺,
倒像城里刷洗马匹的猪毛鬃。好好一个人,眼上却生了两排硬鬃刷子,不知看来
是什么怪模样?」正欲握绳,怀中娇躯一震,明栈雪不知何时已侧转过头,盯着
井绳急唤:「别……别握绳子!」

  这两句仿佛用尽了她所剩不多的力气,酥胸不住起伏,高耸傲人的双峰隔着
湿衣紧压耿照的胸膛,触感软中带硬,既腴滑又坚挺,充满不可思议的饱满与弹
性。

  耿照探出的右手一缩,只靠左臂支撑两人重量,「唰——」滑落尺余才又重
新稳住,险象环生。凝眸望去,赫见井绳最上端数尺间,错落地插了几根细如发
丝的牛毛针,非对正月光难以望见。

  若无明栈雪及时喝止,无论耿照如何出手,终不免要被牛毛针插入掌中。

  那针回映着月光,透明之中泛起一丝蓝汪汪的艳彩,想也知是喂了剧毒。

  明栈雪于腰间微一摸索,取出一只小巧的蛛爪银钩,玉手轻扬,一抹银光飞
上井栏,发出「铿!」一声脆响。

  她随手拉了两下,将一条几近透明的细索交给耿照。

  「用这条天罗丝,咱们从另一头上去。距井口三尺时踏着井壁一蹬,运劲跃
出,落地后不要乱动,先看清楚再走。井栏内外,也可能布了毒针。」明栈雪低
垂粉颈,缓缓调匀气息,才又补上一句:「如果是我,就会这样做。」

  这般心计,已超过耿照所能想象,他不敢自作聪明,乖乖依言蹬墙,一跃而
出。

  早已熟悉井底幽黑的双眼,一旦置身月下,顿觉举目皎然,周身无不纤毫毕
现。仔细查看脚下,不见有牛毛毒针,耿照松了口气,心想:「要比心计之毒,
岳宸风毕竟不如你。」

  他收起银钩丝线,解开腰间束缚,将明栈雪横抱臂间,双目机警地四下巡梭,
一边缓步倒退至山门边。

  门内篝火未熄,劈里啪啦的烧得正炽,耿照一靠近便觉暖和,连忙瞇眼侧头,
避免双目受损。忽地怀中玉人微动,明栈雪拉着他的衣襟低声急道:「停步!到
……到这里就好。」

  「怎么?」他浑身紧绷,不住东张西望:「又……又有埋伏?」

  明栈雪「咭」的微弱一笑,缓过一口气来,指着阶台上一路蜿蜒至脚下的水
渍,低道:「庙门内多是灰尘稻草,这水一路……一路滴将进去,就算干透了也
会留下痕迹。」

  耿照一凛,不禁回望水痕,喃喃问道:「岳宸风还会再回来?」

  明栈雪轻道:「插了毒针,定要回来收尸。这么多年了,他多疑的性子一点
也没变。」遥指着篝火不远处的一只绫锦包袱:「用银钩丝线勾过来。」

  耿照小心将她放在门边,将那只包袱给「钓」了过来,回头递去。

  「喏,你的……」忽然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

  火光掩映之下,倚门闭目的女子竟有着一张难以言喻的绝美容颜。

  重伤后的瓜子脸蛋浑无血色,反倒显出羊脂玉般的剔透晶莹,焰火、幽影在
她五官分明的俏脸上不住地跳动交错,却扫不出一丝微瑕,犹如握在手里细抚多
年、莹润细腻的象牙滚盘珠。

  投映而来的篝火光芒由红转橘、由橘变黄,时而又化成炽艳的刺亮;影子更
是深深浅浅,黑、紫、靛蓝、深赭……不一而足。无论投在她面上的色彩如何变
化,放眼望去却只得一个「白」字——所有的流辉浓彩不过是映衬,在那样纯粹
白皙的完美之前,也只能相形失色。

  耿照全然想错了。

  那样弯、厚、挺、翘的睫毛,并不像两把装在眼上的排扇鬃刷。也只有那样
惊心动魄的黑浓,才能为她紧闭的双眸留下三分灵气、三分温婉,三分的妩媚娇
嗔,以及一丝难以形容的危险剽悍。

  除此之外,这却是一张端雅娴丽的脸庞,理当口吐仙纶,不染人间烟火气。

  耿照呆望良久,终于明白她为何要戴那顶遮脸的纱笠、阿傻的大哥又何以愿
意为她而死——想起阿傻和岳家的悲惨遭遇,他骤然省觉,一颗心迅速冷了下来,
尽管胸中难掩怦然,那种血脉贲张、眼酣耳热的晕眩感却逐渐消退。

  明栈雪似已习惯了他人怔望着自己的模样,接过包袱至于膝上,小心解开系
结。

  耿照知是她的随身行囊,本不应多看,却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眼角余光匆
匆一掠,恰见她翻出一条鸦青缎面儿的小巧抹胸。

  那抹胸用的是上好的素面绫锦,沿边儿滚一圈银线,颈、背四条系绳亦是同
款的葱银,款式温婉高雅,一点都不淫冶放荡。但不知怎的,黑滑缎底泛着绿紫
光的雅致鸦青色,一衬上她白皙细腻的乳色象牙肌,突然变得无比诱人;想象优
雅保守的亵衣中裹着她高耸弹手的双峰,那紧压着他胸膛的坚挺饱实,鸦青缎子
的保守优雅却使得色欲更加张牙舞爪,呼号、索讨着其中掩裹的结实胴体——他
觉得自己只差一点,便要扑上前去扯烂明栈雪湿透的衣裳、期待衣里会浮现一条
一模一样的鸦青肚兜来,好让自己撕得条条碎碎,一把攫住那对蹦跳弹出的坚挺
乳峰……

  耿照费了偌大的力气,才将自己从失控的淫艳想象中拖将出来,仓皇而骇异
地掩饰着全然失控的脸红心跳。

  明栈雪却恍若不觉,从迭得齐整的衫裙之间摸出一只掐金小盒,然后将衣衫
按原样迭好,连外头的绫纹包袱巾都裹得分毫不差。「放回去。」耿照按她的吩
咐,以银钩丝线又将包袱抛回原处。

  明栈雪打开掐金小盒,盒中有两枚龙眼大小的药丸,一枚碧如琉璃烧炼,通
体晶莹,微带透明,说不出的温润;另外一枚却是赤红如火,透出些许暗金,看
似份量颇沉。

  她手捧金盒,罕见地微露迟疑,几次拈起那枚碧绿琉璃丹欲放入口中,幽幽
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放回盒里。

  耿照心想:「莫非是这盒伤药太过珍贵,她竟舍不得服用。」转念又觉好笑:
命都快没了,珍宝还留之何用?想想再无罫碍,抱拳道:「明姑娘,今日蒙你相
救,真是多谢了。你既有疗伤灵药,想来也不需要我再啰唆,就此别过。请。」
转身便要离去。

  岂料明栈雪又是一阵剧咳,气力俱衰。耿照听得不忍,走出几步,忍不住回
头:「明姑娘!你本事这么高,若能及时服药,待身子大好后,谁也奈何不了你。
何苦为了身外物,却来为难自己?」

  明栈雪低头不语,突然「咕咚」一声斜斜倒地,竟已晕厥。

  耿照飞奔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拍去鬓边发际的草屑,火光映红了怀里的端
丽容颜,不觉看得痴了。

  「这么美的姑娘,却有忒毒心肠。」回过神来,又伸手轻捏她人中。

  明栈雪浓睫瞬颤,犹如蜻蜓飞上玉搔头,「嘤」的一声,悠悠醒转。

  「明姑娘,我喂你服药。」耿照欲开盒取药,却被她按住手背,才惊觉她浑
身颤抖、小手寒凉,显然是伤后失温,其症十分严重。

  「这药……不治我的伤。」明栈雪苍白一笑,樱唇颤抖。「寻……寻一处安
全的地方,我……我能运功自疗。快离开此地,晚了,便……走……走不了啦。」
闭目斜颈,似又昏厥过去。

  耿照莫可奈何,想到岳宸风随时可能回来,总不能弃她于不顾,把心一横,
将小金盒妥善收入怀中,横抱着明栈雪奔出山门华表,待视线熟悉夜色,便发足
往黑夜里奔去。

  两人在井中浸得浑身湿透,顶着寒风奔行,连身子健壮的耿照也受不住,不
多时便冻得嘴唇发紫,不住簌簌颤抖,双颊颅中却如有一只火炉,隐隐虚发汗热。
他心中暗忖:「不好!这样下去,怕连我也要病倒。」抱着明栈雪,躲入树下一
块大山岩后避风,但闻山间风紧鸦啸,举目四野一片漆黑,心中忽觉彷徨,茫茫
然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听见了没?」衣襟微微一紧,明栈雪偎着他的胸膛,颤声轻道。

  耿照心念一动,宁定下来,陡觉风中隐隐有股杂音,辨不清人声抑或金铁交
鸣,只是混杂在风声呼啸、禽鸣兽咆等天然的野地声响之间,就是觉得极不自然。

  「那是什么声音?」

  明栈雪打了寒颤,摇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跟……跟着过去,记
得拣有……有路处走,便能见得有人。」

  耿照会过意来:「若无篝火、大氅等保暖之物,明姑娘撑不过今晚。」

  岳宸风的紫度神掌何其厉害,连老胡铁打的身子都捱不了一下,这娇滴滴的
女郎却硬生生受了两掌!明栈雪全身的内力全用于抑制雷劲、以免爆发,再无运
功御寒的余裕,此刻身子骨只怕比一名不懂武功的弱女子还不如,受寒一夜,极
可能便要了她的命。

  耿照恢复镇定,循声而去,靠着皎洁月光走了数里的弯绕山路,铺着石板的
山径穿过一片茂密树林,眼前骤然一宽,耸出一片丈余高墙,飞檐翘脊、壁染朱
红,巍峨处丝毫不逊于朱城山巅的流影城。

  他不禁一愣,忍不住眨了眨眼睛,心想:「方才一路蜿蜒直上,怕不是到了
半山腰。林间野地,怎能有这么气派宏伟的大院?」

  那朱红宫墙沿着山腰间的平台向两侧延伸,左右眺望均不见尽头。远处似有
一座门房似的突出耳房,却未悬挂灯笼,只是院中灯火通明,似也无须灯笼来照。

  奇妙的是:原本那股莫名怪声在二人进树林前忽然停止,「铿、铿」几声激
越的金铁交鸣后,倏地化作风流云散,只余低呜呜的些许人声,然而听似极远,
片刻亦消失不见。所幸大院上浮着一片晕黄,尽管远处不见高墙,仍足以当作路
引。

  耿照不欲惊动院里人,取出银钩抛过高墙,「铿!」勾住内檐,小心抱着明
栈雪翻过墙檐,纵身跳入院中。

  那院落甚是广衾,地上遍铺大片的青石砖,形制、用料可比流影城的内城规
格,甚至犹有过之。院中每隔几丈便竖有一盏莲灯,是莲台铜柱中置着一盏油灯,
上覆防风的琉璃灯罩;庑廊砌起的高台下也是每隔几尺挖出一个方孔,与檐上对
衬的瓦陇中俱都置入莲灯,与其说是「明如白昼」,却更像走入出尘仙境,上下
一片灯霭浮溢,美不胜收。

  耿照落地时吓了一跳,抱着明栈雪躲入一丛修剪齐整的山茶中,不禁咋舌:
「点上忒多灯盏,一夜要燃去多少灯油!此地定是某位大官巨富的山间别墅,却
不知是何人的物业,铺张竟可与城主相比?」

  院中虽然灯火通明,廊间的厢房却都是一片漆黑,耿照不敢贸然进入,沿着
院墙往荒僻处走,远离大院之后,赫见一座谷仓似的两层木造建筑,独门独栋,
不与他处相邻。

  那木屋左右是空旷的晾衣场,置着一座座空架子,屋外堆满木耙、扫帚之类,
却无相邻的下人屋舍,门窗缝里透出些许微光。耿照掩至窗下窥看,只见屋内地
面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四壁均高高堆着一束束草料,屋内连一副桌椅也无,壁上
嵌着一盏琉璃莲灯,便是光源所在。

  他推门而入,里里外外巡过几回,确定无人之后,才将明栈雪抱了进去。草
料仓的二楼挑空,仅沿墙筑了个「回」字型的踏板,宽约两尺余,还不容一人平
躺翻身,以一条木梯上下交通;待四面的草料堆高至顶,便可站在踏板上以铁耙
翻动。

  屋内门窗紧闭,隔断寒风,自是比外头温暖。

  两人躲在屋角的草料堆深处,耿照还特别翻来几捆草料,在藏身之处外迭了
个交角,表面看来便似垒草成堆,任谁也猜不到里头还藏得有人。

  透过壁上油灯微明,只见明栈雪双目紧闭,嘴唇面上白得微带透明,竟无一
丝血色,眉间隐隐有一团大如鸡蛋的青气。她双手环抱肩头,瑟缩在干草堆里不
住颤抖,身下的草料被湿衣一压,转眼便已浸透。

  耿照一坐下便觉不对,湿掉的草料非但无法保暖,反而更易受寒,赶紧跃出
藏身处,隔着草堆褪去鞋袜上衣;微一迟疑,连腰带、衫裤也一并解下,全身脱
得赤条条的,抓起一把干草将全身抹净,抱着一束捆好的草料偎入干草堆里,顿
觉无比暖和,仿佛上天下地,再没有比这更舒服的。

  「明姑娘……」他鼓起勇气,隔着草料堆轻声道:「你……你须将衣裳脱了,
才能以干草保暖。否则湿草与湿衣一般,难以提供温暖,再这样下去,要受风寒
的。我……保证绝不偷看,你尽管放心好了。」

  明栈雪「唔」的一声,半天都没动静,过了许久才断续传出窸窣声响,湿衣
一件一件递了出来;迟疑片刻,最后终于递出一条温湿的系带抹胸,缎料触感细
滑,虽也是素面无花,仅仅沿边儿滚了圈黑绿相间的精致蝶纹,却是明艳饱满的
宝蓝色。

  耿照满脸胀红,一接过便立刻塞入草底,仿佛被那滑软的宝蓝抹胸灼了手。

  为了驱散濒临失控的想象力,他赶紧推了几捆干草束过顶,低声道:「明…
…明姑娘!你……你用干草抹抹身子,再将湿掉的草束换掉,会……会舒服很多
的。」

  明栈雪「嗯」了一声,片刻轻声道:「多谢你了。」喉音微颤,似仍不住发
抖。

  「不……不客气。」

  耿照躺回草堆中取暖,裸身与干草一触,才发现下体勃昂充血,硬得弯翘怒
起,直如一柄狞恶的鬼头弯刀,不由得大窘:「好在没被明姑娘发现,否则岂不
当我是淫贼?」依稀记得上回硬到这种程度,正是与横疏影纵情欢好之时,心中
忽生出一丝异样。

  他对明栈雪的所作所为全无好感,即使她拥有凡人难以抵挡的绝世美貌,也
无法扭转耿照对她发自心底的憎恶。

  巧笑倩兮、谈吐温婉的明栈雪无法吸引他,但瑟缩在草堆中,不住颤抖的柔
弱女郎却令他心生怜惜,仿佛她不再是那个庙里杀人如麻、井中工于心计的女魔
头,只和他一样,是孤身落拓江湖、无依无靠的可怜人。

  门外忽然响起脚步声,以及一男一女刻意压低、却依然放肆的调笑。

  「别……别在这儿……庆如哥,夫人还找我呢!你怎么带我来这儿?」

  「嘿嘿,这儿只有我,可没有什么夫人。」

  「哎呀,你……讨厌!」

  (糟了!)

  咿呀一声,门扉被推了开来,两条交颈的长长斜影投映而入,女子唔唔轻哼
着,身子不住扭动,男子却有一脚已踏了进来。

  耿照无处躲藏,再顾不得男女之嫌,翻入明栈雪藏身的交角,顿觉身下覆着
一具温软玉体,两人胸膛相迭,幸而被她挺拔饱满的双峰高高推起,并未贴面碰
鼻;下身与她平坦的小腹紧密相贴,其中夹着一条滚烫粗硬的怒龙,连他自己都
觉灼人。

  明栈雪轻哼一声惊醒过来,慌忙并起一双赤裸浑圆的修长玉腿。

  耿照无暇解释,凑近她耳畔道:「有人!」明栈雪点了点头,遂不再挣扎。

  两人并头交卧,一动也不动,两颗心却不住贴肉相击,砰砰有声。

  他胸口压着的两座硕峰绵弹劲实,饱经锻炼的乳肌虽然极富弹性,却保有乳
房柔嫩的肤触;挤蹭中似有一物悄悄勃挺起来,硬如樱核,大小也差堪仿佛,却
更柔韧软滑,膨大间又刮又顶的触感实在妙不可言,磨得他乳间一阵酥麻,恍然
醒悟,原来是明栈雪的两枚尖挺乳蒂。

  思虑至此,陡地又硬挺几分,火烫的怒龙暴出青筋,跳动几下。

  明栈雪浑身一颤,受惊似的轻轻呜咽一声,随即咬唇忍住。

  他强抑欲火,深呼吸几口,胸膛缓缓往下移动,欲避免两人乳首厮磨。谁知
明栈雪的蒂尖虽硬挺如樱桃小核儿,乳房却是柔嫩弹手,被他贴肉一拖,乳尖微
微摁入绵软的乳内,往下拉长,刺激无比强烈。

  她咬着唇挺腰昂颈,簌簌发颤,双手死死攒着干稻草,也不知是疼是美,一
条粉雕玉琢的浑圆左腿忍不住略微屈起。

  耿照身子往下滑,忽觉杵尖自一片微微贲起、柔软滑腻的芳草丘上迤逦而过,
她紧并的腿心一开,耿照鼓胀的阴囊骤往下沉,滚烫的杵身过两瓣嫩脂似的娇软
肥腻,卡在一条蜜缝间,微陷入肉里。

  两人不约而同地低呼一声,不敢再轻举妄动。

  明栈雪被耿照结实的熊腰一挤,两条长腿不由自主地分跨开来,并拢不得,
蜜壶被那滚烫狰狞的怒龙贴肉熨灼,全身不住轻轻发抖。耿照经横疏影悉心调教,
已非是昔日懵懂无知的鲁少年,知道明栈雪并无引诱之意,娇嫩的蜜缝间干爽凉
滑,浑不似情动心动,尴尬万分,悄声道:「明姑娘,我退后些……」

  明栈雪双臂缠住他的腰,咬牙颤声道:「别动!一动……便冷得紧。」

  耿照微微一怔,保持原姿势不动,轻将干草拨了过来,密密覆在两人身上。

  明栈雪双臂搂着他取暖,身子却不如初时紧绷,颤抖渐止。耿照唯恐压坏了
她,改以双肘撑地,两人身子紧密相贴,再无一丝空隙。

  那对男女在门畔温存一阵,女子轻轻吐了一口气,颤声道:「庆如哥,你放
我回去。我服侍夫人睡了,再……再来寻你。」

  被称为「庆如哥」的男子低笑道:「你若不回来,我便到夫人房中寻你。」

  「啪」的一声脆响,女子似是打了他一记,笑道:「死相!净耍嘴皮子。」
低声道:「夫人那里,我……我晚些再去。」男子大喜,一把将她拉了进来,反
手紧闭门扉。

  女子惊叫一声,不住咯咯娇笑。两人一路搂搂抱抱,直似蜜里调油,如胶似
漆。

  耿照暗暗叫苦:「什么时候不来,怎偏偏挑中这节骨眼?」身旁垒起的草束
突然「砰」的一摇,那「庆如哥」竟将女子扑倒,便在先前耿照藏身的干草堆上,
与耿、明二人仅隔一道松松软软的干草墙。

  女子娇声乱叫,轻喘道:「这儿……这儿怎地有张现成的草床?」

  男子低声笑道:「龙王大明神在上,早算到了你今儿春情泛滥,在这儿给我
俩备了洞房。」女子不依不饶,嗔道:「我洞房才不要在草料房里!啊、啊……
轻些,揉坏人家了……」

  一阵窸窣声响,蓦地「草墙」一晃,几件衣衫接连披上草堆顶,可以想见外
头那两人俱已一丝不挂。男子叹道:「你这一身细皮白肉,真个是比豆腐更嫩更
滑,偏又温香得紧。我当日在和合房中一见,便害了相思病啦!」

  耿照从狭窄的草捆缝间望出去,依稀见得两具赤条条的裸裎身躯正自交缠,
那女子腰肢纤细骨感,视野所及,连那小半截的臀股曲线也无甚肉感,略显单薄,
但屈着腿儿去夹男人时,雪呼呼的股弯却也有一股未脱稚气的腴嫩,与霁儿扭腰
开腿、娇娇承欢的模样差堪仿佛,约莫也是十六七岁的少女。

  男子的形容原也没错,那少女肤光如雪,确是吹弹可破,然而比之明栈雪玲
珑剔透的乳质玉肌,顿形失色。耿照看得两眼,只觉男子满口淫词,说的便是自
己身下的丽人,贴着肌肤温泽一熨,丝滑细腻、如敷细粉,滋味难画难描。

  草墙之外,男子捉住少女一双乳鸽似的小巧嫩乳,十指抓握恣意揉捏,少女
闭目斜颈,「呀、呀」的婉转娇啼,腿心被大大分了开来,屈着两条小小腿儿不
住晃颤,忽然惊叫一声,伸手往腿间捉住一物,睁眼大发娇嗔:「还没出水呢!
庆如哥,你这物事这般粗长,硬弄进来,还不疼死了我?」

  男子淫笑:「死是自然要死的,只不过是让你魂飞天外,美了个欲死欲仙。」

  少女羞道:「我那日在房里见了你这……大物,心儿便一直蹦蹦跳,恨不得
……恨不得代替夫人挨上一回,真是死了也甘心。」

  耿照好奇心起,凑近草缝一瞧,见少女双手在腿心交握着,支起的雪白大腿
上露出半枚鸡蛋大小的紫红鳗尖,其下俱为娇躯所掩,难窥全豹,心想:「这样
便算是大了么?似也没甚出奇。」忽然发现明栈雪也正凝眸望出缝隙,一对上他
的目光又闭起双眼,装作熟睡,两人心中各有一丝异样。

  男子见佳人守紧雷池不肯放行,岂容到口的美肉飞了去?柔声哄道:「你且
忍耐一下,一会儿包管你欢喜得飞上天去,怕还不肯让我拿出来。」少女怕得不
肯,娇声求饶:「庆如哥!你先……先揉揉我这儿。」

  男子莫可奈何,捉住她一双玲珑玉乳左捏右揉,少女双手捋着那根长物,摁
着鳗头似的红钝杵尖挤开幼嫩的肉褶,抵着玉门上下轻刮,一边抿着小嘴哼颤着,
慢慢胀红了小脸。

  男子喜道:「好莲儿,这倒是出水的好法门!」索性跪坐不动,专心享受少
女的动作。

  耿照见少女雪靥娇红、闭着眼睛甚为受用,禁不住地脸红心跳,渐渐生出欲
念。

  他原本便硬得厉害,龙杵一面被明栈雪温暖肥腻的外阴轻轻黏咬着,又被自
己结实的下腹肌肉压挤,不啻于双手包覆;如今再见到少女动情的娇痴绮态,刺
激更加强烈,忽地马眼一酸,沁出些许透明黏液,隐约有一丝出精似的快感涌现。

  耿照不知男子兴奋时会分泌少许透明黏液,交媾之际得以润滑女子花径,与
女子情动时分泌爱液相同,以为自己竟泄了出来,窘得撑起身子,以免黏液沾上
明栈雪的身子。明栈雪不明所以,顿觉搂着自己的温暖雄躯忽然离身,娇嫩的肌
肤耸起一片寒栗,一双玉臂益发搂紧。

  耿照腰背上下几次,始终难以起身,卡在她蜜缝里的怒龙却磨出了火,厚实
挺翘的肉菇伞缘沾满了黏滑的浆液,滑动时益发快美舒畅,感受也更清晰强烈。

  明栈雪的阴户便如一只饱腻紧实的肉贝,外阴肥厚柔软,须剥开之后才会露
出两片鲍唇似的鲜嫩肉片,触感柔韧而极富弹性,曲折多褶的形状犹如厚实完整
的鲜捞藻叶,连摩擦时又脆又嫩、黏滑深裹的奇妙触感也像。

  总算耿照心底还有一丝清明,暗忖道:「不好!难道是我不知不觉射出精水,
才会黏滑如斯?不知……不知她发现了没?」但身下的感觉委实太美,见明栈雪
双目紧闭,身子不住轻颤,明知这是借口,却对自己说:「她睡着了,不知道的。
我……我若离了她,谁来为她取暖?」咬牙挺动臀股,缓慢的、安静悄然的上下
摩擦,下身的液感却越来越重,直到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仿佛一边研磨还一边
漏出浆来。

  忽听男子道:「莲儿,你这么湿啦!能进去了罢?」

  少女握着爱郎的杵尖,搅得蜜缝里唧唧有声,闭目呻吟道:「哥……莲儿出
好多水,好想要的……」男子抄着她的膝弯大大分开,腰肢一沉,「唧!」淫靡
汁响,阳根已排闼而入。

  耿照听得颅中烘热,迷迷糊糊想:「原来女子磨着磨着,便出这么多水。」
想起横疏影、霁儿情动之际,阴户确是湿漉漉的又滑又腻,下身一阵厮磨,只觉
淫水已沿着阴囊一路流淌到股间,心想:「她……也想要了么?」身子略微沉下,
胀得紫亮紫亮的钝尖剥开黏闭的柔韧内唇,挤入一团温腻之中。

  明栈雪再也无法装睡,奋起余力想并起大腿,只可惜伤后乏力,徒劳无功。

  她双臂本环着耿照的肩背贴身取暖,此际也不及回过身前推拒,所幸她双峰
坚挺饱满,久经高明武学锻炼的乳肌丰厚劲软、无比弹滑,堪堪阻在两人之间,
勉强拱腰提臀,足尖撑地往上逃开些个,无声地凑近他耳畔唤道:「不……不要!」
唇间芳泽迸裂、气声断悠,却远比少女莲儿的苦闷呻吟更加诱人。

  耿照听得惊心动魄,再难自持,忽听莲儿迭声叫唤起来,似是被一轮挑刺,
原本晃晃悠悠的呻吟陡地拔尖,坠下时都断成了一个个促急的短音,螓首乱摇,
哀叫道:「不要……不要!啊啊啊——不要!弄……弄死人啦!啊……」

  男子剧喘着淫笑:「口里说不要,却扭得这般浪!还……要不要?还要不要?」

  莲儿尖叫:「要……要!哥再……再大力些,快插得莲儿深……深的,啊—
—」

  耿照如受催眠,更无疑义,搂着她往上一送,巨龙挤过了一圈紧凑窄小的坚
韧肉褶,满满插入一只鸡肠似的温热细管中。

  明栈雪正踮起足尖,抬腰挪臀想要躲避,这姿势恰好合了阴茎由下往上的膣
位,猛被贯得身子一跳,两条浑圆结实的修长玉腿高高弹起,娇嫩有力的膣管内
一阵逼命似的掐挤痉挛,不由自主地蜷紧剥葱似的姣美足趾,死死咬着一声呜咽,
浑身剧烈颤抖。

  便在荒谬绝伦的情境下,两人深深地合而为一。

  耿照再无退路,专心的、缓慢而有力的抽插着美丽的女魔头,配合着草墙之
外放浪呻吟的偷欢男女,一次又一次撞击着身下紧致诱人的绝美娇躯。

  明栈雪的肢体柔媚动人,但每寸肌肉都有着与娇柔的美态绝不相称的、无比
惊人的弹性与劲力。即使她无力挣扎,只能无助地任他尽情肆虐,绝佳的身体素
质却极为诚实地响应每一次的深入与搓揉,仿佛棋逢对手。

  像这样充满力量的美妙胴体,耿照此生仅在染红霞身上尝过一次,但染红霞
的处女花径却是无比娇嫩,需要被人亲怜密爱,难以承受纵欲狂欢的粗暴。而明
栈雪的膣户却截然不同,平滑的肌肉紧实有力,无论从哪个角度插入,如何挑、
刺、旋、扭,都被紧紧掐裹着不断收束,便是静止不动时,来自四面八方的掐挤
也不曾停止,仿佛陷身鱆管一般。

  耿照根本来不及变换体位,或者改换什么花样,只是不由自主地抱紧她、使
劲抽插着,越是用力快感越是强烈,不用担心弄坏了她——她的双手无力地悬在
头顶之后,修长的美腿被大大挤开,软弱地蜷着脚趾颤抖晃摇,闭目咬唇,断气
似的剧烈闷喘,连摇头哀鸣的力气也无,看似任他欺凌强暴,一逞兽欲。但与外
在的柔弱全然无关,她体内深处的生命力异常强悍,那是自然发动的本能,明栈
雪的身体正同样有力地回应着、掐挤着,丝毫不落下风,像要把他拧断一般……

  男人的撑持终于到了尽头。

  莲儿一阵抽搐,失声娇啼:「莲……莲儿要丢了、要丢了……啊啊啊啊啊—
—」

  耿照咬牙一顶,紧抱着明栈雪腻滑结实的汗湿胴体,无比凶猛地喷射了出来。
仿佛呼应着膣内紧迫到近乎疼痛的异常快美,他射得又急又狠,浓浆喷薄而出之
时,甚至被压缩成块粒状的滚烫浆液刮痛了马眼,他咬着牙轻声闷哼,脱力般俯
卧在明栈雪坚挺傲人的乳峰之间。

  他从没这么疲累过。

  但不知为何,闻着她怀汗间那股子混杂了发香乳甜的异嗅,枕着她湿滑粉腻
的柔嫩肌肤,指尖抚过她傲峰险壑的骄人曲线……欲望的回归快得令他来不及心
惊胆颤,阴囊中射到隐隐虚疼的异样感尚未消退,龙杵倏地又昂扬勃挺,就地在
湿润依旧的紧凑蜜壶里硬到弯弯翘起,满满的撑挤着弹性惊人的小穴——缓缓的
抽动已无法满足耿照的欲念,他撑起上身,攫住那对蹦跳如脱兔的高耸乳峰,支
着膝盖用力抽插!

  明栈雪被他拱得柳腰悬空,丰满结实的上半身不住乱摇,端庄的容颜、温婉
的气质早已不知所踪,挺腰低首的姿势让她白皙的臀股更加惹眼。那布满汗珠的
梨形丰臀浑圆硕大、曲线挺翘,屈起的腿根处鼓起一球球肌肉,但却一点也不消
损她的美丽。

  那是如母豹一般、既危险又疯狂的美丽。

  草墙外的两人云收雨散,累得几乎昏睡过去,但也听到身旁草堆里传出男人
兽咆一般的低吼。莲儿吓得掩胸而起,失声道:「庆如哥!有……有东西!」男
人面色铁青,扶着柱子勉强起身,颤声道:「别怕,是人!」鼓起勇气大声道:
「是……是谁?快滚出……」哗啦一声草束飞倒,一名肌肉贲起如铁的赤裸男子
嚎叫而起,身上挂着一名肤光赛雪、玲珑有致的美丽女子。

  那庆如揉了揉眼睛,终于确定女子身上之白,并非披着顶级的雪练白绸,而
是真正赤身裸体,一丝不挂。

  男子捧着她浑圆的雪臀上下抛掷,湿濡狼籍的粉红股间套滑着一只婴孩臂儿
粗细的暗红怒龙,进出之际不住挤溢腻白乳浆;女子昂首攀着男人的颈子,汗湿
的浓发恣意披散,咬着唇不发一声,牝兽般粗浓的喘息却异常催情。

  这般妖艳的景象哪里像人?简直就是佛图里走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大暗黑天!

  庆如浑身发抖,蓦地大喊一声,竟扔下莲儿不管,转身朝仓门奔去!明栈雪
正攀着耿照的颈子,苦苦承受他疯狂的顶撞,每一下都刺入穴底花心,刺得她又
美又疼;总算她还有一丝清明,张口往他肩头咬去,娇声颤道:「别……别让他
走脱了!」

  耿照肩上一痛,清醒过来,不及放下怀中玉人,就这么捧着明栈雪的雪臀大
步追去,每跨出一步,龙杵便随着腿部肌肉的剧烈张弛,在湿透的紧凑穴儿中绞
扭上旋;脚底板一踏地面,大如鸡蛋的硬钝杵尖撞入花心,两人交合处已无一丝
缝隙,每一下却都能顶出汁来,一路喷撒玉露花浆。

  明栈雪终于抵受不住,张口娇啼了起来,备极淫艳。

  「好……好酸!啊啊啊啊……不、不要!要顶坏了……要顶坏了呀!啊啊—
—」

  耿照被她叫得心散神溃,到了欲出不出的简要关头,却离庆如还有三步之遥,
眼看一构不着,便要推门逃出。

  明栈雪忽然回身一扬,一抹莹润细光正中庆如颈背,他倒头撞上了门板又仰
天弹倒,更不稍动。她又取下另一枚珍珠耳坠反向掷出,裸着倒在干草堆里的莲
儿娇躯一弹,旋即没了声息。

  耿照一把将她压在柱子上,将她一双浑圆结实的腿子抄在胸前,抵紧她无比
弹滑的坚挺圆乳,踮起脚尖死命向上顶,只觉杵尖陷入一团又紧又酥、软腻韧滑
之处,远比想象中更深更紧迫。

  「唔……哼……啊、啊、啊啊啊啊——」

  明栈雪昂着天鹅般的雪颈大颤,浑身肌肉绷如钢片,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息,
粗喘如母兽一般,抽搐着受了他滚烫的浓精,点滴无漏……

                ◇◇◇

  直到天明以前,耿照一共在她体内射了四次。

  不,也许是五次,或者更多……

  他摇了摇昏沉的脑袋。与横疏影、霁儿那次的欢好不同,明栈雪似乎榨干了
他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精力,明明是她娇弱无力的受着、任他恣意蹂躏,耿照却没
有那种占据美人胴体,春风一度后的昂扬与精神。

  ——昨夜,似乎是自己强占了明栈雪。

  他不明所以、不知所之,甚至还来不及责备自己,怎地毫无来由的变成了一
头野兽,还未羞愧于背叛了姊姊、背叛了霁儿,只觉得疲倦而已。那是出乎异常
的疲劳。

  明栈雪趴卧在干草堆里沉沉睡去,如婴孩一般浑不设防。

  耿照勉强打起精神,取下那莲儿的外衣为她披上;便在她完美的胴体被衣衫
一寸寸掩上的当儿,他仍禁不住地怦然心动。一闭上眼睛,昨晚她的无助与顺从
仿佛历历在目,如果她因此变得善良、变得不再滥杀无辜,甚至愿意弥补她曾经
造成的伤害,或许能拥她在怀里也会很好——一瞬间,耿照忽然生出一种「她是
我的」的强烈感觉。

  他对明栈雪做的事,此生从未对其他女子做过,甚至连一丁点念头也不曾有。
为染红霞解毒时,他也是怀着解救她的念头;横疏影对他则是倾心相待,以身相
许……只明栈雪不同。是他主动占有了她,就像野兽一样。

  耿照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为她理着紊乱的额发,满心生怜。那是她昨
晚被他强占时所留下的痕迹,犹如牲口身上的烙印。

  窗外天才蒙蒙亮,耿照依依不舍地起身,走到了倒地的庆如身边,正想着该
如何处理这两个人,赫然发现他肌肤青冷、瞠目吐舌,竟已死去多时;颈后嵌着
一枚温润的珍珠耳坠,从此之外别无其他伤口,死因昭然若揭。

  他面色铁青,飞奔到莲儿身畔,少女同样气绝多时,同样是珠坠取命。

  耿照猛然回头,明栈雪轻轻舒了个懒腰,玲珑有致的身形曲线在晨间微光中
美不胜收,堪称倾世。她娇慵无力地拥着外衫,倚墙而坐,见耿照的目光严峻,
一路从剔透小巧的玉趾直上,瞧到了赤裸的腿根处,苍白的粉脸泛起一丝娇红,
咬牙恨道:「色鬼!贼心不改,还想来欺凌我么?」语声温婉娴雅,却是说不出
的诱人。

  耿照闭口不答,心思飞转,片刻才沉声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是」你对我做了什么「才对。」

  明栈雪淡淡一笑,并腿斜坐,拉齐裹着的外衫衣角,试着将赤裸的玉腿掩起。

  「你不由分说,强占我的身子,犯了」奸淫女子「的大罪。我未押你去见官,
只拿些物事做为补偿,算是便宜你了,你还有什么面目来质问我?」

  耿照想起先前的荒诞绮念,心中更加羞愧,咬牙道:「那的确是我的错,要
杀要剐,悉听尊便。但一桩归一桩,我……我曾与其他女子欢好过,从不曾如此
疲惫。」一指她腿心处:「昨夜我射……射了这么多回,你却连一丁点都没……
没流出来。」

  明栈雪看着他满面通红,忽然噗哧一笑,抿嘴道:「怎么,你从前每回都让
别的女子流出许多么?」耿照大窘,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这答案自然是肯定的。无论是横疏影或霁儿,总被他灌得浓浆汩溢,流得满
床狼籍,此时却不知如何还口。他定了定神,缓缓道:「还有你额间的青气。头
一回我们做……做过之后,青气便消了,只是我当时胡涂,并未察觉。在那之后,
你便能运使内力了,便用珍珠坠子打死了他们两人,是不是?」

  明栈雪见他面上殊无笑意,笑吟吟地望了他一会儿,才温言道:「你真是个
聪明的小子。在井底之时,我还道你是有些傻运气,此刻方知是真聪明。你猜得
一点也没错,我用了一门神奇的采补之法,将你的阳精转化为助力,为我驱散体
内的雷劲。」

  「采……采补之法?」

  「没错。」明栈雪笑着点头。

  在耿照印象中,「采补」云云,不过是江湖郎中用来骗女子身子、诈财取色
的幌子,还曾对琴魔发过议论,斥为无稽。这话从明栈雪这女魔头口里说出来,
教他如何能信?

  「」双修「乃道门之中最精深的功法之一,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你以为是
骗人的把戏?我练的这门」碧火神功「是道门正宗,我与岳宸风一身造诣,全来
自这套功法。我用以练成《天罗经》,他以之贯通」虎箓七神绝「,说是当今东
胜洲上第一流的内家绝学,料想非议不多。」

  她美目流沔,丽色生春,忽地温柔一笑:「这样罢,咱们来做个交易:你助
我疗伤,我呢,就教你这套武功。你说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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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折佛入东海,阿顶山门

  不过一夜缱绻,明栈雪借由肌肤相亲间的些许掠影浮光,对耿照性格的掌握
却远远超过他的想象。

  耿照遇事冷静、观察入里,决断明快果决,然而在精细的智性之下,却潜藏
着如兽一般的野性本能。

  要移转他的负面观感,最好的方式就是丢出一个错综复杂、或藏有弦外之音
的问题,他就会像一头窥见甘美猎物的野兽,尽管竖起耳朵、望风警醒,最终却
无法压抑潜藏的狩猎本能,纵身朝目标飞扑过去。

  ——明栈雪的提议里本就充满蹊跷。

  虽不明白她的伤势有多严重,但以昨晚掷珠杀人、稍触即死的情况看来,明
栈雪纵使自保的能力尚不及受伤之前,要对付耿照已是绰绰有余;生杀予夺,犯
不着与他「商量」,更不须平白饶上一部珍贵的碧火神功秘诀。

  除非……修习碧火神功便是目前唯一的疗伤法门。

  耿照脑海中掠过「双修」这个字眼,昨夜狂乱的交媾画面又涌上心头,心尖
儿一吊,忍不住面红耳赤,但也不过一瞬而已。他强抑心猿意马,微冷的双目炯
炯放光,盯着明栈雪不发一语,静待她细说分明。

  明栈雪将他每一丝神情变化都看在眼里,信手将裹着结实胴体的外衫拉紧,
直起上身,屈膝斜坐,正色道:「坦承相对、公平互惠,一向是我与人合作的原
则。我会将我的伤势对你如实说明,关于修练碧火神功一事也会详加解释;有什
么问题,你可以尽管发问,只要是于此有关的,我都绝无隐瞒。待你弄清楚后,
再来考虑我的提议,如此可好?」

  耿照面无表情,只点了点头。

  「好。」

  「那岳宸风的紫度神掌厉害非常,掌中蓄有阴雷潜劲,打在不通武艺的人身
上,便只是开碑裂石的一式;打在武者身上,雷劲便钻脉入体,在五脏六腑、甚
至骨内髓中结成雷丹。

  「这雷丹缠着筋脉脏腑,以人体血气养丹,滞于体内的时间越久,丹结得越
坚实壮大,犹如多年沉痾,难以拔除。雷丹又会与脉中的内息相冲,发作起来极
其痛苦;一旦运劲逾越了界限,雷丹便会爆发开来。

  「我曾亲见岳宸风习练神掌,将一名死于雷劲的高手剖开腔子,脏腑爆碎如
糜,便似吞了硝石引火,极为凄惨。紫度神掌在虎箓七神绝中号称威力第一,名
曰」紫度雷绝「,便为此故。」

  老胡提过岳宸风掌中蓄有雷劲,但耿照听她娓娓道来,仍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愣道:「他以紫度神掌打你?」

  都说了是「紫度雷绝」,何来此问?明栈雪听得莫名其妙,微蹙起两弯形状
姣美的淡细青蛾,陡然间才又会过意来,不觉一笑。

  「这有什么奇怪的?便是他另有奇遇,我俩的内力同出」碧火神功「,差距
也在伯仲间;我即使未因大意轻敌、着了他的道儿,亦当出尽全力,方有胜机。
他抛弃尊严向我示弱,出手自是毫不容情,否则稍有差池,岂非白忙一场?」

  耿照心想:「到底相识一场,如此出手,也未免太过毒辣了。」嘴唇动了一
动,终究没说出口。

  明栈雪察言观色,淡然微笑:「真要杀我,那岳宸风倒也还舍不得。紫度神
掌与碧火神功系出同源,我虽未习练神掌,却能以碧火功一点一点化消雷劲,这
也正是岳宸风打的如意算盘。

  「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十分耗损内力,纵能保住性命,这一消一长之间,我
便再也不是岳宸风的对手啦,正好抓了我回去,当作元阴鼎炉,于增进功力大有
裨益。」

  她见耿照微露疑惑,笑了一笑,解释道:「」碧火神功「乃道门双修术的无
上至宝。当年我在石城道上救了岳宸风,他便拿出身上所藏的神功秘册,与我一
同研读参详;那时我的武功见识都在他之上,一看便知秘册里的功夫厉害非常,
却不是一人所能练成,须得男女合修,把心一横,便与他双修那碧火神功。

  「双修之术,是男女双方互为鼎炉,以精、气、神为药,功法为炉火,从而
炼出内丹;结丹之人,不仅身轻体健、精力无穷,更能延年益寿,最终达到不老
不死的长生之境。与之相比,道法、武功皆属末流。

  「我与岳宸风合鼎同火,这才练成了碧火功,对彼此而言,从对方身上所汲
取的功力最是精纯自然,绝无走火入魔之虞。休说他将我重创之后,便打我功力
的主意,今日若换他落到了我的手里,一有机会,我也必将他吸得点滴不剩。」

  她抬起一双盈润动人的翦水瞳眸,抿着柔嫩姣好的唇瓣,嫣然一笑。

  「你想想,我与他两人的功力全汇于一人之身,纵使还要打点折扣,只怕世
间也少有敌手了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转念明白过来:「所以你故意引诱阿傻,与你做出败坏
德行的逆伦之举,其实是悄悄将碧火功传了给他,待他神功大成之日,便要将他
的功力收为己用?」

  「阿傻?」明栈雪微微一怔,登时会意,笑道:「你是说海儿么?原来他现
在管叫」阿傻「……真是有趣的名儿。是你给他起的么?」

  耿照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他,已经没有名字了。是你和岳
宸风连手,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一切。现在,他便只叫做阿傻。」

  明栈雪将他紧绷的怒意都看在眼里,笑吟吟的也不生气,掠了掠发鬓,斜着
玉颈道:「你别误会啦,我是真欢喜那孩子,那孩子也是真心的欢喜我。我没打
算将他吸成废人,他是我精心挑选的元阳鼎炉,要一辈子乖乖陪在我身边,与我
修习碧火功,将来练至飞升之境、同成脱俗仙侣的,我怎会害他?」不怀好意地
瞥了耿照一眼,抿嘴轻笑:「我猜得没错,你果然识得海儿。」

  耿照才知自己又被她套了话,只觉这魔女心机深沉,多待在她身边一刻,又
不知要中什么阴谋诡计,抱拳拱手道:「明姑娘,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本事低微,
学不来你的什么碧火神功,我也不想学。以姑娘的美貌,不愁找不到同修之人,
就此别过,请。」转过身去,便要行出大仓。

  明栈雪也不拦阻,嘴角含笑,玉面生春,一直等他走到了仓门前,才好整以
暇地说:「你那匣子落到岳宸风手里,还想不想拿回来?」耿照闻言一震,不由
得停下脚步。

  「论武功、论心计,当世怕也只有我,才能替你把木匣夺将回来,你信不信?」

  这话从全身仅裹着一件单薄衫子、并起一双赤裸美腿娇娇斜坐的苍白女子口
中说来,却有一股难以反驳的强大说服力,令耿照无法置之不理。

  岳宸风之强,就连老胡那样的豪杰都难以抗衡,但自明栈雪出现后,岳宸风
每一着都不脱其算计,便是身受紫度神掌重创,岳宸风、蚳夫人仍是拿她不住,
任她在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徒呼负负……

  耿照这才发现:明栈雪虽是浅浅笑语,却不由得自己不信。

  ——如果是她……绝对能够夺回赤眼!

  明栈雪手握交襟,轻倚墙角,垂目拂去膝畔沾着的干草屑,淡然笑道:「当
年我与岳宸风修习碧火功,之所以能突飞猛进,除了我二人的资质颖悟之外,更
得益于一副珍稀难得的灵丹妙药」玄水云华丹「。那药分雌雄两枚,女子服阴、
男子服阳,各有补益;用于男女合修,则效用倍增,进境不可同日而语。」

  耿照忽想起那只掐金小盒里的青、赤两丸。昨晚情欲爆发,来得既快又猛,
剥除她身上衣物时,几乎将裳裙撕得粉碎,金盒早已不知遗落何处。

  却见明栈雪随手从身下草堆摸出一只黄澄澄的物事,「喀答」一声揭开盖儿
来,盒底一碧一红,两丸如滚盘珠般相互吸引旋绕,正是当日明栈雪舍不得服用
的丹药。

  「看来趁我昏睡之际,她已找到金盒,并且藏了起来。却不知……她还做了
什么安排,打得什么算盘?」

  明栈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含笑道:「你莫多心。这些年来我费尽辛苦,
才又在平望都中寻到了这对」青璃赤火丹「,一样是滋阴补阳的灵药,自然要好
生收藏。原想寻得海儿后与他一起服用,增益修为,无奈中了岳宸风那厮的紫度
神掌,为救性命,不得不大耗真力化解雷劲。

  「所幸青璃赤火丹珍稀难得,更胜过当年那两枚云华丹;而你又根骨奇佳,
如能好生助我,不但功力能尽复旧观,甚至犹有过之。岳宸风不明究里,届时我
俩杀他个措手不及,要想抢回你那只木匣,又有何难?」

  她的提议极其诱人。

  耿照如今是众矢之的,又失了胡彦之这等强而有力的臂助,别说从岳宸风手
里夺回赤眼,便只想一路平平安安、顺利抵达白城山面见萧老台丞,亦难如登天;
如五帝窟这样强横的敌人,沿途不知还有多少,凭他现下的能耐,委实是凶多吉
少。

  而「碧火神功」乃一手造就明、岳二人的内家宝典,是世人梦寐以求的神功,
阿傻不过与她参研少时,懵懵懂懂间便练就了一身高明的道门圆通劲。与明栈雪
一同修习碧火功,不但能提升自身的实力,更能获得强力的伙伴——那是犹胜受
伤之前,武功、心计均不在岳宸风之下的,状态已臻巅峰的明栈雪!

  凝思片刻,耿照纠结的眉头渐渐开解,神情若有所悟,似是下定了决心。

  「你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最好了,一点儿也不费力。」明栈雪笑道:
「你我不妨先休息一下,养足精神,午后再与你讲解碧火功的心诀。我也要知道
你对穴位、筋络了解到何种程度,内功不比外门功夫,须于用心处用功。」

  耿照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我不学碧火神功。」

  明栈雪一时还以为听错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花笑靥凝于粉面,
尚不及褪去;片刻才得一僵,蹙眉道:「你是不肯助我疗伤,还是不愿学碧火功?
你可知道,除非我伤势痊愈,否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助你夺回那只匣子?
还是你不相信,我有这份能耐?」

  「我相信你有这份能耐,所以我不愿学碧火神功,也不想助你增强功力。」

  耿照缓缓道:「世上有一个岳宸风,已是祸非福;我若助你练功疗伤,再加
上青璃赤火丹的神奇药力,不过造就另一名武功更高、心计更毒的岳宸风罢了。
就算除去了岳宸风,遗患却不在岳宸风之下,我助你疗伤之恶,岂非胜过了岳宸
风?」

  他伸手指着草堆里并置的两具尸身,浓眉一轩,神情带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明姑娘,岳宸风若是吃人的老虎,你便是魑魅魍魉。在我心里,你与他并
无差别。」

  明栈雪听得微怔,忽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花枝乱颤,罕见地没有了
一贯的温婉娴雅,笑声大胆而放肆,仿佛见到了什么稀奇无比的怪物。耿照冷冷
回望,不发一语,直到她慢慢收了笑声,抬起一双炯炯放光的明眸,绝美的容颜
上兀自挂着微笑,目光中却无笑意。

  「你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她盯着他的脸许久许久,才又低垂粉颈,随手拂着膝下,微带透明的纤纤玉
指宛若鲜剥的茭白笋尖,不住在枯黄的干草屑间翻滚如搅浪,仿佛五只活生生的
雪精,灵动纤巧,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被她那玉碾似的指尖
黏了过去,一时竟看得忘情——直到她轻咳两声,耿照才回过神来,不觉胀红面
颊。

  明栈雪便像逗完了猫儿似的,将左手五指缩回衫里,方才一瞬间涌现的尴尬、
失望、愤怒、阴狠……俱都一扫而空,仿佛从来不曾有过,又回复成那个雍容温
婉、成竹在胸的美丽女郎。

  她笑吟吟的望着耿照,活像看着一头不自量力、却又不知死活的流浪猫仔,
全因她的宽容溺爱才得以存活,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来
找我。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一抱拳,霍然转身。

  「后会有期了,明姑娘。」

  正要迈开步子,忽然「当」一声巨响,一瞬间,偌大的草料仓里空气仿佛全
被压挤到了一处,然后才又迸碎开来;远至梁柱仓门、近至脚下地面,仿佛无一
物不在震动,巨大的共鸣从里到外震撼着耿照,似乎要将腔子里的脏腑舌头全都
震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声音?」

  震耳欲聋的轰然撞击,却未随着耿照的心神平复而消失。很快的,第二声、
第三声……耿照低伏在窗棂下,慢慢数着这骇人的撞击巨响,心中隐约有了模糊
的轮廓,只是怎么也无法与昨夜所见、所闻产生联系。

  (是……钟声。)

  只有百年古剎的巨钟,才能发出如此宏亮的金铁声响。但这里……怎能是寺
院?

  明栈雪微笑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置身何处。」见耿照默然无语,也
算摸透了他慎言而不妄断的性子,没等他回话,自顾自地笑着接口:「如你所闻,
方才乃是寺里的晨钟声响。此钟声闻百里,震动三川,全东海仅此一座,别无其
他。」

  耿照错愕道:「这里……怎能是寺院?」

  明栈雪笑道:「其实你想说的是:」寺院里怎能有婢女出入,还与男子躲入
草料仓翻云覆雨,恣意偷欢?「殊不知这寺里不仅有女人,还为数不少,你没听
那小婢开口闭口都是」夫人「么?」

  耿照心念一动,转头奔至那被称作「庆如」的男子身畔,拽着僵冷的腕子从
干草堆中拉出尸首,赫见男子顶着一颗青白的大光头,因为趴卧整夜之故,面部
已显现出大片红紫尸班,不忍卒睹。

  耿照翻出他褪在仓底的衣衫鞋袜,昨夜于昏灯下看来以为是灰褂白裤的装束,
就着微明的晨光一端详,才知是木兰色的僧人中衣。这衣由一长一短的五对布条
缝缀而成,又称「五条衣」,是比丘日常劳动、行走坐卧,乃至就寝时穿在里头
的衣物,别处难见。

  「怎会如此?」耿照不禁瞪大了眼睛,思绪起伏不定;片刻才放落中衣,起
身回头。「你……动手杀了比丘?你不知残杀出家人,是万恶不赦的无间之罪么?」

  明栈雪听得一怔,旋即露出恍然之色,笑道:「我想起来啦,听说你是中兴
军出身的,难怪如此反应。你家里拜的是龙王大明神,还是佛祖菩萨?」耿照面
色一沉,怒道:「这与你屠杀僧人,又有什么干系?」

  明栈雪也不生气,抿嘴道:「他昨儿可逍遥快活啦,身下弄着那名小小侍女
时,有哪一点称得是比丘?我杀的,至多是一名破戒僧罢了,也要去无间地狱么?」
耿照为之语塞。

  须知在东胜洲全土,东海道最早有佛。

  大日莲宗身为小乘佛教一脉,主张闻法信受、自求涅磐,曾手绾东海三分之
一的势力,与天元道宗、沧海儒宗等分庭抗礼。宗主号称是佛陀世尊的弟子,亲
聆过佛陀的教诲而成阿罗汉,一日从天而降驾临东海,让百姓结成秘社,修法超
脱轮回,以成正果。

  这样的要求大大违反了统治者的利益,故大日莲宗先与统治东海的龙族相抗,
龙族灭亡之后,又遭到央土王权的血腥镇压,与薮源魔宗双双消失在历史的洪流
中,迄今已逾数百年。

  是故东境最早有佛,却也是遭排佛、灭佛最为惨烈的区域。

  如今居民崇拜的「龙王大明神」,乃是混合了鳞族统治时期的历史记忆,以
及残缺不全的莲宗遗制而形成的奇异产物,有道有佛,却又非佛非道。放眼东胜
洲全境,除了东海一地,再找不到这样的信仰。

  而风行其余四道的大乘佛教,是从西方跋山涉水而来,因受到央土王权的欢
迎,一跃成为显学。又重新传入东海,不过是近一百年间的事,多少还是挟着央
土王朝的统治强渡关山,影响力毕竟有限。

  耿照之父耿老铁出身中兴军,所谓「中兴军」是指三十年前独孤阀起兵时,
从各处响应投奔的义军,其人来自天南地北,战后天下底定,五道残破、百废待
兴,这群异乡兵便就地落籍,被遗留在全然陌生的东海之滨终老。

  耿照从小随父亲、姊姊念佛拜菩萨,崇敬出家人,龙口村附近乃至朱城山下
的王化四镇,俱都如此。是到了近十年之内,才陆续有东海当地之民迁入混居,
渐渐也听惯了本地人口诵「龙王大明神」的尊号。

  对他来说,杀害比丘与僧人破戒,同样是不可思议之事。

  明栈雪笑道:「都说了东海无佛,你又何必认真?我告诉你,昨儿你爬上的
这座山头,是越城浦外的第一名山阿兰山,山上梵剎如林,都是奉了朝廷恩旨,
为」泽被教化「而设。这寺院便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名唤莲觉。」

  越城地当三川汇流之处,乃东海中部第一大城,亦是河道中的良港,故又称
「越城浦」,自古便是交通枢纽,河面上舟楫相望、宛若棋布,终年络绎不绝,
繁华犹胜于湖阴、湖阳两城。

  阿兰山位于酆江、赤水的交角,孤峰挺秀,俯视江流,古称「桅杆山」。太
祖武皇帝驾崩后,太宗独孤容继位为皇,他在一统天下的战事中看过太多血腥杀
戮,遂推行利益天人、度脱一切的大乘佛教,改桅杆山为「阿兰山」,号召东海
仕绅捐献人力物力,在山上修葺古剎,广开丛林,成为东境首屈一指的佛门传香。

  莲觉寺号称「阿顶三川第一剎」,大名自是如雷贯耳,耿照暗忖:「本以为
行至荒僻无人的野地,正可躲避敌人追踪,没想却到了越城左近。若真是莲觉寺
倒好,我扮作迷途的香客,正可混出山门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明栈雪,独
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缝的曙光。

  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觑准了个无人的空子,推窗跃了出去;回眸一瞥,见窗
板晃摇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润如水的女子曲线,没于草黄深处,却说不清是
腰是腿,或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想象。

  回首遮眉,阳光倒是比想象中更加刺眼。

  耿照步出檐影,若无其事地往门墙的方向走去——如今推想起来:昨儿夜里
那座没挂灯笼的小耳房,兴许就是莲若寺的某个偏门。循着原路出去,毋宁是眼
下最安全无虞的选择。

  走着走着,迎面忽见两名黑衣小沙弥并肩行来,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
着精洁、容貌清秀,头顶刮净的淡细青皮之上并无戒疤;眉弯细细,竟似描黛一
般,细小的身子犹如乌檀化灵,十分巧致。二人低声说笑,神情、动作均不脱童
稚气息,一直走到了耿照身前才发现他的存在,吓得掩口惊呼,停下脚步。

  耿照故作镇定,合什顶礼:「两位小师父早。」又继续迈步向前走。

  那两名黑衣僧童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忙开口将他唤住:「哎呀!
施主,前头是阿净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脆嫩的童音无比动听,却
把耿照唬得一愣,愕然道:「你……不是比丘!」

  那少女比丘尼噗哧一声,掩口笑道:「所以我才打阿净院来。施主是堂堂男
子,恰不能往阿净院去。」同行的女伴也给逗乐了,两人挤眉霎眼、你推我攘的,
俱都笑作一团,却似春风催放,黑缁衣上颤着两枚新嫩欲滴的桃花蕾。

  莲觉寺是东海首屈一指的佛门道场,寺中不但有僧人与来路不明的侍女偷欢,
比丘合竟还与比丘尼同寺而居……耿照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此地所拜之
佛,与他从小看大的非是一物。

  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让你们好好待着别乱跑,偏你
这浑球听不懂人话!」耿照差点跳起来,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对:「听此人口
吻,似把我当作了旁人。」莲觉寺内迷雾重重,他正缺一个堂而皇之的掩蔽身分,
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静观其变。

  一名青年僧人气呼呼地赶了过来,那两名小小女尼忙合什行礼,乖乖巧巧地
齐声道:「恒如师兄。」

  被唤作「恒如师兄」的青年僧人原本便有满腹硝石火药,一遇这酥麻娇软的
甜脆喉音,登时也软了手脚,红着脸干咳两声,讷讷道:「清音!你……你们别
跟外人说话。若是被法性院的师叔们瞧见了,只怕又要责骂。」

  那先前与耿照说话的小女尼清音颈子一缩,吐了吐丁香颗似的细软小舌,笑
道:「还好只有恒如师兄瞧见。不说啦,兰音,我们走罢。」拉着师妹一齐离去,
缁衣裹着的窄小臀股圆翘有肉,行走间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颇有风情。

  那青年僧人恒如瞧得面红心跳,好半晌才会过神来,想起正事,扭头一瞪耿
照:「你们这些个作死的乡下人!都说了不准到处乱闯,你居然敢闯到阿净院去!」
仿佛连拉他、揍他都嫌弄脏了手,抬脚便往耿照身后连踹几下,犹不解恨,自己
一个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阵黄土飞扬。

  耿照身强力壮,捱几下自是不痛不痒,让那恒如像赶狗似的沿路驱赶,又回
到了草料仓附近。只见在草料仓的另一侧墙边,蹲了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几
二十岁之间,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
些。

  耿照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
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
的藤鞭,趿拉着一双破烂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横
如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要寺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大师父说得是、大师父说得是!」回头瞪了耿
照一眼:「能来莲觉寺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龙王
大明神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耿照唯唯称是,偷拿眼角左右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
条碎碎的烂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贩卖人口的李三与恒
如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恒如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二十几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臜货要养到
能见人,得花寺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剐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
臜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大师父若要好的,我手上倒
是有些外乡人,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虼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

  恒如冷笑。

  「法会期间,慕容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寺抄
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搧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
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恒如来到后进一处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
原本廊庑的四面都各有几名小僧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恒如到来才又慌忙起
身,合什行礼。恒如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把衣衫脱
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和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
得赤条条的。

  恒如向小僧们使了个眼色,众僧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
「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
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大师父!俺又没犯事儿,干啥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恒如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僧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
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耿照铁打
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
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
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恒如命执役僧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
中化开,以长柄勺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
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颈、捂住口鼻,又惹得僧人一阵轰笑。

  耿照幼时在龙口村,曾见猪只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
「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
毕,众僧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撤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耿照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恒如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
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三乘论法大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法使钦差,
寺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入寺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
的腌臜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踏不得佛门清静之地!」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豫,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
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恒如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这里没有你们的神,只有佛——我,就
是你们的佛,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
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
看看你们信奉的龙王大明神,管不管得到如来佛国的土地!」

  耿照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这……哪里是佛门?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恒如仿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
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佛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莲觉
寺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三
十天,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一两实银。」

  去年央土大涝,东海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东海各地
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东海道北方的首
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慕容柔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两三百文上下;
在越浦、湖阴、湖阳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象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
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铤,听得莲觉寺居然要以价
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耿照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
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究竟……要干什么活?」却听恒如说:
「依寺内的规矩,入门之人除了香客,其余皆是出家僧人。你们可不能这样干活
儿。」换执役僧取了板凳剃刀,要为乡人们落发。

  一名缺了门牙的青年汉子嚅嗫道:「佛……佛爷!俺家里只俺一根孤苗,要
传宗接代的。俺……俺可不能做了大和尚。」

  恒如冷笑道:「剃度为僧,你配么?我呸!你们剃头、穿僧衣不过做做样子,
除了我或其他」如「字辈以上的弟子问话,通通都给我装哑吧!寺中香客进进出
出,哪个敢多说一句,我一样扔他下后山。」

  众人依言,一个一个坐下剃头。

  耿照进退维谷,转念忽想:「明姑娘说阿兰山上梵剎如林,寻路下山,哪还
有比扮成和尚更方便的?」豁然开朗,也坐下剃了个大光头。在井边取水洗去落
发,就着水面一看,差点连自己也不认得,心想:「也好!便是岳宸风从天而降,
又或明栈雪破仓而出,只怕也认不出我。六大门派也好、外道七玄也罢,人人都
拿着赤炼堂贴出的绘影悬红来寻」耿照「,却不会为难莲觉寺的小和尚。」虽身
陷异地、不知所以,忽有种心怀一宽的感觉,若非不欲惹眼,几乎要放声大笑起
来。

  恒如命人取来旧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僧们各自带
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
从打扫庭除、修剪花木、清洗大殿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
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
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耿照也摸清莲觉寺的地理位置:原来莲觉寺
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阿
兰山的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莲觉寺的主体称之为「上座院」,乃昔年东境小乘教史中的宝剎,由来已有
数百年;院中大殿名曰「觉成阿罗汉殿」,法性院、铜鍱院、优婆离阁……等僧
众居住、修行之所皆环绕阿罗汉殿而建,名动天下的万斤钟楼也在此间。

  在上座院之下,又以旧日遗留的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
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
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
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
广邀亲朋好友、名人骚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
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
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
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
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奸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
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
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
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
糊里胡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
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

  「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这年头僧人出家,
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我老家在天长
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
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
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
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
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

  「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这里的人大多都是。」他压低声音:
「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
些,也值啊!只是人无长性,我回家两趟再回来,当初跟我一道进来的,却都瞧
不见人啦。这些个懒东西!」

  耿照无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
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

  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
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
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铁铲
「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镬,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
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
「!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
如所穿如出一辙。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
弟子了。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
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
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
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他身形
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
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

  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不知是
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
回挑夫了。」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
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他老人家的脸面,便
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
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
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虬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
精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
仿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恒如恭谨地回答,
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
众弟子一齐列队迎接。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
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
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

  第三十四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

  迟凤钧认得他的脸。

  在不觉云上楼,迟凤钧曾亲眼目睹他自狰狞的邪兽——天裂妖刀之下,解了
岳宸风双臂受困之危。迟凤钧亲眼见过他为阿傻口译那谜样的手语「道玄津」,
看过他二人连手揭穿岳宸风的伪善假面,看过他俩面对岳宸风时一杀一救,看过
耿照如何从邪兽血吻中救出阿傻……

  ——迟凤钧认得他!

  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公务繁忙的东海经略使大人不会记得那张脸……
那张最终在「不觉云上楼」震慑全场、昂扬风发的年轻面孔。但现在耿照连一丝
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

  「一德师父!」他尽量压低声音,垂眸侧首,嘴唇轻轻歙动;从旁边看来,
就像乘隙打了个哈欠。「这箱子交给我罢。」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规似的
交错回转着:「后边……省力些。」

  寺内正传弟子地位较高,常遇执役杂工献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软,忙不迭
地与他调换位子。耿照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一到后列,登时被掩去大半面容,
只从一德肩上露出一颗新剃的大光头。

  锣鼓声中,一名身穿乌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的大官跨入院门,五绺长须迎
风飘扬,挺准凤目、清健如竹,正是总绾东海一道的抚司大人迟凤钧。

  数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见时,这位东海父母官只一袭俭朴青袍,书僮相伴,直
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却是穿戴齐整:身上的公服色泽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
紫定色,质地厚实的锦纹团袍做成曲领大袖、绣金横襕的形制;腰束御赐的翠毛
细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带,以彰显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头带乌纱直脚幞
头,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样是清瘦有礼、眸光温润的中年文士,此刻却别有一
番威仪。

  只是迟凤钧迟大人不爱铺张的习惯还是老样,随身只带了四名插羽佩刀的衙
门公人,算上山门外简陋的竹制双抬便轿,至多是六个随从而已。若非那一身金
紫官服异常耀眼,也不过就是一县县令的排场。

  那法性院的首座显义迎上前去,合什顶礼。

  「阿弥陀佛!抚司大人一路辛苦。小僧有失远迎,尚祈大人见谅。」

  「大和尚客气了。」迟凤钧也合什还礼,清朗一笑。「俗人俗务,多扰清听。
眼看三乘法会之期将近,若是耽搁了寺里的准备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人推让一番,把臂相偕状甚亲热,并肩行入院中。迟凤钧忙着与显义大和
尚说话,双目不曾斜视,自也不会留意旁边齐齐低首的僧众弟子。

  耿照才刚松了口气,忽见恒如的目光瞟了过来,下巴一抬,低声道:「快跟
上!警醒些!」四人忙抬起那两只大红木箱,亦步亦趋地进得院里。

  法性院是莲觉寺中最大的别院,历史也最为悠久。院中的建筑多是数百年前
莲宗盛极之时建成,还保留着垒石成台、上筑木构的古制。石台高约四、五尺,
比现今风行的二尺台基还要高得多,用大块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
龟甲积,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筑的外壁则不用砖石,皆以整颗完整的桅杉或金丝楠等珍贵大料刨成厚
寸壁板,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须一根铁钉。梁上也无多余的装饰,然斗拱堆栈如
层峦,更见工法的巧妙。

  金丝楠的大料笔直而节少,木纹里带有金丝,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
越见光亮,滑顺如缫丝,故而得名。也因此院里的建筑都不髹漆,不同于一般寺
院五彩斑斓、极描精绘的装饰,只露出光裸油亮的木色,在阳光照耀下隐带辉芒,
衬与满院的苍茂松柏,散发出一股古老宁静的庄严与肃穆。

  迟凤钧与显义边走边聊,恒如领着四人远远跟着,隔着四名带刀护卫,保持
着无法听清二人交头接耳的距离。耿照落在队伍的最末尾,只盼迟凤钧别回头,
更莫要一时兴起、忽然想认识显义的徒子徒孙之类;走着走着,队伍忽然停在了
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样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迭成龟甲状的台基,上头的屋舍等全
是木构,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浓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丝丝金缕,显然年代久
远,犹在满园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处却非古旧,而是建筑的诡异结构。

  这座堂子乃是由十间长方形的独立屋舍所组成,每间屋舍仅有末端的边角相
接,居中围成一个小小的正十边形呈放射状,每屋之外有三边围廊环绕;仔细一
想,才发现长屋与长屋之间尽管有外围廊庑相连,实际上却是相邻而不相接,十
屋共计四十面墙,竟无一面墙是由相邻的两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间长屋的屋顶,均采最复杂的九脊歇山式设计,重檐迭嶂、层
层相因,最后竟垒出了八十个悬山面、共两百四十条屋脊,造型单纯、毫无花饰
的斗拱一层迭一层,看来便似莲花海一般,陡地壮观雄伟起来,其繁复精巧令人
瞠目。

  迟凤钧昂首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抚须喃喃道:「大和尚,这座」十方
转经堂「无论看过多少次,每回亲睹时的震撼却不曾稍减。叹前人的智慧何其高
远,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壮阔的伟构!」

  显义眉目不动,似无所感,但终究不好扫了抚司大人的兴头,接口道:「这
座转经堂最好之处,在于十间精舍不共一墙,相邻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异
常结实,闭起门窗之后,堪称与世隔绝,连一丝声息也不漏,是天下间最适合密
议的场所。」

  「密议」二字似是触动了迟凤钧,一下将他从思古幽情中拉回现实,捋须微
笑,转头问:「是了,几位行老、巨商们都到了么?」

  显义稽首道:「回大人的话,都到啦,正在」东之天「里候着。」

  转经堂的十间长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东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数来的第三
间。

  迟凤钧造访莲觉寺的次数频繁,每回议事均选在这转经堂,对屋舍的配置十
分熟稔,点头道:「大老板们日进斗金,辰光宝贵,莫让他们久等。」径自往东
之天间走去。

  显义浓眉一动,上前揽住,低声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禀报一事。大人
这边请。」挽着迟凤钧的臂弯,引他走入为首的「上之天间」。恒如见机极快,
回头一瞪四人,低唤:「跟上!」抬着礼物上了阶台,便在上之天间的门廊间候
着,静待师父召唤。

  那长屋从外观看来,便知屋内空间不大,约莫是流影城中一间上等客房大小,
至多略长一些。两丈之内对面相望,耿照没把握不被认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
转经堂又在院里深处,院门外俱是显义的弟子徒众,阶台下还有四名带刀衙差,
要硬闯出去实有困难。

  他悄然四望,抓紧时间思索脱身计,灵机一动,耸肩将抬木一顶,箱角正撞
着前头一德的膝弯处。一德痛得微一踉跄,及时掩口,硬生生捂住一声惨叫;抬
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耿照忙探手弯腰,堪堪将木箱接住,没碰着廊间的木地板。

  恒如恶狠狠地回头,低声咒骂:「你作死么?没用的东西!」一德不敢接口,
低头揉着伤处。

  恒如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都将东西放下,乖乖站好。一会儿首座若唤,
再将箱子抬进去。」另外二人如获大赦,赶紧也将箱子轻放落地,四人仍是鱼贯
而立,谁也不敢抬头。

  耿照站在最后头,一见恒如回过身去,立刻蹑手蹑脚地闪过屋角,一溜烟似
的窜至廊底,纵身往两屋交角处的垂檐一跃,伸手攀住斜纹镂花窗格,猿猴般爬
上檐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墙壁与屋梁间的镶板,最顶端有一条固定用的木格称做「由额」,
与固定斗拱、横梁用的「阑额」之间还有一小段空隙,只比横掌而入的高度略宽
些,以供室内通风。

  耿照吊在照壁下,靠着强横的臂力支起身子,试图抬脚勾上飞檐,却无法克
服那如莲瓣层迭般的厚重斗拱;接连摆荡几次仍不成,双眼恰巧凑上那一小段空
隙。只见屋内迟凤钧、显义两人分作宾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实木墙所隔的声音,
也意外地清晰起来。

  「大和尚,你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叙旧罢?」迟凤钧放落茶盅,从容一笑:
「说罢,你想要什么?若论金银珠宝,别说我那寒碜的东海臬台司衙门,只怕连」
东之天「里坐着的那票大老板,手头的现银都不及莲觉寺阔绰;若想当官,你该
找镇东将军府的门路,而非我这有名无实的经略使。我实在想不出,我能帮你什
么?」

  显义哈哈大笑。

  「同迟大人说话,真是爽快得很,一点儿也不费劲。」

  一离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眦目挑眉,龇牙咧嘴,每一句都说得
很用力,说话间白牙闪闪、口沫横飞,衬与那张筋肉纠结的虬劲面孔,便似淌着
口涎的饥饿土狼突然开口说起了人话,表情偏又极其丰富,说不出的怪异。

  「这回圣上下旨,着平望都的效国寺派遣琉璃佛子前来,于本寺举行三乘辩
经论法大会,广邀天下高僧,一统佛门三乘,并拔擢东海修为高深的佛法学问僧
入京。」显义嘿嘿笑道:「小僧不才,想请大人代为引荐,与法使钦差琉璃佛子
大人私下论一论佛法。」

  「辩经」是僧人为了理解经义,采取相互诘问辩论的方式来引证佛法,是央
土佛门常见的活动。显义若想在法使钦差的面前一显能为,临会辩经也就是了,
又何须私下请托引见?明显便是想走后门。

  迟凤钧凤眼一瞇,抚须呵笑。

  「怎么,大和尚也懂佛法么?」

  显义却一点也不生气,跟着瞇眼捻髭,嘿嘿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众生皆
有佛性,小僧有、大人有,连路旁的狗子也有,哪个不懂佛法?」起身推开房门,
大喊:「都抬进来!」

  (不好!)

  恒如一回头唤人,便会发觉耿照不见;若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不能翻上屋顶,
耿照的形迹便即败露,想逃也来不及了——他奋力摆荡身体,希望一举将自己甩
上檐顶,无奈支撑檐角的斗拱太过厚重繁复,飞出的角度悬殊,根本无法由下翻
上。

  千钧一发之际,身下的照壁板忽被推开,一只黑袖倏然卷出,缠住耿照的腰
际,「飕!」一声将他整个人扯了进去!耿照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数寸、软
如棉花的积尘上。

  那尘土怕积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一落下,只发出既轻又细的「嗤嗤」声响,
连灰粉也没怎么扬起,尘土黏结压实如云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条厚棉被上。

  兔起鹘落间,恒如的身影已晃过屋角,依稀听得他压低声音怒问:「……人
呢?怎不见了?你们谁……」一德的嚅嗫回答不易听清,似提到解手之类。

  耿照惊魂甫定,又觉好笑,苦苦忍着噗哧一声的冲动,挥去浮尘四下张望,
才发现置身于一条横梁之上。那梁横过整幢「上之天间」,是将整株楠木刨成方
柱,面宽三尺有余,跨坐着都嫌裆开难受,盘腿而坐绰绰有余,还不必多费力保
持平衡。

  他身后坐着一人,身穿漆黑的比丘尼缁衣,略嫌短促的裙下伸出两条浑圆结
实、白皙无瑕的修长玉腿,衬着幽暗的梁间背景,便如一双曲线绝美的裸腿浮在
半空中,其上又虚悬一张笑吟吟的如玉娇靥,连拢成一束、披在胸前的乌黑浓发
也消失不见,竟是明栈雪。

  耿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动,黑暗中忽然又现出一只鹤颈般的细长皓
腕,一根尖细纤美的如玉食指飘到了明栈雪姣好的唇畔,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
黠微抿,示意他闭口噤声,又指了指他身下压的那片照壁板。

  (原来她……一直跟着我。)

  耿照会过意来,心中五味杂陈,却已不及细想,连忙轻手轻脚将卸下的照壁
板又装回原位。

  从阑额缝间望出去,恒如正风风火火自脚下走过,行进间不住左顾右盼,口
中低声咒骂,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间的木地板上,发散着急躁又茫然
不解的烟硝火气。

  屋内显义面色一沉,探头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抬进来!」

  「是……是!」恒如一咬牙,只得与一德挑起那只沉重的大红木箱,摇摇晃
晃地抬进了上之天间。显义冷哼一声,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打开两只红箱,里
头竟装满了黄澄澄的金铤!

  「大人,便是黄金之中也有佛性。这一箱是小僧孝敬大人,另一箱却要拿来
与佛子论一论法。」

  梁上不见迟凤钧的表情,仍听得他一声长笑,曼声悠然。

  「大和尚,琉璃佛子乃效国寺首屈一指的学问僧,曾登坛说法,压服来自天
下四道的三千僧人,连南陵缘觉乘的僧团高僧都推崇他是」法王转世「,乃于佛
灭度千年之后首度降生于东胜洲,欲重新统合三乘、结束教门分裂的圣人。你…
…竟要用一箱金子收买他?」

  显义面上毫无愧色,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受了讽刺,反倒像抓住了他的语病,
浓眉横挑、剑髭戟张,嘴角还沾着几点唾沫星子,却忙不迭地裂开血盆大口,翻
搅着腐败内脏似的肥厚肉舌,嘿然笑道:「大人这话,一点也不懂佛。凡人供养
比丘须用三净肉——不见杀、不闻杀、不疑为己故杀。我这箱金子连条猪狗都没
死,比三净还干净,正好让比丘供养比丘。」

  明栈雪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声噗哧,黑暗中直如香花绽放、玉露逢春,
说不出的秀美脱俗;目光中除了轻鄙,竟也隐有一丝佩服。

  耿照心想:「这人固然脸皮奇厚,口才的确不俗,狡辩中也有急智。」

  迟凤钧似是懒与争辩,摆了摆手,笑道:「大和尚有所不知,东海以外的各
寺僧团,连三净肉也不能吃。罢了,你托我做这净人,欲求佛子何事?」

  显义咂了咂嘴,嘿嘿两声,随手摸着大光头。

  「小僧不说,大人也是水晶肚肠,清楚得很。敝寺法琛长老来日无多,如蒙
佛子惠允,上书举荐小僧接掌住持,他日佛子接掌效国寺、甚至坐上国师大位,
在东海也有小僧于门前座下,长效犬马。」

  东海各大寺院的住持,乃由朝廷委派,便似各地官署一般。

  显义虽握寺中大权,一旦法琛长老圆寂,朝廷或可指派其他「显」字辈的弟
子接任住持,甚至征召他寺名僧前来亦不无可能。显义汲汲营营,正是为了保住
自家的地盘饭碗。

  迟凤钧手捋须茎,笑道:「大和尚若想讨好佛子,有一条门路远胜万两黄金。」

  显义喜动颜色,急忙道:「请大人指点。」

  「传说昔日大日莲宗灭亡之后,在东海留有八条余脉,人称」八叶「。」迟
凤钧道:「琉璃佛子此番前来,要开的是三乘论法大会。佛子代表的是央土佛门
的大乘正宗,而南陵诸封国所信奉的缘觉乘僧团,也将派代表与会;届时若无大
日莲宗的声闻乘代表出席,佛子要如何」统合三乘「?大和尚若能请出八叶之人,
佛子必定青眼有加。」

  显义面色一沉,原本丰富的表情倏然不见,半晌才慢吞吞地开口。

  「小僧出家二十载,没听过有寺院叫」八叶「的。土生土长的东海人,只知
日莲八叶院流传于江湖杂谈,既没人见过、没人去过,也没人知道是不是真有,
更不曾有人亲身遭遇过。

  「八叶之说,便与狐仙、鬼怪等相差仿佛,四百年来只存在于街谈巷议、茶
楼酒馆,是吃饱喝足了拿来嗑牙,孩儿啼哭时用以遏止之物,比龙皇应烛的传说
更加虚无飘渺。一提起」八叶「二字,旁人便知是要说故事。」

  他浓眉压眼,血丝迸溢,翻出一抹凌厉的精光。

  「大人要我找这种东西,小僧不如送黄金算了。」

  迟凤钧呵呵直笑,摇了摇头。「我非东海出身,游宦数年,不知所以,幸有
大和尚教我。这两箱物事我会为大和尚送到,成或不成,还得看佛子的意思。」

  两人素有默契,显义也跟着站起来,相偕走出「上之天间」。

  耿照松了口气,正欲说话,不料明栈雪却摇摇头,凝雪冰晶似的纤细指尖往
身后暗处一比,檀口微启、香尖轻弹,无声地做了个嘴形:「跟我来。」屈起浑
圆修长的一双裸腿,俯在梁间翘起美臀,缓缓地朝黑暗中爬去。

  她身上只披了件不合尺码的女尼缁衣,耸起险丘似的挺翘美臀,在三尺来宽
的梁面上手脚并用、徐徐爬行,尽管敏捷如母豹,连一片积尘都未抖落,但过短
的衣摆在臀股间上下滑动,白皙的腿根处紧绷着结实滑润的肌肉线条,依稀见两
瓣肥美如厚嫩兰叶、熟润似闷红牡丹的酥腻娇脂,在黑幕摆荡间若隐若现,令人
血脉贲张。

  从身后看来,明栈雪的小腿足胫十分纤细修长,趴跪时膝弯两侧绷起青筋,
衬与凹陷处的淡淡橘红,与她那既敏捷又平衡、仿佛不多费一丝余力,矫健而优
美的动作相比,竟出乎意料地显得可爱。

  这一刻的她似乎一点都不危险,沾着灰尘的小小脚儿充满女人味,还有那翘
起半裸雪臀,门户大开、浑不设防的可爱姿态也是。耿照呆呆望着,一时竟忘了
跟上。

  明栈雪听身后毫无动静,一回过头便对上他欲火熊熊的灼热目光,省起自己
正如牝犬般耸臀爬行,窄小的梁上不容她并起腿根,两条修长健美的白皙裸腿永
远只能一前一后地交错着,不住压挤腿心处肥嫩的花唇……

  这种无心使媚、却又不得不然的窘迫,让她罕见地大羞起来,两朵红云倏地
飞上雪靥。

  明栈雪咬唇瞪他一眼,模样却娇软软的一点也不吓人,兀自细声斥道:「再
看,我挖了你的眼!」负气似的拧过头,三两下爬到尽处,拢着裙底按梁一撑,
双腿悬空摆荡,又轻轻巧巧坐上横梁。

  耿照如梦初醒,胀红一张黝黑面皮,也跟着爬过去。

  梁间空隙不容一名成人起身,只能趴跪着一路爬行。

  耿照背对着「上之天间」里的些微日光,爬到明栈雪身旁时,双眼已渐渐熟
悉黑暗,不觉一愣:「这……这是什么地方!」举目只见横梁的尽头,乃是一根
巨大的心柱,须两人合围方能抱起;而心柱之上,如轮轴般接着十条横梁,四向
发散,恰恰伸往「转经堂」的十间长屋!

  「这梁顶……是相通的?」耿照低声道。

  「我也是钻进了梁间,才发现这转经堂的奇妙构造。」明栈雪定了定神,雪
靥红潮渐褪,轻笑道:「这十间长屋便像车轮里的轴辐一样,以我们脚底下这个
十边形的小小空间为轴心,向外发散出去,虽然无一面墙相与共,屋顶却是彼此
相通。」

  耿照曾随七叔学过精细的标尺制图,并为七叔口述的奇兵、制法等绘制图样,
打铁与木工虽是截然不同的技艺,但对于重心、短长、配比、榫接等精度的要求
却是一致的。

  他仔细观察心柱与横梁之间的结构,轻声点头道:「嗯,这根大柱子与十屋
各自的欂柱(嵌在墙壁里的柱子)共同分担了屋顶的重量,才能稳稳支撑起层层
相迭、如此庞大而繁复的九脊式结构。」

  「还不只如此。」明栈雪笑吟吟的一指:「你瞧!」

  他扶着心柱环视一周,发现每间屋内或因方位互异,从顶上阑额空隙处透入
的日照也各自不同,但大体上都保持着某种宁静幽暗的气氛,故有人活动的房间
必须点上灯烛。由心柱往十个方位一一扫视,哪间房里透出灯光,就代表其中有
人。

  适才迟凤钧、显义所待的「上之天间」往右数去第三间也透着光,而且还更
加明亮。

  忽听「咿呀」一声门扉开启,灯影中似有数人起身,壁上一片参差晃摇,清
楚听见显义开口:「诸位,迟大人来了。」随后一片恭维推让,除了迟显二人外,
现场至少还有四个人,声音或沉或亢、高低不同,竟是一清二楚。

  耿照愕然回头,却听明栈雪压低了声音轻笑道:「你明白了么?天下间最适
合密议的场所,恰恰防不了梁上君子。

  「不管身在转经堂任一屋中,都听不到其他九间屋子里说什么;在屋子外以
耳贴壁,也难以听入三寸有余的木墙。但只有在这儿,却能清清楚楚听见十间房
子里的动静,谁也提防不了。」

  「这是……这是刻意设计的机关么?」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同那胡匪一般的龌齰. 」明栈雪笑道:「若有心要窥
人阴私,机关该设在底下这十边形的空间里,十面墙上各安觇孔听道,十间动静
俱在掌握之中,又何苦爬上梁来?」

  耿照一想也对,脚下安置心柱的十边形空间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只怕自建
成以来都不曾有人至此,况且出入无门,要当作密室使用委实也太过困难:「十
间传声于一柱」的奇特现象,或许纯粹是无心所致。

  明栈雪轻轻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眨眼道:「去瞧瞧?」

  耿照知她指的是窥看「东之天间」里显义众人的谈话,点了点头。明栈雪单
手一撑,拧腰跃起,两条笔直浑圆的美腿凌空交错,如蝴蝶般飘落在第三根横梁
上,依旧是悬脚横坐的姿态。

  耿照虽不谙轻功,胜在身手敏捷,也似蛙跃莲塘连跳过两根梁面。前头的明
栈雪正要继续爬近些个,陡地想起方才春光尽泄的窘迫,玉靥一红,板着俏脸故
作无事,低声道:「换你先。」

  耿照如何不知她的心思?臊着脸讷讷扶着梁顶,从她身上跨将过去,两人腰
腿相贴、隔衣厮磨,俱都沉默不语。狭小空间里热流滚沸,无比迫人,回荡着
「噗通、噗通」的心跳声,久久不绝于耳。

  明栈雪无处闪躲,一阵面红耳热,没来由地烦躁了起来,咬着唇一拧他的小
腿。

  耿照吃痛回头,却见她俏脸生寒,纤纤柔荑一比,正对着他的心口,又在耳
畔作势吵嚷,竖指抵唇,要他安静一些。耿照莫可奈何,双掌用力按住左胸,果
然鼓动声略微平息,却听另一处兀自「噗通噗通」响着,忍不住抬起头,同时明
栈雪也垂落目光,四只眼睛都集中到她高耸尖挺的浑圆左胸。

  所幸房里的六人俱未听见。

  圆桌之上,早已备妥酒菜,迟、显二人未至时,先来的五人便小酌开来,打
发时间。主客既来,七人分坐停当,一齐举杯。

  迟凤钧朗声道:「此番朝廷遣使东来,弘扬佛法,着下官召开三乘论法大会,
用度均由东海道臬台司衙门支应,幸有诸位慷慨解囊,筹备工作方能顺利进行。
下官此杯借花献佛,向诸位聊表谢忱。」众人皆称不敢,一饮而尽。

  耿照听了一阵,终于摸清在座诸人的身分,竟是越城浦江、桓、戚、沈四大
行会商帮的领袖。

  东海道的商业从北而南,分为三大中心:北是镇东将军坐镇的靖波府,南方
则以湖阳、湖阴两座双子城居冠。然而要说到商业之盛、影响之大,首推被誉为
「东胜洲第一大河港」、位于三川汇流之地的越城浦。

  ——河川主、支流汇合处,谓之「浦」。

  越浦自古便是舟马集中的良港,后来设立官署、建城经营,便称越城。今人
所说的「越城浦」,指的是包含城、港,以及周围村镇的庞大区域。

  越城浦的商贾分工细密、吞吐量惊人,各帮各行均有严密的行会组织,主要
掌握在江、桓、戚、雷、沈等五大家族的手里。行会首领势力极大,连臬台司衙
门都不得不礼敬三分,客客气气地与他们协调联络,而非以父母官自居,一味威
逼镇压,予取予求。

  「东之天间」内,但有江、沈、戚、桓四家,却独缺雷家的代表,言谈间也
多是闲聊,显然雷家之人未至,其余四家也不谈正事,与迟凤钧打起了你推我闪
的浑水太极,尽拣些雪月风花来说。

  迟凤钧碰了几回软钉子,微笑举杯,静听众人闲聊,面上看不出有丝毫不豫。

  耿照不禁有些佩服:「这位迟大人当官着实不易。镇东将军府的一介布衣幕
僚岳宸风欺他,面对姊姊之时身段亦软,连越浦四大行的头儿也不买他的帐。这
般辛苦的一品大员,真是不如不做。」

  正自无聊,忽地门扉轻叩,裂开一线,屋外的知客僧人稽首道:「启禀首座,
雷大人到。」显义横眉一挑,起身应道:「快请!」屋内诸人俱都离座相迎。

  一名瘦削的中年富商拱手而入,幞头粉靴、衣锦饰繁,面上带着亲切笑意。

  同样是五绺长须、身形高瘦,迟凤钧举止斯文,一看便知是读书人;此人却
有股说不出的江湖气,步子轻快稳健,行走时衣袂不动,不带一丝风声。

  明栈雪本欲开口,樱唇微动,忽又噤声,瞇着美眸一端详,用指尖在梁间尘
上书写:「此人内功不弱,勿出声息。」耿照点了点头,注意力又回到房内。

  迟凤钧似是不识来人,显义忙与他介绍:「大人,这位便是雷家的大账房、
大总管雷门鹤大人,两位亲近亲近。」迟凤钧笑道:「莫非是人称」凌风追羽
「的雷门鹤雷四太保?久仰、久仰!」

  那雷门鹤满面堆笑,拱手道:「区区匪号,敢扰大人清听!雷某这几年已洗
心革面,不闻」凌风追羽「四字久矣。如今只安生做点小买卖,适才让抚司大人
一喊,一下还不知是谁哩!」众人尽皆大笑。

  迟凤钧笑道:「四太保说笑啦。放眼东海各水路码头,谁人不知赤炼堂的雷
四太保?近年雷总舵主深居简出,我听说赤炼堂事无大小,都靠四太保一手打理,
里里外外无不妥适,帮务发展得好生兴旺,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

  耿照浑身一震,才明白「凌风追羽」雷门鹤这个万儿,何以这般耳熟。

  ——原来五大商帮中的雷家,指的便是赤炼堂!

                ◇◇◇

  对江湖人而言,赤炼堂雷家是东海三大铸号之一。

  但对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万倍于此的平民百姓来说,赤炼堂雷家是酆江漕
运中最大的一家商号,势力横跨盐、漕、渔、铁等,无处不在。江湖人念兹在兹
的刀剑兵器,反倒是最不相干,甚无可道的一项。

  ——而赤炼堂的总舵,便在越城浦。

  这下可好。耿照连夜奔逃,谁知峰回路转之后,竟又撞到了赤炼堂的手里。
也难怪明栈雪慧眼一照,便即发出警告,在执敬司制作的江湖名人录里,「凌风
追羽」雷门鹤论武功论资历,皆非好相与的角色。

  耿照悄悄吞了口唾沫,屏气凝神,不敢轻举妄动。

  正主已到,迟凤钧察言观色,起身拱手:「不瞒诸位,今日下官邀诸位前来,
为的还是三乘论法大会。镇东将军日前,派人下了一道急令,要在莲觉寺附近兴
建一座清跸行馆,让我们妥善觅地,尽快动工。」

  一名身穿团领窄袖的双鹫锦袍、头戴云巾的青年「哼」的一声,低声道:
「我道怎地,原来又是问咱们要钱。」

  他约莫三十出头,颔下蓄有豹髭,在与会众人中是第二年轻的,一身装扮颇
有武风,精绣抱肚、腰系蹀躞(蹀躞带,系指上有带环,用来佩挂弓、刀等配件
的胡风腰带),还比雷门鹤更像是江湖豪客,神情模样也特别不客气。

  桓家是越城浦中首屈一指的丝帛巨商,家财万贯,这位桓家少东桓严高平日
最好舞枪弄棒、逐猎放鹰,在城里有个外号叫「蟹眼高」。迟凤钧素闻其行,只
笑笑不接口,径从袖中取出一份数折图纸,原封不动,屈指缓缓推至桌心。

  「下官携来蓝图一纸,乃将军亲定,请各位过目。」

  在座之中,戚家乃是木植业的行首,专门经营南来北往的木料生意,家主戚
长龄是土木间架的大行家,见众人投来目光,也当仁不让,拱手道:「抚司大人,
草民有僭了。」

  「戚老爷请。」

  戚长龄展开图纸,来回端详几遍,目光一凛,表情却有些僵,沉吟片刻才谨
慎开口:「大人,依草民看,这座行馆的间架似乎太……太铺张了些。临时用的
行馆,需要盖这么大的屋舍么?」

  桓严高伸长脖子细看了图中标注的尺寸,不禁变色:「迟大人!莫非你当我
们是有钱的呆子,银两多到花不完么?只住一回的行馆,需要盖得这般富丽堂皇、
巍峨壮观?你——」

  众人中年纪最长的米盐巨商江坤微微举起手来,制止了桓严高。

  论资历论财势,桓严高只得乖乖闭嘴,老大没趣的坐下来。

  「迟大人,这场法会既是将军的脸面,自然也是大人,以及我东海万民的脸
面。哪怕是就地起一座皇宫,我等也绝不推辞。况且,世间以银钱计量之事,若
有我等浦商办不到的,料想普天之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办到。」七十几岁的老人瞇
着眼睛,怡然道:「敢问大人,这间行馆须得几时完成?我等皆十分关心琉璃佛
子抵达越城浦的时间,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备。」

  迟凤钧微微一笑,试图掩去瞬间掠过的尴尬之色。

  「下官并不知道佛子的行程。」桓严高抱胸冷笑,余人面上亦微露不满。迟
凤钧面色镇定,续道:「不只下官不知道,将军大人也不知。为防有变,将军下
令行馆须在十五天内竣工,不得有误。」

  此话一出,就连德高望重的江坤老人也为之色变。

  桓严高拍桌而起。「欺人太盛!这么大的一间屋子从无到有,还得要弄得金
碧辉煌,眼下连地都没有,居然限我们在十五天内完成!」瞪着另一名与他年纪
相仿、始终不发一语的青年富商,眼中直欲冒出火来:「沈世亮,你沈家的好女
婿!你舅子大公无私,把咱们都当成了二楞子肥羊!」

  那青年富商沈世亮,正是经营瓷器、漆器、珍宝古玩的三川巨富越城沈家。

  六年前,沈世亮把唯一的妹妹嫁与慕容柔为妻,成了镇东将军的大舅子。浦
商家大业大,自有规矩,对镇东将军府一向是阳奉阴违,历朝历代的将军们也宁
斗郊狼猛虎,不与家犬为难,双方各取所需,相安无事。

  慕容柔素以铁腕著称,杀伐决断,雷厉风行。越城的浦商们始终防着有朝一
日,将军会把脑筋动到三川之地来,对沈家与将军府联姻一事寄予厚望,认为此
举能大大缓和与北方的对立。

  谁知自从娶了美貌的沈家明珠沈素云后,慕容柔便对浦商施行种种新规,编
造名目消耗浦商的财力、物力及人力,五大家族莫不受害,叫苦连天。当初欢天
喜地嫁出女儿的沈家,顿成众矢之的:「沈家合亲示弱,助长北方气焰」的说法
喧嚣尘上,俨然形成舆情。

  见沈世亮面色铁青,一声不吭,桓严高益发张狂,拍桌道:「还是这趟混水,
又只有你沈家不用蹚?你大舅子爱妻心切,来帮着沈家削弱对手,好一举吃下越
城百里的富户么?」

  「好了!」

  江坤抬起头,皱巴巴的眼皮底下迸出锐光,在场静得仿佛连针落地都能听见。

  「少说两句。这几年沈家出的钱,也没比桓家少过。」

  桓严高瞪了沈世亮一眼,气呼呼的撩衣坐下。

  江坤平静地望着对桌的抚司大人,缓缓开口。

  「大人,银钱使得够了,这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但银钱虽然好使,却不是这
般使法儿。」老人淡然一笑。「老朽斗胆一问,将军何以要这么大的行馆?」

  「这是将军之命,下官也只是如实转达而已。」迟凤钧从容回答。

  纵横商场已近一甲子的老人打量了他几眼,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而身旁始终笑容可掬、不曾说话的雷门鹤,却突然开口:「方才大人曾说,
这是一座」清跸「行馆。莫非不是将军欲建来自住,而是要招待某位王公贵族?」

  迟凤钧神色微凛,但也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回复如常,淡然道:「关于这
点,下官还未接到朝廷的正式文书,只是将军的使者有约略提到。将军府那厢也
是近日才接获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诸位都知道,朝廷大力推行佛道,此番琉璃佛子西来弘法,欲统合五道三
乘,更是百年来从未有过的盛事。皇后娘娘笃信佛教,更蒙佛子点破,前世乃如
来座前的净莲天女,今世为护持佛法而降生于东胜洲,专为统合教门分裂,因此
皇后娘娘非常重视。」

  雷门鹤亲切笑道:「是了,不知皇后娘娘要派遣哪一位亲王郡主为使,前来
东海代天?据我所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不但是皇室贵冑,更是圣上的亲叔叔,
若由他代表皇后娘娘,可比任何一位亲王郡主、皇室公卿都强。」

  迟凤钧摇了摇头,沉声道:「四太保想错了。据下官接获的消息,欲来东海
护佛弘法、代天巡狩的不是旁人,正是皇后娘娘的懿尊圣驾!」

  第三十五折合鼎同火,授胎截气

  白马王朝自开国以来,还没有皇后出平望都东巡的前例。

  太宗文皇帝在位时,为清平吏治、安定人心,据说曾巡视过央土全境,御驾
甚至远及南陵道,其事迹多流传于茶楼酒馆的说书人口中,近年还出现了两百余
折的定本「文皇狩」及续集「文皇南」,讲述太宗文皇帝如何率领一干本领高强
的侍卫,与老丞相陶元峥、大学士邵中和等文胆智囊巡视地方,铲除贪官污吏的
故事,颇受到广大听众的欢迎——事实上,太宗的巡视仅及于央土、南陵交界,
以镇南将军与青丘国主等南陵代表的接待做结。往来不到六个月的行程,朝廷上
上下下却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准备,各项工作千丝万缕,盘根错节,耗费无数财力、
物力,绝不像说部里的那般轻巧。

  效国寺的琉璃佛子东来一事,京里、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等已筹备了半年有余,
笃信佛法的皇后袁氏固然是背后最有力的推手,却从不曾听闻她要亲自前来。

  若迟凤钧的消息无误,不只臬台司衙门、出钱出力的浦商们大乱阵脚,只怕
连慕容柔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说到了底,这事里也不是谁想害谁,稍有差池,
东海众人全都是输家。

  「圣上……」沈世亮喃喃道:「会让皇后出京么?」

  「这沿途是由谁担任护卫?现下……走到哪儿了?」

  「行馆便是懿驾的驻跸之所么?那要盖成什么样?」

  「都静一静!」

  江坤老人一敲杖拄,满屋子炸了锅似的七嘴八舌顿时一停,仿佛通通自罅隙
间被吸了出去。

  老人想了一想,抬起黄浊的双眼,定定望前。

  「迟大人,十五天内盖好的房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当作栖凤之所,这是掉脑
袋的事,不开玩笑。老朽在城外望春原上有座避暑别墅,占地广衾、林园齐备,
去年才大略完工,尚未迁住,有幸做为懿驾居停,当为我江氏满门几世修来的福
气。」

  迟凤钧起身道:「老爷子果决睿智,下官深感佩服。」拱手为礼,深深一揖。

  江坤微微一笑,颤巍巍地还礼道:「大人客气。」他一离座,众人也都站起。

  「但老爷子的好意,怕无用武之地。」

  老人疏眉微挑,终于露出一丝愕然。

  「这是为何?」

  「皇后娘娘传有口谕,此行不得铺张,不得扰民,一切以清平朴实为要,须
彰显圣上尊佛弘法的宽仁德化。娘娘本想寄居在莲觉寺中,但将军以安全为由不
肯让步,几经交涉,最后才决定在莲觉寺附近觅地,简单盖一座栖凤行馆,好与
参加论法大会的宾客有所区隔,也便于陈兵保护。」

  越浦众人听他说得有理,一时接不上口,房内陷入一片死寂。

  梁上的耿照却不禁摇头,暗想:「占民居为行馆固然是扰民,要在十五天内
觅地再盖一座新的,难道就不扰民了么?朝廷里的人,想法还真是奇怪。」

  他却不知江坤在望春原的别墅足足盖了五年,占地千顷,其中有山有湖,规
模可比皇家林园,不知耗费了多少银两;买地起一座栖凤馆的代价,或许还比不
上园子里的一厢丬角。因此迟凤钧一听江坤的提议,便即起身行礼,抚司大人很
清楚老人在弹指间所做的决断看似轻易,背后却代表着何其庞大的数目。

  兴建栖凤馆的决议已定,迟凤钧任务达成,不再逗留,于是起身告辞。众人
欲送出门去,迟凤钧坚辞不受,便由显义代表送行。

  东之天间的门扉闭起,外头的脚步声便即不见,桓严高也不管人是不是走远
了,抄起酒杯一饮而尽,「匡」的一声重重放落,哼道:「这个慕容柔一逮到机
会,便来打抽风!这下可好,却把皇后娘娘也招来啦,要怎生收尾?」

  戚长龄低声道:「吃你的酒罢!少说两句行不行?」桓严高哼的一声,斜睨
着沈世亮,冷笑不语。沈世亮低头喝着闷酒,也不欲与他冲突,似是心事重重。

  「东之天间」的门关了,「上之天间」的门却随即打开,显义与迟凤钧又回
到了放置那两只贮满黄金的大红木箱之处,迟凤钧唤从人抬了木箱出去,低声嘱
咐:「皇后娘娘亲临论法大会,除将军之外,流影城的昭信侯、埋皇剑冢的萧老
台丞等,也将齐聚莲觉寺,食住起居,还要请大和尚多费心。」

  显义嘿嘿笑道:「小僧理会得。佛子那厢,还望大人为小僧做个净人。」亲
热把臂、亦步亦趋,将迟凤钧送出房门。

  梁间耿照闻言一凛,心思飞转,突然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的计划——他离开流
影城,是为了将妖刀赤眼送到萧老台丞手里,并说明琴魔临死之前的遗言、夺舍
大法如何作用等关键情报,让老台丞能掌握大局,领导正道于第三次的妖刀战争
之中战胜外道,伏魔降妖。

  「萧谏纸也可能不是好人。」在流影城时,姊姊曾再三提醒他:「表面上德
高望重之人,暗里也可能卑鄙下流,做尽坏事。你上白城山时须仔细观察,再决
定是否对他吐实;这柄赤眼妖刀,便是留给你自己的一条退路。」

  耿照听得迷茫起来。

  「退路?」

  「若你感觉萧谏纸不是好人,只消把赤眼还给他,说你是来还刀的便是。反
正此刀本就出自剑冢,因缘际会才落到你手中;便是物归原处,我们也无甚损失。」
横疏影眨了眨美眸,一瞬间露出些许小女儿似的调皮模样,盈盈笑道:「他若问
起云上楼的事,便推说是刀皇武功之妙,糊里胡涂间救了岳宸风。」

  「这个简单。我最拿手的,便是糊里胡涂啦。」他记得自己当夜如是回答,
两人赤裸裸的相拥微笑,一旁的霁儿倦极了正熟睡着,兀自吮着雪嫩尖翘的大拇
指。

  想起横疏影,他心上淌过一片暖流,曾经征服占有那样的绝色佳人、得她倾
心相爱的满足与极乐重又涌上心头,思路更加晓畅宁定,暗忖道:「与其冒险犯
难,穿过赤炼堂、岳宸风的重重追捕,倒不如留在此地,等萧谏纸自己送上门来!」

  越城浦是赤炼堂的总舵所在地,他们大概也料不到悬红的目标竟如此大胆,
不去亡命天涯,却在自家眼皮子底下晃荡……左思右想,这都是条出人意表的好
计。留在莲觉寺等待机会面见萧谏纸,远比穿越危险的封锁线到白城山来得更好。

  但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取回赤眼妖刀。

  ——岳宸风是镇东将军的亲信,届时,他也一定会来莲觉寺!

  思量之间,显义又回到了屋里,迟凤钧离开之后,众人再无顾忌,议好兴建
栖凤馆的分工事宜,吃喝一阵,纷纷起身告辞,自又由显义一路送出山门。

  过不多时,左手边一间屋内突然亮起烛光,算算次序,应是位在另一头的
「南之天间」。耿照好奇心起,欲绕过心柱爬前窥看,明栈雪侧耳倾听,却轻轻
按住他的手背,摇了摇头。

  她的掌心温热柔腻,肤触之细致,简直难以形容。耿照近距离间嗅着她的发
香温泽,好不容易抑下心猿意马,却听房里一人嘿嘿笑道:「方才闲人甚多,不
好说话,兄长莫见怪。」却是显义的声音。

  耿照心想:「兄长?谁是他的兄长?」却听一人笑道:「你我多年结义,情
同手足,何必客套?」这声音却是适才听熟了的,赤炼堂的四太保「凌风追羽」
雷门鹤。

  雷门鹤道:「迟凤钧那厢,你都打点好了么?」

  显义笑道:「黄澄澄的金铤子,哪有不好的?人家说东海抚司是个大大的清
官,依小弟看,不过是价码开得不够,小气家家。待他为我引见佛子,我再多送
上几箱,法琛老东西一死,这住持之位便入小弟囊中,飞也飞不去。」两人齐声
大笑。

  雷门鹤道:「贤弟,老哥哥可要提醒你,诸事未定前,千万别弄死了法琛,
要不朝廷饬令一颁,把位子交到他人手里,你便后悔莫及。和尚七老八十啦,须
得备有一些吊命的物事,紧要关头才能从阎王手里把人抢回来。」

  显义嘿的一声,枭声窃笑:「不需要!老东西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再活
个十几年我看不成问题。便是老糊涂啦,人有些痴呆,坐在那儿一整天都不说话,
喂他什么便吃什么,连馊水生肉也辨不出。」听他的口气,不只真这么试过,还
觉得十分有趣。

  雷门鹤有些讶异。「照你之说,便是佛子为你疏通,也还要等上许久不是?」

  「等朝廷的饬令下来,我便拿个蒲团闷死了他,说是夜半圆寂,寿终正寝。」
显义得意道:「外头风声传了许久,都说法琛长老久病难愈,突然死了也不奇怪。」

  耿照不由得一阵恶寒,忽听雷门鹤压低了嗓音,小声问道:「万梅庵那厢,
近日可有什么动静?」

  显义也小声回答:「没什么动静。我着人日日监看,实在是看不出什么门路。」

  「越是如此,越有古怪。否则,我想不透老头子为何要窝在那里,死活不出。」

  「他将偌大一个赤炼堂都交给了兄长,要说是欲擒故纵,这饵也太大方了些。」

  显义的声音似有些不以为然。「兄长若心上有刺不舒坦,让小弟发令召集,
率领众兄弟杀将进去,要不一把火烧了万梅庵,管他有什么古怪,通通烧成一把
炭!岂不干净?」

  「万万不可!」雷门鹤低声喝止:「且不说老头子自个儿的武功,光是身边
一刀一剑,便已十分可怕;这俩煞星行踪成谜,多半埋伏在老头子的附近,保护
他的安全。还有雷奋开那个老流氓,长年在外活动,他手里头的」指纵鹰「也十
分厉害,绝不可轻举妄动。

  「贤弟在诸位兄弟之中,办事最为稳当,为兄这才安排你到莲觉寺来,你千
万别让我失望。我们离成功便只一步,更要忍得,知道么?」

  「兄长放心。小弟说说罢了,不敢误了兄长大事。咱兄弟俩许久未见,小弟
特别备下了酒菜,兄长且喝几杯再走。」

  「不了,堂里真的有事。」雷门鹤的声音拉远,却带着一丝苦笑:「有时候,
我觉得老头子放手让我抓权其实没安什么好心。」日理万机「这四字,我算是尝
到了厉害。」两人大笑出门。

  门扉一掩上,明栈雪小手一撑,忽如蜻蜓点水、蝴蝶沾花,轻轻巧巧地掠至
「南之天间」的梁上,乌衣「唰!」如乳燕投林,顺着横梁一溜烟地滑入房中。

  「喂……喂!你——」

  耿照唤之不及,忙手脚并用飞荡过去,也跟着跳进南之天间。

  房间里不设地板,却以空心木台迭高,上铺厚厚的蔺草席垫,草垫的油黄色
泽犹如琥珀蜜里带着一丝绀碧,虽然色浓而旧,却干干净净的不见足迹污渍,显
是长年脱鞋入屋所致。席上不用桌椅,只一张方几、几只蒲团,几上置有酒菜,
几畔除了几坛子酒,还有一只白瓷水盆,内有清水棉巾,供宾客食前净手之用。

  明栈雪笑吟吟地并腿斜坐,拧了布巾擦净头面双手,又从几上取一只干净的
海碗打水,撕下一小幅裙角,沾水将赤裸的娇小脚掌擦干净。

  她乌浓的长发整束笼在左胸一侧,低垂粉颈,细细擦拭着香滑的小脚,如玉
颗般浑圆晶莹、微带透明的足趾拭去尘灰,逐一显露出原本的可爱模样,幼嫩的
脚底板儿没有一丝粗皮硬茧,白皙中透出一股近乎粉橘的淡淡酥红。

  与她的从容美态相比,耿照顿觉自己仿佛是一头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大牯牛,
根本不需要跟着她一起跳下来,心中毫无来由一阵气馁,气势不知不觉便弱了一
截。

  明栈雪将巾子洗净拧干,扔了给他。「喏,擦擦头面。梁间灰尘很多,脏也
脏死了。」一指他脚下:「把鞋袜也脱啦。你不想留下满屋子的脚印,告诉和尚
有人来过罢?」

  耿照本想拒绝,但明栈雪抓他心思极准,知道他不是一径执拗耍脾气的性子,
对于客观形势的判断、是非真假的重视,还在个人好恶之上,决计不会拒绝一个
正确的提议。果然耿照稍一迟疑,还是乖乖褪了鞋袜,拿巾子抹净头脸,才至几
旁坐下。

  几上一碟五香酱驴肉、一碟桂花烧鸡,加上一碟红糟爆螺片,都是下酒的菜,
虽然切盘精细,却不是什么拿得出来的飨客美馔,倒像自家人夜中兴起,于灶边
随手切来佐酒一般,完全比不上「东之天间」里的那一桌豪华盛宴。

  雷门鹤走得匆忙,桌上的碗筷动也没动,饮酒不用杯子,只摆着两只朝天海
碗,其中一只给明栈雪拿来盛水洗了脚儿,她随手揭开酒坛封泥,斟满了另一只
碗,又夹了一块桂花烧鸡到小碗里,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津津有味。

  耿照本还板着脸冷眼瞧着,但他一整天下来什么也没吃,看得猛吞馋涎,看
着看着,腹中突来一阵打鼓似的呜呜枵鸣。明栈雪噗哧一笑,连夹几筷扔他碗里,
笑啐:「吃呀,傻子!显义大和尚请客哩,不吃白不吃。你还有这么多的大事要
办,饿死了值得么?」

  耿照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明栈雪咬着筷尖笑嘻嘻的,似
觉有趣,斟满海碗端了过去,抿嘴道:「你呀,吃慢些!又不跟你抢,别噎着啦。」
耿照骨碌地灌了一大口,捶着胸膛将食物全咽了下去,继续埋头大嚼。

  他见明栈雪净拣那桂花烧鸡落箸,刻意留了整只片成四、五段的肥鸡腿给她;
所幸另一盘酱驴肉又香又嫩、极是入味,份量又多,一阵秋风扫落叶,顿给他扫
了个清光。酒足饭饱,抬眼便见明栈雪笑意盈盈,夹了一片桂花鸡腿细嚼慢咽,
面上不由得有些臊;干咳两声,没话硬找话聊,心虚似的讷讷问道:「你……呃,
你的伤全都好了?」

  「好了六七成。」明栈雪放落碗筷,抿了一小口酒,取巾子拭了拭嘴角,凭
几斜坐。「碧火神功与紫度神掌是一体同源,若耗费功力不嫌心疼,化消雷劲并
不是太困难的事。我现在的内力,也只剩下过去的六七成,先前的提议依然有效。」

  耿照沉默良久,转过了无数心思,缓缓抬头。

  「我若助你合修碧火神功,你的功力便能尽复如常?」

  「加上」青璃赤火丹「,以三月之功完全吸收药力,起码能比原先再增加个
三五成。」

  「若……只有十五天呢?」

  明栈雪美眸一转,笑道:「你若用功勤些,我有把握能恢复到从前的功力。」
耿照皱起浓眉,微露失望:「那也不能赢过了岳宸风。」明栈雪笑道:「就算五
五平手罢,再加一个练就碧火神功的耿照如何?杀他个出其不意,总能拿回你的
匣子。」

  「好。」耿照反复考虑,终于下定决心,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我助你修补
功体,十五天后,你助我夺回那只匣子。」

  明栈雪伸出白皙柔嫩的右掌,两人击掌为誓。

  「一言为定!」

                ◇◇◇

  碧火神功的口诀不过千余字,听来却似天书,语多隐晦。明栈雪以筷子蘸酒,
在几上书写解释,同时传授穴位、经脉等相关知识。

  耿照本以为双修之术不过就是男女交合,淫靡粗鄙,无甚可说,然而碧火神
功贯通人体奇经八脉,抱元守窍、摄心归一,神心相注,虽然字数寥寥,却是博
大精深,丝毫不容小觑,不禁收起了轻视的念头,细细揣摩。

  明栈雪聪明绝顶,讲解时简单扼要,内家养气炼丹的学问牵涉极广,她却只
挑与练功相关的说,说到哪儿便解到哪儿,不欲以其他驳杂之物污染耿照这张白
纸;果然耿照专心致志,吸收极快,偶尔提出问题,总能切中精要。她只花了个
把时辰,便将功诀大致解毕。

  「这门碧火功与其他道门功诀一样,练的都是精、气、神。」明栈雪道:
「」精「,是指一切精微有用、滋养人体的有形物质,古人说:」夫精,小之微
也。「而」气「是充盈于人体之中,构成活动的无形之源,无火而能令百体皆温,
无水而能令五脏皆润,阴阳阖辟皆存于此,一线未绝则不亡。

  「而」神「,却是生命现象的总称。古代丹家有云:」生之而来谓之精,两
精相抟谓之神。「人的性命既始于男女两精交媾,后天又须靠食水滋养,可见」
神「之一物,并非虚无飘渺、不可感知,精与神之间还是能够交感沟通,相互影
响。故丹家炼丹、内家练气,全都根源于这个理论。

  「只要掌握由」精「连结到」神「的关窍,便能以人为之力操控生命现象,
借此延年益寿,拥有各种神通。相比之下,拥有浑厚的内力,反应灵敏倍数于常
人,感应气机、发在意先……等等,不过是小道而已。」

  耿照沉吟片刻,忍不住问:「明姑娘,这碧火功既是道门正宗,是练精养气
的大道,为何要用……用双修这般法门?我虽不懂内功,但依功诀听来,一个人
练原也使得。」

  明栈雪琼鼻轻哼,挑眉一笑:「一人练,岂不可惜了这神妙无端的至上功诀?」
料想以他追根究底、不问清楚绝不罢休的性子,不解了心头这个疑问,练功时必
成病根,支颐笑道:「你可知道,人还在母体之中犹是胎儿时,不但任督二脉天
生是通的,连其余奇经六脉也晓畅无阻,整个身子便成一周天循环,无须饮食,
只由脐带接受少许营养,便能迅速长大?」

  耿照摇了摇头。

  明栈雪笑道:「你从初生时长到现下这个身形,耗费无数五谷食粮,还足足
用了十几年的光阴;比之婴儿时,也不过长成了三五倍。你想想,你在母亲腹中
从一丁点肉长成人形,大了几十、甚至几百倍不止,却只用了十个月的辰光。

  「只因胎儿是世上」神「最精纯之物,多少内家锻炼身心,便为了返还」先
天元胎「之境,练出先天胎息。」

  「原来如此。」耿照蹙眉道:「但这与双修法门又有什么关系?」

  明栈雪一指他的小腹,笑问:「来!考考你,这里叫什么名字?」

  耿照想也不想,冲口道:「下丹田,藏精之府也。方圆四寸,有神阙、关元、
气海、命门等要穴,天一元气,化生于此,乃真气升降开阖之枢纽。」

  明栈雪满意点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此既是男子藏精之处,也是女子养胎之处。一般内功是透过身体锻炼,养
出内息,等内力修练出先天胎息,再借此观想自身,以悟出连结生命的金丹大道,
也就是所谓」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

  「普天下的内功诀窍,九成九是这种」精气合一「的修练法门。倒也不能说
它不好,只是收效极慢,算它三十年好了,从古至今,也没几个练成的。」

  耿照仔细回想碧火功的口诀,除了交媾之外,走的也是「精气合一」的路子,
借由吐纳、导引等锻炼身体,从中练出内息,与明栈雪所说并无不同。「那……
碧火神功又是如何?」

  「碧火神功独树一帜之处,便在于」精气分离「的创见,乃发前人之所未发。」

  明明就是练精化气的功诀,何来分离之说?耿照益发听得胡涂起来。

  「精……精气分离?」

  明栈雪笑道:「若无双修,则碧火神功便是一部高明的内功而已,你天资若
好,又得明师点拨、毫不藏私,苦练个十几二十年,因缘际会,也能成为一代高
手。但若是男女合修,两人依功诀媾合,于下丹田处结成先天元胎,再将元胎之
气收为己用,旁人要练三五十年才能得到的东西,你随手便能撷取,并且日日精
进、取之不竭,则三五载间,便能成为出类拔萃的内家高手!」

  ——撷……撷取先天元胎之气!

  (原来,这便是碧火神功能速成高手的秘密!)

  明栈雪见他露出震惊的神情,丝毫不以为忤,笑吟吟的说:「当年我悟通这
个道理时,震愕的程度决计不下于你。我方才授你的功诀中有一段三百多字的〈
通明转化篇〉,当为整部碧火神功的精要,我便是从中悟出了」授胎截气「的道
理。」

  当然,「授胎截气」只是刻意加以形象化、使其便于理解的一种比喻。

  并非随意找一名女子合欢行淫,在花心里射精受孕便能截取先天胎息,须双
方均练有碧火功,合鼎同火,方能获得效果。明栈雪昨夜所强使的采补之法别有
他授,非是碧火神功的明典正宗,这点耿照既不明所以,她也毋须解释。

  岳宸风手上的那部《火碧丹绝》秘本中除了千字功诀原文,更多的却是后人
的注释,洋洋洒洒百余页,将修练内功的法门透析精微,旁征博引、无不佳妙,
独独对这三百字的〈通明转化篇〉一笔带过。当年明栈雪翻阅时便觉有异,索性
由此入手,终于窥破碧火神功的秘奥。

  她美眸滴溜溜一转,正色道:「双修练功,非是行淫取乐,你不必真欢喜我,
我也毋须对你托付终身,就像两个人对练双刀或双剑一样,须心无旁骛,专心致
志,否则对练中稍一失手,难免伤己伤人。一旦练罢收功,你是你、我是我,两
不相干;你不必对我有什么情感责任,自也不会对不起你的心上人。」

  耿照本专心听她说明,冷不防「心上人」三字钻入耳中,一怔之间,脸便胀
红如柿子一般,张口结舌,却一时接不上话。

  明栈雪笑得花枝乱颤,似乎对捉弄到他一事极是开怀,半晌才止住了笑,轻
拍着高耸的胸脯,不怀好意地瞟着他,掩口道:「被我猜中了罢?你死活不肯学
这碧火神功,原来早有了心爱之人,怕对不起她么?」

  耿照闻言一愣。心……心上人?他的心上,又都有哪些人?

  「哎呀,瞧你双目游移、闪烁不定,可见还不止一个人哪!」明栈雪啧啧赞
叹,一脸佩服的模样。「真看不出你忒老实的模样,原来也是情种。」

  耿照窘得恨不得破席钻地,把头都埋进土里。然而被她一逗,却也禁不住浮
想翩联——他若与明栈雪合修碧火功,姊姊深明大义,一心想他成就大事,若能
习得世人梦寐以求的绝顶神功,横疏影只怕还会押着他练。霁儿虽然嘴快,老像
个小姊姊似的对他指东划西,其实对他十分温柔依恋,知道了多半也只闹会儿脾
气,转头又服侍得他无不妥贴。

  小黄缨呢?她一定会红着脸笑得坏坏的,又似有些心痒好奇,整天拿「小淫
贼」之类的话取笑他,闹得他大感窘迫;说不定,还会缠着他说要学哩!唯一会
生气的,也大概只有染红霞了……

  就凭他。也有资格拿染二掌院做心上人么?

  当日采蓝的尖刻斥责,似又回荡在耳畔,耿照神色一黯,咬了咬牙,负气似
的抬头,沉声道:「时间宝贵,我们须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开始练……练碧火功,
若岳宸风提早前来,我们也没奈何。」

  明栈雪察言观色,也不说破,浅浅笑道:「何必再找?这儿便是最安全的地
方。显义与雷门鹤的关系如此隐密,他们议事的地方,定然是法性院……不,说
不定是莲觉寺中最安全、最不受打扰之地。要练碧火神功,此时此刻,便是最好
的所在。」

  「现……现在?」耿照胀红了脸,结巴起来。

  「是呀!」明栈雪故意瞇起美眸,玉靥欺近些个,启樱唇、吐兰息,颤声轻
道:「你……想不想要我?」她饮了小半碗白酒,酡红熏蒸,粉面含春,便未刻
意使媚,微醺抿笑的模样便已十分诱人。

  耿照心跳加剧,忙不迭地踉跄后退,明栈雪忽然板起脸来,皓腕一翻,牢牢
地扣住他的手腕,耿照顿觉半身酸麻,再也使不上力来。

  「我说过了,你我只是交易,各取所需、银货两讫,你毋须对我有什么心思。」

  明栈雪收起戏谑的神情,正色道:「但男女双修的时候,非动情不能结丹,
欢好时若无情愫、若非倾心贪爱对方的身子,直至情难自己之境,便不易孕成元
胎。我不管你心里有谁,修练碧火功时,你只准想我、要我、渴望我,一心只想
与我交欢,就像你昨晚没问过我是不是愿意,便一径奸淫玷污了我的身子一样。」

  想起昨夜莫名其妙的兽行,耿照羞愧地低下了头,咬牙不发一语。

  「你或许觉得,我是如魑魅魍魉般恐怖的女魔头,杀人如麻,我行我素,这
点我不想否认。我费尽心血练得绝世武功,所求也不过就是」我行我素「四字,
没什么不敢说的。

  「但我,却非是淫乱放荡、不在意身子污洁的女子。我有过的男人屈指可数,
虽未从一而终,也绝不是人尽可夫。若非岳宸风暗施偷袭,形势严峻至此,我不
会与你合修碧火功。」

  明栈雪说得很慢,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仿佛怕他听漏
了:「我说过了,这是一场诚心相对的互惠合作,你我各取所需,两不相欠。我
毋须牺牲色相,仿佛非要引诱你不可,你再露出那种轻鄙不屑的神情,我便杀了
你——若教我下定决心,我保证,你会死得非常痛苦。」

  耿照悚然一惊,想想却也觉得颇有道理。

  明栈雪虽出手毒辣,对他委实不坏,几次蒙她搭救不说,就凭她的倾世美貌,
要找人合修有甚困难,何必三番两次忍受一名本事低微的毛头小子羞辱?想到自
己曾对难以反抗的她做出那种事来,又听得「诚心相对」四字,心中大感歉咎,
低声道:「明姑娘,是我不好。我会记住你的话。」

  明栈雪没想到他认错如此干脆,微微一怔,松开了他的腕子,半晌才道:
「碧火功与青璃赤火丹都是稀世宝物,我一人无法独吞它们的好处,须与他人分
沾雨露,才能受益。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何要选你。」

  这话的确切中耿照内心深处的疑问。他始终对明栈雪怀有戒心,除了阿傻之
外,这或许便是最大的症结所在。

  「我挑选你有两个原因,其一我现在先不说,待你神功略有小成之后,我再
告诉你。」明栈雪温婉一笑,柔声道:「另一个原因,若世上注定要诞生第三名
身负碧火神功的绝顶高手,我要他绝不与岳宸风站在一边。原本我希望这人是海
儿,他心中爱我,决计不会与我为敌;这个希望如今已然破灭,所以我选择了你。」

  但阿傻已不再爱你了,耿照心想。宿缘姑娘尽管离开人世,在他心上所占的
份量今生将无人能敌;是你亲手埋葬了那名唤作岳宸海的纯真少年,现在活着的
那人没有名字,是你全然陌生之人——当日在云上楼,阿傻向他溯及过往之时,
对「大嫂」这手势不兴半点波澜,平平淡淡的,远不及对「大哥」或「那人」的
悸动。他心中的伤口是永远不会好了,失去负咎与偿还的对象,唯一支撑阿傻继
续活着的,如今只剩下复仇而已;那段阴湿淫靡的记忆只是伤口上腐烂不全的痂,
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耿照突然觉得明栈雪很可怜。

  这一切她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除了阿傻死去的大哥之外,那一段过往的所有
关系人里,只有她一人被遗留在过去。

  「只要明姑娘不与岳宸风一般作恶,我绝不会对付你的。」

  他心中不忍,这两句话说得十分诚恳,字字皆发自肺腑。

  明栈雪却只微微一笑。那并非是赞许、甚至赞同的眼光,更像是大人看待孩
子的童言童语,露出又好气又好笑、却又忍不住摇头的莫可奈何,但其中似无恶
意,也算是另一种坦然。

  「我们……开始罢。」

  她双手撑着蔺草铺席,恣意伸展长腿,雪白赤裸的玉趾扳得长长的,轻抵席
面,曲线玲珑的结实娇躯向后挪动着,缓缓退向屋角。她的表情平静而认真,口
吻中有一丝丝酒足饭饱后的慵懒,似是猫儿伸懒腰撒娇一般,动作说不出的妩媚,
却又极其自然。

  「在练功之前,我们必须极为动情,便像……便像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又或
是好不容易才得幽会偷情的男女。你要来挑动我,就像对你心上之人做的一样。」
她红着脸垂落目光,极力掩饰的羞赧紧张中又隐约带有一丝兴奋,咬着樱唇轻道:
「你觉得……我哪里美?」

  像明栈雪这样姿容绝艳的女子,还希罕男子的赞美么?耿照被问得不觉一愣,
口干舌燥、心跳如鼓,勉强定了定神,吞吞吐吐道:「你……你的脸蛋很漂亮。」
明栈雪柳眉竖起,嗔道:「你若是我的情人,我一脚把你踢下床去!」语罢连自
己都觉好笑,红着瓜子脸蛋儿噗哧一声,抬脚轻轻做了个踢人的动作。

  她的裸足白腻无瑕,粉橘色的脚掌便似猫掌上的软垫般腴嫩肥美,但玉趾却
又修长浑圆,足间于脚跟之前弯入一洼粉匀细润的小小凹陷,白皙酥红的足弯里
透出些许青络,益发显得足形纤长秀美,一点儿也不觉短小肥厚。

  耿照看得入迷,喃喃道:「你……你的脚也好看。脚掌便似猫儿一般,却又
白得象牙也似。我……我方才在梁间,便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一定很细很滑。
你打水洗脚的样子,我觉得真是……很美,温婉娴静,像图画一般。」

  明栈雪微微闭起秀目,粉面却益发酡红,仿佛有一丝害羞,又听得十分欣喜,
轻声道:「没……没人夸过我的脚好看。」

  耿照红着脸,低声道:「是真的好看。」

  她尖尖的下巴抵着肩窝,呻吟似的细声呢喃。

  「我全身上下最好看的……并不是脚。」

  耿照仿佛着魔一般:「那……是哪里?」

  「你看不见么?」

  耿照摇了摇头。「我只看见你的脸,和……和你的脚儿。」

  「在衣服底下,你看不见的。」明栈雪红着脸咬着嘴唇,企图用挑衅的目光
遮掩怦然如潮的羞意:「你……你自己打开。」

  耿照扑上前去,将她按倒在席榻上,明栈雪「嘤」的娇呼一声,乌衣的腰间
系带已被扯了开来,左右两襟大大翻了开来,衣领被剥至肩下,露出里头那件宝
蓝色滚黑绿蝶纹边儿的肚兜来。

  她的乳房浑圆饱满,异常尖挺,将艳丽的宝蓝色缎面撑得高高的,耸起两座
乳廓分明的傲人双峰。

  耿照一手攫住一只,用力揉搓,弹滑紧实的乳肉隔着软滑的绸缎满溢出箕张
的五指,单掌竟难以全握,只能从两侧攀住外缘向上一托,虎口撑着既绵软又有
弹性的乳肉,清楚感觉出圆滚滚、沉甸甸的坚挺乳形,以及越接近腋下肩窝,她
那饱经锻炼、充满弹力的结实肌束。

  他隔着细滑的缎子恣意享受她傲人的乳球,无论十指如何抓放搓揉,总能满
满抓得两手绵乳,已分不清是缎子滑还是乳肌酥滑,但双峰尽管难敌凶猛的禄山
之爪,怎么捏都能感受到球一般的乳廓;耿照印象所及,横疏影的雄伟在于柔软
硕大,染红霞的傲人在于坚挺结实,但要说到「浑圆」二字,却无一个人的乳廓
手感能如明栈雪这般清楚佳妙。

  明栈雪的双峰极是敏感,被他一阵风狂雨骤,宝蓝缎子给抓得无比狼籍,她
咬着牙苦忍着乳上的酥麻快感,喘息却逐渐变得粗浓;忽然「呀」的一声惊叫,
昂起线条姣好的修长玉颈,浑身簌簌发抖,却是耿照低头舔舐,濡湿的宝蓝肚兜
渲染出一小块铜钱大小的靛紫,伏贴的湿布浮出一点黄豆大小的豆蔻形状。

  他张开嘴巴,用上下两排牙尖轻轻嗑咬着肉豆蔻,明栈雪吃痛不住,一瞬间
既疼又美的快感冲上脑门,本能地伸手要推,双腕却被他两手拿住,双双压在壁
上。明栈雪纵使只剩六成功力,要制服耿照却是绰绰有余,此时却不自禁地全身
发软,并着赤裸的腿根不住摩擦,一点力量也使不上。

  耿照粗暴地啃吻着,那又软又韧的肉豆蔻齿间「剥」的一声,倏地胀成了樱
桃核儿般大小,骄傲地挺翘起来,仿佛被他口中呵出的热气蒸活了,不住轻轻昂
首。

  明栈雪「啊」的一声,颤声娇吟:「别……别!好……好难捱……」酡红的
玉靥便似醉酒一般,弯翘的浓睫剧烈颤抖,腿根抽搐似的轻轻厮磨,双手无助地
挣扎着。

  那求饶似的娇弱呻吟更激起了他的占有欲,耿照匀不出手来,索性用嘴摸索
着她细腻如玉的光滑颈背,在明栈雪的哀唤声中,以牙齿咬住肚兜的黑绸系带,
抬头咬了开来,再衔住宝蓝肚兜的边缘,甩头一把揭开——明栈雪「呀」的一声,
娇唤似噎在喉头,雪白的乳肌骤没了温暖的遮覆,一下子全然暴露在男子的眼前,
细腻柔滑的肌肤顿起一片微悚,却更衬得乳色的肤质莹润如玉,吹弹可破。

  她说得一点都没有错。那双赤裸修长、近乎完美的白皙玉腿,的确不是她全
身上下最美的地方。

  明栈雪的双乳浑圆饱满,那乳廓是完美得无可挑剔的圆形,雪白细腻,便如
胸前栖着一对皎洁无瑕的圆月一般,即使因身形斜倒、双乳微微摊平,但乳廓仍
然是完美的正圆,结实的胸腋肌束与傲人的乳量,使乳房在躺倒时仍保持完美的
球型半弧,形状美不胜收,令人爱不释手。

  昨夜草料仓中照明有限,看不真切,此时才见她的乳晕极小,几近于无,雪
白浑圆的乳球上翘着两点淡樱色的尖翘乳头,更衬得双峰浑圆硕大,润泽直如满
月。

  耿照松开了她的腕子,两手抓得满满的,用粗糙的掌心摩挲着细嫩的乳头,
喃喃道:「果然是好美的乳房!」明栈雪咬着一丝呜咽,双目迷蒙,娇红的粉面
上难掩得色,轻喘道:「你……喜欢么?」

  「喜欢!」

  耿照用力攫住,神识渐渐迷茫,浑身欲火难禁,一把将她翻了过来,从后方
抓住她饱满的双乳,恣意感受那完美的浑圆与坚挺。明栈雪屈膝跪在榻席上,把
全身重量都挂在他掌间,拱起蛇腰翘起圆臀,双手伸到背后去解他的裤头。

  那木兰僧衣的褂、裤同用一带,衣带松开,宽大的裤头滑落在地,一条滚烫
弯翘的狰狞怒龙倏地弹出。

  明栈雪正屈膝向前倾,双腿大大分开,胀得紫红的弯刀怒龙由下而上,「啪!」
一声打在她肥美湿润的肉缝上,浆湿黏腻的声响极是淫靡。

  她「啊」的一声身子一颤,几滴清澈的汁液应声溅上榻席,蜜缝被粗大的阳
物挨鞭似的一弹,最敏感的地方热辣辣一痛,针刺般又疼又美的奇异感觉窜上脑
门,紧闭的花唇吸啜似的一开一歙,忽然扑簌簌地漏出一注花浆,尿一般淅淅沥
沥淋了一榻,却无一丝异嗅,闻如闷湿微腐、正是浓香最盛时的肥厚兰瓣,带有
一丝淡淡的血似腥甜,恰恰是她膣中的甘美气味,极是催情淫艳。

  耿照的怒龙卡在她的蜜缝里,硬得发疼的弯杵之上兀自滴着汁水,弄湿了胯
间大腿。

  他欲焰高张,正要抱着她浑圆柔软的雪臀,就地正法,回过神来的明栈雪却
一把捉住了两腿之间的巨大凶物,轻喘着摇动雪股,用湿淋淋的阴户轻轻滑动,
便似跨骑木马一般。

  「别急!」她红着脸咬唇窃笑,轻声道:「还不是时候。」

  转过身来,一样是跨骑在他粗长的阳物之上,两人面对面立跪着,明栈雪极
轻极利落地摇动雪臀,浑圆的臀瓣微微陷入两个小小圆凹,腰股间鼓起两团结实
有力的肌肉,湿淋淋的阴户在阴茎上来回滑动,鸡蛋大小的滚肉菇一下滑过蜜缝
卡在股间,一下又擦刮着肛菊倒刷回来。

  她越动越快,强劲的肌力不住释放力量,两人一阵肉紧,仰头轻轻哆嗦着。

  耿照欲火难忍,张臂欲抱,明栈雪却抓着他敞开的衣襟滑下杵根,顺势将僧
衣剥下,一手捉住怒龙轻轻套弄,一手却攀上他黝黑结实的赤裸身躯,笑嘻嘻道:
「还不是时候哩!」伸出丁香似的细小舌尖,细细舔着他的乳头,从乳下、肚脐
一路往下,双手交握着勃挺的男根,张口将杵尖含了进去。

  耿照顿觉尖端传来一阵细小的擦刮异感,瞬间没入一团湿热腻滑之中,与插
入膣中的美妙触感略有相似,但受异物侵袭的压迫感却更强。明栈雪的小舌灵活
如泥鳅一般,尖端不住往马眼处戳、刺、挑、转,耿照下身一颤,几乎被弄得站
立不住,肌肉强健的粗壮大腿剧烈抽搐,小腹似将痉挛。

  这样的刺激一点也不会让人想要射精,但下半身的所有肌肉却不听控制地剧
颤起来,耿照双手紧紧压住她的螓首,踮起脚尖打摆子似的不停抽搐,仿佛只能
将阳物奋力往前戳刺才能稳住身体。

  明栈雪却柔顺地毫不挣扎,细嫩的小手环抱着耿照绷紧的臀股,一点一点将
怒龙纳入喉中,用津唾滋润他,任他失控地挺动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柔嫩口
腔壁忽然一阵吸啜,猛地仰头拔出怒龙。

  耿照顿觉她湿润紧迫如膣户的喉管间产生一阵强大无比的吸力,阴茎反向拔
出的动作却使吸力加大了一倍不止,阳精似将喷出的瞬息间,「剥!」已脱出樱
桃小口,泄意硬生生被中断,无限膨胀的欲火非但不能抒解,更转化成一股莫名
的烈火躁动!

  「我要……」他抓着明栈雪浑圆细嫩的香肩,几乎要将她悬空提起:「给…
…给我!」

  明栈雪一点也不抵抗,像头雪润润的温顺小羊,身子被他微微抓起,却顺势
捧起一对尖挺饱满的浑圆雪乳,夹着湿淋淋的狰狞巨物,上下滑动起来。

  「还……还不是时候。」

  酥滑汗湿的乳间香肌,触感却与她温暖的小嘴绝不相同,没有那种鱆管似的
迫人吸啜,却有着难以言喻的骄人弹性,视觉上的满足更是无与伦比:明栈雪全
身赤裸,乖顺地跪在他脚边,小手捧着浑圆的雪白乳球为他细细套弄,乳峰在她
娇小的掌间似乎变得更大更尖挺,粉樱色的乳蒂从指间昂翘而出,随着上上下下
的紫龙不住颤动。

  仿佛知道这样的触感比不上口里喉间,明栈雪浓睫轻颤,垂着粉颈张开小嘴,
撑圆的两瓣樱唇触着杵尖,一边轻点一边啜含……

  「唔……」耿照只觉自己即将爆炸,眼耳之中灼热得几欲迸血,低声道:
「快给我!我要……我要狠狠的弄你……快!」

  柔顺的明栈雪持续用双乳摩擦着,约莫是乳间快美难抑,手指已忍不住轻捻
着胀红膨大的勃挺乳蒂,万般艰难地娇喘道:「还……还没!还不到时……呀!」
一声短促惊呼,已被耿照架翻在地,双脚大开,不住喘息。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压得她两膝抵肩,两条笔直的修长玉腿仰天屈起,红润
润的阴户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肥美湿润、绉折丰富的两瓣藻状肉唇胀红如兰,
像小嘴一样不住开歙,缝间淌出一道清澈细流,直至股间。

  他十指压上榻席,手掌却伸到她的肩腋之下,牢牢架开她的手脚,怒龙抵着
蜜缝狠狠贯入,「唧!」一声挤得汁水如注,直没至底!

  明栈雪「啊」的短短一嚎,旋即没了声响,只能张大小嘴唇瓣剧颤,承受着
男子如狂风暴雨一般的猛烈抽送!

  耿照死命地抽插,仿佛杀红了眼,口中迸出野兽般的嘶吼,「啪啪啪啪」的
激烈肉击声回荡在南之天间里,无休无止,还有抽送间绝不中断的唧唧水声。

  明栈雪双手下意识地作揪被状,虚空中却什么也抓不到,苦闷地乱摇螓首,
蹙着眉头,发出窒息般的「呜呜」娇吟,充满乳浆状爱液的嫩膣中却全然不觉泥
泞,鱆管似的肉壁疯狂掐挤着,令每一记抽插都比前度更加辛苦艰难,却偏又带
来无与伦比的快感。

  与娇弱无助的外表全不相称,她那如牝豹般强而有力的结实胴体被唤起了野
性本能,要与狂暴的入侵者同归于尽——高潮即将到来的瞬间,她忽然睁开迷蒙
的如丝媚眼,双手食指奋起余力往耿照身上一点,一股激灵灵的痛楚掠过他的背
脊,仿佛脊柱被人活生生抽出一般。

  疼痛一现而隐,耿照却趴倒在她饱满汗湿的雪乳上,浑身剧汗被风一吹,禁
不住打了个寒颤,脱口便是失神前所记得的最后一句:「还……还不到时候……」
这才清醒过来,心中有愧,撑起上半身低道:「我……坏事了,是么?还……还
不到时候,我却……」

  明栈雪轻喘不休,勉力伸出玉手,颤抖着为他抹去脸上的汗水,兀自咬着发
白的嘴唇与痉挛不止的身子,以及那逼疯人似的膣中快美相抗,望着他的眼神却
是爱怜横溢。

  「傻……傻瓜!当你再也忍不住,就是正确的时刻啦。你做得很好,我……
我现下满心里都是你,我很欢喜……你呢?」

  耿照伸手抚摸她的脸庞,紧束着嫩膣里的杵身又硬又烫,又极舒服,但除了
高张的欲念之外,心中似多了块温温融融的地方,既想恣意采撷蹂躏身下的娇美
花朵,又想令她欢喜满足,美得魂飞天外,不觉低声道:「我……我不知道,我
只想让你欢喜快意。你欢喜我,我很开心。」

  明栈雪满意地点了点头,紧迫至极的膣管中竟又酥颤着一夹,「唧!」挤出
一小注稀哩呼噜的气泡浆水,似是呼应着心头一跳。连她自己也浑没料到有此异
状,不禁羞红了苍白雪靥,娇娇含笑,柔声道:「是时候啦。我们现在,终于可
以开始修练碧火神功了。」

  封底兵设:食塵

              【第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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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卷百鬼夜行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漱玉节

  鬼先生所召集的七玄之会,将世间最恐怖的妖魔鬼怪都引到了莲觉寺来。

  大日莲宗?赤炼堂?三乘论法大会?七玄……所有的怪事,似乎都与莲觉寺
脱不了关系。矗立在阿兰金顶的千年古剎,是一切的开始也是结束;这里,究竟
埋藏着多少秘密?

  藏在观音像里的奇招?失控窜走的碧火真气?紫度神掌的雷丹?密室里的生
死拼搏,还有那拥有青黄邪眼的神秘黑衣人……

  当这些汇集到耿照身上,将造就什么样的武功奇境?

  第三十六折乌衣暗行,别开蹊径

  明栈雪着他搬开方几蒲团,让耿照平躺在榻席上,自己却裸着汗津津的雪白
胴体屈膝跪立,修长的玉腿一跨,如骑马般坐上他结实的腰间。

  她握着裹满腻白浆滑的龙杵,将钝尖纳入如鲜藻般厚嫩酥润、绉折丰富之处,
就着润泽,一点、一点吞进翻出肥美外阴的两瓣肉唇;坐到底时,两人均昂颈仰
头,颤着吐了口长气。

  「好……好紧凑……」

  杵茎被一团温热软肉紧束着,光是这个插入的动作,已令明栈雪不住抽搐,
膣中虽娇嫩无比,控制收缩的肌肉却强而有力,如婴儿握拳,一掐一掐地排拒着
异物的入侵。

  耿照喃喃赞叹:「你里头……真是窄小得紧,像……像鸡肠一般。」扶着女
郎结实白皙的修长柳腰,便要抛耸起来。

  明栈雪兀自轻喘不休,还未从他的壮硕粗长里全回过神,忽觉怒阳蠢蠢欲动,
拱着丝滑般美背大叫一声:「呀!」双手死死掐握着他的胸膛,几乎要掐出血痕
来;咬牙一阵酥颤,半晌才勉力回口:「别……别!你那儿太……太大啦,我…
…有些吃不消。」按着平坦的小腹微蹙着眉,吃痛的表情如受伤的小动物一般,
颤抖的喉音如诉如泣,令人血脉贲张。

  从耿照的角度向上看,她的一双豪乳尖挺如峰,沉甸甸的乳房下缘坠成了两
弯完美无瑕的正弧,圆得不可思议,就连立面的弧度也是曲线丰盈,如两只悬在
胸前的半圆乳球,细腻的肌肤光洁如丝,光泽更突显出圆的饱满。

  像这般硕大的乳量,直立时很难维持形状;重量集中在下缘的结果,常会将
上半部的胸脯弧线拉平,锁骨下甚至微微露出胸肋,而失去支撑的乳房则向下向
外沉坠,将失去原有的尖挺。

  但明栈雪长年修习上乘武学,全身更无一丝余赘,肌肉可比极富弹性、百炼
如纸的顶级薄钢,肩下至腋窝的两束韧肌拉紧硕大的乳球,下缘坠得浑圆,上端
仍保持着完美的弧线,如耸瓜实;若非双峰俱圆,于乳沟处微微挤溢着分开,原
是连一丝外扩也无,挺拔尖翘之至,足令人失足欲死。

  耿照目眩神驰,双掌轻托,只觉触感温绵细软,却不失紧致;以指腹稍稍掐
挤,微一松手,饱满的乳廓又「蹦」地弹回原形。

  他十指轻抓倏放,逗弄兔儿似的把玩着这对美乳,溃雪般的乳浪酥摇,乳尖
昂起轻晃,细小的粉晕几近于无,似春风中摇枝吐寒的花蕾,分外惹怜。

  「啊……」

  明栈雪的乳房极是敏感,慌忙抓住他的腕子,咬着唇发出愉悦的呻吟,却没
有阻止他的意思;片刻似是适应了腿心里的粗长紧迫,缓缓摇动雪臀,湿润的膣
管犹如不合脚的靴袎兜裹着,「啪滋、啪滋」的前后驰骋起来。

  她双膝着地,踮着脚尖用力,修长的脚掌泰半立起,玉颗似的姣美足趾压上
油黄榻席,涂了鲜红蔻丹的指甲泛着珍珠润泽,白皙的脚背透出淡淡青络,关节
处却是酥腻的粉橘,娴雅中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淫艳。那样的美丽蒸腾着色欲,宛
若交媾时的温热汗泽。

  但耿照却无法分心欣赏。

  明栈雪的动作像波浪一样,轻缓却极富节奏,鼓胀欲裂的肉茎被她折来刮去,
在裹满温黏的窄小肉团中翻搅着,一瞬间几乎让耿照产生错觉,误以为夹紧着怒
龙的是那两瓣熟瓤结累般的浑圆雪臀,鼓着一团团结实有力的肌肉,而非是柔嫩
的膣户。

  「你……是头一次演练碧火功,我……我来带你……嗯……唔、唔……」

  她慢慢加快动作,雪臀一挺一耸前后画弧,套弄间从不曾停落。耿照只觉交
合处磨得发热,肉杵上擦刮般的锐利快感如潮涌至,才发现明栈雪并未坐在他身
上,而是以膝趾着地,双手撑住他的手掌,悬空摇动臀股。

  这个动作极是费力,但她施展起来却是滑润如水,半点迟滞也无,绷紧的肌
肉不断在雪白的大腿、浑圆的臀瓣、细长的小腿间乍现倏隐,强健的肌力与娇美
胴体竟是毫不扞格,交织成难以言喻的奇淫魅惑,犹如置身妖异缤纷的艳画,浓
厚色欲在两具汗湿的肉体间酝酿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明栈雪不只身体敏感,更极易出汗,发丝一绺绺地黏上酡红的面颊口唇,也
黏着湿漉漉的粉颈香肩,益发衬出肌肤雪白,如抹乳浆。

  她一轮猛摇下来,力道丝毫不减,反而越来越快。

  耿照正苦苦支撑,以免被摇得精关失守、一泄如注,但扭腰驰骋的明栈雪委
实太美,双乳抛跌如玉兔狂奔,尖挺的乳房高高弹起,又重重摔击在肋上,「啪
滋啪滋」的拍肉声中不断挤出汗珠,四散飞溅。

  她呜咽般的呻吟、娇媚的胴体与酡红的雪靥,简直充满了魔性,耿照只觉杵
中似有一条无穷无尽的丝线,不住飞快地从酸刺的马眼中「飕飕」抽出,线头脱
出肉缝的一瞬间,便时全身精元溃迸而出的致死之刻,无论如何都无法抵挡,最
后索性闭上双眼,认命似的享受着垂死前的无上欢愉——也不知过了多久,始终
没等到那音落弦崩的剎那,肉茎上掐挤套弄的快感依旧不减,然而在阻断视线之
后,似不再逼命似的鼓动精关。

  耿照抓着灵台一霎的清明,忽然明白过来,按明栈雪解说过的啸法功诀,牙
关一咬、绷紧耳膜,意存下丹田;耳中一窒,再不闻明栈雪娇腻的喘息。

  耳目闭绝,他的心神迅速沉淀,犹如坠入一团无边无际的黑暗。

  倏忽之间,琴魔所传授的那篇千字怪文浮上心头。思绪所及,耿照的意识慢
慢解离,无身可置、无所可之,无可名状……

  遁入虚静的耿照并不知道,自己刚跨过了一个艰难高槛,亦即道秘中所谓
「不即不离,勿忘勿助,万念俱泯,一灵独存」的入门境界。修道养气士称「正
念」、「炼心」、「意守」,赋名甚多,不一而足,所指却都是这一层最最关键
的、遁入虚静的根本功夫。

  寻常修道人以为「虚静」便是打坐冥思,「意守」便是想象气在体内运行,
第一步便练错了,后头便是照着不世出的金丹秘籍修练,也练不出结果。当武功
练到了某个层次,能摄心观想、不受外物所扰时,即便不通丹道,也能自行遁入
虚静,窥破玄机。

  故世间的绝顶高手中,不乏延年长生、华发复乌之人,纵使年事已高,血气
不如少年人畅旺,动手过招却丝毫不逊于青壮,便是因为勘破了这最关键的一步,
才能由武入道。

  跨骑在耿照的身上,明栈雪也正苦忍着身子里那股逼疯人似的快美,着力加
速驰骋,摇得香汗淋漓,云鬓散乱,难以自抑地娇唤起来;一睁开如丝媚眼,却
见耿照闭目不动,呼吸渐趋平稳,绷紧的大腿肌肉虽持续抽搐,不受控制地响应
着交媾的强烈快感,神色却宁定平和,不由得一凛:「他明明身无内功,怎……
怎地却通晓这」入虚静「的法门?」惊愕之余,差一点守不住心神,急迫间难以
停住规律摇动的大腿腰臀,被滚烫的巨龙贴肉一刨,险些尿出精来,死咬着一声
呜咽,揪着他的胸膛簌簌发抖,却不敢停下;勉力收摄绮念摇动一阵,才又渐渐
回复空明。

  她身子极是敏感,可说是媚骨天生,否则当夜耿照失去理智、贸然用强时,
她也不致湿得一塌糊涂,轻易就被占了身子。女子骨媚者,极不适合锻炼双修功
法,盖因元阴松嫩,花心易采,先天便吃了大亏,她为练碧火神功甘冒偌大的风
险,可说是吃尽了苦头。

  明栈雪与岳宸风俱是天资过人,又得《天罗经》、《火碧丹绝》两部奇书从
旁辅助,得以参透碧火神功的双修门径。

  无奈「入虚静」的功夫与聪明才智无关,只能心领神会而得,研习之初竟难
以寸进,差点送了性命;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这才天机顿悟、关窍大开,从
此跨越天堑,一日千里。

  与所有的道门内秘一样,「入虚静」亦是夺舍大法的入门基础。耿照于指剑
奇宫不传之秘中无意所得,却助他跨越了道门至宝碧火神功的修练藩篱,头一回
便进入了常人难得的虚静之境。

  他神宁体松,无所依凭,主心意识从混沌幽明之中缓缓浮起,再取回权百骸、
交五感的主导之时,感受已与前度截然不同;明栈雪湿润窄小的穴儿仍吸啜着滚
烫的怒龙,以骑马打浪似的韵律节奏宰制着两人的交合,但那股酸麻爽利的旋扭
紧迫却非掏空,更像是一种导引。

  耿照并未捧起美臀狂顶乱耸,依旧躺着不动,放任明栈雪恣意驰骋,但身体
各处筋肉已随着雪臀的旋扭剧摇相应而动,冲撞着、摸索着、尝试着、配合着,
要与她趋于一致,最终达到身心和谐的理想情境。

  此时「南之天间」若有不知情的第三人撞进,定会震慑于眼前所见:容颜绝
世的美丽女子全身汗湿赤裸,浓发飞散,支着雪白的娇躯像发情的母豹一般,在
男人身上忘情地摇动雪臀,艳丽的结实胴体因快感如潮,泛起一片片桃花般的淫
靡绯红。

  这般情景,光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便已销魂之至,但亲身承受女子蜜穴紧
束、滋滋套弄的幸运男子,却闭目不动,浑身轻轻抽搐,喉间滚动着呜呜低咆,
除了不住沁出黝黑肌肤的大片汗珠,便似睡着了一般;偶而大腿或腰臀会掠过一
抹肉眼不易察觉的颤动,就像有条小蛇自薄薄的皮肤下倏地扭身钻过,乍现倏隐,
一点也不引人注意——耿照并非不解风情,全无反应;相反的,在他平静的外表
下,四肢百骸里最不易支配、平日最不常使用,却又影响身体至深的所有微小肌
肉正剧烈运动着,血液大量涌入这些被忽略的角落,奔腾着贯通日常行、走、坐、
卧几乎用不到的筋脉穴位,撕咬、钻入、撑挤、鼓胀,收缩、累积着堆栈着,等
待着需要力量爆发的时刻……

  腹间似有团火焰隐隐成形,约莫便在下丹田之间,随着明栈雪的起伏摇晃不
停滚动。那样的感觉混沌不明,有时热源在腰肾之间,有时又从腹部上浮离体,
无法确定位置,甚至无法辨别是不是幻觉,只觉十分灼热。

  渐渐温热灼烫之感越滚越结实,仿佛火焰里结了心子,变成了一只柔韧又富
弹性的小皮球,一弹一滚的,被顶在硬胀的杵尖打转,随着明栈雪烈马似的坐落
耸起、坐落耸起……被压挤紧实,甚至能感觉团子被杵尖与花底上下一合,猛被
塞进明栈雪柔嫩的腔子深处,旋搅着其中满溢的温腻浆水,咬成凹陷的小钵状。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爱叫床、惯以剧喘发泄情欲的明栈雪绷紧身子,仰头大叫,尖挺的双乳向
上一抛,腰腿俱软,「噗滋!」一坐到底,窄润的膣腔几被巨阳贯穿,强大的撞
击力道挟着无数气泡沫子,把花径里的汁水挤了出来,浓白清浆混作一片,稀里
呼噜地流满了耿照的胯间。

  肉茎剧烈一束,他不由自主弹坐起来,顺势将仰倒的玉人抱了满怀,两人交
合的姿势由女上男下的「兔吮毫」,一变成为贴面而坐的「鹤交颈」,正合了〈
通明转化篇〉里的截气法门。

  明栈雪本想等身上的快感稍退再引导他就位,孰料这少年天资过人,第一时
间便自行迎合上来,而此际正是收效最好的绝佳时刻,不用花时间循循诱导,连
一丝精元也不逸失浪费,心中窃喜:「我没看错,他……果然是最好的元阳鼎炉!」
尖细的下颔偎在他颈窝里,咬牙轻喘:「使……使」转化诀「,啊、啊,快……
快!」

  碧火神功非是邪道采补之术,一人无法完功,须得双方功行合一,同时发动,
方能吸收精胎的先天之元。

  耿照虽也舒畅至极,但比起欲死欲仙、浑身酥软的明栈雪,情况却不知好上
多少倍。两人一精熟一专注,功法几乎同时发动,配合得妙到巅毫。

  化字诀一经发动,顶在杵尖花心处的那枚火球突然裂开,热气丝丝迸散,与
其说是「钻」入四肢百骸,倒不如说是融融渗入,才刚经过剧烈运动的肌肉筋脉
仿佛浸入一团温水之中,温热舒泰的奇妙感觉以两人交合处为中心,次第向全身
各处扩散。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浑身上下无不舒畅,所有毛孔似
乎都变得更纤细灵敏,一点也没有交合后精疲力竭的感觉,被箍在温湿肉穴里的
杵茎依旧坚硬无比,似比交欢前更勃挺有力。

  他张开眼睛,见明栈雪正睁着一双妙目,笑吟吟地凝望自己,彤红未褪的雪
白娇靥汗津津的,紊乱的发丝被汗水黏在口唇边,虽是风狂雨骤后的凄媚模样,
却无一丝狼狈娇疲,肌肤隐隐焕发乳质辉晕,流光莹然;自识得她以来,当以此
刻最为美丽。

  耿照看得怦然心痛,怒龙又更胀大些个,一跳一跳的火劲逼人。

  明栈雪猝不及防,挺着柳腰娇呜一声,红着脸啐道:「坏……坏东西!」咬
着唇狠狠瞪他一眼,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幽怨羞意。

  耿照搂着她,抚摸她光滑湿润的赤裸美背,皱着眉头露出一丝茫然迷惑,片
刻才道:「这……便是碧火神功的双修法么?怎么我……没……」摇了摇头,似
觉此问荒诞,难以出口。

  明栈雪把脸藏在他的颈畔,也环着他结实的背肌,闭目轻笑:「你想说的是」
怎么我没出精「,是吗?男女之精,所结的是肉胎,是真正的胎儿,肉胎固然也
有先天胎息,但汲取不易,百中只能汲取一二。因此采补之术只是末流,功法稍
一不纯,弊病丛生,万万比不上道门正宗的双修法。」

  耿照喃喃道:「采补……也与肉胎有关么?」

  明栈雪笑道:「男女交合同登极乐,阴阳相济,便生元胎。但元胎是」气
「之至纯,没有形体,须得男女两精媾合,才能化生胎儿。采补便是应用这个道
理,盗取元胎已成、肉胎未生时,所产生的先天滋补之气。」

  男女之精结成肉胎,男阴女阳却结成元胎。

  女子修练采补之术,必须让男子在体内射出精水,而男子采补则多寻黄花闺
女。这是由于处女未曾有孕,初次高潮之时生命自求延续,释放的女阴最为浓厚;
等到女子多行房事,身体便视交媾为常态,所出或不如第一次那样精纯。

  耿照明白过来,忍不住微笑:「我以为男女双修,都要射……出来才算了事。」

  明栈雪笑道:「都知道你海量汪涵、腹容甚深,一逮到机会,便拿出来说嘴。」

  耿照见不到她的神情,嗅到她如兰香息喷在颈窝里,湿湿热热的又有些酥痒,
声音却有一丝狡黠,想起晨间「你每回都让女子流出许多」的对话,不禁大窘,
隐约有股挑逗似的心痒,欲火渐渐复燃。

  明栈雪这口舌之快逞得不久,「噫」的一声抱着他的颈子簌簌发抖,原来是
花径里的粗硬巨物竟又涨大了些许,已紧凑得不能再紧的小穴儿硬生生受了,连
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装下的,只觉那阳物贴肉已极,仿佛连伞状的肉菇、杵身
上暴起的青筋等都能清晰感受,大小形状,绉折突起,无不历历。

  耿照轻轻抚摩着她的臀股,虽然雪肌柔嫩、肤触细滑,但那浑圆美好的的形
状却是由一团团的结实肌肉所组成,硬挺而极富弹性;她稍稍使力,即使是身不
由己的抽搐痉挛,浑圆的臀瓣一紧,中央便陷下小小一凹,腰上股间的肌肉纠束
成团,变成圆中带角的奇妙形状。

  他用手指感受着她身体的美妙变化,抚得明栈雪轻轻发颤,宛若受伤的兔子,
鼻端轻促着愉悦而又柔弱无助的娇娇哼响。真奇妙啊!耿照心中忍不住想,如此
强悍的肌肉以及如此敏感的身体,怎能同在一名女子身上?

  「你这样的身子……很辛苦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但不知怎地明栈雪却听得明白,闭目微笑。

  「是啊,所以我很讨厌男人,讨厌……同男人欢好。若不是为了碧火神功,
我绝不让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再碰一碰我!」

  明明是狠烈烈的绝决话语,被她喘息似的说得娇软无力,宛若欢好时的垂死
呻吟一般,耿照非但不觉情冷,除了一丝莫名的怜惜之外,反而更加欲火高涨,
缓缓摇动臀股,极轻、极慢,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黑夜之中,那平静起伏的海
面。

  他心中还有一丝疑虑。

  「若我射了出来……」他用鼻尖磨蹭着她的颈背,试图从娇嫩的颈肌里刨出
发根细柔的苜蓿香。「是不是就不好了?对修练碧火神功,会有什么影响么?」

  明栈雪缩着颈子咯咯轻笑,不知是被呵痒了还是觉得有趣,喘息片刻,突然
微向后仰,一只修长藕臂探入股间,冷不防地捉住耿照的阴囊。

  「男人一出精,便是消耗。」要害失陷,他「唔」的一声呲牙咧嘴,露出痛
苦之色。明栈雪却咯咯直笑,杏眼滴溜溜地一转,满脸都是促狭:「射得点滴不
剩,把这儿都掏瘪了,折你几年阳寿!臭男人!」

  她定定地望着他,容色娇艳欲滴。

  「你……又想要了,是不是?」

  耿照点了点头。明栈雪轻叹一声,拉过榻席上狼籍一团的乌黑尼衣,从内袋
里取出那只掐金小盒,捏起那枚暗红色的赤火丹喂入他口中,自己也服了另一枚
碧琉烧炼似的青璃丹。

  二度合修,明栈雪已毋须以女上男下的「兔吮毫」姿势,扮演引导他周身和
谐、遁入虚静的角色,两人保持贴面相拥、跨腿跪坐的「鹤交颈」之姿,明栈雪
持续摇动雪臀,耿照向上挺耸,很快便双双进入虚静之境。

  激烈却富含韵律的交媾持续了半个时辰,在青璃赤火丹的药效催动之下,两
人以交合处为中心,沸滚的火丹于其中翻腾鼓胀,在攀上巅峰的一瞬间,极精极
纯的元胎之气才被二人分别吸收。

  这次行功的时间比前一次更长,但耿照通体舒畅,丝毫不觉疲累;睁开眼睛,
才发现全身毛孔大开,将两人裹入一团蒸腾的薄薄雾丝,房内飘散着清香药气,
犹如仙境。

  「明姑娘……」甫一开口,唇上忽觉一阵温腻,明栈雪伸指止住了他的话语,
搂着他的脖子躺了下来,两条修长白皙的无瑕玉腿缠着他的腰,轻声道:「练这
碧火功对身子大是有益,越练精神越好,你我若不出……出了来,折腾一日一夜
也不会想歇息。过犹不及,一样是不好。我们现下不练啦,不许你再运用心诀遁
入虚静,要痛痛快快的射……射出来,今晚……才能好好休息。」

  她闭着眼睛说,面上羞意宛然,说不出的动人。

  耿照再也控制不住,正要大耸大弄时,明栈雪突然睁开眼睛,露出狡黠的妩
媚笑容,抱着他的颈子轻轻一吻,看似曲意迎合,却是乘势凑近耳畔:「我们有
言在先,须坦白合作,我也不来骗你。你出精后,我可要拿来采补,莫要浪费啦。」

  欲火熊熊,哪里还管这些?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她两膝压在乳上,压得她
两腿仰天大开,胯间的结实腿筋绷得紧紧的,雪白的腿心里隆起一只肉贝似的肥
美外阴,早已是汁水淋漓,厚藻似的小阴唇一颤一颤地开歙,小嘴似的吐着湿热
温息。

  耿照扶着肉茎一底,钝尖剥开绉折丰富的肉唇,「噗!」一声狠狠贯入,直
没至底!他端着明栈雪的身子奋力抽插,将雪臀抬离榻面,风风火火地一阵狠犁,
插得一抹荔浆似的透明浓汁淌下外阴,淌过菊门,流下股沟。

  明栈雪的泌润丰富,淫水的量既多又清澈,气味浓郁如熟透微腐的厚肉兰叶,
淫靡催情,但无论怎么用力抽插,总不会摩擦成不透明的乳浆状,而是像勾了薄
芡的新鲜荔浆。

  耿照欲火腾腾,连把玩她那双绝顶美乳的时间也没有,一径闭眼狠插,除了
她急遽的喘息声外,最大的刺激便是逐渐弥漫开来的兰麝气味,还有下体处越来
越湿、仿佛在水里插穴似的奇异感觉,不觉一凛:「她……怎地这么多水?」

  天外忽然飞来一个念头,他将明栈雪的双脚一推,整个人往下滑,双掌牢牢
压着她的腿根,张口去舔蜜缝。明栈雪身子一僵,本来死活不肯喊叫、只低吟喘
息的矜持陡地抛到了九霄云外,两条翘高的美脚打摆子似的大颤起来,失声浪叫:
「别……不要、不要……哈、哈、啊啊啊啊啊——好……好酸!不……不要舔那
儿……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用双手拇指翻开鼓鼓的的肥美外阴,以舌尖剥开绉褶腻滑的酥润嫩脂,抵
住一枚幼儿指头般、又翘又韧的小小蒂儿打圈,原本汩汩涌出蜜缝的清浆越来越
多,便似注水一般;忽然一蓬强而有力的水注从蒂儿下激射而出,味道却清洌而
无异嗅,喷得他一头一脸都是,竟是明栈雪泄了身子,尿出精来。

  耿照起身将她压住,滴着一脸的清浆淫水,再度挥戈长驱,满满占有了她。

  明栈雪身子敏感,高潮尚未消退,陡被怒龙贯穿,兀自痉挛的花径加倍紧缩;
耿照握着她那双尖挺美乳,重重捣了几十下,这才痛痛快快地射了出来。

  明栈雪与他四唇相吮,身子却痉挛如岸上之鱼,蛇腰挺拱一阵,被蜂拥灌入
的滚热浓精烫坏了,颤着又大丢了一回,美得魂飞天外,什么采补功法都来不及
运使,全成了口舌之快。

  她动弹不得,耿照喘息着拔出来,又腥又热的浓浆从狼籍的蜜缝里淌了一席,
流个不停,弄脏了她雪嫩的大腿臀股。他用食中二指沾了些许,拉开一条晶莹液
丝,笑着逗她:「你看,这回你也流了不少。」

  「坏……坏蛋!」明栈雪又羞又气,又是好笑,瞇着如丝媚眼,絮絮娇喘着:
「跟……跟你说着玩儿呢,鸡肠小肚的……小男人!」耿照笑了笑也不接口。

  她玩心大起,随手往他腿间一捋,忍不住瞪大眼睛,失声惊呼:「你……是
还没消软,还是又……又想要了?」

  耿照一把将她翻了过来,摆成了翘臀趴俯的狗爬式,一对尖翘挺拔的浑圆美
乳压在榻席上,犹如两团发醒了的膨大雪面。明栈雪双膝着地,两条修长玉腿微
微内八,踮着脚尖的模样分外无助。

  他紧箍着玉人沉落的水蛇腰,龙首剥开蜜穴肉褶抵住,俯身贴她颈背,低声
道:「我再射给你一些,让你好好补一补身子。这回,你可别又美慌啦!」浑厚
的嗓音轻振着她微带透明的薄薄耳廓,热气一烘,明栈雪只觉浑身酥麻,敏感的
花底竟隐隐漏出浆来——(我……是怎么啦?竟……竟输给了这个小男人!)

  「好……好大!」她还来不及想清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一物已悍然排闼而入,
巨大的口径落差仿佛要将她紧致细滑的身子分剖开来,裹着花浆徐徐刨刮着她最
娇嫩的花径深处,好满,好胀……

  「轻、轻些……呀,好……好刮人!啊啊啊啊……」

                ◇◇◇

  耿照再醒来时,屋外已融入一片灰紫浓翳之中。

  「南之天间」里的烛子将至尽头,铜盘堆满蜡泪,白日里尚觉明亮的光照,
谁知入夜后竟是这般幽微,仿佛只是避居静室一角的萤火虫。

  他连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睁眼却见兰衣披在身上,褪下的棉裤迭成了
整整齐齐的一方,与两只蒲团垒作枕头,置于头颈之下,自是明栈雪所为。

  而她已穿戴整齐,依旧裸着一双修长玉足,盘腿坐在离烛光最远的角落,手
捏法诀,似是在调息吐纳;面上光晕莹然,仍是这间千年木室里最美丽动人的一
景,衬与浓发缁衣,竟似莲花座上的菩萨天女,不只美艳,更有圣洁之感。

  耿照神智清醒,慢慢回想起适才的荒唐:他一共在她的身子里射了四次,两
人足足做满了两个时辰,才将他浑身鼓胀的精力发泄一空。

  明栈雪到底丢了几次,只怕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回都是来得又快又猛,
根本不及采补;总算最后一次耿照不如前度威猛,她运起「汲」字诀死命的吸,
终于将耿照采得点滴不剩,倦极睡倒。而她略作收拾后,便一直用功调息运化至
今。

  榻席上东一块汗渍,西一片淫浆,还有头几回明栈雪的身子不堪快美,来不
及运功采补,让他灌了满腔精华,流淌在席上一小洼、一小洼的。密闭的空气中
混杂了这些淫艳的异味,不断提醒着耿照,自己曾与她度过什么的欢愉时光……

  如果能够,他希望这个女人不要是明栈雪。除了她,谁都可以——耿照摇了
摇头,试图驱散脑海里的杂识。穿戴整齐,也学着明栈雪盘膝坐下,按她所授的
心诀吐纳调息。

  丹田中隐约有股热流,以虚静法门入定后,他想象热气循筋脉运行,果然心
思所至,那道细细的热流便到哪里,所经穴位无不一跳,肌肉中仿佛汲饱了鲜血、
蓄势待发,却又不是拉满弓弦不得不发的紧绷,而是很松、很舒泰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内力!)

  他意守心念,导引内息走遍十二正经,回忆施展功诀时那些陌生隐微、平日
不常使用的肌肉,一一复习明栈雪所授的穴位心法。但内息走到奇经八脉时,却
无法一气贯通,须各自独立而行,远比想象中更花时间;用功完一遍,已是半个
时辰后的事。

  耿照收功睁眼,通体如浸温泉,却见明栈雪笑吟吟的坐在身前,赞许道:
「你天资极好,用功又勤,进境之快,说不定还远超过了我原本所想。但要记住」
欲速则不达「,功诀再妙禀赋再好,也不能练过了头。今天不许再练啦。」

  耿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索性点了点头,也不接口。

  明栈雪似未留意,笑道:「我出去找点吃的,你可别乱跑。」

  耿照忽道:「明姑娘,还是我去罢。」直想逃离这个充满合欢艳嗅的淫靡之
地,抢先站起身来。

  明栈雪抬望了他一眼,一瞬间似乎明白了许多事,慢条斯理地拂着裙膝,淡
然说道:「你会轻功么?」虽是含笑凝眸,口气却不似先前那般亲昵娇憨,两人
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了开来,仿佛隔着一片看不见的水晶帘幕。

  耿照被问得语塞,一时难以还口。

  「我会轻功,我去找吃的。你莫乱跑,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不惜杀光全寺
僧俗人等,也要保住我的合伙之人。」说着盈盈起身,踮着步子长腿交错,敏捷
而优雅地走到门边,临去之前回头一笑,月光穿透门缝映上如玉雪靥,只有「冷
艳」二字可堪形容。

  「遇到危险时,松胯沉腰,自足底涌泉穴发劲,便能上梁。这是轻功之根本,
你好生参详。」门扉轻晃,咿呀一声重又闭起时,人已消失不见。

  房里没了明栈雪,耿照却不如想象中自在,她离开时的神情、话语犹在心头,
耿照才发现自己竟有些许失落,甚至有几分懊恼。

  他在房中等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屋外一阵脚步细碎,警醒地站起身来吹灭残
烛,无声地贴着壁影最幽暗处,一动也不动,这才微感诧异:「我记得这屋壁隔
音效果极佳,日间显义等每次进出时,总是一掩门扉便内外隔绝……奇怪!怎么
现在我却能听见屋外的动静?」殊不知他耳目本较常人灵敏,吸取先天元胎之气
后,内力从「无」到「有」,其中差别岂可以道里计?

  屋外廊间似有许多人往来奔走,他侧耳倾听,总觉人人落脚之时,一足的步
子都比另一足稍重,纵使不知有多少人接连跑过,他却听得清清楚楚,无一例外,
转念立时醒悟:「是了,他们手里提着东西!」

  忽听脚步声停在「南之天间」前,耿照不及细想,松胯沉腰、足底发劲,运
气往上一跃,便这么轻轻巧巧跃上了横梁,还差点收势不住,一头撞上房顶。还
来不惊喜赞叹,房门「碰!」一声撞了开来,几名和尚提着齐眉棍冲进房内,探
头四望。

  外头有人叫道:「有没有?有没有?」房中一人回头应道:「也不在这里!」

  耿照越听外头那人的声音越觉耳熟,陡然想起:「是显义的徒弟恒如!」只
见几人又提棍奔出,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至,屋外炬焰燎天,似都聚集到了转经
堂的廊下广场。

  他冒险踩着横梁走到屋前,就着最近的阑额缝隙凑眼一瞧,广场上黑压压的
聚集了几十名和尚,人人手提棍棒,似都是身穿木兰僧衣的正传弟子,无一名是
剃头伪装的执役假僧。

  恒如背对着他,站在阶台上居高临下,大声道:「各位师兄弟!你们可能已
经知道了,那飞贼害死了庆如师弟,下手极是毒辣,我们今夜一定要将这厮逮住,
免再牵连无辜!」众人纷纷附和。

  耿照悚然一惊:「糟糕,庆如的尸体被发现了!」忽听一名弟子大声道:
「恒如师兄怎知是外贼?说不定是那些个募来的贱役所为。」恒如冷笑:「我早
已料到,这几日都是点齐了人头之后,拿铁链死锁了役所门窗,没有我脖子上的
钥匙,哪个还能进出!」

  众人皆道:「恒如师兄高见!如此说来,定是外贼啦!」

  恒如大声道:「外围警铃触动,我已派人沿着院墙搜索,贼人插翅难飞。我
等从寺中逐院搜查,来个内外夹攻,今夜教他来得去不得!」将弟子们编成数队,
分路而出,片刻火炬焰影便散得干干净净,转经堂外又是一片夜幕低垂;风中偶
有几声鸱枭乱啼,除此之外,连一点声息也无。

  明栈雪的推断极为精准,转经堂果然是莲觉寺中最僻静的角落之一,周遭别
无其他建筑,除非法性院首座吩咐,否则无论僧俗都没有靠近此地的理由,不像
山下的阿净院一般,即使院落无人居住,还是要点上满院莲灯,明如白昼。

  耿照担心明栈雪的安危,本想出去寻找,但转念便知恒如口中所谓的「飞贼」
决计不是明栈雪:飞贼扰寺一事已发生了好一阵子,起码不是昨天露的征兆,而
他与明栈雪却是昨夜才至,此其一也;再者,若是明栈雪暴露行藏,以她的武功
和习惯,是谁发现谁就被灭口,绝无侥幸,更不可能引发如许骚动。

  看来只是庆如的尸体凑巧被发现,那飞贼平白背了黑锅,罪状再添一条。

  ——那么莲儿呢?她的尸首又到哪里去了?

  他正踞在梁上反复思索,忽见廊前黑影一闪,一抹模糊的人形轮廓欺了过来,
却不是女子身形,比之于适才站在广场上的弟子们,那人的身量也高了将近一个
头。耿照于黑暗中凝聚目力,见那人鬼鬼祟祟摸上经堂,咿呀一声推开门扇,无
声无息地窜入了上之天间。

  (他……就是那名飞贼么?)

  耿照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一时好奇心起,返身钻入心柱,却听「上之天间」
的门扉又「咿呀」地小声闭起,投在壁上的烛焰微光里已无人影晃摇,「东之天
间」的门旋即被推开;要不多时,黑衣人果然又来到了「南之天间」里。

  从横梁下望,那人身形果然高大,身披黑氅,以黑巾蒙住头面,却依稀能见
得光溜溜的头形。房内残烛已熄,门窗又是紧紧闭起,所幸耿照双眼已熟悉黑暗,
再加上新近练出的碧火功内息,凝目细看,赫然发现黑衣人脚上趿着一双僧人穿
的丝履,黑氅下露出小半截的红黄袈裟,耿照心中暗忖:「看来恒如全然猜错了。
这人不仅不是外贼,还是掩人耳目的内贼!」

  黑衣人在房中随意翻找,有几分漫无目的的感觉,「南之天间」只有一张方
几、几只蒲团,一眼便能看完。

  黑暗中传来几声窸窣,似是黑衣人皱鼻闻嗅,房中那股混合了精液、汗水与
淫汁的奇特气味还未完全散去,耿照正暗叫不好,他又逐个拿起蒲团翻来覆去的
检查,除了触手微湿,还留有些许淫水汗渍之外,自是全无异状。

  黑衣人轻哼一声,推开门缝眺望一会儿,敏捷地闪出房去。

  耿照犹豫了一瞬,咬牙从梁上滑了下来,也跟着推门而出。

  法性院里与日间所见已全然不同。没了日光焰炬,满院之松突然变得高大阴
森,荫遮极密;若是夜里头一次来此,在任两座建筑遥遥相对的距离之间,肯定
会以为是误闯了什么山野荒林,何时从树影里跳出一头豺狼也不奇怪。

  耿照虽然没练过什么轻功,但他身手本就远较常人敏捷,在林野间夺路奔逃
时,还曾与岳宸风这等超卓高手相持一阵,但黑衣人的身法诡异,一眨眼便不见
踪迹,耿照只能运起新得的碧火功先天内劲,将五感知觉扩张到最大,于风过叶
摇之中辨别出与衣裳摩擦、脚踏松针的微妙不同,眼中虽不见实影,却一路追到
了一幢灯火通明的精舍之前。

  这精舍恐怕是整座法性院中最明亮之处,黑衣人一到了光下,身形反而变得
清晰起来。

  耿照躲在树丛里,见那人一溜烟地绕到了精舍之后,传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喀
搭声响,似是推开窗格一类。正犹豫着要不要追上去,却见恒如率着几名弟子,
匆匆奔至精舍前,隔着门牖躬身:「启禀师父,弟子是恒如。」虽放开了嗓子,
神态却十分恭谨。

  耿照心中一凛:「这是显义的住处!」见恒如连唤了几声,屋内却悄无动静,
手心里不禁捏了把汗:「他现在冲了进去,便与」飞贼「面对面啦!奇怪……难
道显义并不在屋里,还是已为那人所害?」

  正转着心思,忽听屋里传来一把低沉的粗哑嗓音:「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听来的确是显义的声音,只是有些模糊黏滞、中气不足,仿佛是刚刚睡醒。恒如
越喊越觉不对,本已想推门进去,此时赶紧将手掌缩了回来,垂首道:「弟……
弟子打扰,请师父恕罪。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又传出显义的声音:「你有什么禀报?」口气里似有一
丝不耐。恒如心知来得不巧,小心道:「弟子已加派人手四处巡逻,务必擒住那
飞贼,请师父安心歇息。弟……弟子告退。」显义「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恒如自讨没趣,领着弟子们匆匆离开,炬焰下只见他面色青白,似是懊恼不
已;众人前脚才刚踏出院门,屋后又是「喀搭」一响,一抹鬼影似的黑衣人形从
精舍的另一头滑了开去,一溜烟窜入树丛里。

  耿照见四下无人,赶紧贴着墙角追过去,心中思量:「此人若非善于模仿显
义的声音语调,便是显义本人!」

  黑衣人搜查转经堂的顺序,恰是日间显义分几拨招待访客的安排。招待浦商
自然是公开的行程,但贿赂迟凤钧、密会雷门鹤等却是私下所为,负责抬来金子
的恒如等或许知道「上之天间」里的事,却不知后来显义与雷门鹤在「南之天间」
密会;同样的道理,负责安排酒菜的人,也许在「东之天间」与「南之天间」都
送了菜肴,却不会知道在「上之天间」里的事。

  况且,以显义与雷门鹤之间的关系,说不定「南之天间」里的饮食是他自己
另行张罗的,以免被人发现他与雷门鹤会后有会。这也正说明了为何屋里的酒菜
无人前来收拾——因为除了显义,根本无人知晓此事。

  他只消在翌日,派个不相干的弟子去收拾碗盘即可。谁也不知他是前一天在
此,密晤了一位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神秘宾客。

  ——这个黑衣人,极有可能便是显义本人!

  这样一来,就全说得通了。他故意触碰警钟,把弟子们引出法性院,回头去
搜查转经堂,看看白日里来过的那些人,是否曾经留下过什么……耿照反复推敲,
又觉此说未免一厢情愿,黑衣人在转经堂待不到一刻钟,以显义的身分,想独自
在转经堂之内待个一时三刻,犯不着掀起这样的骚动。

  耿照突然停下脚步。

  风里,已经没有衣服摩擦或踏碎枯叶的声响,黑衣人的形迹就这么不见了。

  耿照发现自己置身在一座古老的书院之前,同样是石砌高台,同样是原木所
造,这幢阁子却与转经堂不同,岁月施加在它身上的痕迹,已超过千年不朽的金
丝楠所能承受,无可自制地现出了龙钟老态。

  连院前的青石砖也远较他处古老,接缝中填满了松叶尘沙,仿佛是一道道鱼
尾皱纹。阁子的大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三千娑婆」的旧额匾,书院四周的
松树植得特别紧密,环着最外围的青石砖种了好几重,树影交错地掩去了书院楼
阁的轮廓。

  若非耿照摒除视线,只凭耳力追踪,很可能会以为是一片接山松林,根本走
不到这里。

  ——这样,就说得通了。

  黑衣人制造混乱,真正的目标是这座古老的书院,转经堂之行不过是顺便而
已。

  风里再度传出了踏碎松针的细微轻响。

  耿照听音辨位,不由得心口一缩,额间沁出冷汗;霍然转身,赫见黑衣人站
在自己身后一丈处,双脚并立,戴着黑色手套的双手垂落,露出覆面黑巾的双眼
如狼一般绽放冷冽精芒,似还有一丝掩不住的残忍笑意。

  (糟……糟糕!)

  要逃已经来不及了。黑衣人右手平伸,掌心向上,由胸前滑到了身侧,向他
做了个「请」的动作,覆面巾上似乎挤出一抹微笑的唇形,优雅而缓慢的姿态在
月下说不出的诡异,犹如一只活了过来的傀儡偶人。

  耿照脑中一片混乱,还没回神,鬼影却一晃即至——黑衣人双手屈作兽爪,
「唰!」一声撕裂了他胸口衣衫,带血的指尖随意一甩,右手五指已扣住他的咽
喉!

  第三十七折娑婆三千,子夜邪眼

  经过五里坡的惨烈一役,耿照也算是被勒脖子的大行家了,危急之间全身鼓
劲,丹田里的碧火功内力虽称不上「浑厚」,却是世间武人毕生苦练也未必能得
之精纯,先天元劲还先于意念之前,倏地由颈间透出。

  黑衣人指劲如刀,本拟五爪一收,便能将这小和尚的脑袋齐颈割下,谁知手
掌一触喉头,小和尚的颈间肌肉竟晃颤起来,仿佛每束肌肉都成了一条条又滑又
韧、带着黏滑汁液的老鱼皮,既像固体又似液体,形质变换之间,一股绵密的无
形气劲鼓荡而出,爪势顿时一滞。

  电光石火之间,耿照左臂上格、仰头缩腹,硬生生摆脱了断颈之厄,却觉周
身尚有余裕,「啪!」脚跟一踏,劲力上涌,右臂如弹弓一般抡扫而出,黑衣人
「咦」的一声缩胸避过,回爪扣住了耿照的腕子一拖,左手五指再取他颈项!

  耿照被顺势一扯,倒像自己把脖子凑上爪尖,重心既失,只能束手待毙,但
不知怎地胸中犹有一口气在,仍是觉得余势不尽。

  黑衣人左手一叉,猛将耿照叉得脚跟离地,身子轻飘飘向后一倒,却比黑衣
人左臂尽伸的距离要再飘出寸许;黑衣人身子微拧,左臂暴长一寸,但体势已变,
这一爪纵然还是碰到了耿照的咽喉,却无一束断铁的杀伤力。

  耿照双脚落地,「碰!」向前跨了一步,左臂格开指爪,呼的一声,又是右
拳正宫击出!

  这回轮到黑衣人体势用尽,却无碧火真气连绵不绝的奇效,忙回爪护着胸口
膻中要穴:「啪」的一声拳掌相交,黑衣人顺势飘退,如鬼影般无声落在一丈开
外,直似纸鹞落地,连烟尘都不掀半点。

  耿照却觉全身气血一晃,胸口烦恶,忙运起明栈雪传授的调息之法,片刻才
将气息稳住,碧火真气流转全身,严阵以待。

  黑衣人双手抱胸,打量着他的架势,冷哼一声:「铁线拳?你不要命了么?」

  他语声低沉沙哑,其实不易辨别,只能说他的声音与显义是同一类人,都如
铁沙磨地,但耿照若故意吼破了嗓子,再压低声音说话,听来相差不多,无法做
为辨别的依据。

  如果观察显义的时间再长一点,或可从口吻语气来判断,但眼前耿照却缺乏
对照的样本。反过来想,若黑衣人不是显义,那么他也需要更多的口吻映象,来
比对出寺里谁才是这个蒙面夜行的鬼祟之人。

  「你是什么人?」

  耿照决定边引他说话,边寻找脱身之机——从黑衣人鬼魅般的身法看来,
「转头就跑」绝不是好办法。更何况,他裸出的胸膛上还有五条血淋淋的凄厉爪
痕,血渍一路淌过腰腹,染得腰带上一片湿濡。他不敢想象背对此人的后果。

  「黑……黑夜擅闯本寺法性院重地,你……你想干什么?」

  若恒如亲眼看到这一幕,想必会感动得要死。在禁地独对这样一名鬼影似的
恐怖刺客,莲觉寺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能如此正气凛然、认真负责,死到临头还不
忘维护寺中威严的小和尚。

  黑衣人低头看着右手,森寒的眸里掠过一抹残忍笑意,戴着黑丝指套的五只
指爪沾黏稠的液体,耿照光是随意一瞥,都觉胸口一阵热辣辣的痛。「你挺眼生
哪。是广如的弟子,还是妙如的?」

  这口气听来,又像是显义说的了。

  但耿照根本不知广如、妙如是谁,甚至不确定真有这两个人,还是黑衣人随
口试探,灵机一动,故意露出害怕的神色,颤声道:「你……你跑不掉啦,恒如
师叔带了人,不多时便要找到这儿。你……你害了庆如师叔,定要拿你去见官。」

  黑衣人兀自看着沾血的指爪,半晌都不说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有人来。

  耿照正觉不对,却听他嘿嘿两声,低笑如鸱枭一般,抬起一双异光闪烁的眸
子。

  他的瞳仁是妖艳的鲜黄色……一瞬间,耿照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又
觉是碧磷磷的深浓绿色,总之不是正常的眸子,心头微寒。却听黑衣人道:「莲
觉寺拿了人,决计不会去见官。而会使铁线拳的,多半是中兴军之后,破落军户
哪供得起子弟出家?你小子不错,差一点就骗到我了。」

  (这口气……和显义好像。)

  笑的声音也是。虽说如此,耿照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黑衣人冷笑:「你,便是那名飞贼么?」见耿照闭口不语,自顾自道:「喊
得出恒如与庆如,想来也在寺里潜伏许久。有没有兴趣,做一笔买卖?」

  他伸出那只沾了耿照鲜血的食指,朝他身后一比。

  「这阁子里,有一样我要的东西。你替我找了来。」

  「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去找?」耿照忍不住开口。

  黑衣人绿瞳一闪,似又绽出黄光来。耿照几乎可以想象他咧嘴一笑的模样,
血一般的口中露出白森森的犬牙。「里头有机关呀!会死人的。」

  耿照本想发问,一瞬间忽然明白黑衣人的意思。拒绝了这个交易,耿照当场
便血溅五步;要死在利爪抑或是机关下,现在就必须做出决定。

  「我若死在阁里,你要的东西便拿不到了。」

  「我会教你进入阁子的方法,起码在你拿到东西之前,不会这么简单送了你
的小命。」黑衣人的锐眼中似又掠过一抹残忍笑意。

  耿照心知自己与对方的实力差距,除非明栈雪就在附近,那也得撑到她赶至
现场才行;反过来想,黑衣人若真要杀他,却不必搞出忒多花样,节外生枝。思
量之间,答案已呼之欲出。

  「你要找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

  若非形势险峻,耿照差点晕过去。「不……不知道?」

  「可能是一部经书,可能一轴画卷,也可能是一张零碎的纸头,或者是刻有
字迹的牌匾。」黑衣人冷道:「重点是,我在找的东西上头,可能会有」叶「、」
日「、」声「、」莲「、」八「、」闻「这六个字。只要出现这些字的物事,你
通通都拿出来给我。」

  这座书院虽不甚大,但好歹也有两层阁楼,里头不知能放多少东西。所有的
东西都要翻上一遍,还要一一核对是否有那些字头,便是翻上一夜也翻不完。

  黑衣人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嘿嘿笑道:「今夜翻不完,咱们明夜继续,若明
夜还找不到,后天继续。总有一天,能把阁子都翻上几翻。」耿照心想:「他以
死要挟,却有把握让我每夜都前来此地,莫非……他的指爪里藏有什么毒物?」
心念一动,本能地按了按胸口伤处,痛得皱起眉头。

  他先前闪躲及时,那五道爪痕入肉不深,并未伤及筋骨,说话之间血流已止。
黑衣人见状,嘿嘿笑道:「我爪中无毒,阁子里却是其毒无比。你一进去便即中
毒,就算我不唤你,你夜夜都会想来。」

  耿照脑海中闪过明栈雪赤裸的诱人胴体,不觉面颊发热,暗骂自己:「都什
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听出黑衣人的讥嘲,冷道:「反正我若死在里头,你
什么都别想拿到。」

  黑衣人道:「这阁子的一楼全是机关,你若睁开眼睛,不但将受机关迷惑,
绝对无法抵达二楼,更会受机关所害,毁了你的双眼。须闭着眼睛,按照我教你
的口诀来做,上了二楼之后才能睁开。」顿了一顿,森然道:「你若不听,我的
双眼便是榜样!」

  他眼中交错闪烁着碧绿与鲜黄的异光,便似妖怪一般。

  耿照悚然一惊,心想:「白天并未细看显义的双眼,说不定……说不定这毛
病是到了夜里才犯的?」他听说世上有种夜盲之症,患者白天看得见东西,入夜
之后却会变成瞎子,便是点上灯烛也不能视物;黑衣人的害症,抑或与此相类。

  如此一来,显义夜里闭门不出、不见弟子,似乎也说得通了。任何人一见这
双怪眼,决计不能视若无睹,「法性院首座入魔」的消息一传将开来,莲觉寺住
持的宝座从此与显义无缘。

  况且,他要找的东西也有蹊跷。

  叶、日、声、莲、八、闻……这六字在脑海里随意排列,耿照没花什么力气,
便得到了「日莲」、「声闻」、「八叶」三组词汇,正是他白天在迟凤钧与显义
的密谈中听熟了的——大日莲宗正是小乘中的声闻乘一支,而莲宗遗留在东海的
八脉,人称「八叶」!

  (他果然就是显义!)

  虽拒绝了迟凤钧的提议,但为了住持大位,显义终究还是来此发掘莲宗八叶
的讯息。迟凤钧提起时他之所以如此冷漠,或许是因为曾在阁子里吃过大亏,从
此留下一双「入夜魔眼」的残酷害症,故觉不堪回首。

  耿照心中已有八九成的把握,但未揭开面巾之前,对他来说都不算尘埃落定。

  黑衣人拾起一根松枝,在青砖上画了个方格权充阁子,标明窗门楼梯各处位
置,一边传授口诀:「开门揖盗一线走,进五退六似尺蠖,存身何须蛰龙蛇?七
星踏遍建金瓯;日行天中阳火至,周流六虚纳中宫,变通莫大乎四时,朔旦为复
引黄钟……」

  口诀一共三十二句,前十六句是进去,后十六句则是出来,用的却多半是金
丹功诀,把方位、数字、高低等,故意用晦涩的丹道术语掩盖起来。

  这长诗在旁人听来有若天书,但耿照才得明栈雪讲授,更以极其香艳的法子
身体力行,消化一遍,犹如用功读完书的学生,突然遇到一份量身订做的卷子,
每道试题简直就是为了让你把脑袋里的答案填进去似的,不假思索,一挥而就。
往往黑衣人一句说完,还未讲解,他目光已移往地面上潦草绘制的简图,方位丝
毫无错,仿佛未卜先知。

  黑衣人念完口诀,冷冷斜睨:「你倒是精通道秘,是谁的弟子?」冷不防探
爪而出,「唰!」朝他臂上抓落!

  这一下快如闪电,耿照原该躲不过,但黑衣人方才动念,耿照便觉一阵森冷,
寒毛悚立,脑筋还没转过来,身体已做好闪躲的准备,自是碧火功的先天胎息所
致。

  黑衣人只用三成功力,但一抓落空,只扯下一只袖管,也不禁「咦」的一声,
蛇一般的橘黄眸中闪过一抹妖异的磷碧。

  耿照向后一跃,随手摆开铁线拳的架势,怒道:「喂!有你这么做买卖的么?
不想合作就算啦,划下道儿来,咱们分个高低。出手暗算人的是什么东西?」

  他说话总是一本正经,便在流影城与长孙斗口,也多半是长孙扮参军他扮苍
鹘,只有瞪眼搭腔的份。为符合「飞贼」的身分,只好一改平日习惯,尽量说得
「匪气」些;脑中模拟的不是别人,正是腥膻不忌的江湖模范浪子胡大爷。

  黑衣人扔掉袖布,冷笑:「阁子里的机关,比这个还要厉害百十倍。你若连
这爪都避不过,横竖也是个死,不如让老子一爪毙了干净。」目中似蕴着邪邪一
笑,嘿嘿道:「你站在阁子前,先闭眼再开门;门扇一开,须按口诀行事,到走
完阶台才能睁眼。出阁时先喊一声,同样是出来之后关妥门户,才能打开眼睛。」

  耿照深吸一口气,依言走到阁子门前,闭上眼睛,故意粗着嗓子大喊:「你
可别又出手偷袭,小爷跟你没完。」黑衣人冷哼一声,并未接口,声音比方才更
加遥远,足见他畏惧阁中机关,早已避了开来。

  耿照心中估量着逃命的可行性,略一迟疑,碧火真气忽生感应,颈背上吹来
一阵腥热喷息,一只利爪从身后轻轻握住他的颈子,黑衣人低哑的语声震动耳廓:
「你若想乘机逃跑,又或揣了东西便想一走了之,捏断你的颈子便只需要这点时
间。」

  耿照浑身汗毛竖起,勉力一笑:「呸!小爷说一是一,又不是你。」心中叹
了口气,忖道:「耿照啊耿照,如果门一开便是万箭穿心,也只能说是命。」伸
手推开阁门,踏了进去,反手又将门扉闭起,连半点多余的动作也不敢有。

  但阁中并没有万箭穿心。

  静谧的屋里有种陈旧的气味,像在阳光下曝晒许久的檀木之类,静静散发着
浓郁而干燥的香气。耿照原以为阁中应该灰尘极重,即使是十方转经堂那从未有
人去过的心柱梁间压成了厚厚云母状的尘毯,嗅来仍带有浓重的土味。

  这里却没有类似的味道。檀木的气息干燥而清爽,并不刺鼻。

  机关轴心中的铁件一定会有的油味,屋里也完全闻不到。但这也许是因为许
久无人触动的缘故,耿照想。他默背着口诀,按照诗句中所隐藏的指示迈步、转
身,低头爬行……闭着眼睛让时间变得相对漫长,缓慢复杂的动作也比想象中吃
力。

  耿照手扶栏杆,滴着汗水弯腰走上十级阶台,伸手往上一顶,推开两扇外翻
的暗门,终于可以直立起来,走完剩下的五阶;转身、蹲下,摸索着暗门上嵌入
的凹槽暗扣,将暗门重新关起来——「好了!」

  他睁开眼睛,并没有想象中从四面八方射出的怪异光芒袭击双眼;待眼中旋
闪的亮点消失,瞳仁渐渐熟悉了黑暗,耿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没有任何隔间的
广大空间里,仿佛连呼吸都有回音。

  这里的空气虽然与楼下同样干燥,却有一股独特的蠹腐之气。这样的气味耿
照十分熟悉,流影城中举凡账房、藏书室、挽香斋……所有堆放大量文书的地方,
都会弥漫着类似的味道。

  取出黑衣人交给他的竹管火绒吹亮,耿照点着了角落里的莲灯,莲花形的精
瓷灯盅里还有小半碗的清澈灯油,油面上连一只蚊蝇的尸体也不见,与在阿净院
中所见相同。

  耿照回过头去,不觉睁大了眼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阁楼顶上都是书。以支撑横梁的间架柱子为轴线,这二楼放满了书架,
一排又一排的,整整齐齐陈列,书架上堆满一卷卷的书与轴幅,耿照随手抽了一
本翻阅,果然是佛经。

  而阁楼的四面墙却未设置书架,而是围起一圈雅致的围栏,由上往下看来,
整个平面就像是一个「回」字,四面的围栏里设有三级高台,每一级都整齐排设
着木雕的千手观音,每尊约莫半人高,比例无不相同,但姿态神情却没有一尊是
一样的;当莲灯被点亮时,置身其中,仿佛被数百尊千手观音居高临下包围着。

  耿照想起门楣上悬挂的「三千娑婆」古匾。阁中观音虽无三千之数,但普照
众生的胸怀已不言而喻,众观音眉眼垂落,法相庄严,等高齐列的雄伟壮观,令
人油然生畏。

  书架的两侧多挂画轴,图中绘着各式罗汉,随手一算也有三、四十帧。

  耿照不懂布局笔法,见画中罗汉或坐或卧、抬手跨腿,模样栩栩如生,还能
清楚辨出降龙、伏虎等罗汉,在他看来自然是画得极好的;所幸画中并无落款,
也无题跋之类,否则要一张一张去找「日莲」、「声闻」、「八叶」等字样,也
是一件苦差。

  美中不足的是:偌大的阁子里只有四盏瓷灯,四角各一盏,就算全点起来,
也只看得见观音群像在幽微昏暗的焰影中摇晃,瓷盅里的半盏清油也不知能燃多
久,耿照索性吹灭了三盏,只留最靠近暗门的一处,从第一座书架的最上层搬下
一迭书,盘腿坐在莲灯前翻阅。

  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大致把第一座书架上的书翻完,拣出三本题记上有相符
字样的经书,其他都归还原位。即使耿照对大日莲宗或日莲八叶院一无所知,也
知道这三本都是极其普通的佛经,其中决计不会有什么秘密讯息,黑衣人怕是打
错了算盘。

  (但……他为何如此肯定,我今夜以后还会想再回到这里?)

  他将书籍放回书架,突然发现乌檀制的书架上刻满了细小的花纹,仔细一端
详,似乎是某种文字,却是一字也不识。翻过手掌,惊见掌中也印满了类似的凸
纹,想起适才翻书无聊,一手撑在木地板上,赶紧趴下身去凝眸细看,果然地板
上也刻着极细极小的怪异文字,梁柱、柜板,就连观音身面……到处都是,简直
就像符咒一般。

  还有更惊人的发现。

  书架、木柜、围栏等,甚至是观音莲座与背轮上的铜件,乍看色泽与一般黄
铜无异,但以利器轻轻一刮,登时便留下一条锐利而明显的刮痕,其中闪动着耀
眼的澄黄辉芒——(是……是黄金!)

  在这个宽广的房间里,所有的木制品都被刻上不知来路的怪异文字;而所有
的铜件,却都是黄金所制!

  「难怪……难怪他这么有把握!」

  若耿照真是「飞贼」,此地便活脱脱是一座宝库,光是要把所有的黄金镶件
剥取下来,恐怕就需要好几晚的工夫才能完成。就算黑衣人不说,夜行取财的飞
贼又岂能不要?

  耿照从书架的屉柜中找到一柄铜匕,握柄制成莲座三钴杵的式样,十分别致。
他小心从书架底部削了薄薄一片木皮下来,藏在鞋中;犹豫片刻,随手拿块布巾
把铜匕包好,收入绑腿中,抓紧时间继续翻书。

                ◇◇◇

  再回到转经堂时,天已蒙蒙亮着,法性院外已隐约有执役僧在走动。

  耿照轻轻推开「南之天间」的门,闪身而入,明栈雪从梁间一跃而下,沉着
俏脸道:「你上哪儿去了?再晚些回来,我便要大开杀戒……咦,怎么受伤啦?
躺下!」拿过蒲团迭高,小心扶着他躺下来。

  耿照鼻青脸肿的,浑身筋骨酸痛,胸膛上的爪痕本已结痂,此际又迸裂开来,
汩汩溢出鲜血。明栈雪早已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裳,虽仍是乌黑尼衣,尺寸却明显
合身许多,内襟里还露出白色的棉制单衣,脚上也套着一双雪白的罗袜。

  她撕下裙里的单衣下摆,先浸了盆中清水抹净伤口,再拿干净的棉巾吸干血
水,处理金创的手法甚是娴熟。

  耿照疲累已极,一身僧衣濡满汗血污渍,被扯得破破烂烂的,头脸手脚也沾
满泥巴,是咬牙硬拖着伤体蹭回来的,再无余力,只得乖乖躺着任她摆布。明栈
雪离开片刻,回来时不但带了金创药、跌打酒,干净的棉布和一套全新的僧衣,
还打了两盆清水。

  「你真是厉害。」耿照强睁着浮肿的左眼皮,破碎的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痛楚
的微笑:「简直……简直跟八爪章鱼没两样。那水……是用头顶回来的么?」

  明栈雪噗哧一笑,再也板不起脸儿,顿如冰消瓦解、春风拂过,仿佛整间房
里都亮了起来。

  她笑了一阵,又忍不住蹙眉摇头,轻声叹息:「我不过才离开一会儿,你便
给人打成了这样。你们男人啊,个个都好勇斗狠,打架之前,怎不先秤秤自己的
斤两?」轻轻撕开他左边袖管,赫见肘关节瘀肿如球,肌肤都胀成了青紫色;给
风轻轻一吹,耿照便疼得皱起眉头。

  「那人卸了你的关节?」明栈雪以指尖轻搭着检查,见他露出痛苦之色,俏
脸微寒,似是既生气又心疼,不觉动了一丝杀机。

  耿照心中微感异样,上半夜的不欢而散仿佛早被遗忘,两人之间又回到了相
拥交颈时的亲昵,咬牙强笑:「又接上了。不过是想让我吃点零碎苦头,要真打
残了我,那人只怕还舍不得。」

  明栈雪瞪他一眼:「逞强!」检视过的确没伤到骨骼,放心下来,轻叹了一
声,拿起跌打酒替他擦抹化瘀。耿照痛得呲牙咧嘴,她倒是咯咯直笑,两人谁也
没再提那段不愉快的对话,好像从来就不曾发生过。

  耿照在娑婆阁里待到下半夜,查完三座书架,眼见灯油将尽,拿了几本经书
权作交代,为防黑衣人起疑,还特地撬下几枚金钮、金环揣在腰带里,又闭着眼
睛打开暗门,按照后十六句诗里的口诀走出阁子,关上门扉。

  才一睁眼,还来不及说话,一记沉重有力的膝锤便将他撞得离地而起,旋又
回过一脚勾他侧腰,耿照眼前一黑,整个人飞下阶台。

  黑衣人边笑着,边狠狠痛殴他一顿。耿照这一生还没有被人这样打过:拳头、
膝盖、手肘……黑衣人用锻炼到不逊于铜锤铁瓜的可怕凶器,无情地痛打着他全
身上下最柔软脆弱的部位。

  那人似乎精通刑求,深谙如何制造人体痛苦的最大极限,而又不伤及筋骨,
到后来耿照只能以双手保护头部,像一团烂泥般在地上翻滚弹动,从喉管中不受
控制地压挤而出的惨叫哀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叫得活像个娘儿们,小瘪三。」黑衣人静静地评论,边踹着他弯如熟虾
的身体:「快别丢人啦,像条汉子勇敢些。」

  「你为……什……我……拿了……」耿照颤着手从怀里摸出几本经书,抱着
头、侧着身子高高举起,试图阻止他暴虐而疯狂的踢打。黑衣人果然停了下来,
手把手的握着那几本经书,笑声听来十分亲切。

  「我就知道你办得到,做得好哇!」

  「那你……为……为什么要打……」

  耿照费尽千辛万苦,才能从溢满鼻腔喉内的鲜血中发出声音,让它听起来像
有意义。黑衣人完全了解他的痛苦,也明白他想要表达的,而且还有问必答: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谁才是这里的主宰。你的命,你的疼痛恐惧,你可怜的、
小小的哀求……通通都归我管。」

  他笑着说:「没有我点头,你会一直痛下去,还会越来越痛,痛到你撕心裂
肺,每回你以为到了尽头,我都能再打破疼痛的极限,让你讶异于原来世上竟然
有这样的痛楚。除非我准了你;要不,你连死都不能。」

  「啪嚓!」一声,他卸脱了耿照的左肘关节,以最疼痛的方法。

  黑衣人足足凌虐了将尽半个时辰,用重手法卸开他左肩、左肘、左腕,以及
左手小指的两处指节,然后再一节一节装回去——重新装上关节的疼痛,有时还
在卸下关节之上。即使耿照的身体较常人强健许多,更有碧火真气保护要害,那
样的疼痛也使他濒临崩溃,几乎支持不住。

  他开始相信,黑衣人这么做是正确的。

  世上,再也没有比痛苦更有效的控制手段了。

  经过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他觉得无论是谁,第二天晚上同样会乖乖回到阁
前等待,绝对不会逃走;极度的恐惧会使人放弃希望,放弃抵抗,只想依从单一
纯粹的命令,远比黄金或毒药的控制更为彻底。

  耿照在残酷的疼痛折磨中保护精神的方法,就是使用「入虚静」的法门,将
意识抽离肉体之外。他一度觉得自己似正居高临下,看着黑衣人恣意刑求地上那
团蜷起痉挛的瘫软肉球,一点都不觉得那就是自己……

  最后,黑衣人把他拖到松林里弃置,连他藏在腰带里、已被踢得扭曲变形的
金件也搜刮一空,笑得扬长而去。

  「明日子时,我在阁子前等你!」恐怖的笑声令人浑身战栗,宛如恶魔。耿
照不知昏迷了多久,才慢慢醒转,拖着伤疲之躯挣扎而回,所幸从娑婆阁到转经
堂沿途皆僻,并未被他人撞见。

  他将阁楼中所见,以及对黑衣人就是显义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了明栈雪。

  「显义必然会武,但我不觉得他武功很高。」

  明栈雪将他褪得一丝不挂,用湿布擦洗全身,替胸前的伤口裹好金创药后,
再于瘀青处点上跌打酒,细细搓揉。她手掌幼嫩细滑,肤触本就极佳,按摩之中
又运上了碧火功劲,耿照只觉玉手所到之处无不舒适温暖,似乎平白挨上这一顿,
也不算太过冤枉。

  明栈雪却没理会他这层心思,专心替他按摩着,一边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
沉吟道:「除非他修为远胜过我,那么以我的眼力,或许便看不透他的深浅。这
可能性不高,依我看,他的武功至多与雷门鹤在伯仲间,我不会接连走眼,一口
气看错了两个人。」隔了一会儿,轻笑道:「明晚我同你一块儿去。将他抓了起
来,让你吊着毒打一顿消气。」

  耿照摇了摇头。

  「你一出手,这条线索便断啦。那娑婆阁的神秘机关、黑衣人的真实身分,
他的目的为何,还有莲觉寺与日莲八叶院的牵连……你不觉得,这里到处都藏着
秘密?」目光往几上一瞥,从书架上削下来的秘文薄木还搁在那里。黑衣人搜身
之时,并未搜到他鞋里。

  「那上面的文字——我觉得它像是某种文字——你见过么?」

  明栈雪随手拿来端详着,轻轻摇头。「没见过,奇怪得很。」

  「那黑衣人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若杀了他,我们仅有的线索就断了,便
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耿照移开目光,枕着蒲团望着房顶,像是在对自己说。
「明晚,我自己去。若明晚解不开这些谜团,后天晚上我还会去,一直到我觉得
可以了为止。」

  说这话时,他的身体正簌簌发抖着。明栈雪轻抚着他结实身躯上的惨烈瘀青,
明白他何以这般坚持——那是因为恐惧。

  黑衣人的恐怖手段,像蛊毒一样侵蚀着少年的神经,逃避只会留下永难磨灭
的巨大创口,一生都再也无法痊愈;除了面对、并将其打败,没有其他的办法。
现在的耿照非常害怕,或许他的人生至今,从未如此刻般觉得自己弱小不堪,连
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他曾面对过像岳宸风那样强大而恐怖的对手,挫败并不
能毁灭他的自我认同,但黑衣人却是玩弄、摧毁人心的好手,他控制痛苦的手段
与武功高低无关,而是关乎人性。

  惨遭凌虐、难以想象的疼痛等,从今夜开始,将成为耿照的永恒之梦,每一
晚都会令他从恶寐中惊起,冷汗直流,彷徨无措,直到他可以正眼相对,视之如
常为止。

  ——如果当年,她也有这样面对巨大创伤的勇气,愿意承认自己的弱小与不
堪,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明栈雪轻摇螓首,仿佛要驱散某个不切实际的荒诞念头,对耿照笑道:「好
罢。但我们现下是合伙关系,你若有个什么万一,世上哪来第二副青璃赤火丹?
我要跟去瞧瞧,那厮若起了杀心,算他倒了八辈子楣。」耿照也笑了。

  「不过,」片刻她低垂粉颈,轻声道:「依我看,就算明晚你去,他还要毒
打你一顿。这种以痛苦控制他人的手段就像放蛊喂毒一样,必须逐次增加剂量,
才能获致效果。你……还能受得住么?」

  耿照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微微颤抖着。他是身体先作反应之后,心中才涌起
害怕的感觉——意识到这点时,耿照不由得面色惨白。

  这只代表黑衣人的手段非常有效,若非耿照以「入虚静」的法门抽离意识,
抵抗崩溃,说不定现在已经丧失自我,成为任黑衣人予取予求、不需以锁炼缚之
也绝不敢逃跑的傀儡。

  「还好我们练了碧火神功。」他勉力止住颤抖,苍白一笑。「不止内力保护
了身体,入虚静的法门也可以暂时忘却疼痛。若非如此,说不定我早就疯了。」
他这才发现,一说到「我们」两个字时,心头竟有一股暖流淌过。他一点都不讨
厌这种感觉。

  明栈雪对着他顽皮一笑,两人显然都想到了同一处。

  她静静地跪坐在他身边,轻抚着他缠满白巾的胸膛,低声道:「不只如此,
碧火神功还能加速身体自我回复,锻炼你的身心内息,让你今天晚上再面对他时,
只会比昨晚更加强大,更不易击倒。」

  耿照会过意来,面红耳赤,喉头「骨碌」一声,浑身发热。

  「我……我今天这样,还能练碧火功么?」

  明栈雪含笑解开衣带,漆黑的丝绸尼衣与内里的雪白单衣自浑圆的肩头滑落,
里头一丝不挂,尖挺浑圆的雪白美乳骄傲地耸着,嫩红色的乳蒂早已高高翘起,
轻颤一如风中蓓蕾。

  她饱满的阴阜覆着一片细细的乌卷黑茸,支起的大腿不仅浑圆修长,更充满
紧致优美的肌肉线条。内外两件衣裳「唰!」滑落在榻上,现在她全身上下,只
剩下那双雪白的罗袜而已。

  「你忘啦?修练碧火神功,只有一个非如此不可的条件。」她握着他狰狞滚
烫的雄性象征,温柔地跨坐在他腰际,浑圆的雪臀高高翘起,手中细腻地抚着捋
着,仿佛怜惜他一身狼籍,满眼都是不舍。

  「现在,我满心里都只有你啦……你呢?」

                ◇◇◇

  再醒过来时,已是四个时辰以后的事。

  耿照精力充沛,全身真气流转,毫无窒碍,身上的青紫竟如明栈雪所说,痊
愈的速度令人不可思议;除了腹侧等少数较严重处,其余部位已大致化瘀,连胸
膛上的五爪伤痕都收了口子,痂皮脱落,露出淡淡的五条粉色疤痕。

  这固然是碧火神功的妙处,却也得益于青璃赤火丹的惊人药力甚多。

  用过午饭之后,明栈雪针对如何运动真力护体、化解内外冲击的法门,又特
别为耿照进行讲解,并亲自示范演练。「来!」她眨了眨眼睛,作势拉高袍袖,
将半截鹤颈似的雪白皓腕搁在几上,狡黠一笑:「咱们来扳扳腕子,比一比气力。」

  耿照凝着她修长滑润的腕臂线条,只觉美不可言,除了以指尖轻柔细抚、感
受雪肤上的娇匀酥颤之外,就连粗鲁地多碰一碰都是亵渎,更遑论蛮力相向。

  「明姑娘,我力气很大的。」他摇了摇头,露出微笑。「你武功虽然高,但
身子骨毕竟是女孩儿家,比这个不好。一个不小心,会弄伤你的。」

  明栈雪咬着唇,娇嫩的雪靥红彤彤的,神情既是狡狯,又似有些羞喜。

  「你舍不得了,是不是?」她瞟了他一眼,噗哧一笑。

  「傻小子!你若是扳倒了我,差不多能单挑岳宸风啦。只管使劲罢,本姑娘
若真是让你扳动了一丝半点,我」明栈雪「三字从此倒过来写!」

  「这个花红也不好。」耿照笑道:「你的名字就算倒了过来,还是挺好听的。」
明栈雪咯咯直笑。

  结果却大出耿照的意料。纵使他天生神力,但明栈雪纤细的腕子却像铜浇铁
铸一般,仿佛在几上生了根,任凭他扳得额际冒汗,最后用上了两只手,那只线
条柔媚的雪腻皓腕仍一动也不动。

  明栈雪指着他搁在几上的手肘。「喏,你这儿有块骨头,便是你支撑在几上
的支点,你摸摸是不是?」耿照依言而为,果然如此。

  她再拉着他的手,摸摸她的肘子。

  「但我这儿,却有两块骨头,再加上挪移而来的肌肉,肘上共有三处支点,
稳如鼎足。你所使的每分气力,都被我原原本本导至方几四脚,再均匀地送至地
面;就算你能把地面压出一个坑来,我的腕子仍是稳稳地立于几面,不是你气力
不够,而是它根本不会倒。」

  耿照仔细一瞧,果然她的手肘支撑处,正是整张方几的正中心。这一切早在
明栈雪的算计之中。

  「人体的肌肉、骨骼、筋脉,有很多是你一生中极少用到,甚至不会用到的,
但它们并非没有作用。而碧火神功能让你将全身每一束肌肉、骨骼都练到随心所
欲,能任意挪移,想怎么用便怎么用。」明栈雪正色道:「但要挪动哪一块骨头
才能不被敌人打倒,要运用哪一束肌肉才夺走敌人的支点重心,则属于武功招式
的范畴,碧火神功的心诀无法教会你这些。须得累积足够的临敌经验,扎扎实实
地与人交手过招,体会过够多的武功招式之后,碧火神功所赋予你的自在如意之
躯才能发挥最大功效。」

  「明姑娘的意思是……如果我懂得方法,他便卸不了我的关节要害?」

  「或在他动手之前,你自己先将关节卸了,随时能再接回来,伸缩张弛,如
意自在。等你全身的肌肉骨骼皆可任意挪移之时,他便想弄痛你,你也能将疼痛
处移动隐藏,让他流上半天的汗,全是白费功夫。」将擒拿手法的诀窍一一传授。

  「我本想指点你一路小擒拿手,但若习练不够纯熟,临敌时反是自误。」明
栈雪道:「你把关节拆卸的擒拿原理记熟,稍晚练功时多挪移相关的肌肉骨骼,
今晚便能派上用场。」

  傍晚两人提早用了些细点,稍事休息,又练起碧火神功的日课,练足一个对
时,耿照才痛痛快快地射给了她,两人同登极乐,快美无比,交颈相拥而眠;直
睡到了月上中宵,才精神饱满地起身整装,依约前往娑婆阁。

  他醒来时,明栈雪人已不见。

  耿照心中明白,若两人一起出发,不但容易被黑衣人发现自己埋伏了人手,
在内心之中更是摆脱不了对明栈雪的依赖,如此将永远无法克服对黑衣人的恐惧。
明栈雪刻意避不见面,便是考虑到了这一层。

  (其实……她对我还是挺好的。)

  耿照独自一人前往那隐藏在松林之中的神秘书院娑婆阁。

  黑衣人已非昨夜身披黑氅的打扮,而是刻意换了一身鱼皮密扣的黑衣劲装,
一见他来便「喀啦、喀啦」拗动手指关节,邪气的碧绿黄瞳露出一丝残忍笑意,
似是在唤醒他身心之上的恐怖记忆。

  「你来啦。」

  黑衣人嗓音嘶哑,风里只觉他的嘿嘿笑声直如鸱枭,令人不寒而栗。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在那双黄绿魔眼之前,他就像被毒蛇盯上的青
蛙一样。青蛙的速度、力量未必便输给了蛇,但那样的恐惧却是上天赋与,深深
印刻在心版上,无以抗之,故称「天敌」。

  「今……今儿的黄金……」他根本不必假装,一开口便不由自主战栗起来:
「须……须留给我。小……小爷不……不做赔……赔本的买卖。」

  黑衣人笑道:「这个自然。」侧身一让,做了个「请」的动作。

  耿照闭上眼睛打开大门,再度按前十六句诗的口诀来到阁楼上。

  昨夜点过的莲灯里尚有灯油,他又从第四座书架上搬来了经书,正想着要先
查经还是先四下探访一番,眼角忽然瞥见了一幅罗汉像。那并非是接邻的书架上
所悬挂,而是书架数组里的某一座,只是于他随意一站之处,刚好从书架与书架
的缝隙间看到了画。

  罗汉像似被其他书架的影子遮去下半部,因照明有限,幽暗中只见罗汉睁着
铜铃大眼,一指戟出,或许是灯焰晃动之故,竟觉这一指气势逼人,凝眸望去,
忽有股被指劲贯穿额头的错觉;那指风穿脑而过,直指身后的观音围栏,直没壁
中。

  耿照灵机一动:「莫非这是暗示?有什么线索……藏在壁中?」

  他兴奋转身,欲从前、中、后三排观音木像间,找出墙壁或阶台的异状,也
想过要跨进围栏或挪开木像。整座阁楼里,还有其他的罗汉像……每帧罗汉所指,
是不是藏有更多线索?

  这一夜,似乎特别漫长。

  直到寅时过后,他才按口诀走出了娑婆阁,模样看来极是疲倦。黑衣人照例
从门后忽施偷袭,又结结实实将他打了一顿,携出的六部经卷搜刮一空。

  耿照依明栈雪所传授的舒筋挪移法门而为,果然伤害大为减轻,不像昨夜那
样几度晕了又醒、醒了又晕,但依旧疼痛得紧;他运起遁入虚静的意守心诀,避
免精神在痛苦折磨中崩溃。

  不知是身心较前夜有飞越性的进步,还是黑衣人忽然珍惜起替自己搜索阁楼
的好帮手,耿照觉得刑求的时间过得特别快,而且距离原本预期的程度略有落差,
似乎再被打上半个时辰,又或落手重些亦不妨。

  黑衣人抓着他的右踝,一路拖行至松林里弃置,前脚才离开,耿照便一跃而
起,吐出口中血唾,运起碧火真气调匀气息,施展轻功回到了转经堂,房里却不
见有人。约过半个时辰,天已薄明之际,明栈雪才又翩然而回。

  「你跟踪他?」

  「不,是他跟踪你。」明栈雪笑道:「我花了点儿时间与他兜圈子,教他知
难而退。这人武功很高,决计不是泛泛之辈,他一决定抽身,连我都没来得及盯
住。你昨天没被他给折磨死,足见我真是教得好。」

  耿照忍不住笑了,片刻又微微皱眉。

  「如此一来,他若不再找我,只怕线索又要断了。」

  明栈雪摇头。

  「那也未必,他没见到我,不知我是什么来路。下边儿的王舍、阿净两院都
是外客,要混进寺里容易得很。那黑衣人若真是显义,也该先疑心院里的客人;
若不是显义,便应该开始怀疑他了。

  「至于他找不找你,就看他有多渴望阁子里的东西。」她笑吟吟的侧首:
「人真要贪图起来,刀里火里都肯去。你没听说过」饮鸩止渴「四字么?」

  「是了,阁子开关时,明姑娘也在现场?」

  「在,不过隔得挺远。那人武功很高,我不想冒险。」明栈雪道:「阁里黑
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我瞧不出有什么机关。不过那人没有骗你,在你开门之
前他便躲得远远的,不敢往阁中再看一眼,看来是顾忌不假。」

  「嗯。」

  耿照沉吟片刻,本想与她说件事,忽见她又换过一袭干净的尼衣,身上还有
洗浴过的淡淡皂香,发梢湿濡,整个人便像水做的一般玉雪可爱,诧异道:「明
姑娘,你方才洗过澡了?」

  明栈雪得意的说:「是呀,与那人兜了一阵,汗流浃背,便去阿净院洗了个
澡,找小尼姑的新衣裳穿。」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递来一个热腾腾的纸包:
「喏,莲觉寺香积厨的大馒头。你算是抢了第一笼的头香,连住持跟显义大和尚
都排在典卫耿大人之后,吃你捡剩的馒头。」

  耿照心中感动,拿起一个剥成两半,小心撕去底皮,将半个软绵绵的馒头心
子给了她。明栈雪双手接过,小口小口吃着,晕红的双颊活脱脱便是一朵沾着露
水的娇艳桃花,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转着,神情似笑非笑。

  房里的气氛有些尴尬,耿照只觉心尖儿慌慌的一吊,浑身都不自在,吃了两
口馒头,随口又找话聊。「……碧火神功当真厉害,我刚才便不觉怎么疼啦。晚
上再遇着他,说不定便像挠痒痒。」

  明栈雪摇了摇头,忽然严肃起来。

  「内功修练到了某个程度,便会遭遇瓶颈,这是以后天之力强渡先天之境,
必定会发生的情况,也就是俗称的」心魔「。心魔一起,轻则停滞不前,从此难
以寸进;重则走火入魔,内息岔走,甚至瘫痈丧命。

  「常人要练上三年五载,才初窥内息的门径,练足了十年功夫,方能有遭遇」
心魔「的资格。但碧火神功与其他门派的内功不同,进境极快,故心魔也来得特
别快,特别的凶险。如未妥善处理,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意思也就是说:要不了三年五载,碧火神功便会生出心魔?

  耿照闻言一凛,小心问道:「那……我的心魔什么时候会发生?」

  「一般来说,是第三天。」明栈雪望着他,一点都不像在说笑:「若我所料
无差,今晚,将是你修练碧火神功以来的首关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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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八折既成心魔,蛇穴曝踪

  耿照大惊:「我若生出心魔,会是……会是什么样子?」

  「心魔也者,便是」障「,不过就是关卡,跨过去便海阔天空,跨之不过,
自是弊病丛生。你若有十年内功的历练,一遇关隘,或也能够自行摸索,更上层
楼,古往今来那些出类拔萃的高手,都遭遇过这等难关,终成一身惊人艺业。

  「因碧火神功速成之故,你所知不足以应付内息迟滞、难以寸进的异象,如
一名婴儿突然长大,纵使五体俱足,也未必懂得如何行走坐卧,非因不能,而是
不知其所以也。」

  她顿了一顿,微笑道:「不必担心,一切有我在。」

  耿照思索片刻,又问:「明姑娘,碧火功进境神速,那岂不是很快又要遭遇
第二次、第三次的心魔障?」

  明栈雪美眸中掠过一丝赞许,曼声道:「不错。你学的是正宗心法,又得青
璃赤火丹之助,收效极快,三日之内便会遭遇首关心魔,五日后第二关,十日后
第三关,十五日后第四关……满三十日后,则有机会能突破第五关。

  「至此,碧火神功的初步功夫就算完成啦!此后便不倚靠双修,所练内力之
精之纯、进境之快,仍在各派内功之上。若能在三个月之内突破第六关,一年内
突破第七关,则根基堪抵内家正宗十年苦修,跻身江湖一流好手。」

  耿照听得矫舌不下,半晌才摇了摇头。

  「练一年、抵十年,若知世上有碧火神功一物,将令多少武人心酸哪!」

  「你真以为世上有这么便宜的事?碧火神功的心魔障,一关比一关凶险,这
点却也是各家内功所不及。」

  他忽起一念:「她这么急着找回阿傻合修,又搜罗玄水云华丹、青璃赤火丹
之类的辅助药物……莫非,也与心魔障有关?」虽说如此,终究没问出口,只觉
明栈雪语多保留,本想与她说的那事,一到口边又吞了回去。两人小憩片刻,养
足了精神,又开始碧火功的日课,直练了半个时辰后才收功调息。

  耿照练得精神奕奕,浑身无不舒畅,运使内力之际,也不觉有什么异样。忽
见明栈雪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只柳条编的小小箕畚,箕畚之中盛满了干透的松球果。
莲觉寺内外皆松,要搜集满满一畚想来也不困难。「我想吃松子,你剥点给我。」

  松子是秋冬盛产,这些松球又小又干,怕是埋在叶下雪里过了冬的,哪有什
么松子可吃?

  耿照拗不过她,拿起要剥,却被明栈雪取笑:「这要剥到什么时候?」玉笋
尖儿似的修长食指一戳,畚中那枚松球动都没动一下,「噗!」一声穿出一枚黑
豆似的小籽来。「运上内力,你也办得到。」

  耿照依言凝力,猛地一戳,松球同样是动也不动,坚硬的鳞片却「笃」的一
声被指尖贯穿。明栈雪笑得直打跌:「哎哟,大师这一路是佛门金刚指么?小女
子失敬失敬!」

  耿照胀红了脸,一连试了几次,指劲倒是越来越强,随意一戳便能串上一枚
松球果,连戳几下,却成一串冰糖葫芦。

  「你别用戳的。」明栈雪揉着肚子忍住笑,剔透的指尖轻轻点按在球鳞上,
悠然道:「想象内力聚在指尖,像筷子竹签一样越伸越长,抵住了里头的干松子。
等内力化成的筷子密密贴着松子,再无一丝空隙时,你再把筷子一送——」

  「噗!」一声,一枚干瘪黑籽迸出球鳞,仿佛真被一根看不见的筷子捅出。

  「你慢慢弄,我去打盆水来。」

  明栈雪打了清水回房梳洗,照例让他背转身去,不许窥看。

  这厢耿照倒是玩出了兴头,专心致志,逐渐抓到「筷子捅出松子」的诀窍—
—他内力远不及明栈雪深厚,没法以透劲打出松子,须借由往下一戳的力道,在
接触松球的瞬间凝住内力,想象它又在球鳞内聚集起来,化无形为有形,一举将
球鳞内的物事击出。

  他试了半个时辰,照这个法子,十次里倒有三四次能成功。

  明栈雪用沾湿的梳子梳头,笑吟吟的看他把满篓的球果穿得坑坑洞洞,玩了
好一会儿,才提议搬到下头的阿净院去。

  「这儿有黑衣人潜伏,突破心魔时若遭闯入,岂不糟糕?阿净院是女众的客
舍,不止杂役工避得远远的,寺内弟子也不多。」她顿了一顿,试图掩饰什么的
样子,更让耿照坚信接下来所说的才是真正的理由:「……况且,那里沐浴更衣
也方便多啦!院里的浴间隐密安全,不分日夜都有小尼姑烧热水备着,想什么时
候洗便什么时候洗。」

  这点倒是相当实际。修习碧火功的时间长,激烈的交欢之后,两人都需要清
洁身子,洗去狼籍的汗水、爱液等。

  明栈雪天性好洁,不惜跑到山下的阿净院沐浴,顺便摸一套全新的衣裳更换,
穿过的旧衣便扔在澡间的衣篓中。反正阿净院里多的是专责洗濯的假尼姑,平日
服侍那些个豪门贵妇惯了,两天下来居然无人察觉异状。

  但白天要神不知鬼不觉摸出法性院,再循着人来人往的松林山道下到阿净院
里洗澡,到底是麻烦了些。明栈雪只是告知耿照她的决定,可不是征询他的意见,
回头便弄来了两担柴捆、一根扁担,外带一顶宽沿笠帽给他。

  「出了法性院,你便扮作执役僧下山,我们在前夜的那间草料仓碰头。」

  「我要怎么出法性院?」耿照愁眉苦脸:「这里根本不许执役僧进来,怎能
有一名执役僧大剌剌地走出去?」

  「我有办法。」

  她狡黠一笑,推开门缝观视片刻,拉他走了出去。

  两人越走越远,直到一座佛堂前,远方忽有几名兰衣弟子行来,耿照心头微
惴,四周既无树丛可躲,要掉头回转经堂也来不及了,正待明栈雪施展什么锦囊
妙计,岂料她却跃上了墙头,丝履一沾山脊,如纸鸢般飘上佛堂金顶。

  耿照目瞪口呆。

  「施展轻功上来呀!」明栈雪双手圈口,压低嗓音叫唤:「快!」

  狗急跳墙,耿照拼命回忆昨日一跃上了横梁的景况,沉腰松胯,足底运劲一
跳,却连墙头也构不着,落地时差点跌跤,若非碧火功的先天胎息应运而生,自
然而然保持平衡,早已摔得四脚朝天。

  (糟……糟糕!)

  原来头顶与两肩,正是一跃而起的重心关键,斗笠柴捆不算重物,但只要压
对位置,一样能破坏上跃时的平衡。耿照这才明白中了明栈雪的计,正要除下累
赘,耳中忽钻入一丝细微清晰的声音:「墙边突然多出扁担斗笠,你猜人家会不
会往上瞧?」

  耿照莫可奈何,扛着扁担向上跳,半空中余势未尽,伸脚往墙面一蹬,又凭
空拔起数尺,便即跃上墙头。

  那院墙虽高,但不须抬头便能一览无遗,当然不是安全的藏身处。耿照扛着
柴沿屋脊快步疾走,踩着立山面飞跃而上,躲在檐间的明栈雪拉他一把,两人一
齐趴下。

  「瞧!」明栈雪洋洋得意,掩口轻笑:「你这不就学会了吗?」

  「做你徒弟,几条命都不够使。」耿照一脸倒霉,悻悻然道。

  诀窍一通,做起来更易精熟。他在屋脊上跑跑停停、窜高伏低,体会周身的
重心变化,不多时便来到了法性院最外围。

  正欲翻墙而过,墙下却正巧有名执役僧走过,他二人伏在交角等待,冷不防
明栈雪裙下飞起一只莲足,就这样把耿照给踢了下去,不偏不倚摔在那执役僧面
前。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居然还是执役僧先回过神,张口欲唤。

  耿照本要去捂他的嘴,忽听明栈雪叫道:「打松子!承泣、大包、极泉、曲
池、伏兔、梁丘!」耿照不假思索,右手食指点出,依着她的喊叫一声一指,由
上而下,连点了足太阴、足阳明、手少阴等三条筋脉共六处穴道。

  那执役僧哼都不哼,仰头倒地抽搐,片刻便蜷了起来,动也不动。

  耿照以为打死了人,赶紧蹲下观视,见他呼吸如常,才放下心来。

  明栈雪越下墙头,笑道:「打六中三,也算不错了。承泣、大包两穴落手太
重,倒像打了他两拳似的;梁丘穴却太轻了些,只比搔痒好一点儿。」

  「这便是点穴?」耿照呆望着右手食指,喃喃自语。

  「人身共有三十六处大穴,十二处死穴。不往这些地方招呼,便是点穴;专
拣这些地方下手的,就是杀人。」语声方落,人已无踪。抬头只见一阵林风刮过,
云山寂寂,摇落遍地松针。

  「做中学,最有效。别忘啦,咱们草料仓见!」

                ◇◇◇

  阿净院的客舍分有级别,有庑廊上并排的单间客房,开门步入廊间,便能与
邻房寒暄;也有将一厢辟作客居,廊里几间房彼此相通,或以门屏槅扇相隔,方
便夜里主仆分室,又能随时照应。

  此外还有成排的独栋精舍,舍前均有一片小小前庭,植着几株庭树,十分雅
致。最顶级的也有四进大院,那些达官巨富的妻妾来莲觉寺,都住这等别院,才
能安置得了随行的众多婢仆。

  明栈雪当然不会挑这么显眼的地方藏身,选在离草料仓不远的廊舍,捡了个
干净房间,寺中弟子来阿净院时皆假道于此,就算耿照穿着木兰僧衣进出也不奇
怪。

  「我们就这么光明正大地住在这里,真的没问题么?」

  耿照环视屋内简单雅致的摆设,午后阳光从窗格撒落一角,光线中连一丝浮
尘也无,斜架着如玉柱般剔莹莹的一束。

  她眨眨眼睛,带着一脸狡黠笑意。

  「我乃堂堂谷城大营参军曹文秀之妻,以纹银五十两供养比丘,来寺里替亡
故的公公婆婆诵经祈福,也是扎扎实实添了香油的,谁能拿我怎地?」

  邻近越城浦的谷城县设有谷城大营,是镇东将军府在东海中部的重要基地。
耿照皱眉道:「曹文秀是谁?」明栈雪一本正经地回答:「已故的曹公之子。他
过世三年啦,讳名便只一个英字。」

  「这个曹英又是谁?」耿照益发听得一头雾水。

  「我也不认识。」明栈雪耸了耸肩,一派天真烂漫:「谷城大营驻军数万,
怕没有几十、几百位参军罢?说不定便有个叫曹文秀的,死去的爹爹刚好也叫曹
英。」

  「谷城县的媳妇里,你算是很敢说的了,钦敬钦敬。」

  原来她夜里摸进主事房,在香客簿上添了一笔,这房登时有主。反正院里人
来人去,每天都有香客寄宿,管事的僧尼数人,谁知哪一条是何人所记?

  明栈雪心思机敏,香油的数目、挑选的房间,连捏造的假名都不显眼,簿中
相类俯拾皆是,毫不起眼。果然到了下午未、申之交,真有小尼姑来敲门添茶水,
殷勤询问所需。

  明栈雪戴了面纱,故意穿上一件臃肿不堪的袄子遮掩身段,叨絮一阵,不紧
不慢地打发了去。

  小尼姑离去时满脸无聊,往后几天多半是虚应故事,能不来就不来。耿照从
藏身的壁橱中出来,由衷佩服道:「明姑娘,你明明是个言谈有趣的人,也难为
你能把话说得这么无聊。」

  明栈雪笑道:「我的看家本领还没使出来呢!怕你在柜里打起鼾来,小尼姑
闹个没完。」两人相视而笑。

  她轻搭他脉门,耿照察觉她渡入的些许内息,体内的碧火功感应气机,也随
之波动,与前两天相比并无异状。「怎么,时候还没到么?」

  「也可能是风雨前的宁静。」似觉说重了些,明栈雪安抚似的摇了摇头,温
婉一笑:「你在房里别乱跑,我寻个隐密处,专心为你运功。娑婆阁那儿就别去
啦,我料那人明儿一样等你。」

  「这里不行么?」耿照以为她挑选这个房间,就是为了突破心魔之用。

  明栈雪摇头。

  「心魔障是关卡,是内力已至阶段波峰、亟欲突破,但骨骼筋络却未必能赶
上变化,因而产生的瓶颈障碍。常人有三年五载,甚至十数年的光阴,让身体内
息相互适应,但你却是以日、以月来计;对身体来说,这几乎是筋骨巨变。」

  她犹豫了一下,续道:「我并不想让你担心。以我的修为,助你打通首关并
非难事,但决计不能被外人打扰,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如无黑衣人的威胁,转经堂的中央心柱原是十分理想的所在。但凌晨一场追
逐较劲,明栈雪不得不重新评估这名潜在对手的实力,决定不冒任何风险,以求
全功。

  而耿照心中,始终存有一丝疑问。

  「搬来阿净院,便能不受那人威胁么?」

  「他伤你至残,却又不得不与你合作,可见对娑婆阁的执着之深。你我对那
人来说,就像眼皮子下飞舞的蝇虫,一近了身,那是不打不快、必欲除之,却不
会舍下一顿饭追出几重院落,只为打一只恼人的虫子。」明栈雪笑道:「我们离
开,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你的角色,并不是无可取代。」

  「有个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问呀,有什么关系?」明栈雪坏坏一笑:「我不想说的,自然不告诉你。
你爱怎么问就怎么问。」

  「那我问啦。」话虽如此,耿照仍是小心措辞:「当年你和岳宸风的首关心
魔,是怎生突破的?」

  明栈雪柳眉一挑,不怀好意的笑容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你该不会在吃醋罢?」一拍他脑袋,咯咯直笑:「鸡肠小肚!你比曹参军
家里那口子,还像谷城县的媳妇儿。」蛇腰一拧,无声无息穿出窗格,终究还是
没回答他的问题。

  耿照怔怔坐在床沿,心想:「我只是想多了解一些,怎是喝岳宸风的醋?」
荒谬之余,心里却不知怎地有些刺,仿佛她的话打开了一扇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的
暗门,其中有些东西他并非真的不在意。

  他褪下执役僧的衣裤,换上簇新的木兰僧衣——其实,明栈雪才真个是纵横
寺内无人可挡的女飞贼,耿照打心里如是想——对着铜镜整理一番,除了眼窝嘴
角还有些肿,看来便是一名规规矩矩的小和尚。

  门还虚掩着,窗外忽响起一把斯文的女声:「小师父,能麻烦你帮个忙么?」

  耿照微凛:「这声音好熟。」装作打扫收拾的模样,迭声道:「来了来了。」
一开房门,心差点从口里蹦出来。

  门前立着一名苗条修长的黄衫女郎,年纪与他相彷,生得一张雪白端丽的瓜
子脸蛋,细绉围领、长裙曳地,却是五帝窟黄岛之主何君盼。

  (她……怎么会在此?冷北海、曹无断等,是不是也都来了?)

  耿照第一个念头就是甩上房门、破瓦而出,见何君盼睁着明眸,神情略显拘
谨,似乎还有些不好意思,却不像上门拿人的模样,心念一动,恍然大悟:「是
了,她并未认出是我。」

  事实上,当夜渡头的情况混乱,耿照等三人又是一身血污,何君盼唯一的印
象便是老胡那讨厌至极的轻浮笑脸,没能看清耿照的长相,更遑论他经过剃头变
装后,已与渡头那名亡命少年判若两人。

  「阿弥陀佛,女施主有何见教?」

  何君盼轻道:「我想到王舍院去,可否请小师父带路?」耿照见过她一掌打
得老胡鲜血狂喷,没把握能取胜,又不能推说不知,只得硬着头皮回答:「请施
主随小僧前往。」当先走上回廊,领着她朝王舍院行去。

  何君盼在背后唤道:「小师父请稍候。」耿照停下脚步,不敢回头,心中隐
觉不祥。她似觉在公众场合放声说话甚为无礼,提着裙摆走下廊阶,向着中庭的
大石轻声道:「找到人带路啦,咱们瞧瞧薛公公去。」

  一把清脆甜润的嗓音冷道:「你事事都听漱玉节的忒无主见,方才她让你乖
乖待着,怎地你偏不听?」

  声音的主人耿照也很熟悉,正是在五里铺中差点要他性命的红衣少妇符赤锦!

                ◇◇◇

  当夜耿照、老胡分路而逃,五帝窟众人的船只被策影所毁,黑夜中难觅渡江
的工具,而薛百螣又引动体内雷丹,不支倒地,渡口顿时乱成一团。

  埋伏对岸的漱玉节与鬼先生道中一晤,放走了胡彦之,随后率领所部渡江,
这才收拾起局面。她在听取杜平川的报告之后,派出贴身的黑衣护卫「潜行都」
搜寻耿照的踪影,余人在渡口附近苦等了两天两夜,始终不见岳宸风回转,这才
前来莲觉寺落脚。

  听符、何二姝对话,似乎只有她二人住在阿净院里,其余人等都在王舍院。

  耿照不知有帝窟宗主「剑脊乌梢」漱玉节这号人物,自也不知她手段厉害,
一出手便将老胡与策影双双撂倒。

  在他看来,「奎蛇」冷北海已是十分棘手的人物,符赤锦的恐怖手段记忆犹
新,薛百螣的「蛇虺百足」更是无以匹敌。眼看便要深入敌巢,胆寒之余,忽然
想起了黑衣人。

  「害怕……并不可耻。」他低头凝视着颤抖的手掌,一股强烈的生存欲望油
然而生。他要靠自己的双手来把握生机,而非是倚靠任何人。

  「请小师父带路。」何君盼轻声道。

  「两位女施主随我来。」他压低嗓子,逐渐恢复镇定。

  三人一路周折,到了王舍院中最大最华美的一座别院,四周并无其他精舍建
筑,格局独立,不受打扰,乃专门招待贵客之用。只见杜平川正匆匆步出大门,
抬头一见何君盼来,紧锁的眉头微微一松,迎上前道:「神君怎么来了?属下正
要……」瞥见她身后的符赤锦,面色一凝,恭恭敬敬行礼:「符姑娘安好。宗主
着我前往召唤,还请姑娘先行入内,莫让宗主久候。」

  符赤锦冷笑:「少拿漱玉节压我。多提点你家神君,待会儿别说错话啦。」
拧过一把束绵似的腴腰,红艳艳的光滑缎子裹着丰满的臀股,款摆而入摇曳生姿,
背影分外诱人。

  「小师父辛苦。」杜平川摸出碎银,打发耿照离开。

  耿照低头转过墙角,运起碧火元功,听杜平川压低嗓音:「……少时那人若
有诘问,神君万勿多口。若问急了便推说不知,一切由属下应付。」

  何君盼低低「嗯」了一声,片刻才道:「我担心薛公公。」

  杜平川道:「依属下看,刁难是少不了的,但宗主还想稳坐五岛之主的大位,
绝不能坐视不理,任失一臂。神君若是贸然开口,说不定弄巧成拙,反害了老神
君。」

  「我明白啦。」何君盼轻道。

  「关于那名聋哑残肢的少年,宗主似不想交出去。这事咱们就当作不知道,
千万别漏口风。万一让符姑娘揭了去,也好撇清干系。」

  耿照闻言一惊:「莫非是阿傻?」

  何君盼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我瞧不会。小的时候她经常陪我玩,那时…
…也还是挺好的人。」

  杜平川道:「江湖事却不是这么看的,须做最坏打算。以她的素行,不说反
倒是奇了,只怕宗主于此另有计较。」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别院,耿照矮身贴墙,
掠至一扇镂花窗下,见二人方走过青砖堂涂,缓步上得中阶。

  何君盼提着明黄色的月华细褶裙,腰间绶环垂下,敛目垂颈的模样一派斯文,
十足的闺秀风范,粉红缎底的百花绣鞋却不经意泄漏一丝少女稚气。杜平川随侍
在后,仍是不卑不亢,一贯的冷静从容。

  至于大堂里的情形,窗底却无法窥见。

  耿照心急如焚。若阿傻被擒,老胡呢?二哥呢?他俩若安然无恙,谁又能动
得了阿傻?他摇了摇头,硬是驱散心中不祥,踅到前段院墙,蹬着窗花攀跃而上,
脚尖往墙檐一借力,窜上了院中的一株老槐树。

  老树枝桠茂盛,大腿粗细的分杈遥指大堂房顶,居高临下,恰能望见堂内景
况。只见大堂上黑压压的挤满了人,多数是站着,奎蛇冷北海、钩蛇曹无断等都
在列中;除了居间主座,坐着的只有何君盼、符赤锦,以及另一名宫装美妇。

  说是「宫装」,其实也不甚贴切。

  她的穿着固然十分华美,大袖长裙,云肩、披帛、大带、蔽膝等礼衣配饰一
应俱全,却全都只用白绫与黑纱两种材质。一头深浓乌鬟梳成了流苏高髻,髻高
而微向后倾,簪着飞鸾走凤状的金饰;髻上包覆黑纱,垂纱长长曳地,衬与白皙
的雪肤,浑身上下仍是只有黑白两色。

  而说是「美妇」,窗外却不能见其面貌,但妇人身段苗条,绫罗里外裹得严
实,侧望却仍是一把蛇腰,丝毫不显臃肿;无视于胸前的数层交襟,腰上更鼓胀
胀地溢作一团,堪称凹凸有致,风韵非同一般。

  她并腿斜坐,交迭的两只雪腻柔荑置于膝上。裙下一双压金凤头履,以及黑
纱包髻上所簪的鸾饰,乃是全身黑白以外唯二的杂色。

  主位上尚有一人,腰部以上被檐角窗花所掩,连手都瞧不见,只知是男子。

  正想再看清楚些,忽听身后一人笑道:「好啊,又一名小贼!」喉音尖细,
难辨雌雄。

  耿照猛然回头,见墙头上立着两名不速之客,一是高瘦的锦衫青年,约莫二
十来岁,刮净的唇颔四周留有一抹淡青,剑眉斜飞、目光炯炯,算得是英俊,但
绷紧的下颚嘴角却有一股略嫌病态的执拗感。

  他腰悬单刀,背上负了只斜长的绸布包,从外形、尺寸看来,也应是把刀。

  另一人却只十三、四岁的模样,生得唇红齿白,虽着男装,但一眼便知是个
女娃儿,细小的身子初初发育,臀股才开始显现女子特征,奶脯腴面似的隆起两
小包,再加上身板正在抽高,既有少女的腴嫩,又有女子的曲线雏形,正值含苞
待放之前,吐露枝头现芽尖儿的当儿。

  她从头到脚都作男子装束,但细节上的突兀却更突显出她的女儿身——虽梳
男式武髻,鬓边蓬松的几绺柔丝却反衬出肌肤柔嫩;围腹束腰、武靴束腿,裹得
细小的身子曲线毕露……若然改穿女装,说不定只觉是个乳臭未干、偷穿母姊衣
裳的奶娃儿,然而一穿上男装,反倒一眼便觉是个水灵水灵的半熟少女。

  少女的模样是够可爱的了,但桀骜不驯的表情一点也不可爱。

  她脚踏檐脊,看似对青年说话,一双大眼却老实不客气地盯着耿照,口气张
狂。

  「楚啸舟!我早说过了,这儿的和尚肯定有鬼!之前几个死活不说,正愁揪
不出贼头。这是头一个敢白日爬墙的,就算不是贼头儿,也是个花花贼和尚!」

  耿照唯恐惊动堂里,扶树急急四望,未等少女反应过来,屈膝一蹬,便要越
院飞出。他动作极快,从张望到起脚不过是瞬目间的事,谁知离树的一剎那,忽
觉枝叶晃起,墙头上的青年已然不见。

  (好……好快!)

  从来只有旁人惊叹耿照的速度,没想一日竟也轮到了自己,他下身一麻,顿
失重心,身体如破布般坠向墙头!

  「缺盆、神藏!」那名唤「楚啸舟」的负刀青年低喝。

  少女双手齐出,欲点他左右两处穴道,耿照身在半空,避无可避,危急间缩
肌挪体,碧火神功所至,两穴竟移开分许。少女细嫩的手指戳上厚实的胸膛,差
点没给挫扭开来。她以为穴道已封,犹不解恨,一脚将耿照踢下院墙!

  耿照跌入院里,暗叫不好,谁知头脸都还未沾地,衣领忽被一提,整个人又
飞入了槐树的浓荫之间,出手的自是那名青年刀客楚啸舟。

  那男装少女靴尖一点,也跟着跃上槐树。老槐树分杈结实,能容三人藏身,
少女将耿照往杈间一摔,拳打脚踢了一阵才罢手,若非顾忌荫盖晃摇,暴露了行
藏,绝不这么轻易便放过他。

  她气呼呼的不肯罢休,反掌一扬,「啪!」楚啸舟苍白的脸上浮出一抹红印。

  「谁叫你拉他一把的?我就是要教他狠狠一跌,端出几枚牙齿。下回再多事,
我拿你的牙抵数!」

  楚啸舟既未点头也不接口,白面上一片漠然,连眉头都不多皱一下。

  少女顿了一顿,拍拍手上尘灰,又道:「不过你接得挺好。这贼秃落地时若
熊叫一阵,肯定被人发现。」小屁股重重坐在耿照身上,索性盘起一双浑圆细腿,
举手遮眉远眺,把他的背当成了戏楼子里的雅座。

  她年纪还小,屁股肉不多,却颇结实,全身就数这一处最有女人味。耿照猝
不及防,被她压得轻「唔」一声,脑门上便挨了一记:「给我琼飞当凳子做,也
算是折了你。再出声,我割你的舌头下酒!」楚啸舟听见,随手点了耿照的哑穴。

  耿照心想:「原来她叫琼飞。连名字都像男子,难怪这般粗鲁蛮横!」

  虽说如此,那少女琼飞到底还是将熟未熟的女儿身,绵股圆臀隔着衣布一厮
磨,便觉柔嫩细滑,虽无胭脂水粉、兰草熏香的气味,身上却散发淡淡细细的处
子幽甜。

  「这两人是来找五帝窟麻烦的,还是岳宸风的对头?那姓楚的年纪轻轻,武
功甚高,却不知是何来路?」思忖之间,堂内集会已然开始。宫装美妇柔荑一举,
原本低呜呜的场中鸦雀无声。

  她袅袅娜娜起身,对着主位那人敛衽施礼,朗声道:「当夜渡头截击未竟全
功,依妾身看,那三人虽分路而逃,但都负伤不轻,定然走得不远。妾身已派出
随行的三十四名」潜行都「的精锐搜索,近日内必有消息。」

  那人尚未还口,坐在下首的符赤锦却冷哼一声,抢道:「就算」潜行都「找
到了人,也未必能拿下。那日薛老神君多威风哪!到头来还不是走脱了姓胡的,
大伙儿一翻两瞪眼,谁也拿他没奈何。」

  美妇淡然微笑:「那些孩子都不逞能的,自会量力而为。」

  符赤锦杏眼斜乜,雪肤腻白的俏脸泛起一丝狠笑:「漱玉节!你别绕弯骂人。
当夜谁都出过气力,就只你黑岛的人什么忙也没帮上。」

  那名宫装美妇,自然便是五帝窟名义上的宗主,总领五岛好手的「剑脊乌梢」
漱玉节。

  她身边的黑衣女郎本领高强,号称「潜行都」,从挑选到训练,均是漱玉节
一手包办,不但精通跟踪、刺探、暗杀、易容术,更是视死如归的豁命之士,乃
水神岛最精锐的一支私兵,兼具情报收集与贴身取命的双重战力。

  符赤锦所说,也正是漱玉节的痛脚。她身为五岛之主,渡头一战非但迟来,
也没拿出象样的战绩,不得不亡羊补牢。此番她带了四十名潜行都卫随行,只留
六人贴身保护,其余的都派出去打探消息。

  耿照边运功冲撞被封住的下身穴道,一边凝力静听,暗忖:「原来她便是五
帝窟一派之主,名叫漱玉节,难怪教养良好,举止言谈都这般雍容大度。」忽觉
她与那好脾气的黄衣姑娘何君盼倒像是一对母女,两人的相貌虽然不像,姓名也
不似宗族,气质、教养却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都像极了好人家出身的千
金小姐官夫人。

  至于那冶艳刁钻的符赤锦虽然残毒,说话也不似走惯江湖的人,狠则狠矣,
却非粗鄙低俗一路。仔细一想,就连「铁线蛇」杜平川、「奎蛇」冷北海之流,
也算是进退有据、言谈合礼的人物,更遑论那气度磊落的白帝神君薛百螣了。

  (这样的门派,为何也在七玄之列?又怎会听命于岳宸风这卑鄙小人?)

  他原以为主位上头的男子,便是当夜曾见过的、武功气度都令人心折的「银
环金线」薛百螣,却听那人放声豪笑,振氅而起,朗声道:「两位不用争执。人
没抓到,再抓也就是啦,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欢聚之日,莫为此伤了和气。来!我
敬诸位一杯,诸位今年辛苦了!」举起手中金杯敬了众人,仰头一饮而尽,竟是
岳宸风!

  琼飞的小屁股搁在他背上,忽一皱眉:「这小和尚要死了么?一颗心子突然
噗通噗通的大跳起来,还会弹人哩!」没等楚啸舟回话,自顾自道:「待会儿剖
开腔子瞧瞧,没准儿是个稀奇的。」

  (这两人若与岳宸风一伙,我便只死路一条。还好不是!)

  耿照强自镇定,边盘算着脱身之计,边祈祷明栈雪千万别在附近。她功体还
未恢复,若是遇上了岳宸风,后果堪虑。

  他仔细观察,见众人手里虽握酒杯,却只有符赤锦爽快饮罢,倒转杯口,以
示尽盅;也不过一小杯的量,雪白的俏脸已飞起两朵红云,娇媚的杏眸直欲滴出
水来,衣艳人彤,更添三分丽色。

  连耿照这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感觉到她露骨的讨好之意,更何况是帝窟中人?

  漱玉节也依礼回敬,动作仍旧是优雅合宜;何君盼回头望杜平川一眼,也举
杯抿了一小口。余人皆无动作,神色不善,不知是没资格与岳宸风对饮,抑或打
从心里不乐意,故而未动。

  岳宸风从容一笑,振衣落座,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

  「黄岛的何神君,今年是第二年领药了罢?这一年来,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何君盼低垂眼帘,轻声道:「我没什么机会使用武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神君真是好福气,座下多有英才,忠心耿耿。是了,本座这是第二回见着
何神君,好些事都忘了从前有没有问过。神君今年贵庚?」

  何君盼微皱了皱眉,回眸一瞥杜平川,轻道:「虚岁十九了。」

  岳宸风一拍大腿,大笑道:「好、好!真是青春年少啊!好。」过了一会儿,
又瞇着眼上下打量着她,微笑道:「十九岁也不算小啦,许人了没?」

  何君盼面色微变,正欲抬头,身后杜平川的厚实大手已轻轻按住她浑圆的香
肩,何君盼肩头一松,又垂眸不语,似是在想该怎么回答。

  漱玉节放下酒杯,曼声接口:「今年五岛献给主人的好女,妾身此行也带来
啦。全都是十八岁的处女,血统纯正,还请主人过目。」轻轻击掌,一名身材高
挑的苗条女郎从内堂走了出来。

  她年龄与何君盼相若,脸蛋尖长,一双细细的泪眼生得十分婉约,肌肤剔莹,
似能看透骨骼一般微带透明。总算两颊有些许红晕,否则根本不像活生生的人。

  女郎一袭紧身的黑衣劲装,身段窈窕,凤目尖颔的长相本该是楚楚可怜,但
却是冷若冰霜,衬与她白刃似的的锋锐逼人,随之而出的五名少女或有容色更艳、
身段更丰满娇媚的,却都压不住她那冰锋般的冷冽,顿形失色。

  岳宸风一双虎目牢牢黏在黑衣女郎身上,喃喃说道:「这位是今年贡献的女
子?叫什么名字?」

  漱玉节从容笑道:「不是这一位,是后头五位。她是我贴身的潜行都卫,名
叫弦子。弦子,见过主人。」

  名唤「弦子」的妙龄女郎一躬身:「主人。」退至一旁,仍旧是冷冰冰的,
宛若细瓷假偶。岳宸风回过神来,微露失望:「可惜了这般美人。」

  漱玉节笑道:「主人若是喜欢,妾身便让弦子随侍主人。」

  符赤锦忽道:「主人切莫中计。黑岛的雌蛇条条都有毒,男人以为是销魂洞
处,恰恰便是夺命窟。」咯咯娇笑着,笑声不觉拔了尖尖儿,连树间三人也都嗅
出了浓浓醋意,令人牙酸。

  原来水神岛有一门武功曰「蛇腹断」,修练此功的女子阴中纳有剧毒,却只
在交媾时释放,毒死侵占花径的男子,自身亦难幸免。潜行都的黑衣女郎均练有
此法,万不得已时,便以肉体做为武器,与敌人同归于尽。

  岳宸风控制帝窟多年,岂不觊觎漱玉节的绝佳身段、雍容丽色?便是有了这
层顾忌,始终不敢染指,以免逼急了这名端庄娴雅的贵妇人,牺牲自己,与他拼
个同归于尽。

  经符赤锦提醒,他原本望着漱玉节的目光还有些温黏,如今却连对冰山美人
弦子也提不起劲儿;漱玉节越是表明愿以弦子相赠,他越觉意兴阑珊,索性转头
打量五名分从五岛佳丽之中选出的献物,果然无一不美。若真是未经人事的处女,
对功体大有补益,也证明帝窟非虚应故事,而是一意输诚。

  岳宸风心情大好,料想要打何君盼的主意,还须担上许多风险,也难保黄岛
诸多愚忠之士里没有少根筋的鲁莽浑人,拼着不顾大局来替神君雪恨,算算的确
不值。

  何君盼再美丽,除开做为胯下玩物的乐趣,不过一名纯血处女。

  他不用多做什么,眼下便有五名纯血处女任他享用,何必再冒险挤压帝窟众
人人的忠诚?除非这五名处女血统不纯,是漱玉节找来鱼目混珠的,届时再拿这
名娇滴滴的黄岛神君扬刀立威,也还不算迟。

  ——想当年,他不也这样吃掉了一名水嫩水嫩的「神君」?

  剥光衣裳掰开大腿,一样都只是女人而已。神君又能怎地?

  他瞥了红衣少妇一眼,她正使尽浑身解数,暗送秋波,那双水汪汪的杏眼又
娇又媚、风情万种,几乎已想不起当初她哭喊挣扎,事后耸着白腻狼籍的丰润雪
臀、眼神空洞地趴在床上,被绑住的手腕脚踝磨出鲜血,肌肤上布满青紫的凄艳
模样。

  他连花了几天几夜的工夫,不眠不休地强奸着十几岁的新寡少妇,彻底将她
的尊严、肉体与意志蹂躏破坏殆尽,才终于得到这幅美丽至极的淫靡图画。

  那像烈火般挣扎到最后一刻,连高潮时紧缩的浆腻花径都像在拼命却敌的小
妇人早已不在了。

  符赤锦被他调教得非常出色,无论由哪个男人来玩,相信最后都不得不赞上
一句「稀世尤物」,对他高超的手段心悦诚服……若非爱惜她那无论采撷多少次,
依旧补人的滋润元阴,他并不介意多让世人了解这一点。

  有这种特异体质的纯血女子,即使在五帝窟里也是凤毛麟角,更别提她的淫
冶放荡,以及那无比骄人的雪肌肥乳。想到今晚能与她同榻,携手玩弄一名未经
人事的纯血处女,岳宸风不由得踌躇满志,得意地笑了起来。

  「来!拿出今年的功过簿册来,看谁能如愿,获得他的那枚」九霄辟神丹
「!」

                ◇◇◇

  耿照在堂外观察许久,终于约略明白岳宸风与五帝窟的关系。

  那「九霄辟神丹」是控制众人的药物,一年一服,再参酌渡口一战时薛百螣
的情况与符赤锦之言,辟神丹所压制的对象,似乎便是紫度神掌的遗患。

  岳宸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五帝神君及众高手身上种下雷丹,未按时服药
会引爆,运使功力逾八成也会引爆——薛百螣的情形即是后者。他为挡下岳宸风
的无形刀气,不得不催谷内力,这才提早引动雷丹的患症,痛苦不堪。

  帝窟众人不比明栈雪,可以用碧火神功压制、甚至化解紫度神掌的雷劲,只
得靠着一年一度的赐药来控制,从此变成岳宸风的棋子,不但任他驱策,更要献
出族中的纯血美女供他淫乐,连贵为宗主的漱玉节,以及符赤锦、何君盼等神君,
都必须忍受岳宸风的高压欺凌……

  这样的推论乍看十分齐整,其中却偌大漏洞。

  纵以性命相胁,世间总有不畏死之人。漱玉节麾下的「潜行都」清一色如那
冰山女郎弦子,都是不惜生命的死士,前仆后继攻击之下,岳宸风再怎么说也只
有一人,便算上杀摄二奴,也决计不能宰制五帝窟到这般田地。

  适才岳宸风以言语调戏何君盼,以及漱玉节献女时,周围多露出悲愤屈辱之
色,对符赤锦的谄媚也十分鄙夷……这些都是忍耐已极、稍逼即反的征兆。岳宸
风非是无智之人,若非有更厉害的把柄,岂敢如此?

  耿照反复观察,也只能推测至此,难再深入。而堂中的论功赐丹,也差不多
到了尽头。

  五岛之中,以黄岛土神岛取丹的人数最多,其次再来是黑岛水神岛。苍岛木
神岛并无高手与会,原因不明,众人也都绝口不提;红岛火神岛亦发得极少,显
是人丁单薄。

  今年岳宸风似乎特别大方,三岛列名之人,通通都拿到了珍贵的九霄辟神丹,
未受刁难,赠药的过程中众人不时露出诧异之色,频频交头接耳。

  其中原因不难想见:岳宸风为明栈雪与天罗香爆发冲突,加上三乘论法大会
召开在即,皇后娘娘又将亲临东海,慕容柔必定向下施压,务求警跸安全——这
些都不是光靠一人的盖世武功所能完成,此刻正是用人之际。

  但却有一个人,岳宸风无论如何不能放过。

  「是了,今日怎么不见薛老神君?他老人家还好么?」

  他把玩着手里最后一枚龙眼核大小的丸药,暗红色的滑亮药壳隐隐泛光。

  众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无人接口。漱玉节轻咳一声,曼声道:「老神君
身子不适,他年纪大了,性子又孤僻,一晃眼便不见踪影,这两日都没看见。请
主人赐下丹药,妾身先代老神君谢过。」

  须知岳宸风高压残忍,往年若看谁不顺眼,赐药时便故意折辱,激得对方口
出不逊,借此痛加惩罚,甚至诛杀。他已对薛百螣动了杀机,否则在渡口之时,
便毋须以刀气相向;偏偏薛百螣又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明知是激将法也不肯受
辱,一旦当面冲撞,正好给了岳宸风借口。

  因此漱玉节一入莲觉寺,便将老神君藏匿起来,不让他与岳宸风相见。

  否则以雷丹爆发的痛苦,风烛残年的六旬老人也不能不告而别——这点岳宸
风再清楚不过,自不会轻易交出最后一枚辟神丹。「那也不忙,待老神君回来,
我再当面交给他。」

  漱玉节也没想如此轻易到手,正要起身率众人致谢,岳宸风却举手制止。
「今年诸事繁杂,还多有借重各位之处,请将辟神丹置入酒中,与我同饮这一杯!」

  漱玉节暗呼「不好」,她原本安排了几人取药不服,宁可牺牲性命,要把保
留下来的辟神丹让给薛老神君。

  这些年五帝窟的日子很难,众人都懂了「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道理,果
然在够格领取丹药的人里,真有不惧牺牲之士,而且不止一人;为防岳宸风识破,
这几人都不当场吞服,先保留起来,之后再牺牲其一以救薛百螣。

  而岳宸风的这一着,恰恰是料敌机先。

  若是当场服药,以岳宸风的修为与目力,很难当着他的面动手脚,果然在饮
酒之前,他重重一哼,冷笑:「祈老五,你若不想服丹药,现下便拿来还我,何
必藏入袖中?王念忠,你化入酒中的乃是一片山楂糕,是镇不住雷丹的。」接连
点破。众人无奈,只得投药饮酒,预布的暗桩全被拔了起来。

  漱玉节一声暗叹,面上却不动声色,忽道:「是啦,妾身尚有一事禀报主人。」

  「说。」

  「我黑岛有一名忠忱之士,新近练成了五岛嫡传的帝字绝学,恳请主人赐雷
丹解药,从此忠心侍主,绝无二志。」轻轻击掌,后堂走出一名仆妇,年纪约莫
五十岁上下,长得干瘪瘦小,却是从小服侍漱玉节梳头的莫嫂。

  岳宸风控制五帝窟之后,强迫各岛凡年满十八岁以上、练有武艺的男女皆须
造册列管,须经他亲自查验武功,再决定是否要种入雷丹控制。

  头两年各岛还心怀侥幸,暗中培养不受雷丹控制的好手,以徐图复兴。后来
岳宸风以极残忍的手段大肆报复,几乎杀得火神岛上好手一空,并捉了新继位的
神君符赤锦去,恣意淫辱奸污,遭遇极惨,众人才不敢再逾犯,此后无不主动呈
报名册,乞入雷丹。

  而五帝窟最高深的嫡系武学,名目里都有个「蛇」字,非纯血之人不能练成,
如薛百螣的「蛇虺百足」便是其一。帝窟之人称蛇为「帝」,五帝即为五蛇,故
呼之曰「帝字绝学」。

  一名仆妇竟练成了帝字绝学,的确非同小可。但岳宸风宁可相信:漱玉节便
是为了这一天,苦心孤诣隐瞒莫嫂会武的事实,必要时牺牲一路照顾她至今、等
同乳母的忠心仆娘,只为换取一枚至关重要的辟神丹。

  要破解这着原也不难,只消在查验之时,一掌打死莫嫂便了。

  ——人都死了,还要种什么雷丹,讨什么解药?

  但岳宸风突然讨厌起这种无休无止的小把戏来。

  就算打死了莫嫂,漱玉节必定还准备了第三个、第四个……说不定她已想好
了几十种死缠烂打又黏腻烦人,最后却总是会成功的小把戏,一直玩到他失去耐
性。最终妥协疲软为止。

  岳宸风决定好好教训这名看似温软、实在难缠的宫装丽人。就像他始终认为
她唯一的去处是一张能牢牢捆绑她修长四肢的金帐大床,她唯一该受到的对待便
是浑身剥得赤条条的,以肥润鲜紧的靡红阴户承受他的冲击,悲哀地浪叫哭泣、
翻目流涎,身上连一片布也不能有,遑论自尊。

  「比起莫嫂,本座认为有一个人更有资格接受雷丹。」

  他从容笑着,谁也看不出在他英俊粗犷、正气凛然,充满男性魅力的魁伟外
表之下,正转着极其淫虐不堪的念头。「少宗主今日怎地没来?我已许久没见啦,
十分想念。」

  漱玉节素靥一凝,乌纱雪袖轻轻晃动着。对母亲而言,子女永远都是罩门。

  「还是小孩儿呢,整天闹着玩。主人的雷丹与解药俱都珍贵,可不能无端浪
费在孩子身上。」

  何君盼与杜平川交换眼色,不禁微凛。漱玉节终于惹祸上身——她现在已不
再是为了道义责任,出手拯救下属的超然角色,火势越过了她,直接延烧到少宗
主身上。

  「我觉得少宗主……已不是孩子了。说不定在这一点,少宗主会赞同我多些。」
岳宸风冷冷一笑,突然对着堂外扬声道:「少宗主既然来了,何不现身相见?畏
首畏尾的见不得光,那是鼠辈的行径,直教满厅叔伯长辈瞧扁啦!以后还拿什么
来统领五岛?」

  漱玉节面色丕变,秀目一睨,锋锐的视线竟如实剑,径奔槐树而来!

  耿照心头「突」的一跳,只觉她的眼神中似有一股威压示警的意涵,正自莫
名其妙,忽听身上的小姑娘琼飞啐了一口,咒骂道:「倒霉!这都能被逮到,关
我什么事来?」一拍树干,拎着耿照的衣领跃下槐树,尖着童音细嗓,叉腰叫道:
「岳宸风,你嘴巴放干净点!别人怕你,我漱琼飞可不怕!」

  第三十九折腿似蝎尾,气若雷冲

  她身材本就矮小,提着耿照这样一名健壮男子弯腰跃下,却忘记自己比他矮
了大半个头,双脚尚未踏实,耿照已五体投地,头面「啪!」一声按在土里,还
抢在她的靴底之前。

  耿照半身受制,心中不住叫苦:「她竟是漱玉节的女儿、五帝窟的少宗主!」
幸而脸孔着地,在尘土间一滚,一时倒也难辨面目,再加上僧衣光头,不止岳宸
风没认出来,满座如符赤锦、冷北海等也没看出,只道是哪个倒霉的小和尚冲撞
了少宗主,就像乳狗落入三岁顽童手里,折颈断腿也不奇怪。

  琼飞拎着他的领子一路拖行,上阶台时也任他头手不住磕碰,撞得瘀青迸血。
耿照心知形势极险,稍有不慎便要暴露身分,忍痛不敢出声,继续装作昏迷的样
子。

  但一个小女孩拖着一名晕死的小和尚,旁若无人地走入大堂,这画面委实太
过诡异,五帝窟众人瞠目结舌,一时都忘了言语。漱玉节皱起线条姣好的柳眉,
轻斥道:「胡闹!你这是什么样子?」

  琼飞噘着小嘴,扭头道:「娘,你手底下人忒脓包,这贼秃在墙外偷听哩!
居然没人发现,四面望风的都死了么?」无视于众人的错愕,随手将他一扔,起
脚踢得连滚了几匝,「砰!」撞上何君盼的椅脚。

  何君盼低呼一声,小巧的莲足往旁边一让,按着扶手便要起身。

  琼飞冲她摆摆手,大方道:「何君盼你坐!没相干的。」俨然一副主上派头。

  何君盼转头望了宗主一眼,漱玉节华容一沉,轻声斥责:「什么没相干的?」
吩咐弦子:「把那位小师父带下去,好生照料伤口。莲觉寺的比丘身分不同一般,
人一苏醒便来唤我,我要亲自向小师父赔罪。」

  众人皆知漱玉节礼佛甚诚,每年一出得黑岛,途中总不忘拜访名山古剎,供
养僧人。她于渡头一战姗姗来迟,十之八九是在哪间梵剎里多耽搁了半日,索性
于对岸等待,聊作啄螳的黄雀。

  琼飞瞅着母亲身畔的黑衣女郎,恶狠狠道:「你敢动他,我便要你好看!」

  弦子面上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一双细直的长腿交错着,径向耿照走去。

  琼飞在水神岛颐指气使惯了,岂容旁人当她游丝一般?一闪身拦在弦子面前,
脚尖虚点,蓦地掠起一道弯月似的白弧,「唰!」烟尘一卷,迸散在弦子左斜覆
额的浏海之前,小小的靴尖仍虚点在地面上。

  若非那道高过头顶的烟弧未散,在空气中留下淡细轨迹,夹杂着几丝被利刃
划断似的发毛,谁也料不到这小小女孩出腿竟如此迅捷狠辣。弦子神情淡漠,簌
簌落尘扑白了斜贴秀额的大片浏海,她却连睫毛也不眨一下。

  岳宸风抚掌大赞:「少宗主,好俊的」蝎尾蛇鞭腿「!」

  琼飞得意洋洋:「算你识货!」见弦子腰腿微动,正欲起脚,谁知乌影一晃,
弦子已到了她背后,身法如鬼如魅,从容抱起耿照,走向后堂。

  弦子身高与耿照相近,在女子中算是极为出挑的,单论身长,毫不逊于窈窕
出众的染红霞,只是要更清瘦得多;削肩细胸、修颈拔背,紧窄的腰板儿横看便
只薄薄一片,纤秀骨感,抱上耿照却也不怎么吃力。

  琼飞气得浑身发抖,目中杀机隐现,点足起脚,娇小的身子横空飞至,两条
浑圆结实的细直腿子交错而出,迭浪似的蹴向弦子背心!

  弦子头也不回,臂弯里还横抱了个耿照,也不见如何动作,忽地便让到了一
旁,连迈步抬腿的姿势也没变;一尺之差,琼飞凌厉的蛇鞭腿势落空下地,陡然
间收不住势子,向前冲出几步,咬牙回身一勾,腿风扫过才发现人已不在原处,
相差仍旧只有一尺。

  「你——!」琼飞咬牙抬头,眼神丕变,始终虚点着足尖的一条灵活右腿倏
地踏实,紧裹着结实大腿的裤布上生出微妙变化,整个人忽然沉了下来,娇小的
身子透出迫人威压,似隐有风云流动,全场为之神夺。

  感应杀气直奔背门,弦子霍然转身,面上虽冷冰冰的,周身体态却充满警戒。

  岳宸风抱胸抚颔,饶富兴致地观察琼飞的架势,满脸的幸灾乐祸。

  危急间白影一摇,漱玉节翩然而至,持一柄长近四尺的优雅杖剑将两人隔开,
轻声斥责琼飞:「够啦,你不要再胡闹了。」对弦子使了个眼色。弦子微一躬身,
倏地转头钻入内室,动作之快几乎难以看清。

  琼飞跺脚道:「娘,连你都欺侮我!我要找外公,我要找外公!」

  此话一出,帝窟众人俱都色变。漱玉节一扯她细细的胳膊,淡然道:「快坐
好,别再胡说了。」琼飞面色倏白,弓腰软股,两膝微颤着向内弯,死咬着牙不
发一声,任谁也看得出在母亲手里得了教训。

  岳宸风走上前去,亲切挥手道:「小孩儿顽皮些,说两句也就是了,宗主何
必如此生气?」袍袖无风自动,「泼啦!」一声鼓如风帆,轻描淡写地朝她臂上
拂去,看似劝解,但也可能是令帝窟中人闻之丧胆的紫度神掌。

  紫度神掌的雷劲刁钻,就算打在漱玉节身上,也能透过掌臂相交钻入琼飞体
内,漱玉节轻轻将女儿往旁边一推,敛衽施礼:「小女顽劣,妾身管教无方,倒
教主人见笑啦。」苗条的身子有意无意拦在两人之间,以防岳宸风暴起伤人。

  琼飞踉跄退至门边,抬头见弦子正从内堂掀帘而出,小和尚已不在臂间,新
仇旧恨并作一处,朝她扑了过去,一边扬声大叫:「楚啸舟!」

  弦子正摆出迎敌的架势,忽见一抹乌青衣影从大堂之外直射而来,速度之外
犹胜羽箭,眨眼便超过了琼飞,「呼!」一记手刀朝弦子颈间斩落!总算她应变
极快,双臂交叉一架,堪堪接住手刀,掌缘的劲风飕地削落她一边鬓发。

  琼飞从她身边一溜烟窜过,交错时不忘起脚一勾,扫得她纤腰弯折,侧着一
边身子撞上门框,咬牙跪倒。漱玉节本要出手拦住女儿,这时却轮到岳宸风微一
闪身,巧妙地阻挡她的去路;便只这么一耽搁,琼飞已窜入内堂,翻箱倒柜的搜
着小和尚。

  「人呢?人呢?」她回头冲弦子大吼:「你把小和尚藏到哪里去啦?楚啸舟!
她不说,你把她衣裳剥了,绑出去游街示众!」

  弦子按着侧腰扶墙而起,清冷的面上微微咬着一丝波动,只见隐忍,不见其
痛。琼飞用的「蝎尾蛇鞭腿」乃帝字绝学之一,若非她年纪尚小,火候有限,这
一脚便能踢得弦子肝脏破裂,吐血而死。

  弦子忍痛欲走,楚啸舟却张臂一拦,竟不放行,看他的样子似乎要贯彻琼飞
的命令,两张冷冰冰的青白面孔无言对望,充满照镜般的荒谬异感。

  琼飞与耿照没什么深仇大恨,这本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但她个性执拗,
越是做不到的就越要照她的意思,否则绝不罢休。方才倘若漱玉节随口夸赞她几
句,她未必真要拿他如何;此事闹得越僵,琼飞就非得要从他口里拷问出什么来,
证明自己才是对的。

  她把内堂翻得乱七八糟,始终不见那小和尚的踪影,益发怒气腾腾,忽听一
旁有人道:「都翻成这样了还找不着,除非是飞天遁地去啦。如果有个什么暗门
之类,倒也还说得通。」却是岳宸风。

  漱玉节、何君盼等人也都进来了。符赤锦则抿着一抹冷笑,双手环抱着硕大
绵软的雪腻乳廓,丝毫不掩饰面上的厌恶,肥满的乳肉溢出臂间,红艳艳的滑亮
绸襟撑鼓起老大一片。

  琼飞猛被点醒,见内外堂间仅仅隔着一面墙,内堂墙内设有一座佛龛,深度、
位置却颇不自然,得意大笑:「原来在这里!」起脚一蹴,「喀啦」一声木片碎
裂,墙后果然露出一个刻意隔出的隐密空间,其中却空空如也,既没有小和尚的
踪迹,也不见外公薛百螣。

  「小贱人!你把和尚藏……」

  她转头搜寻弦子的身影,忽见母亲玉容阴沉,全不是平日纵容她顽皮胡闹、
束手无策的神情,而是咬牙切齿,恨得目中直欲喷火,陡然想起外公的情况,终
于明白自己闯下大祸,兀自背手强辩:「反……反正也不在这里嘛!有……有什
么干系……」

  这话等于认了藏起薛百螣一事,岳宸风还未开口,众人均已色变。漱玉节华
容冷峭,苗条的娇躯气得微微颤抖,恨不得提掌劈死了她。

  却听岳宸风哈哈一笑,随手扯落被踢裂的佛龛暗门,低头钻入小小的空间中,
笑道:「像莲觉寺这等千年古剎,本有许多收藏佛具的壁龛,不知经过多少代人
的修缮粉饰,只怕连寺中僧侣都找不着,何况是外人?」

  壁龛的地面并无尘灰,显然经过悉心打扫,自与岳宸风所说不符。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龛内四角,见壁面与外堂墙间至少还有两尺半以上的落
差,那木板隔成的佛龛空间不过是掩饰,藏在青石砖壁之后的,怕才是真正的密
室所在;其出入口的隐密程度绝非木龛能比,整面内壁除了细细的砌石缝之外,
什么都没有,光洁一片。

  岳宸风贴壁抚摩一阵,回头笑道:「这墙壁里若还藏有隐密空间,也算是巧
夺天工啦。整面实墙也不见什么门环铰炼,有门也打不开。」作势转身。

  众人都松了口气,谁知岳宸风倏地回头,「啪啪啪啪」连拍四掌,墙上粉尘
扑簌簌地掉落,青石砖上留下四枚凹陷掌印,呈整整齐齐的方形分布,大小形状
便如一扇暗门四角。

  紫度神掌足可开碑碎石,然而掌痕凹处,迸裂的青砖却未化成碎粉,反而扭
曲变形,宛如铜件被烤软了塞进缝里。原来这扇密门设计巧妙,将开合的铰炼机
关做成青石砖的模样,再上贴一层薄薄的同色石皮做为掩饰。

  岳宸风掌力所至,竟硬生生将精钢铸就的门轴铰炼与开合机关打成废铁,融
烂的钢铁死死嵌进石缝间,本来是用来开门的机构,竟摇身一变成了咬死暗门的
死锁。他不用琢磨着该如何打开密室、逼出藏在里头的人,这下不管是谁在里面,
除非将整面石墙挖开,否则休想再出来。就算漱玉节真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那枚
辟神丹,却要拿给谁服用?

  「这墙……真是太结实!在下一时手痒,想试一试掌力,谁知却连一块砖也
打不碎,惭愧、惭愧!真不愧是阿兰金顶第一寺!」豪笑声里,岳宸风一振披风,
大步行出外堂,又唤人看座上酒。

  杜平川与何君盼面面相觑,总算杜平川久历江湖,临危不乱,锐利的目光穿
透簌簌飘落的石屑粉尘,望向漱玉节腰畔那柄金翅为锷、形如长蛇的细直仪剑;
几乎在同一时间,楚啸舟也伸手至背后,隔着绸布包巾握住了背上之刀的刀柄。

  漱玉节以眼神制止了两人,纤巧细白的下颔轻轻一抬,示意众人出去。

  杜平川会过意来,暗忖道:「就算眼下劈开门轴,也只是便宜了那厮,于老
神君没半点好处。」低声道:「神君,我们出去罢。」何君盼点了点头,率黄岛
众人鱼贯而出。

  琼飞走过弦子身畔时,恶狠狠地瞪她一眼:「下回再动我的东西,瞧我踢断
你几条肋骨!」弦子冷然无语,垂着眼帘静静立在一旁。走在前头的符赤锦听见
了,回头细声道:「你外公那个老糊涂,真是白疼你了!」

  琼飞冷笑:「这事儿不归婊子管,符赤锦。管好你自个儿罢!」径领着楚啸
舟负手而出,与符赤锦错身之时,还故意用肩头撞了她柔软腴嫩的藕臂一记。

  符赤锦小退了一步,美眸之中杀机隐现,转身才发觉琼飞周身空门都在楚啸
舟的出手范围之内,竟无可乘之机,咬唇一跺脚,款摆着葫腰扭臀而出,气呼呼
地一屁股坐在岳宸风身旁。

  岳宸风手握酒盅,上下打量着琼飞,不住含笑点头。琼飞双手叉腰,毫不客
气地瞪了回去,冷哼一声:「看什么?贼眼溜溜的。」漱玉节垂眸轻声斥骂:
「不许对主人这般说话!」

  岳宸风摆手笑道:「不妨的。」笑顾琼飞:「许久不见,少宗主看也似个小
大人啦!蝎尾蛇鞭腿好生厉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琼飞冷笑:「你少来这套。
帝窟五岛一向是由女人当家,男子至多当个神君玩玩,没份做宗主。你以为这话
是拍马屁,我听着却有些刺耳。」

  「乱来!」漱玉节斥道:「谁让你说话忒没规矩!」

  「不妨。」岳宸风笑道:「正所谓:」英雄出少年。「少宗主正当年少,本
该有些逼人锐气,英才合当如此,岂可以俗人俗礼羁绊?是了,少宗主今年几岁
啦?」

  琼飞冷哼一声,双臂抱胸,斜睨道:「我十六啦,你以为我是小孩子么?」

  岳宸风含笑点头:「自然不是小孩儿。以少宗主的武功修为,或可为她破例,
提前领受雷丹。」

  漱玉节身子一颤,可以看出她极力克制心中震骇,发上簪的飞鸾步摇不住轻
晃,起身说道:「启禀主人,飞儿年纪还小,技艺又粗疏,只恐白费了主人的灵
丹妙药。待妾身回岛后严加管教,过得两年,再让她领丹服药。」

  岳宸风笑道:「宗主太客气啦。依我瞧,少宗主的腿功已有五六成的火候,
放眼当今江湖,也可算是一流好手了,何来粗疏?」

  琼飞却抢白道:「呸,谁跟你五六成的火候,跟谁比去?岳宸风,你别以为
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有种就别给我种什么雷丹、服什么丸药,过两年我腿
功大成,再与你分个高下!」一旁符赤锦都快晕倒了,怒极反笑:「你妈拼了命
想推你离火坑,你倒铁了心往下跳!漱玉节是天下第一等狐狸精,那楚楚可怜的
模样不止男人,连女人都要上当,怎地生出了这种女儿?」

  漱玉节气得玉靥煞白,上前要拉她,岳宸风笑着起身劝阻:「宗主勿恼!不
过就是小孩儿顽皮,口没遮拦,何必生这么大的气?」背向琼飞,身后露出偌大
空门。琼飞斜眼一瞟,忽露出一丝诡笑,「呼!」一声扫腿而出,向岳宸风暗施
偷袭!

  连阅历不多的何君盼都看出是诱敌之计,低呼:「不好!」

  岳宸风适才见了琼飞背后偷袭弦子的蛇鞭腿法,故意露出一模一样的破绽。
琼飞只觉方位、角度无不妥贴,简直是为受这一脚而设,心痒难搔,顾不得利害
其他,便想给他来这么一下。

  而岳宸风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霍然回头,「蹑影形绝」一经施展,身、掌倏至正位,右掌中隐有紫电窜
流,蓄势待发;而身在半空的琼飞则形势俱失,倒像自己把腰腿送到他手里。漱
玉节岂能眼睁睁看女儿受掌?万不得已而动,手按剑柄,足尖踏前,忽觉不对。

  角度一换,她才发现岳宸风的手掌在腰间微晃,这一击可至八方,未必非琼
飞不可;论方位论距离,眼下有另一个比琼飞更好的目标——她自己!

  背心破绽是诱敌,这一掌仍是诱敌。岳宸风的心更大,他要的不是琼飞之流
半生不熟的黄毛丫头,而是胴体已熟、元阴滋润的五帝窟之主!

  薛百螣倒下之后,漱玉节是五帝窟在台面上无庸置疑的第一高手,即使为雷
丹所制,她的武功心计仍不容小觑。一直以来,像薛、漱这等人物的存在,正是
岳宸风仍愿意与帝窟众人维持表面和平、以礼相待,没有痛下杀手的关键因素。

  会不会这一次,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又或者对元阴及女色的贪婪终于大过了
权谋计较,决定将五帝窟这个泉源收割一空?

  (糟……糟糕!)

  兔起鹘落之间,雷掌已硬生生印上血肉。奔窜如蛇的紫电骤尔发动,毫不留
情地窜入中招者的体内!

                ◇◇◇

  耿照被弦子抱进内堂,瞇眼窥见她一拍墙上暗格,拉开佛龛暗门后钻了进去,
再开启青砖石门,弯腰将他放入密室。

  她容颜极冷,身上却是温温香香的,耿照枕在她胸前臂间,脑后虽只一团玲
珑玉软,却是隆起极绵,不失乳形乳廓,万料不到如她这般细胸窄腰的骨感身板,
乳房还能这般柔软且具象,枕而陷之,犹如一只灌饱了温热液体的薄膜水袋,触
感之精巧细致,与沃腴大乳又是两样风情。

  弦子将他轻轻放下,运指如风,连点他身上数处大穴,以防这小和尚中途醒
转。

  耿照却早有准备,暗含一股碧火真气于全身流转,毋须仰赖耳听目视,每每
在弦子落指之前,该穴位便会耸起一片鸡皮疙瘩似的微悚,耿照得以抢先挪偏分
许;一轮下来,弦子全都点在肌肉骨骼之上而不自知。

  耿照只觉她指尖柔嫩细滑,似为行动方便,刻意将指甲剪短修齐,却仍觉玉
指尖尖,宛若十根通透剔莹的鲜剥笋心。

  弦子迅速关闭暗门,起身离开,走出堂去正好遇上琼飞挑衅,与楚啸舟联袂
闯进内堂大闹,才有后来岳宸风掌毁门砖等事端。

  那密室颇为狭长,宽不到三尺,连转身都很麻烦。墙上有枚铜钱大小的觇孔,
耿照坐起身来凑近一瞧,视线差不多便在众人腰背以下,落座时能看见客席之人
的面孔,果然是专为窥视而设的秘密机关。

  「奇怪!莲觉寺是佛门净地,怎也有窥人阴私的设置?」耿照暗自纳罕,一
边观察堂上动静。

  听到琼飞自报年纪,不由奇怪:「她看来也没比霁儿年长,居然十六岁了,
实在不像。莫非是随口诓骗岳宸风来着?」由觇孔向外望,只能看到琼飞的下半
身,见她起脚之际,两条大腿浑圆结实,将滑亮的黑绸裤布绷得紧紧的,臀股又
翘又圆,一样肌肉紧绷,动静间鼓成一球一球的,张弛遒劲,不禁有些口干舌燥。

  琼飞本就娇小有肉,即使胸脯尚未发育完全,肩背颈腕仍是充满幼儿般的腴
嫩肉感,说是「少女」都还不能够,看来便如总角女童。唯独腰腿因练功之故,
全是紧致发达的肌肉,一双腿不算修长,线条却是细直结实,更无一丝余赘。

  忽见琼飞抬腿旋身,浑圆的腿子如蝎鞭扫向岳宸风,大开的裆间绷起一团饱
满浑圆,耻丘形状纤毫毕现,腿心里犹如噙着一枚圆熟大枣。耿照欲念勃兴,裤
裆里竟隐隐生疼,不禁脸红,摸了摸光头自我解嘲:「她模样是小女孩,下半身
却是不折不扣的女人。」

  窄小的密室对面黑影一动,陡地亮起两点精光,一把苍老嘶哑的声音晃悠回
荡。

  「你这个无耻的小花和尚,竟敢打老夫外孙女的主意!」语声未落、风声已
至,一只干枯黝黑的指爪叉向耿照喉头;就着觇孔透光一照面,来人正是那雷劲
爆发的白帝神君薛百螣!

  薛百螣深受雷丹发作之苦,原本动弹不得,盘膝坐在密室一角,苦苦压抑体
内巨患。但这名五帝窟的前辈耆宿性子很烈,眼底容不下一点斑痕污垢,一听耿
照之言,便知他说的是自己最宠爱的外孙女,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也不顾身子
状况,出手便是极招。

  薛百螣这一手锁喉擒拿招数精妙,只是他重伤无力,速度、劲道尚不及全盛
时的两成,耿照听风辨位,随手开格;薛百螣冷哼一声,不等两臂肌肤相触,左
手已穿入中宫,拿的仍是喉头。

  密室之中最大的缺点,就是毫无腾挪闪躲的余裕。耿照避无可避,右腕一滚,
以手掌压着薛百螣左手背腕相交之处,硬生生将这雷霆万钧的一叉按了下去……
两人均是盘膝端坐,全身各处无由动作,只以四条手臂穿插翻格,越打越快,顷
刻间已换过数十招,薛百螣始终叉不到耿照的喉头,耿照却也摆脱不了他的双手。

  「有本事!」薛百螣冷冷一哼,不觉激起了好胜之心,索性不用内力,纯粹
与他较量擒拿招数;没了劲力不足、真气难继的种种顾虑,出招越见迅捷狠辣,
妙着层出不穷,确有伤前六七成的水平。

  他手上不附内力,即使被击实了也只是皮肉之伤,临敌搏命时如此,简直就
是儿戏。

  耿照难以抵挡薛百螣的精妙招数,一轮猛攻之下,防御圈骤然被破,眨眼间
捱了十几下指戳掌截、拳抡肘顶,不过就是疼痛瘀肿罢了,却能清楚感觉老人争
强好胜的企图,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你外孙女便是像极了你,才惹出这些麻烦。」
惊惶之心尽去,拼着皮粗肉厚无所畏惧,奋力还击。

  漆黑的斗室里伸手不见五指,连想起身不碰头、转身不磨肩都难,两人四臂
不住推移腾挪,挤压风咆。

  原本是薛百螣压倒性的掌握形势,渐渐耿照跟上速度,有来有往;斗得越久,
他对明栈雪所授的擒拿诀窍体会越多,一一与心中所藏的「那件事」相印证,领
悟也越加透彻,顿觉其中处处妙着,势中有势、招里藏招,却又中天不动,如月
映万川,幻者皆幻,破论中观。

  薛百螣的错愕却远在他之上。

  白帝神君目光如炬,黑暗中一眼便识破这名不守清规、出言无状的小花和尚,
正是当夜渡头曾见的那名黝黑少年,对耿照有多少斤两无不了然于胸。

  原本以为自己重伤无力,索性纯以招数取胜,越打却越是心惊:这少年所使,
分明是一路极罕见的擒拿绝学!两人拆解到后来,只见耿照双肘微黏、两臂交错,
十指如捧莲花;明明动作极小,无论自己如何出手、如何取巧横进,却都不脱少
年交迭如莲的臂间。

  若非他对这路手法尚未纯熟,不时打着打着忽露迷惑、再打片刻才又恍然大
悟,一脸心痒难搔的模样,恐怕早已压制住薛百螣的擒拿攻势。薛百螣被激起了
好胜心,咬着一口烟硝火气:「老夫若被一名轻浮后生所败,还叫什么」白帝神
君「!」指掌运劲,嗤嗤有声,竟是绝学「蛇虺百足」!

  耿照还未会意,体内的碧火真气先感应杀机,自行发动,他在不知不觉间也
以道门化劲拆解;薛百螣强横无匹的指劲接连被卸开,纵横迸射,四壁石裂粉飞。
耿照虽卸开了指劲,但薛百螣一运真气十指如铁,硬碰硬也十分难当,不自觉地
加紧催谷内力,想将薛百螣震开。

  两人都在无意识之间加强劲力,想要一举压倒对方,蓦地薛百螣一阵哆嗦,
忽然矮着头向前扑倒,仿佛中风瘫痪,浑身抽搐。耿照格开他的双臂,才发现薛
百螣软绵绵地活像一滩烂泥,一股逼人的旱雷劲力却由相接处透了过来,电得他
半身发麻;还未反应过来,薛百螣已一头撞上他胸口膻中穴,发出痛苦呻吟。

  「膻中」是任脉大穴,是人体至关重要的要害之一,便是幼儿轻轻以竹签一
戳亦能致死,何况是雷丹破裂所爆发的紫电雷劲?耿照顿觉眼前一白,痛苦无比,
似要被电劲鼓爆躯体,炸成灰烬,偏偏又叫喊不出,全身涌汗如浆。

                ◇◇◇

  岳宸风一掌拍落,打中的却是楚啸舟。

  他从何处窜来、又是如何突入战团中,在场竟无一人看清。

  岳宸风这一掌意在制服漱玉节,只用了三成劲道,楚啸舟被打得倒退两步,
手里的布包「唰!」直指岳宸风;岳宸风左手三指一合,将布包尖端牢牢箝在面
前,距离鼻尖仅仅一寸之遥,鼻息陡然间吹落几根粗硬唇髭,不觉笑赞:「好刀!」

  指尖用劲,嗤嗤几声裂帛急响,绸布包巾鼓胀爆碎、四分五裂,露出一柄形
制殊异的蛇形弯刀。寻常弯刀不过尺半,这刀光是刀刃便近乎三尺,已较一般长
剑更长;刀柄更是颀长,上有暗赭缠革,形状虽是弯刀,刀柄、尺寸却更像是斩
马刀。

  刀刃如雪,令人不寒而栗。刀身扭曲如蛇,刀尖便是一枚抽象的三角蛇首;
刃体在靠近握柄处有一弯弧,要说是吴钩原也使得。

  楚啸舟唇畔咬着一抹鲜血,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白得渗青,高瘦的身子如墨
梅铁干般晃也不晃,刀尖凝立不动,低声道:「足够杀你。」漱玉节早已将琼飞
扯退了几步,以身子遮护女儿,扬声道:「啸舟,不得无礼!」

  岳宸风指劲一收,毫不惧蛇刀前搠,取了自己性命。仿佛回应他的自负与胆
色,楚啸舟收刀臂后,按着伤处缓缓倒退,任谁看了都不怀疑他能突然止步出刀,
于一击间杀敌。

  岳宸风抚掌大笑,赞道:「好汉子!中了紫度神掌还能说话、能站立行走的,
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头一个。」

  他这掌不到三成劲力,说这话固是有意吹捧,但在场众人都是给紫度神掌种
过雷丹的,对雷劲贯体时的剧烈痛苦可说是刻骨铭心,有人甚至捱不过那样的折
磨、当场便咬舌自尽,因此无不佩服楚啸舟的忍耐工夫。

  漱玉节柔荑连挥,轻拍他几处大穴,袅袅下拜:「这孩子不通世故,并非有
意顶撞。恳请主人宽宏大量,赐下丹药。」岳宸风笑道:「这个自然。是了,他
叫什么名字?」

  漱玉节道:「回主人的话,这孩子叫楚啸舟,乃水神岛累世家臣。其父于两
年前身故,他孝期未满,未能继承」越王蛇「的族号。妾身原想等明年行过大礼,
再正式引荐给主人,请主人种丹赐药。」

  岳宸风点头。「原来是楚湛然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楚湛然昔年曾为符老
宗主掌刀,如今其子又为宗主掌刀,将来也要替少宗主掌刀么?很好,很好。」

  楚啸舟背上的蛇形弯刀,正是五帝窟三样镇门宝物之一的「食尘」,与漱玉
节腰间佩带的细长仪剑「玄母」是一对。历任帝窟之主用剑不用刀,于是从五岛
菁英中挑选一名掌刀使,由其执掌「食尘」,受重视的程度不言可喻。

  「今年几岁啦?」岳宸风又问。

  漱玉节只道他有意拖延,欲延长楚啸舟受雷劲折磨的时间,面上不动声色,
恭顺道:「今年二十四了。」岳宸风恍然道:「我想起来啦。头一年造册核验之
时我见过他,那年刚满十八。短短几年间,武功可进步得很快啊!」

  「主人谬赞。」

  岳宸风把玩着那枚暗红色的辟神丹,半晌才好整以暇道:「如此栋梁,宗主
也不必拘泥俗礼,既然今天种了丹,让他继承水神岛楚氏一门罢。今日起,你便
是」越王蛇「楚啸舟了。」将丹药一抛,楚啸舟反手接住,却不稍动。

  谁都明白,薛老神君的生死就看这丸丹药了。即使是寡言孤僻、不通世务的
楚啸舟,也知不能随便服下这最后一枚无主的辟神丹。

  漱玉节转过无数念头,终于明白今日之局无可挽回,不能失了薛百螣之救,
再平白赔上一名楚啸舟,当机立断,温婉道:「啸舟,快把药服了,谢过主人。」
楚啸舟依言服药,低声道:「多谢主人。」

  岳宸风又坐了一会儿,除了交代搜捕耿照等三人,也提到天罗香就在左近,
让漱玉节密切监视,时时回报,对明栈雪之事却只字未提。吩咐停当,便起身离
开,众人一路送出院门,那五名精心挑选的童贞美女与符赤锦也随岳宸风一起离
去。

  漱玉节打发众人下去,只领着何君盼、杜平川等亲信回来。琼飞见弦子跟在
母亲身后,不觉有气,怒道:「你是跟屁虫么?怎不找点别的事做?」弦子面无
表情,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琼飞还欲生事,漱玉节华容丕变,素手一扬,「啪!」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
琼飞被打得天旋地转,踉跄倒退了几步,劲力直贯足底,当场站立不住,向后瘫
倒,被楚啸舟及时扶住。

  漱玉节出手极重,这一巴掌不但打得琼飞嘴角破碎,面颊高高肿起,连浮肿
的表面都瘀胀青紫,渗出些许血丝。自琼飞有生以来,还未遭母亲这般责打,抚
着火辣辣的面颊睁大眼,一时竟忘了言语。

  漱玉节犹不解恨,反掌举起,何君盼忙拦在琼飞身前,轻声说道:「宗主息
怒!这样……会打坏脸蛋的。」杜平川也拱手劝解道:「宗主,事已至此,应别
作良图。那岳宸风老谋深算,纵无少宗主,料想也还要寻别的事端。」

  琼飞错愕之余,陡被颊上剧痛唤回神,泪水涌出眼眶,恶狠狠地回瞪母亲,
小手乱拨何君盼的柳腰,叫道:「何君盼你让开!来呀,打死我好了,我也不怕!
你……你们都欺侮我!」既愤怒又委屈,小嘴一扁,泪水扑簌簌地滑下肿胀的面
颊,又被盐刺得颤抖起来。

  漱玉节气得全身发抖,只是见她可怜兮兮的倔强模样,第二掌便再也打不下
手,半晌才叹道:「都为你这小畜生,害了你外公性命!」琼飞这时也隐约明白
自己中了岳宸风之计,但嘴上却不肯轻饶,一指弦子:「都怪这小贱人!她若把
小和尚还我,哪有这些事来?」

  漱玉节怒道:「你还敢说!你知不知道,为了培养啸舟,大伙儿花了多少心
血?为了不让岳宸风发现他的武艺,水神岛又冒了多么大的风险?再过得几年,
待他练成帝字绝学中的顶尖刀法,咱们手里便多了一名奇兵,必要时杀岳宸风个
措手不及,重夺至宝,不但救众人脱离苦海,更能延续本门宗苗!

  「而你今天,却让所有人的心血都白费了,啸舟不仅被岳宸风盯上,还给种
了雷丹,用掉了要拿来救你外公的最后一枚辟神丹!娘打你,你觉得委屈;你外
公若有个万一,还有啸舟替你受的雷劲贯体之苦,你又觉得怎样?」

  琼飞哑口无言,手抚面颊瞪着弦子,恨不得将她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杜平川劝道:「宗主,丹药没了,须先将老神君救出石室,再图治疗。」漱
玉节叹道:「你说得对。啸舟,」食尘「给我。」楚啸舟解下蛇刀,双手捧过。

  众人来到内堂,漱玉节握刀在手,劲贯蛇刃,「铿!」一声往密室前的青石
砖墙削落,砸出一片耀眼刺目的亮红火星。「食尘」乃削铁如泥的道宗圣器,刀
刃过处,墙上滑落一片巴掌大小、厚约半寸的青石片来,切口平滑齐整,竟如锉
刀研磨一般。

  杜平川拾起狭长的断片检视,又小心察看了墙上的缺损,不禁摇头。

  「怎么?」漱玉节也觉不对:「到底还是太勉强了么?」

  杜平川摇头。

  「是形状不对。以」食尘「之锋锐,砍破砖墙只是时间问题,但这墙造得异
常结实,无法使之自行崩塌,得硬生生砍出一个能伸手拉人、容肩膀通过的洞来;
轮流为之,起码也要两个时辰。只可惜」食尘「不是一柄锥凿。」

  漱玉节持有的掌门信物「玄母」亦是神兵,可惜剑刃过于细长,砍斩石墙委
实冒险。她叹了口气,持刀道:「我先来好了。少时若有不支,再请杜总管接手。」
杜平川道:「黄岛还有数名堪称一流的刀客,使刀的功夫是极好的,可唤来相助。」

  漱玉节摇头:「老神君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今天受的教训还不够么?」
吩咐弦子:「送少宗主、楚刀使回屋里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一步。
谁敢违抗,你直接打折她两条腿,毋须请示;若还不从,格杀勿论。」

  琼飞极不情愿,但知道母亲虽然温婉,却是令出必行、毫无转圜的性子,不
敢违抗,悻悻然地走出大堂,楚啸舟与弦子随后而去。漱玉节运使内功,出刀如
雨,接连削落石片,半个时辰后才由杜平川接手;杜平川内力远远不及,也只支
持了一刻,又换何君盼。

  何君盼内功深湛,她自幼修习「过山刀」的内家刀气,把练武当作读书、写
字一般的案头工夫来看待,心志之专、用功之勤,居然被她练出了一身绵密柔韧
的深湛内力,连黄岛土神岛的一干家臣俱都瞠乎其后,远远不及。

  她虽内向文静,却善解人意,十分懂事,有主若此,谁不怜惜?与其说黄岛
之人将这位双亲早逝的聪慧少主当成了天仙化人,倒不如说是全岛所共同抚养的
小女儿。在赞叹她天资过人,又有毅力肯下功夫之余,谁都不忍心再督促她舞刀
弄枪,锻炼生死搏命的技艺;久而久之,居然养出了这么一个内力极高、却偏偏
满腹诗书,一点也不能打的女状元神君来。

  何君盼虽有长力,却连刀也拿不好,双手握着乱砍一阵,削落满地石屑粉灰。

  漱玉节勉强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何君盼香汗淋漓,却丝毫不显疲累,仍是一
般的手忙脚乱,心想:「食尘虽是神兵,由不通刀法的人来使,难保不损刀刃。」
片刻再也按捺不住,柔声道:「君盼,你先歇会儿罢!我来。」上前接过蛇刀,
抚着她纤薄细滑的美背以示嘉勉。

  何君盼如何不知自己狼狈?红着小脸一抹额汗,细声道:「是……是我没用。」

  漱玉节笑道:「怎么会?以你的内力修为,我在你这年纪时拍马也赶不上哩!」
抚着刀痕错落的石墙,屈指轻叩几下,瞇眼道:「快了,厚度只剩一半不到。再
砍薄一寸,便能以掌力震开。」

  听到能以蛮力处理,何君盼红着脸小声道:「那……少时让我试试好了。」
漱玉节微笑不语,运劲砍出,「铿!」一声火星四溅,刀刃竟没入墙中。

  正自欣喜,忽听石墙之内传出一声惊天狂吼,震得梁顶粉尘簌落,似连地面
都在动摇。漱玉节猝不及防,几乎被音波震伤,拔刀点足飞退,运劲护住心脉,
骇然想:「这……这是怎么回事?谁有这等功力?」

  杜平川被震得单膝跪地,抱头捂耳,喘息道:「这不……不像是老神君的声
音,难道……是小和尚?」还未起身,又是轰隆一响,被砍至寸余厚薄的石墙爆
碎开来,一条人影飞跃而出,光头兰衣,神情痛苦,正是那名被弦子安置在密室
里的小和尚!

  变生肘腋,漱玉节一时难分敌我,却不能任他扬长而去,刀收臂后,「呼」
的一掌击出,攻向小和尚的背心;他却闷着头痛苦嚎叫,往何君盼身上撞去。何
君盼惊叫一声,不假思索,「过山刀」的无形劲气应手而出——两人一前一后,
双掌齐至,几乎在同一时间击中小和尚,谁知却像打中了一只鼓气已极、却仍不
断充灌的坚韧皮囊。

  两股力量交击之下,再加上由内向外急遽膨胀的浑厚气劲,三方猛然一撞,
漱、何双姝各被震退了两步,那小和尚却一飞冲天,「哗啦!」穿出房顶,嚎叫
着狂奔而去;所经处屋瓦横梁俱都断碎,他却连脚底板儿也不曾陷穿,痛苦的叫
声眨眼飘出里许,远远回荡在漆黑的山道间,宛若鬼神。

  别院里的帝窟众人纷纷抢出观视,却无一来得及看清其身影。

  漱玉节举袖挥开满室的石灰卷尘,赫见墙洞之中,薛百螣正盘膝而坐,神情
虽极是委顿,然而原先面上满布的骇人紫气全都消失不见,因雷劲贯体而暴起如
蚯蚓般的青筋也尽复如常;一搭脉门,结果却更令她不敢置信。

  「老神君!你的雷丹……」

  「没有了。」薛百螣勉力开口,油尽灯枯似的干瘪嘴角微微颤动,半晌竟凝
成一抹扭曲的微笑。若非体力耗尽,丹田中空空如也,他几乎要大笑起来。「那
……那少年,吸……吸走了我体内雷劲,点……点滴不剩。」

  老人奋起余力,突然哑着嗓子大叫。

  「快……快追!」黄浊的眼瞳中绽出光芒,回映着众人的错愕:「那……那
个人……是咱们……对……对付岳宸风的唯一希望!」

  第四十折鬼手薜荔,集恶三冥

  耿照在黑暗的林道间奔跑着。他全身真气鼓荡,似将爆体,耳膜眼中胀出骇
人血丝,视力、听力俱都失去作用,凭借本能向前狂奔。

  薛百螣的雷丹爆发,澎湃的雷劲一瞬间灌入全身筋脉,按理应将五脏六腑烧
成焦炭,腔子炸得星星火火,燃血而亡。然而他一头撞上耿照的胸口,奔腾的雷
劲亟欲寻找一处出口,便从头顶百会穴直贯耿照胸前的膻中穴,窜入任脉。

  外力一侵入体内,碧火功的先天胎息自行发动,不外乎是保护筋脉,又或化
解雷劲。但紫度神掌与碧火神功原是同源,真气的结构、生成等都极为相似,雷
劲入体的一瞬间,碧火功的护身气劲难分敌我,竟被一举突破,硬生生灌入耿照
的任脉之中。

  按说耿照的五脏六腑也应被雷劲所焚,却因紫度掌与碧火功乃一体双生,他
的碧火真气已修练至首关心魔三日大限的境地,体内的筋脉、气血已略具神功雏
形,比之薛百螣的经脉脏腑,更接近岳宸风的身体;练有神掌之人,本就不受雷
劲所伤,否则一运雷掌,岂不先烧死了自己?

  由于紫度掌、碧火功奇妙的同源特性,自薛百螣头顶窜来的雷劲骗过了耿照
的护身气劲,得以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但耿照练的碧火功却也骗过了入侵
的雷劲,燃血爆体的恐怖特性消弭于无形,转化成一股纯粹而巨大的能量!

  这雷劲出自岳宸风之手,在薛百螣体内养了几年,吸收白帝神君的气血茁壮,
威力何其强大!一入耿照体内,仿佛是巨汉爬进了小屋,虽是熟悉的自家房舍,
总是不舒适也不合住,索性动手扩建起来,直到能容下自己这庞然之躯为止——
耿照正逢碧火功的首关心魔,真气在这三天里急速成长,筋脉的拓展却跟不上内
息;而明栈雪的破解之法,便是以其强大的根基,引导他体内的真气作周天循环,
加速易筋拓脉,好比管子的容量不敷使用,便使口径变粗变大,即使长度未变,
也能容下更多的水。

  此刻雷劲所为,正是如此。

  但雷劲毕竟不具智识,粗暴地灌入体内,硬生生将筋脉撑挤开来,那痛苦犹
入万针入体、又戳上软麻痛筋,耿照几乎疼晕过去,偏偏意识又闭之不起;朦胧
间遁入虚静之境,福至心灵,自然而然使出了「转化诀」。

  那〈通明转化篇〉的心诀,连无比珍贵的先天胎息都能转化吸收,相较之下,
雷劲纵使狂悍凶暴,不过是「量」上取胜,以「质」而言,远不及先天胎息致密
精纯。

  耿照抱持着虚静之心,在雷劲疯狂撑挤筋络的同时,也一点一点将其化去,
转为碧火真气。起初进境缓慢,越到后来彼消我长,化消的速度越快,一个时辰
后不但已将薛百螣的雷丹悉数化去,更有小部分内力度入耿照体内,也被转化为
绵密厚实的碧火真气。

  耿照因祸得福,祸根却未完全根除。

  雷劲助他易筋拓脉是机缘巧合,但毕竟不是有知有识之物,在他体内横冲直
撞半天,与其说开拓,倒不如说是破坏。

  耿照全身筋脉有七八成发生剧变,便在这七八成筋络之中,也不是每条都平
均拓展,而是杂乱无章,雷劲到哪儿,便撑挤到哪儿;若换了筋骨稍弱之人,早
已吐血而亡。

  易筋拓脉进行得七零八落,但耿照吸化雷丹与薛百螣的小部分内力后,碧火
真气益形壮大,首关心魔非但未解,反而更加严重。原本只是内力运使不由心、
进境停滞的小毛病,眼下却像沸滚已极的盖锅热水,随时都有谷爆丹田的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大喝一声,击碎了削薄的石墙,无视于漱玉节与何君盼
前后夹击,如神龙般破顶而出,矫矢没入夜空。

  说来也巧,漱、何二女掌力皆非泛泛,连手一击,澎湃的碧火真气应运相抗,
得以发泄,不知不觉减轻了体内的巨大压力;跑着跑着,神智偶一恢复,才发现
来到娑婆阁前。

  那拥有绿黄魔眼的黑衣人从树顶一跃而下,声如夜枭。

  「怎么,今儿来得这么早,是皮痒了想让老子挠挠么?」

  耿照脚步一停,真气难泄,雄浑的碧火功劲走遍全身,却在各处遭参差错落
的筋脉管壁所阻,失控如洪水的真气肆虐开来,居然持续冲击、刨刮着造成阻碍
的窄小脉结;易筋拓脉的工作仍持续进行,这是身体为求自保的本能,只是全不
受耿照控制,并带来更巨大的痛苦。

  他抱头低嚎着,脚板一踏地面,青砖「喀啦!」碎裂开来;胡乱踉跄一阵,
周身三尺之内已无一块完整的青石。踏碎石板的力量反馈回来,耿照本能运劲化
去,才又稍稍减轻真气鼓溢的痛苦。

  黑衣人邪眸微凛,冷笑道:「来示威么?」身形一动,忽至耿照身前,按着
他的脑门往下一撞,「砰!」一声头脸着地,上半身陷入青石砖碎;尘埃未落,
黑衣人骤起一脚,踢得耿照凌空侧翻几圈,如破布袋般飞了出去,他却点足纵身,
如箭一般抢先占住了落点,「呼」的一声膝锤上顶,倏又双肘捶落,耿照轰然陷
入地面,这一回可是以头脸肉身硬生生压裂了几块好砖。

  黑衣人嘿嘿两声,蹲下来提起他的脑袋,五只嶙峋枯瘦的修长指头犹如鸟爪。

  「这样,可舒坦些了么?」

  「不……不舒……坦……」

  耿照眼睛都没睁开,破碎的嘴角泛起一抹微弧,竟像在微笑。

  「你……得再……再使力些……」

  「混账!」黑衣人双眼迸出绿芒,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耿照像一团烂肉般在地上翻滚弹动,黑衣人身形一分为多,兽扑般的残影在
周围飞来窜去,宛若群狼分食,每一掠必打得他身子离地,拳、腿、指、爪已难
区分。耿照双手抱头,周身不住溅出血珠,染得一地黄沙红渍,兀自笑声不绝,
痛叫道:「舒……舒坦,真舒坦!哈哈哈哈……」

  他倒不是刻意激将,而是黑衣人的拳腿打在身上,奔腾的碧火真气得到宣泄,
比之皮肉受苦,这样的宣泄委实太舒服了。正所谓「外侵内壮」,身体一受到打
击,真气除了产生防御之外,也逐渐找到运行的规律,不再横冲直撞,痛苦顿时
减轻许多。

  黑衣人越打越怒,眸光一瞬间由绿转黄,右手四指屈成兽爪,径往他脑门插
落!

  耿照临危乍醒,忽地两肘交错,使出一路「榜牌手」,十指捧莲、抵掌回旋,
凭空树起一面肘墙指盾,无双刚力所至,硬生生将兽爪格开。

  这「榜牌手」专辟一切虎狼豺豹诸恶兽者,黑衣人利爪受制,「咦」的一声,
立时变招,也跟着肘腕一靠,旋指而出,改以一路「宝戟手」相应。两人以快打
快,霎时漫天莲踪指影,路数居然一模一样。

  耿照原本内力、武功均不及他,如今真气鼓荡,力量未必逊于黑衣人,而先
前在密室中与薛百螣一轮拆解,对这路手法的体悟更多,再加上攻他措手不及,
一时间竟斗得旗鼓相当。

  两人眨眼换过了十余合,跋折罗手、金刚杵手、宝剑手、宫殿手、金轮手、
宝钵手……等变幻纷呈,若合符节,拆解得丝丝入扣,未有一罅可容针尖,像极
了同门师兄弟套招对练。斗到酣处,蓦地黑衣人抽身后跃,举手喝止:「且慢!
这路功夫,是谁教你的?你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是老和尚的传人?」

  耿照耳中嗡嗡作响,脑筋一片混沌,黑衣人的问话只听了前半截,摇头道:
「不知道!我……我在阁子里学的。」对打一停,真气又逐渐积累,鼓胀胸臆,
似将爆裂而出,痛苦得抱头跪地。

  黑衣人狞笑道:「原来如此!你也从罗汉图与观音像中悟出这部」薜荔鬼手
「了么?好聪明的小贼!」

  「薜……薜荔鬼手?」

  耿照喃喃重复,脑子还不太灵光。

  原来娑婆阁二楼的罗汉图中藏有玄机。

  耿照头一日见时还不觉如何,次日再仔细端详,才发现每帧挂图里的罗汉手
指脚踢,都对着一尊千手千眼观音像,无一例外。他原本便是十分精细的性子,
擅于平淡处发掘蹊跷,拣了其中一尊研究,终于破解秘密。

  罗汉图所指的千手千眼观音,身后二十对共四十条手臂,是由四种不同的木
质雕刻而成,乍看与本体同是裸露木纹的油黄色,仔细端详才发现有若干色差。
这些罗汉图标示的观音,左侧二十只手并非全是左臂,而是十对完整的双臂,相
同木质雕成的一对便是一式。

  左侧十式、右侧十式,每尊千手观音像左右二十式合将起来,即成一路完整
的擒拿。

  那观音之手雕得精细,掌中有眼,或睁或闭,目向即为敌踪;五指如莲瓣开
合,只有手肘以上的动作,才能藏在同一侧的手臂中。若是一般捭阖纵横的拳掌
套路,硬做成了千手观音之臂,看来必定极为怪异。

  耿照端详的那一尊,指掌如拂尘摆扫,手背挥洒、腕肘顶出,掌中之眼却都
刻成怒目形状,指纹深刻、指丘贲起,显是柔中带刚;身后靠近底座处,刻了小
小的「白拂」二字,若非有心检视,等闲难以望见。「原来,这一式便叫做」白
拂手「!果然如拂尘麈尾一般,缠卷极精,连扫带黏。」

  他花了一整晚的工夫,找出四十尊木质殊异的千手观音像,把这四十路繁复
精奥的「薜荔鬼手」生吞活剥,硬生生记了下来。原本想与明栈雪参详,但一直
没找到机会,不想在密室阴错阳差得与薛百螣相印证,一轮攻守拆解下来,这无
师自通的「薜荔鬼手」竟已粗具威力。

  黑衣人冷冷打量着他。

  「该说是你运气太坏,还是我运气太好?不过随便找个人替我进去阁里,老
天爷竟送来了这么个天赋异禀的奇材!我花一年才窥破观音之秘,居然两晚便教
你看了出来。」

  「既然你有这本事,该把东西交出来啦!」他狞笑道:「还是要我杀了你,
再从你身上搜?」

  耿照在阁楼唯一的发现便只有藏在观音像上的「薜荔鬼手」,别无其他,便
是在清醒之际,也只能两手一摊,何况此时?摇头道:「我……没有……我不知
道……」黑衣人冷笑一声,呼的一声,挥爪扑将过去!

  耿照本能以「薜荔鬼手」中的一路「不退金轮手」拆解,不料黑衣人动作飞
快,一爪刚被格住,左手又屈指成爪,在耿照肩上扯下一片带血衣布!

  他的攻势变得极其狂野,毫无花巧、残忍粗暴,却非是不具章法。耿照一闪
他便追击,一挡他便破坏,以速度拼速度、力量拼力量,一瞬间耿照尽落下风,
连精妙无比的「薜荔鬼手」也派不上用场。

  更要命的是:改采兽爪攻击之后,黑衣人便不再使用膝肘拳脚,而是直接划
破他的皮肤肌肉。耿照全身气血澎湃,每一下都是血溅五步,就算凭借过人的反
应避开要害,这种攻击不啻放血,拖也拖死了他。

  他毕竟实战经验不足,不多时「薜荔鬼手」已施展不出,门户全溃、招不成
招,连烂熟的铁线拳也不复初战时的风光。两人便似一对街角斗殴的地痞流氓,
只是动作更快,破坏力更强;原始的撕扯在月光血雾间,有种妖异难言的残酷之
美。

  黑衣人挥动利爪,攻击持续了一刻钟之久,鼻端嗅着混合沙土松木气息的血
味,耳中听着闷钝的哼痛,体内兽血欲腾。他许久没尝过这种兴奋得全身战栗的
美妙快感了——这也是他无法自制,动手凌虐这名小和尚的真正原因——任由快
感弥漫之余,不禁有些诧异:「这小和尚好深厚的内力,便是打娘胎练功,怕不
要练上三四十年!这护体气劲既非轩辕紫气也不是神玺圣功,小和尚不是武登庸
的徒子徒孙……倘若是老和尚的传人,更加不能留!」

  有碧火真气护身,黑衣人的兽爪难以取命,放血已无法满足那双透着青黄狞
光的魔眼,他右手一翻,四指径往耿照的头顶插落!

  飕飕飕几声破空劲响,也不知是什么物事打在周围,砸得青砖迸碎,扬起漫
天石粉。黑衣人如何不知这是障眼法?但见来人碎石扬灰的手法,危急间先图自
保,连忙向后跃开,屈爪守紧门户。

  漫天石粉之间,一抹窈窕俪影扑至,提起耿照卷尘而回,前庭到松林十余丈
的距离还不够她两个起落,衣下粉光致致的修长玉沾地无声,快到连身形面孔都
没看清,只余那怵目惊心的雪肌浓发,对映着沙尘难掩的极黑与极白。

  黑衣人运功凝眸,青黄邪眼中的瞳仁倏地旋转扩大,虹膜淡如琥珀,两只眼
眶暴绽黄光,视线能看清松林之外最近的一座禅院前庭,那随风轻晃的松针之鳞。
但什么都没有。

  来人尽管手提一名男子,仍在瞬息间掠出里许,终于超过魔眼所能及。

  他望着松树干上小半截淡淡的脚印,足趾浑圆小巧,并拢时却觉足尖纤长,
脚掌前端只留下一团圆圆的印子,恍若猫掌,可想见脚掌心的腴软。黑衣人想起
前日追踪小和尚时,曾有一名不明之敌于暗处窥视,双方比轻功比心计,终是他
放弃摸清小和尚的底细,才教来人无可乘之机。

  如今想来,便是小和尚的这名同伙了。

  (是女人!)

  黑衣人未履江湖久矣,在他当年横行东海、威震江湖的时候,天下间似还没
有武功如此之高的女流。这两个人……会不会和武登庸或老和尚有关?那小和尚
既能解破「薜荔鬼手」之秘,应该也有找到东西的能耐……如今,是自己还能不
能等的问题。

  倘若小和尚已悟出找到那物事的关键,将何时来取?他身边那武功奇高的女
子若一并前来,自己有无把握杀人夺物?

  黑衣人啧了一声,忽然笑出来。

  好蠢的问题。他已等了三十年,事到如今,还有啥不能等的?

  ——狼群狩猎前,最重要的就是耐心啊!

  黑衣人双手负后,踏着月色以及一地砖碎走入幽影,仿佛一头领群之狼。山
风吹过树影轻摇,娑婆阁前什么都没有,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

  能救耿照的,自然也只有明栈雪了。

  她隐约猜到黑衣人的来历,对其实力不无忌惮,不愿挟着耿照与他动手,于
是施展《天罗经》里的上乘轻功「悬网游墙」,迅速离开现场。「每回我一离开,
你便要闯祸!」明栈雪又好气又好笑,双足不停,嘴上兀自叨念:「男人就是不
安分,麻烦精!你……咦,这是怎么回事?」

  「我……雷丹……岳宸风……唔……」

  「好了,别说话!」

  她运指如飞,连点他身上几处大穴,不用搭他脉门,光从指尖强横的反震力
道便知状况糟糕至极,加紧速度掠向目的地。耿照时晕时醒,再回过神时,明栈
雪已挟着他跃入一处广间,室内似是极为宽阔,空气冰凉。

  「再忍耐一下,我待会便为你打通筋脉。」

  明栈雪随手按了几处机簧,宁静的空间里忽然响起一阵喀啦啦的机关开启之
声,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掀起偌大回音,不但显出空间之广,也表示机关许久无
人使用,机括润滑渐失,牵引起来格外辛苦。

  她扶着耿照跃入另一处空间,声音回荡的空旷感倏然消失,但肌肤残留的冰
凉触感还在,与别院密室里的感觉相类。耿照体内仿佛有只烘热的火炉,浑身上
下痛苦难当。

  明栈雪闭起机关,让他盘膝而坐,一手按着他头顶百会穴,一手按着胸口的
膻中穴,运起碧火真气徐徐灌入,导引着耿照混乱澎湃的内息,顺势冲开筋脉里
的崎岖阻碍,接续完成易筋拓脉的浩大工程。

  也不知过了多久,耿照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置身一座石室,相比之下,迎宾
别院的密室不过是只衣橱。

  这石室的规模与「东之天间」相若,四壁设有青瓷灯盏,俱都点亮。地面经
过悉心打扫,一尘不染,角落里堆放着干净的被褥蒲团,还有肉脯、干粮、白酒
等,连盛满清水的圆瓮都有两大坛,看来明栈雪准备周到,几日内是不打算离开
了。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你又乱跑。」见他神智清醒,明栈雪似笑非笑地瞟了
他一眼,咬唇道:「要不要告诉我,你是怎么把身体弄成这副德行的?」

  耿照面上一红,将下午的事都说了,连娑婆阁的观音像、薜荔鬼手等也都和
盘托出,只略去了阿傻落在五帝窟之手一事。

  明栈雪本还面带笑容,听到后来俏脸一沉:「你知不知道,贸然将紫度神掌
的雷劲导入体内,很可能会让你五内俱焚,全身爆血而亡?你若就这样死了,岂
非荒谬得紧?」

  耿照心中有愧,暗想:「相识至今,我总是替她惹麻烦。」低声道:「我下
次不乱跑了。对不起,明姑娘。」明栈雪听他一说,登时软了心肠,见他鼻青脸
肿、嘴唇白惨的模样,原本想教训他的话全吞了回去,轻哼道:「对不起什么?
把自己给弄死了,最对不起的是你自己。」顿了一顿,又道:「这首关心魔,我
也不知打通了没。你的筋脉固有拓展,但拓得参差不齐,偏生又吸化了薛百螣的
雷丹,真个是水道未浚,再遇洪涝。

  「这两天你我坐关不出,把你的筋脉悉数打通,直到能承受内力为止。如此
不但冲破二关,即使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有足够的根基应付心魔。」

  耿照点了点头,环视四周,又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明栈雪神秘一笑,指着石壁:「你自己瞧瞧。」壁上有道横缝,长有尺许,
宽约一指,耿照心想:「这觇孔未免做得太张狂。别说被人瞧见,万一烛光透出
去,岂非露了行藏?」凑近一瞧,不禁愕然。

  觇孔外是一整片宽广的青石地板,除了红柱青灯之外,竟是别无所有。开阔
的空间里照明充足,丝毫不觉是子夜时分。耿照对占地广衾的莲觉寺建筑群不算
熟,这里却是帮厨时曾走过的,吞了口唾沫,哑声道:「这里是……是觉成阿罗
汉殿?」

  明栈雪笑道:「如假包换,正是觉成阿罗汉殿!」

  觉成阿罗汉殿是莲觉寺的主殿,挑高三层,雄伟壮阔,单论主殿规模,堪称
是东海道第一。大殿居中供着一座巨大的弥勒坐像,咧开嘴笑的佛头几乎顶到横
梁,坐佛背后则紧贴着青石砌墙,连接大殿后进的厢房院舍。

  耿照从觇孔往下瞧,几能看见坛前的蒲团香烛,显然密室基座甚高,才能有
这样的视野;四下眺望纵横尺距,喃喃道:「偌大的密室,岂能藏在墙壁夹层里?」

  明栈雪掩嘴轻笑,却掩不住眼角眉梢的得意洋洋:「聪明的小子!我们现下
不在墙壁夹层,是在大佛肚子里!」耿照恍然大悟。难怪密室较神坛为高,那道
横向的窥孔就藏在弥勒佛的胸腹间,就算开得再宽,底下的信众僧侣也看不见。

  「明姑娘,你怎知觉成阿罗汉殿的大佛肚里有密室?」

  「这学问可大啦。」明栈雪笑道:「你说说看,除了一个」大「字,这尊弥
勒与你平日所见的寺庙佛像有什么不同?」

  耿照日前匆匆自殿外走过,不过往里头瞟了一眼,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怪异处,
但明栈雪明知故问,意味答案之大、之明显,连匆匆一瞥之人都不会错过。耿照
苦思良久,击掌道:「是了!这尊弥勒大佛身下,没有蟠龙莲座!」

  东海境内的神像都踞龙而坐,往往神佛身下的龙塑得比神像还大,乃因东境
百姓拜的「龙王大明神」,是昔日玉螭王朝的帝神化身,为掩央土政权统治者的
耳目,无论什么神祇都塑成坐龙的模样,拜的是蟠龙座子而非神佛。普天之下,
也只有东海一地有这样独特的风土。

  「没错。」明栈雪带着嘉许的目光,点头道:「不坐蟠龙的弥勒像,多半建
于玉螭王朝前后,距今已近千年;而」觉成阿罗汉「这样的名字,更是出自于缘
觉、声闻等小乘教团。若是由信奉大乘的央土僧团命名,该叫雷音或大雄宝殿之
类才是。」

  耿照摸了摸光头,怔然道:「这弥勒像是小乘教团所建,距今已近千年……
那时东海的佛门应该是大日莲宗罢?那又如何?」

  「你可知道,小乘僧团是不拜佛像的?」明栈雪笑道:「迄今在南陵盛行的
小乘缘觉乘僧团,只在神坛供奉日轮等信物。大乘经典里,弥勒被尊为八大菩萨
之一,又称」阿逸多菩萨「;但在小乘经典之中,帝须弥勒以及阿逸多却是佛的
两位弟子,为佛看守门户。」

  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这尊弥勒坐佛非是神像,而是建筑——更精确的说,应是某
一建筑的门户?」

  「孺子可教也!」明栈雪拍手道:「这莲觉寺中,凡近千年的古建筑多半设
有机关。我在法性院的一座小佛堂里发现一处藏于照壁间、大小如书橱般的隐密
空间,连个人也塞不进去,说是机关,更像一组试验用的模型。

  「我观察佛堂的间架结构,便如觉成阿罗汉殿的缩影一般,具体而微,便前
来一试。果不其然,机关位置相同,开启的方式相同,就连机括隐藏的地方也差
不多,我便这么摸进了弥勒大佛的肚里。」

  「这两处机关……」耿照忍不住问:「寺中均无人知晓么?」

  「从我扫出来的灰尘判断,最少有几百年没人进去过啦!你真该看看那绒毯
厚的千年积尘,怕能当成被褥来盖。我拼了命打扫,也足足花了两夜。」明栈雪
微笑道:「况且,东海一地能够区分大小乘典籍的和尚,只怕早已死绝了,剩下
都与那显义是一路货,就算说给他们听,这些个草包也不信。」

  她说得轻松自若,耿照却知要做出如此推断,对佛学、土木,甚至东海的文
史典章均有广泛的涉猎,更须具备第一流的胆识手眼,才能解破谜底;赠以「胆
大心细」四字,那是半点也不为过,佩服道:「明姑娘,你不只人美武功好,连
学问也不简单哪!」

  明栈雪笑啐一口,双颊晕红。

  「呸,谁要你来讨好?明明是个老实人,净学些油腔滑调!」耿照也笑了起
来。

  她笑了一阵,曼声道:「大日莲宗极盛之时,在东海各地留下无数奇巧奥妙
的寺院建筑,如那既朴拙单调、却又繁复精巧的」十方转经堂「,便是天下知名
的伟构。

  「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支宗派的人,比大日莲宗更喜欢构
造建筑,设置机关的;许多有数百年甚至千年历史的莲宗伟构,大到木石,小至
机括,技术甚至还胜于今时今日的顶尖工匠。只要一听是莲宗所遗,其中必有玄
机——这是我师傅从前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我读佛经典籍,也是因为他。」

  耿照没留心她话里的淡淡萧索,环顾四周,蹙眉道:「大日莲宗之人制造这
样的密室机关,到底为了什么?」

  明栈雪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

  「我不知道。总不会为了炫技罢?说不定,这便是他们的修行法门之一,不
停地创造各种精巧复杂的东西,大到建筑,小至螺钿,从精工器具之中体悟佛法。」

  她一指温凉的石板地面。「你瞧。」

  耿照仔细观察,整间石室的铺石壁板刻满了细小怪异的花纹,心念一动,从
内袋取出那薄薄的紫檀木片比对,符纹风格一致,果然是相同之物。

  (娑婆阁的诡异花纹、隐藏在千手观音像中的「薜荔鬼手」……这一切,果
然都与大日莲宗有关!)

  还有显义……他想的是那名神秘残忍的黑衣人。

  耿照本以为他是为了讨好即将东巡的琉璃佛子,这才听从迟凤钧迟大人的建
议,往娑婆阁搜寻莲宗八叶院的线索。但黑衣人不但能使「薜荔鬼手」,也知道
罗汉图与观音像的秘密,若那人便是显义,那么他的来历背景绝不简单。

  明栈雪仿佛看穿他的心思,轻轻一打他的手背,嗔道:「你给我听清楚了,
往后两日之中,你哪里都不许去,除开每日外出解手两次,便只能乖乖待在这里。
这两天不只对你极为重要,莲觉寺内更将掀起一场风波,躲在这里正好,不必去
蹚他人的浑水。」

  耿照听出蹊跷,浓眉一轩。

  「是什么风波,明姑娘?」

  明栈雪叹了口气,摇头苦笑。

  「不说给你听,只怕你是不肯罢休啦。乳臭未干,忒也好事!」

  她说这话之时,脸上却带着一丝莫可奈何的情状,耿照不知怎的觉得无比亲
切,罕有地死皮赖脸起来,缠着她要听。明栈雪不置可否,从襟里取出一条手绢,
薄罗上温温甜甜的,似还透着她襟怀里那腻润爽人的乳脂香。

  耿照陡地想起那件鸦青色的肚兜来,黑黝黝的脸上不禁一红。

  她二人双修数日,默契绝佳,明栈雪忽觉空气燥热起来,不用抬眼,便知他
心头掠过的旖旎画面,大羞之余,急急脱口:「不是那……我穿着呢!」说完才
觉失言,更是羞不可抑,索性板着脸儿转过头去。

  耿照没想竟说到了她贴身穿的亵衣上头,若非浑身无力,只怕便要扑上前去,
剥开她的怀襟一探奥秘。两人相对无言,密室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她将手绢摊平,绢上拓着一枚阴刻的压印蝙蝠,寥寥几
笔,似是木刻年画里常见的模样,不知怎的被黑泥一透,益发衬得鬼气森森,极
是不祥。

  「这是……」

  「你可曾听过七玄之一的」集恶道「?」明栈雪敛起红晕,罕见地严肃起来。

  「江湖盛传:」青蝠开道,乌马追风,斩魔妖剑,白骨灯红!「这青蝠的阴
刻记号,便是鬼王驾临的前导。一股腥风血雨,已然吹向莲觉寺来啦。」

  「集恶道」是七玄之中最凶猛残暴的一支。据说在这帮鬼怪遁迹江湖前,
「集恶道」三字能止孩童夜啼,令闻者丧胆。

  究其宗门,典出佛家的轮回之说:地狱道、畜生道、饿鬼道、阿修罗道、人
道、天道,合称「六道轮回」。六道中以地狱、畜生、饿鬼三道最恶,此派中人
以三恶道自居,故称「集恶道」,又叫「汇阴流」。其手段的狞恶残毒,连七玄
中人都视之如妖魔,不愿与他们往来。

  而在三道冥主之中,地狱道的历任冥主均承袭「」鬼王「阴宿冥」之号,数
百年来统驭群鬼,纵横天下,在三道中实力最强,组织也最为严密。

  直到三十年前,集恶道忽然淡出武林,有人说三道冥主被一名出身正道的绝
顶高手挑了,从此封闭了根据地背阴山栖亡谷,绝迹江湖;也有人说三道窝里反,
三位冥主拼了个鱼死网破,那一战打得惨烈异常,最终群邪悉数陪葬,竟无一生
还。

  也有人说集恶道的三位冥主高瞻远瞩,预见妖刀即将为祸东海,不分正邪,
将东境武林的菁英一扫而空,抢先撤出了东海,在天下间的某一处培养势力,等
待一举恢复、图谋东海的机会……

  即使踪迹全无,集恶道仍存在于江湖耳语之间,从来不曾消灭。或许是因为
人们无法相信,如此恐怖妖异的组织会轻易地退出舞台,宁可对眼角余光里偶一
闪现的莫名鬼影抱持敬畏怀疑,也不敢稍稍忘记那群曾经横行天下的妖魔鬼怪。

  而如今,「鬼王」阴宿冥的青蝠记号竟出现在佛门盛地莲觉寺里!

  「鬼王、集恶道……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明栈雪摇摇头,严肃地望着他:「我只知要为
你打通二关。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干我们的事!」

                ◇◇◇

  距小和尚破墙而出,倏忽便过了两日。

  这段期间,漱玉节派出黄岛众人在莲觉寺暗地搜索,连阿净院里里外外也翻
了好几遍,始终找不到那名伪装成小和尚的渡口少年。「冷北海、曹无断!你们
是亲眼见过那少年的,这样还找不着,岂不笑掉旁人大牙?」薛百螣冷冷嘲讽。

  「小人惶恐。」冷百海淡淡回答。

  他面孔本就青白,而曹无断的左掌还裹着厚厚的药布,脸上亦没什么血色,
两人都看不出有什么惶恐的样子。杜平川躬身道:「老神君息怒。」悄悄使个眼
色,冷、曹二人联袂退出内室。

  薛百螣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休息两日,经过充分调养,内力已回复旧时的六、七成;没有了雷丹禁制,
再休息三五个月,不仅能尽复旧观,说不定还能突破界限,迎来暌违已久的提升。
但此事万不能被岳宸风知晓,薛百螣深居简出、专心调养,除了三岛首脑与冷北
海等少数亲信,众人皆以为老神君仍负伤在逃,不知何时才会再现身。

  正与杜平川、何君盼闲聊,一抹修长素影掀帘而入,众人尽皆起身,正是五
帝窟之主漱玉节。

  「老神君感觉如何?」

  「生龙活虎!」薛百螣嘿的一笑,活动臂膀。「再教老夫调养一年,便能迎
战岳宸风那个王八蛋!」

  漱玉节忍不住露出微笑。

  「是了,关于那耿姓少年的底细,不知老神君有什么想法儿?」

  薛百螣沉吟道:「我听说他是刀皇武登庸的弟子,当夜交手不觉怎的,但身
上的内功很有点鬼门道。能得此人相助,紫度神掌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漱玉节点了点头,蹙起姣好的柳眉,片刻才又轻轻舒展开来。

  「若能找出人来,我自有办法知道是不是武登庸前辈的传人。」

  薛百螣疏眉一轩,饶富兴致,漱玉节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从袖里取出一块
大红方巾,上头以黑青膏泥拓印着一只阴刻蝙蝠,交给薛百螣过目。

  「青蝠开道,白骨灯红!」薛百螣目绽精光,猛然抬头:「这布片在哪儿找
到的?」

  「约莫一刻钟前,以金镖射在院门上。我调回一组」潜行都「在附近探查,
充作警戒。」漱玉节回答。

  薛百螣愀然色变,垂眸道:「迟了,平白赔上四条性命!请宗主即刻下令,
让冷百海等各自入屋戒备,切莫分散,勿在外头走动——夜里是魑魅魍魉横行之
刻,咱们是蛇,月下斗不过那些非人邪物。」

  漱玉节从未见过他如此凝重,瞬目即决,回头吩咐弦子:「传令下去,便照
老神君之言。另把少宗主及楚刀使一并带来,不得有误!」弦子领命退出,不多
时便带了绷着一张脸的琼飞与楚啸舟回来。

  琼飞一见薛百螣,一把扑进他怀里,欢叫道:「外公!」又磨又蹭的好不亲
热。她的生父乃是薛百螣的义子,也是唯一的衣钵传人,不幸因十几年前的一场
内变而丧生,琼飞正是其遗腹女,自小便甚得薛百螣的宠爱,直将她惯上了天。

  薛百螣摸摸她的头顶,笑道:「少时不管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出去。」抬
望她身后的楚啸舟,瞇起一双怪眼:「小子!你还能使刀么?」楚啸舟回答:
「能。」

  「很好!」薛百螣冷笑道:「待会无论是什么东西闯进内堂,你便出全力将
它格杀,不许有一丝迟疑。」楚啸舟体内的雷丹尚未成形,几日内暂无八成功力
的运使限制。

  老神君怪眼一翻,乜着斯文秀美的黄帝神君,冷冷道:「你也一样。不许离
开内堂一步,有人闯入,便使十成功力的」过山刀「打它,绝不能留手。」瞥了
杜平川一眼:「别拖累你家神君。」

  「是,小人理会得。」

  他吩咐停当,冲漱玉节一欠身。「贵客来时,就由我陪宗主出去迎接。」

  漱玉节了解老人的性格,但仍有些放心不下,轻启朱唇:「老神君,便只你
我二人,这不像是要迎战哪。」薛百螣冷笑:「若要寻衅,集恶道不会发镖书来。
只不过那帮人是禽兽、是恶鬼,是邪魔外道,天生嗜血,就算本来无意,一见势
弱,当场翻脸也不奇怪;与其仓促迎战,不如示以空城,教他们摸不清底细,不
敢动手。」

  老人咧嘴一笑,目光炯炯。

  「宗主,狼群是最凶残、但也是最卑怯的畜生,要善用其疑。」

  忽听堂外一声怪叫,一把尖锐刺耳、犹如鸱枭般的声音喊道:「天地栗栗,
日月旻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
业,还不速速来见!」抑扬顿挫便如扯开嗓子扮戏文一般,回荡在山间静夜之中,
只觉诡异非常。

  (来了!)

  漱玉节微微一凛,扶剑款摆而出,气度雍容。薛百螣紧跟在后,目中精芒隐
现。

  黑夜里一盏艳如涂血的大红灯笼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晃了过来,灯上绘着
一只张翼的青色蝙蝠,随灯笼上下起伏,宛若活物。

  走得近了,才发现灯笼悬在一杆一丈来长的白骨杖上,擎着骨杖的却是一名
青面獠牙、腰围叶裙的赤足小鬼,面孔及裸露在外的肌肤全涂成碧油油的一片,
明知是活人所扮,仍教人不寒而栗。

  青蝠血灯笼一路晃来,周围次第亮起青色的磷磷鬼火,由远而近、此起彼落,
每一团鬼火之后都现出一张狰狞鬼面,或青或赤,手里拿着各式刑枷,分别是春、
夏、秋、冬、拘、锁、刑、问八大阴差,以及含冤、负屈、大头、大胆、精细、
伶俐等六鬼,不住嘻笑尖叫,发出令人胆寒的怪声。

  众鬼簇拥着一匹瘦骨嶙峋、宛若骸骨的乌骓追风马,马鞍上跨着一名头戴漆
纱幞头、身穿碧绿蟒衣,腰悬斩魔钢剑、足蹬粉底皂靴,双肩耸如驼峰的绿袍判
官,一样画着狰狞的大花脸,宛若跳大傩的巫祀。

  漱玉节低声问:「那人,便是集恶道三冥之一的」鬼王「阴宿冥么?」

  薛百螣冷笑道:「模样没错,只不知里头穿衣涂脸的是不是同一个。」

  那打着青蝠血灯笼的小鬼尖声喊道:「鬼——王——驾临!尔——等——报
上俗名!」语气拖得又长又怪,却断在令人浑身不自在处。

  薛百螣「嘿」的一声,翻着怪眼冷笑:「阴宿冥,三十年不见,你却认不得
老夫了么?还是老夫当年所见,是你的师傅或祖爷爷?」众小鬼咆哮起来,纷纷
尖叫:「放肆!」

  「大胆!」

  「无礼!」

  薛百螣正欲还口,漱玉节却轻轻拦住,微一欠身,脆声道:「妾身乃五帝窟
之主」剑脊乌梢「漱玉节,见过鬼王。」

  马背上的绿袍判官大袖一挥,群鬼止住喧哗。只听他开口道:「本王——圣
驾来此!不欲与贵派为难;特来拜山,此后各行各路,无——犯——秋——毫—
—」那戏文般的嗓子吊得极好,余音盘绕悠转,原本做作得近乎可笑的腔调,黑
夜里听来却令人浑身战栗。

  薛百螣本想掏出一把铜钱砸个响场,又或鼓掌叫好挖苦他一阵,末了却不由
自主地潜运内力,蓄势待发,仿佛这样才能稍稍抵御那尖嗓的逼迫侵袭。

  漱玉节暗叹:「看来,那鬼先生的帖子也发到了集恶道的手里。往后的时日
里,还不知有多少邪魔外道要聚集到阿兰山来,恐怕这片佛门清静之地,将再无
宁日。」她思索几日,实不知那捞什子「七玄大会」开在此间,究竟是何意,只
是万万想不到紧接在五帝窟之后来的,竟会是消失已久的集恶道。

  这些妖魔鬼怪也取得妖刀了么?落入其手中的,又是哪一把刀?

  她定了定神,敛衽道:「贵我同属七玄,在大会之前,自当和平共处。」

  鬼王阴宿冥点了点头,笑道:「为表诚意,本王备有一份薄礼,请宗主笑纳。」
这几句不用戏曲花腔,依然令人牙酸耳刺。他手一挥,四枚熟瓜似的浑圆物事用
草绳串成一串,「飕!」一声飞入堂内,在地上滚得几滚。

  薛百螣点足停住,竟是四颗「潜行都」黑衣女郎的首级!

  漱玉节虽有准备,一瞧仍是悲怒交迸,咬牙沉声:「阴宿冥!你这是来向五
帝窟下战帖么?」

  「不,本王是来赔礼的。」满脸油彩的地狱道冥主摇了摇头,冷笑道:「意
图窥视本王者,死!你派这几个女娃前来,本就是一条死路;是你手指冥途,借
本王之手害死了这几个小妮子,非是本王想杀。」

  鬼王阴阴一笑。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身边这些小鬼,你随意拣四个杀了去;待会儿本王在
山上办的事,不希望有五帝窟的人马前来捣乱。」阴宿冥掉转马头,随着鬼火慢
慢走入黑暗:「你记好了,漱玉节,本王不会每天都有这般好兴致。你手底下人
安生待在王舍院里,可免杀劫!」

  封底兵设:玄母

              【第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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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卷凌云三才

  内容简介:

  凌云顶传说的开端,始于一场横亘数百年之久、涵盖东胜洲全境的寻宝竞赛。

  为解开凌云顶之谜,天下武儒之首在聚星谷搭起擂台,欲以智慧决定归属;
无数才智之士齐聚东海,赌上声名、折筹论战,共同缔造出风华灿烂、古今无双
的智绝传说——凌霄绝艳,智比天高!昔日轰轰烈烈的「凌云论战」早已落幕,
三十年的赌斗、三十年的谜团,有一人失去家国,有一派群龙无首,还有一桩谜
底不知所踪……卅年光阴逝去,才人隐没、英雄凋零,是谁的心计仍余波荡漾,
绵延至今?

  第四一折思见身中,照蜮冥途

  「且慢!」

  五岛之主淡淡一笑,垂眸道:「鬼王绝迹江湖久矣,兴许不知:妾身也好,
五帝窟也罢,一向不管他门他派之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便是集恶道在莲觉
寺之中翻天覆地,也与本门无关。鬼王千错万错,独独不该杀了我手底下人。」
语声温婉,笼发的乌纱长曳到地,衬与一身白衣如雪,便如观音一般。

  漱玉节已非妙龄女郎,但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却不及那经霜雪精淬之
后、如冰酿般醉人的绰约。她垂着一双翦水杏眸,随手掠了掠发鬓,笼雪似的云
纱袖管滑落肘底,几只杯口粗细的掐金镯子叮啷啷一碰,润白修长的腕子竟比手
镯更加纤秀。

  玉人温雅,吐露的清音却是一派宗主的威严,丝毫不容轻慢。

  鬼王勒马回头,阴眸微乜,寒光森然,片刻方冷笑:「本王已说啦,杀人偿
命,最是容易不过。」绿袍大袖一舞:「杀人者谁?」

  身后,四盏碧油油的幽冥鬼火飘出行伍,提灯之人白靴白袍,头戴毡笠、腰
系褡膊(行旅用的长方形布袋,两端开口可贮物,多系在腰间当腰带,或搭在肩
膊上),俱都是微带青惨的一色白。四人头脸均密密缠着白布条,直至颈间襟内,
连一丝可供视物的眼缝都不留,模样十分诡异。

  阴宿冥看也不看一眼,随口道:「你四人且将性命,还与漱宗主!」

  白衣人一齐抽刀,横颈抹去,鲜血仰天喷出,随风飘落如红雾。四盏白骨提
灯内的碧磷鬼火旋即熄灭,随着白衣白笠的无面主人一同倒落尘土。

  死士漱玉节看多了,她亲自训练的黑岛精锐「潜行都」虽清一色是女子,危
急时亦能慷慨一死,绝不退缩。但要如这四名白衣人般整齐划一、波澜不惊,连
瞬息间的思考犹豫也无,恐怕是人都不易做到。

  「那是集恶三道之中,地狱道独有的鬼卒,名唤」白面伤司「。」薛百螣微
凑近她耳畔,低道:「夺五感、去心欲,剥皮除面,将人折磨到了极处,意志崩
溃麻木不仁,便成这等不死不活的怪物,供其奴役驱策。」说着踏前一步,纵声
长笑:「这种东西再死一百个、一千个,也不抵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阴宿冥,你
这」鬼王「比起你那不知是师傅、父兄还是祖爷爷的先人来,可说是小气家家;
打肿脸充胖子,却端出这等寒碜菜色,岂非笑煞人也!」

  众小鬼听他对冥主出言不逊,纷纷鼓噪起来,夜风里一阵嘶呱尖啸,此起彼
落,宛若魍魉夜行。薛百螣怪眼一吊,抱胸冷笑,只等那「鬼王」如何应对。

  瘦马背上,阴宿冥却只一笑,耸了耸驼峰般的双肩,淡然道:「薛老神君此
言差矣!数百年来,世上便只有一个」鬼王「阴宿冥,超脱六道,不入轮回,及
至老神君与宗主百年后,鬼王阴宿冥仍长存于世,绝不消灭。」袍袖一舞:「二
位暂别!来日七玄大会上,本王恭候大驾!」

  数不清的鬼火簇拥着瘦骨嶙峋的乌骓马朝院外行去,将穿出洞门的一瞬间,
忽听一声爆响,一道极长极快的锐利风压扫过,四名脸涂油彩的小鬼脚下一踉跄,
还来不及开口,斗大的头颅迎风一歪,扑簌簌地滚落地面。

  长风呼啸着荡过大半个院落,所经处群鬼辟易,碧磷鬼火摇散一地,十分狼
狈。风索似的长鞭余势不停,鳞角相迭的鞭梢屧屧怪响、昂奋如蛇,朝鬼王阴宿
冥卷去!

  长逾三丈的响尾鞭完全展开、居高临下一扫,势极重而劲极锐,鞭梢所带怕
没有百余斤的巨力,鞭风偏又锋利无匹;一旦击实了,连健马都能拦腰扫成两截,
更何况是人?薛百螣料不到顷刻之间已至这等逼命时刻,阻之不及,暗中提劲运
功,待长鞭一击中的,便要抢先狙杀鬼王身旁六鬼。

  老谋深算的白帝神君余光一瞥,见漱玉节身姿不动,凛秀如梅,玉一般的白
皙柔荑却悄悄按上腰间的「玄母」长柄,冷笑之余,亦不免微露赞许:「事到临
头,镇日拜佛的柔弱妇人也有吞噬狼群之心!」内堂中一人悄悄穿出,闪至门边,
手按剑柄蓄势待发,却是弦子。

  眼看避无可避,连人带马将被鞭风扫成两截,阴宿冥不慌不忙,掣着腰间的
斩魔青钢剑横里挥出,连着铁鞘迎风一击,凭空「啪啦」一响,震得众人气血翻
涌,功力稍低的都不禁退了一步,还有自口唇、耳鼻中溢出血珠的。

  鳞皮响尾鞭被那青钢剑一抽,竟尔倒甩回去,当中毫无转折消停,千钧巨力
瞬间消弭于无形,飕飕一阵旋绕疾响,才又缠回主人臂间。

  一人悄立在屋脊上,冷然道:「索命求偿,应由敝门亲取,不劳鬼王费心!」

  阴宿冥还剑于腰,驻马抬头,忽然开口:「你是何人?」那人冷道:「黄帝
神君座下、土神岛四使之一,人称」奎蛇「冷北海便是。」

  阴宿冥点头:「好本事!本王记住你了。」遥遥冲漱玉节一颔首,笑道:
「宗主座下,果无虚士!待此间事了,本王再行领教。请。」

  群鬼拾起鬼火青灯,簇拥着地狱道的冥主策马而出,转头一阵山风忽来,不
只是前头引路的青蝠血灯笼应声熄灭,就连浮在虚空中的碧磷鬼火也都消失不见,
黑暗中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留,仿佛适才的群鬼尖嚎只是一场骇人恶梦,真假
难分。

  冷北海跃下房顶,青白的瘦脸上神色淡漠,低着头径朝黄岛诸人处走来,模
样极不显眼,当真是稍一闪神便要错失其所在;若非亲眼目睹,谁也料不到方才
是此人露了一手「迎风断首」的绝技,为五帝窟挽回颜面。

  杜平川知神君一向不好杀生,凑近何君盼耳边:「此际须好生慰问,切莫寒
了家臣之心。」何君盼「嗯」了一声,若有所思,并未回口应答。

  冷北海走到她跟前,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双手按膝,低道:「小人未得
神君的指示,擅自出手,请神君责罚。」也不看漱、薛二人一眼,仿佛满堂之上,
只有何君盼是自己的主人。漱玉节神色自若,仍是一派恬静优雅,温婉的姣好玉
容看不出喜恚,倒是彻入内堂的几名潜行都女卫忿忿不平,怒上蛾眉。

  杜平川正盘算该如何与宗主交代,浑没料到冷北海竟有这么一着,趋前一扯
他衣袖,低声道:「快快起来!宗主在此,莫要添乱。」冷北海面无表情,竟来
个相应不理。

  早在岳宸风控制五岛前,漱玉节便饱受「得位不正」的流蜚所苦,各岛在台
面下斗得乌烟瘴气,才给了外人可乘之机。岳宸风来了之后,漱家也拿不出解决
的法子,只能带头「忍辱负重」,像冷北海这样心有不服者,四岛中所在多有。
这回伏击耿照一行的任务,就属土神岛损失最惨,四位敕使之一的曹无断左手成
残,一身艺业废去大半,在五里铺、龙口渡头折损的也都是黄岛的人马,身为帝
门之主的漱玉节却姗姗来迟。冷北海不满已极,闷了几日,终于在今晚爆发。

  杜平川暗叹:「在这当口,你闹什么意气!」心知劝他不住,面上不动声色,
趁宗主一垂眸,抬头望了薛百螣一眼。

  须知岳宸风贪得无厌,别说是十名血统纯正的美貌处女,再献上一百名他也
不嫌多。那红岛的符赤锦,昔日也是从夫守节、规规矩矩的嫁妇,岳宸风硬是用
强霸占了她,五帝窟的一众高手也只能眼巴巴看着,谁也阻止不了。

  倘若得罪了漱玉节,难保她不会献出何君盼,做为巩固其宗主宝座的祭品,
换取岳宸风的加倍信赖。虽说此例一开,少主漱琼飞、乃至于漱玉节自身都有危
险,证诸其过往的厉害手段,这点却不能不防。

  ——大敌当前,决计不能内斗!

  这就是杜平川牢牢把持的原则,一贯如此。

  只可惜冷北海之心热,便与他鞭梢、脸面的冷厉同样极端,无可遏抑。

  薛百螣垂着稀疏的银眉,正要开口缓颊,忽听一把银铃般的清脆喉音:「你
知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细语喁喁,不紧不慢,竟是何君盼。冷北海一愣,
以为神君没听清,又重复一次:「小人未得神君指示,擅自出手……」

  「不是这样的。」

  见冷北海愕然抬头,何君盼顿了一顿,正色道:「你的忠义,无庸置疑。但
你鞭挥鬼王之时,可有想过万一得手,将会是什么样的局面?」众人闻言一怔,
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摒息以待。

  何君盼这才省起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小脸不禁一红,定了定神,细声道:
「依我猜想,纵使失去首脑,集恶道之人也一定不会一哄而散,为了替鬼王报仇,
势必奋力反攻;倘若鬼王侥幸未死,也将拼命还击……

  「无论结果如何,紧接下来,必定是一场恶战。」

  众人尽皆无语。冷北海口唇微动,却没有说话,只是睁大双眼,惨白的面色
益发青冷。

  何君盼道:「鬼王离去之后,我才发现只有宗主、薛公公,还有弦子做好了
迎战的准备,连我自己都傻了好久,不知所措。倘若鬼王不幸中你一鞭,恶战骤
起,本门最终是赢是输,又或要牺牲多少人马,实难逆料。这,才是你所犯的最
大错误。」

  冷北海听得汗流浃背,俯首贴地:「小人……小人知错。」

  何君盼点了点头,缓缓道:「念在你回护了本门的脸面,又为宗主心爱的弟
子们复仇,本该罚你在」吞鹿阁「面壁三年,但你将为本门立一大功,两相折抵,
便改罚一年。」回顾杜平川道:「这样,会不会罚得太轻了?我见宗谱上说」逾
际者服「,是指踰越本分的人最多罚禁三年,便与守孝服丧一般,是么?」

  杜平川躬身道:「神君审刑量度,有本有据,属下等心悦诚服。」

  何君盼展颜一笑,不觉缩了缩粉雕玉琢似的修长鹅颈,终于泄漏出一丝少女
的天真,旋即收敛神容,袅袅趋前施礼:「我御下不严,几酿大祸,请宗主责罚。」
漱玉节笑道:「你处置得好,何罪之有?是了,方才说冷敕使将为本门立一大功,
是指什么?」

  何君盼道:「冷北海精擅」守风散息「的奇功,与鬼王对过一招,便知其武
功特性、功力深浅。若与薛公公相互映证,便知这位阴宿冥是不是冒牌货,修为
到了何种境地,下次相遇,也好有个准备。」

  薛百螣喜道:「如此甚好!冷北海,你若能助老夫透析那鬼王的武功深浅,
合该是大功一件。」见何君盼抿着红菱似的唇瓣浅浅一笑,眸中掠过一丝慧黠灵
光,忽然醒悟:「莫非她早已看穿,我有意激那阴宿冥出手未果?这个丫头,还
真真不能小看了她!」

  冷北海领命起身,将适才一交击间所测得的阴阳动静、奇正刚柔等细说分明,
并向薛百螣出示收鞭而回时,臂上被余劲震出的瘀痕。漱玉节见老神君神色出奇
凝重,未敢惊扰,半晌才问:「怎么?可曾看出什么端倪?」

  薛百螣沉吟道:「方才那一剑,他用的是镇门神功《役鬼令》里的一式」山
河板荡开玄冥「。这招三十年前我在当时的阴宿冥手里见识过,以掌法施展,威
力决计胜过斩魔宝剑的剑鞘,显然他等了整晚,便是在等这个机会,要向老夫证
明他是货真价实的地狱道冥主阴宿冥。」

  「这就叫欲盖弥彰。」漱玉节淡然一笑。「所以,这个鬼王是假的?」

  「不,恐怕是真的。」薛百螣指着冷北海臂上的瘀痕,娓娓解释道:「《役
鬼令》是极为刚猛的武功,至阳至烈,毫无花巧,才能镇得住集恶三道里的那些
个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威加于群邪之上。他一剑荡回百余斤的鞭劲,修为就算
不及当年的鬼王阴宿冥,起码也有七八成火候。若是单打独斗,宗主与老夫都未
必能讨得了好。」

  漱玉节知他姜桂之性,好胜要强,决计不会无端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不由得沉吟起来,片刻才道:「鬼王既然是真,光是他手中的地狱一道便极不好
惹,更况且还有狼首、恶佛未出,万一……万一教这些个妖魔鬼怪盯上了,那才
叫冤枉。」

  薛百螣「哼」的一声,却未反驳,只说:「非是此时之敌也,未必便不能敌。」

  「老神君高见。」

  漱玉节顺着他的话头,凝着一双妙目环视众人,朗声清道:「打今日起,没
有我的号令,不许任何人出这阿净院一步。各岛人马须妥善编制,至少两人一组,
切莫单独行动;遇集恶道徒众,须先行回避,勿惹事端。如有违者,绝不轻饶!」
瞥了琼飞一眼,森然道:「便是各岛神君敕使、甚至少主,都不能例外。」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一时竟鸦雀无声,现场好不尴尬。

  那「鬼王」阴宿冥的镇门神功《役鬼令》再厉害,也不过便与冷北海斗了个
旗鼓相当:「奎蛇」固然是黄岛有数的高手,论武功却还不及四岛神君之能,真
要杀将起来,五帝窟未必就输给了集恶道,岂有一味龟缩忍让的道理?

  漱玉节神色自若,含笑不语,倒是琼飞按捺不住,抢白道:「娘!那捞什子
鬼王再狠,也狠不过岳宸风。岳宸风握有辟神丹也就罢了,凭什么我们连那些装
神弄鬼的东西也怕!这不是教人瞧扁了么?」

  漱玉节料不到竟是自己的宝贝女儿抢先发难,笑容一凝,睁眼轻叱:「说过
你多少次了,不得直呼主人的名讳,你总是不听!」琼飞被骂得委屈,性子一来,
怒道:「他又不在这里,怎么说不得?他若没有九霄辟神丹,谁怕他来!」

  漱玉节不想与她瞎缠夹,望了周围一匝,朗声道:「你们都是这样看的?我
帝门怕了极恶道群鬼,这才龟缩不出,是么?」众人无语。她收回了冷冽的目光,
回头微笑:「君盼,你也是这么想的?」

  何君盼想了一想,摇头道:「鬼王若有十足的把握对付五帝窟,毋须杀人还
头,无端端打草惊蛇。他今夜前来,其实只是虚张声势;模样越是张狂,代表心
中越不踏实,杀人威吓不过是假象。此为兵法中的」示假引真「,疑兵之计。

  「宗主命众人一径示弱,严守不出,鬼王以为计谋得逞,必定开始松懈;届
时,我等便能探知集恶道一干人的实力虚实,进可轻取、退足自保,这便是兵法
中所谓的」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依我看,这是上上的计策。」众人
恍然大悟,尽皆叹服。

  漱玉节微微一笑,命各岛人员分配停当,各自散去,好生歇息。

  冷北海硬接了一记至刚至猛的「山河板荡开玄冥」,鞭劲悉数反弹回来,震
伤了五脏六腑,起身时脚下微一踉跄,几乎站立不稳,齿缝间及时咬住一口鲜血;
蓦地一条结实的臂膀横里伸来,稳稳将他搀住,来人面冷如铁、波澜不兴,黝黑
的肌肤亦如冷铁一般,正是「铁线蛇」杜平川。

  「啧,管什么闲事!」

  面色青白的瘦削汉子挥臂一挣,拨开扶持,一抹殷红溢出嘴角,曝雪般的倒
三角脸上益发白惨。「好生陪神君走去!你是上过几日学堂的,不比我们这些粗
鄙之人。咱们用性命侍奉神君,你得用脑子。」

  杜平川面无表情,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卑不亢。

  「我的脑子,已比不上神君啦。也该是时候,用性命来侍奉神君了。」

  「是么?啧啧。目光如炬、手腕厉害的铁线蛇,不想也有这一天哪!」

  两人并肩而望,何君盼细瘦窈窕的背影正与漱玉节、薛百螣相偕,一齐步入
后进内堂,左右侍从只敢远远地环绕着三人,不敢走近到足以听清三人谈话的距
离之内;那是神君与岛民之间无可踰越的差距,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冷北海瞇着眼睛看着,忽然一笑。

  「怎么,被罚面壁一年很欢喜么?」杜平川斜乜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不,是我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直到今天才得明白过来。」

  冷北海「呸」的吐出一大口血污,伸手一抹嘴角,大笑道:「原来黄岛早已
有了一位称职的主人,我却老当她是个小女孩儿。你和我、岛内和岛外……这十
几年的辛苦,总算不枉啦!」

                ◇◇◇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二人正盘膝而坐、四掌相抵,用功到了紧要之处。

  明栈雪催动功力,持续帮助耿照易经拓脉,打通二关心魔,不知不觉已过了
两个时辰。

  两人全身气脉相接,明栈雪的内息如温水般淌过耿照周身经脉,以她对碧火
神功了如指掌,修为更远远胜过了耿照,此番打通关障,可说是循序渐进,一切
都在明栈雪的掌控之下。耿照只觉浑身气滚如沸,汗出如浆,衣衫干了又湿、湿
了又干,精神却越来越畅旺,丝毫不显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栈雪缓缓撤去内力,低声道:「歇会儿。」耿照会意,
将内息逐一收聚丹田之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明栈雪幼嫩软滑的右
掌心仍与他的左掌相贴,左手捏了个如意法诀,随意搁在膝上,闭目垂颈、娇躯
放松,宛若假寐。

  耿照不敢惊扰,也学她捏诀盘膝。半个时辰之后,明栈雪才睁开美眸,促狭
似的一笑,勾着白嫩的尾指轻刮脸蛋儿道:「学人精!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乱学
一气。」耿照黝黑的面上一红,左手摸了摸光头,讷讷道:「我见姑娘打坐,也
……也学着打坐。」

  「来,教你个乖。」明栈雪笑着说:「你可知道,要精进拳掌器械等外门功
夫,什么法子最快最有效?」

  耿照笑道:「我幼时与一位长辈砍柴戏耍着玩儿,多砍多练也就是了。」明
栈雪摇头:「这么老实巴交的答案,也只有你能答得出来。错!」耿照连猜几次
她都大摇螓首,挥手道:「错了、错了,你这人忒也无趣,听得人差点打起瞌睡
来。」稍顿了一顿,笑得神神秘秘的:「练拳脚器械、攻守拆解,最有效的法子
就是」想「。」

  「想……想?」耿照不由得一愣。

  「对,用脑子想。」

  明栈雪伸出纤细修长的左手食指,轻点了点额际。

  「寻常门派修习内功,除了打坐吐纳等入门基础,首先要学的便是」存想
「——想象」气「在体内诸穴诸经脉间运行;想得久了,便能生出感应,真正察
觉到体内之气。

  「你学的碧火神功是内家至宝,收效极快,短短数日间便能感应内息,换了
别家的内功,最快也要存想个三年五载,才能察觉体内气息的流动。内息如此玄
奥之物,都须依赖存想辅助才能练得,外家的拳脚武功如何不能?」

  「存想」的功夫耿照非是初闻,他所领悟的「入虚静」境界,便是存想、内
视的极高之境。只是万料不到,坐着冥想苦思也能增进拳脚武功,听明栈雪之意,
收效竟还在日夜勤练之上,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明栈雪道:「你可曾梦见自己整夜被人追赶,明明是梦,醒来后却是全身酸
痛,仿佛真跑了一夜?」耿照点头。明栈雪笑道:「那你可知道,人在睡眠中发
梦,无论梦境多么漫长,实际不过是眼珠子转得几转,片刻即逝?」

  耿照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得摇了摇头。

  「四肢百骸,由心主之。这里的」心「,便是你思考、感觉、发梦之处;心
间一瞬,足以令你在梦中跑上一整夜,明明你彻夜未动,肌肉骨骼所累积的酸楚、
所锻炼的程度,却胜过你踏踏实实跑上整夜——如许快捷方式,你缘何不要?」

  耿照听她说得似模似样,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忍不住问道:「按照姑娘之
说,若有一个不懂武功的人,整天想象自己修习武功,想得时日久了,难道也能」
想「出一身高明的武功?」

  明栈雪笑道:「对,也不对。常人无法靠空想练就武艺,是因为想的东西不
对,身体就算依照其想象发生了改变,那也是无用之变。倘若你将拳脚套路都练
熟了,并且一一记起拆解对练的五感知觉,于虚静之间存想一遍,身体就会依招
式所演发生改变;这样的变化,即是有用之变。

  「如一名居住在高山上的人,不断存想自己潜入深海,倘若他有过入水的经
验,熟知身体在水中的五感变化,如此修练了十余年之后,纵使他不曾再碰一碰
海水,也能练就一身高明的深潜之术。盖因身体为存想所改变,犹胜过讨海十数
年的渔人。

  「但若他对泅水一无所知,所想无益真正的潜水,那么,纵使身体已在不知
不觉间被改变,当然还是不懂水性。这种以内修外的法门,便叫做」思见身中
「。」

  耿照若有所悟,一时无语。

  明栈雪续道:「真正的高手练到了极处,往往难觅一名旗鼓相当的好对手。
正所谓」不进则退「,为了维持巅峰、突破境界,便以」思见身中「之法自我修
习:对敌不限时光、场域,一身可敌万马千军,往来极冷极热之境,出入极险极
恶之间;毕生所敌随时能再现,拳掌器械、内息外功,均可于方寸间反复为之…
…如此,才能精益求精,更上层楼。」

  耿照听得悠然神往,正要开口,忽见觇孔外灯火一暗,刮进一阵森冷阴风,
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里碧磷磷的一片,无数鬼火拥着一杆白骨红灯飘荡如魂,回
荡着「喀答喀答」的马蹄响,一名肩如驼峰、油彩涂面的绿袍判官策马入殿,腰
跨一柄铁鞘青钢剑,晃摇的模样充满着森森鬼气,令人不寒而栗。

  「明姑娘!」耿照转头低呼,明栈雪玉指抵唇,示意他噤声,姣好的樱唇无
声歙动:「集恶道!是」鬼王「阴宿冥!」

  殿外传来一阵嘶嘎怪叫,一把令人牙酸的刺耳嗓音道:「天地栗栗,日月旻
旻,流星赶退,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业,还
不速速来见!」

  耿照定睛一瞧,果然前导的白骨红灯之上绘着一头狰狞青蝠,大张的恶口畔
溅出一滴殷红血珠,獠牙尖锐、黑翼箕张,与绢上的阴刻拓印相仿佛。

  数不清的鬼火涌入殿中,在弥勒像前分列左右,蓦地绿焰冲天,原本拳头大
小的幽冥鬼火都成了燎天之炬,碧莹莹如烧化青璃般的诡丽焰色不改,只是益发
璀璨,将整座大殿里照得青芒熠熠,群鬼俱都现出了身形。

  绿袍幞脚的「鬼王」阴宿冥驻马居间,威风凛凛,宽大的袍袖一舞,喝道:
「因果业报,森罗殿前;斩魔剑下,儆——恶——除——奸——」牵着乌骓追风
马的大头鬼上前两步,扯开嗓门大喊:「鬼——王——升殿,罪——魂——拘前!」

  油彩涂身的诸「鬼」们怪叫起来,六鬼之一的含冤鬼跳脚而出,展开手中金
卷,摇头晃脑、大声唱名,众小鬼们用整串铁链拉着一干僧人鱼贯入殿,个个神
情茫然,如中迷烟,连步履都踩不甚稳,却都是法性院里的兰衣弟子,为首的正
是恒如。

  只听含冤鬼道:「尔等罪魂,自报前愆,如有隐瞒,尸骨无存!」一旁负屈
鬼一抖手中红罗,恒如便摇头晃脑,梦呓似的喃喃自语起来,目光呆滞,宛若活
尸。

  耿照毕竟识得恒如,初时见他落入集恶道群鬼之手,多少有些不忍,甚至动
过出手相救的念头,岂料越听越是心惊;恒如所说,都是某年某月诱奸越城某富
商之妻、如何与师兄弟们「赐子」前来祈孕的妇人等等,显然这是寺中行之有年
的勾当,如字辈弟子人人有份,司空见惯。

  偶尔含冤鬼会打断他的喃喃低语,或问他现居何职、如何行事等细节,恒如
一一回答,毫不隐瞒。等他交代完毕,鬼王一挥袍袖,冷道:「比丘干犯淫戒,
当处剥衣亭寒冰地狱之刑!」刑、问二差齐声唱喏,抬来一只覆满厚霜的钉铁木
箱,以二色哭丧棒翻开箱盖,箱中滚出一大蓬浓烈霜气,殿中气温骤寒。

  拘、锁两名阴差押着恒如凑近那木箱,寒气扑面而至,什么迷药也都解了,
摇了摇混沌的脑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惊叫:「你们做甚……」话没说完,面
孔已被按入箱中。

  只听「嘶」的一响寒烟飞窜,阴差们双双松手,恒如猛抬起头来,惊叫道:
「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这是何处……」冰飔散去,赫见他整张脸皮早已不见,
露出血汩汩的鲜红肌肉;原本挺直的鼻梁处只余两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眼睑
的眼窝里骨碌碌地转着两颗黄白眼球,说话之间面颊的肌束还不住抽动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几欲作呕,却见含冤鬼把手一招,唤来一名布条裹脸、
白衣白笠的鬼卒。那白衣鬼卒脱下毡笠,解去面上的雪白布条,同样露出一张无
皮之脸,只是伤口痊愈已久,被剥去脸皮的裸肌呈现一片凹凸斑剥的黯淡赭红,
恍若夹霉微腐的陈年咸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双手扶着箱缘一埋头,又是「嘶」的一声冰销烟窜,
再抬头时却已覆上一张新鲜面皮,虽然神情呆板、肌色微青,却依稀是恒如的模
样。而真正的恒如这时才开始疼痛起来,不禁跪地惨叫;大头鬼随手一拧,「喀
啦!」将他的脖颈扭断,命人拖到殿后丢弃。

  「那是传说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狱「,又称」凿浑沌「。而那白衣白笠
的则是地狱道冥主的贴身死士,名唤」白面伤司「。」明栈雪目不转睛地窥视着,
一边小声解释。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问:「他们……为什么要夺走恒如
的脸皮?」明栈雪嘴角微抿,冷笑道:「还能怎地?李代桃僵,偷天换日。」

  大殿之上,鬼王的审问持续进行。这批兰衣弟子的下场全都一样,被摁上
「凿浑沌」夺走面皮,身分便由白面伤司顶替。其中几人被剥去脸皮之后并未惨
呼,而是直接晕死了过去,反倒因此保住一命,被小鬼们抬入偏殿。

  耿照本想开口询问,蓦地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过来:「晕过去的人,说不定
是抬去炮制成」白面伤司「,用以补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兰衣弟子全由鬼卒
顶替,泰半都成了断颈的无脸尸,小鬼们终于用七八条杯口粗的铁链拉进最后一
人——只见来人身形魁梧、体魄强健,贲起如铁的肌肉几乎鼓爆袈裟红褂,虬髯
鹰目,容貌威武,正是法性院首座显义和尚。

  显义眉目低垂,似也中了迷魂药物,盘膝坐在青石地板上,浑身上下均被异
常粗大的铁链捆得严实。含冤鬼转身行礼,恭恭敬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
院首座,奸淫妇女、横征暴敛之事,自是这厮领的头,这便不用问了罢?」

  「慢!」阴宿冥挥舞袖袍,沉声道:「此人本王要亲自审问。用过」平等幡
「之后,你等且先退下。」扶着鞍头一跃下马,扶剑走到了显义面前。负屈鬼朝
着显义面上一抖红罗,掀起一层薄薄的胭脂粉雾;显义浑身一震,口中唔唔有声。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违背,纷纷退出殿门,连大头鬼也牵着如骨架般枯瘦而
高大的乌骓追风马、刑问二差抬着冰狱钉铁箱,俱都出得觉成阿罗汉殿。锁着显
义的七八条铁链被牢牢固定柱上,每条都绷成笔直一线。

  阴宿冥扶剑趋近,躬身低问:「本王问你,莲觉寺之中可有隐密的囚牢地窖?」

  显义面无表情,片刻才摇头:「没……没有。」

  阴宿冥咄咄逼人:「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显义顿了一顿,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答复极不满意,但考虑到在「平等幡」的迷魂
奇效之下,断无敷衍塞责、刻意隐瞒之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对;略一思
索,继续问道:「就你所知,莲觉寺内可曾囚禁过什么人,又或是限制过什么人
的行动,令其不得自由?」

  显义摇头晃脑,便如酒醉一般,嘴里咕哝一阵,才道:「有……有一个人。」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难道鬼王竟是来寻人的?」
果然阴宿冥闻言大喜,又急急追问:「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知……知道。」

  「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那人在……在法性院。他是……」越说越迷糊,语声逐渐低了下去。

  「你说什么?」

  阴宿冥扶剑倾耳,撩衣又趋近些个,冷不防显义一声断喝,猛将七八条缚身
的粗铁链一齐震断,毛茸茸的黝黑铁臂夹着破裂的袈裟、迸碎的铁链「呼!」抡
扫而出;阴宿冥手跨剑柄,戟出腰后的铁鞘斜斜指天,危急间不及拔出,双掌忙
往身前一并,被扫得倒飞出去,直至飞两丈开外方才落地。

  显义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间还缠着半截残炼,直如巨灵铁塔,神威凛凛。

  「那个人,就是被老子给软禁起来的法琛老秃驴!他老得脑子都胡涂啦,镇
日张嘴呆坐,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馊水也照吃不误,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
他全身罡气流转,黝黑的肤色下隐隐透出红光,放声狞笑:「你要找的,就是这
等痴呆老东西么?」

  殿外群鬼见状,便要蜂拥而入,却被阴宿冥挥手阻止。他低头吐出一口血唾,
雪白的袍袖一抹嘴角,左颊下半边的油彩被袖布抹花成一片,露出青白如纸的肌
肤,旋又覆上一层血染残红。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绘面脸谱失了神秘诡异,却多了几分狠厉。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至肘间,冲着显义一竖大拇指,半截白臂细如烧
净的牛胫长骨,与驼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称,却益发诡异。

  「人说赤尖山」十五飞虎「中,以老八」黑虎「鲜于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
火云横练「内外兼修,号称西南无敌。若非镇南将军府号召南陵诸封国发兵镇压,
赤尖山到今日仍不免为」十五飞虎「所盘据,奸淫掳掠、烧杀搜刮等无所不为,
是为南陵一恶。」

  显义狞笑道:「老子亡命东海十余年,改头换面,躲避官军追杀。不想今日,
竟能再听到」十五飞虎「的万儿。既然漏了底,说不得,只好通通将你们杀了,
以绝后患。」口里说得无奈,神情却是跃跃欲试,竟颇有几分瘾头发作、终得纾
解的兴奋模样。

  阴宿冥不觉失笑。

  「我地狱一道倾巢而出,精锐尽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杀了「?」

  显义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细,可曾听过:」黑虎「鲜于霸海在赤尖山下泼血岗一
役,独自一人斩杀了两百名官军?单打独斗,你还不够老子过把瘾!」呼的一拳,
直捣阴宿冥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毫无征兆,虽是偷袭,却是全力施为,比起震断铁链的潜劲运
化,不知强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远,都觉劲风压面,暗
自心惊:「明姑娘说得对,这人果然是棘手角色!」

  谁知鬼王却不闪不避,仿佛为报适才一击之仇,也是攒着一只捋高大袖的右
拳正击而出。显义足足高了他一个头有余,拳头大如瓦钵量斗,相比之下,鬼王
之拳不过一枚鹅卵石大小,浑圆青白的模样也相差仿佛;两人拳面相接,「啪!」
一声劲风爆裂,显义突然一震,面露痛苦之色,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摔了个四
仰八叉,抱着右掌蜷缩颤抖,再也无力起身。

  「记住,我不是两百名南陵官军。」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说道:
「我乃九幽十类之主,统领集恶三道的」鬼王「阴宿冥!」

  他这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虽是掌法,以拳头使将出来,依然刚猛无双,难
以抵挡。显义整条臂骨被震得粉碎,绵烂如软虫,傲视十五飞虎的护身硬门气功
「赤云横练」被他一拳击破;余劲所及,连丹田气海也被毁去,就算不死,此生
也成了武功全失的废人。

  阴宿冥看着他颤抖呻吟的惨状,有如看着一条挣扎的蛆虫。

  「你既然无法提供我要的情报,留你何用?」缓缓提掌,运起「役鬼令」的
至阳罡气。

  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诀,非是假剑鞘或拳式而为之的变体;便只一瞬,尖长
的五指之间金霭浮动、阳气大盛,掌心如绽初阳,在绿焰映照的大殿中看来,直
如华光万道,沛然莫之能御。殿外群鬼无不闭眼低头、五体投地,发出敬畏痛苦
的呜呜哀鸣。

  「且慢!」

  一条黑衣劲装、黑巾包头的高瘦人影由梁间跃下,阴宿冥不由凛起:「此人
何时到来,我竟无有知觉!」心知来人乃平生罕见的大敌,连忙撤去镇门神功
「役鬼令」的先天罡劲,以免群鬼受制于阳气动弹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斩魔青钢剑,冷笑:「竟敢在
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双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还藏有若干秘密,恐与赤炼堂、浦
商等有所牵连,杀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问,才能发挥此人最大的价值。」
说着缓缓抬头,射来两道如刀似剑的怪异目光,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况且,他对你并非毫无贡献。他终于还是带你找到了我。」

  阴宿冥强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这才发现黑衣人有双妖异的眼眸,眸色似
黄似绿,闪烁着狞恶的光芒,仿佛充满了恶意的讥笑与嘲弄,又有一丝野兽般的
冷静和残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失声脱口:「原来是你,」照蜮狼眼「聂
冥途!」

  第四二折神令役鬼,投名血书

  「聂冥途?谁是聂冥途?」

  密室之中,耿照闻言一凛,转头望着明栈雪。她却不怎么意外,掠了掠几绺
鬓额垂落的发丝,益发衬得面颊白皙柔嫩,如玉莹然。

  「三十年前,畜生道之主、统领群兽的狼首」照蜮狼眼「聂冥途,可说是集
恶道三道冥主中最令人头疼的人物。此人残忍嗜杀,为恶之甚,简直是罄竹难书。」
她对耿照眨了眨眼,抿嘴轻道:「你每晚都与这等人物周旋,不仅能全身而退,
武功还越练越高,要传到江湖上去,任谁都不能不写个」服「字。」

  耿照苦笑之余,也不禁有一丝骄傲:「原来……我所面对的,竟是这般难缠
的人物!」见她神色自若,微感诧异:「明姑娘早看穿了他的身分么?」

  「也说不上个」早「字。」

  明栈雪微微一笑,摇头道:「江湖传闻,聂冥途练有一门慑魂魔眼,不但夜
里视物如白昼,望远更是如鹰如狼,可于一里之外窥见针尖羽隙、松鳞蜗角,兼
有迷魂夺魄的异能,堪称独步天下。那夜我与他追逐角力,他轻功身法尚不及我,
却能紧咬不放,不免令人生疑;又见那青黄闪烁的奇异瞳色,便猜想是此人。」

  回见大殿之上,群鬼蜂拥而入,阴宿冥袍袖一挥,喝止道:「不得无礼!都
退出去!」心有不甘的小鬼们嘶呱一阵,抓耳挠腮的又退出去。阴宿冥左手笼在
宽大的袖中,迎风一招,干冷的夜半空气中忽然刮过一声刺耳烈响,宛若鸱枭怪
啼。

  耿照在密室中听见,便是隔着厚重的弥勒大腹,亦不禁浑身一震,几欲掩耳,
心想:「那是什么声音?」

  散在殿外的白面伤司循声而入,搬来三张王座也似的诡异长背扶椅,竟全由
雪白的长骨接成,扶手便是两条完整的带掌臂骨。长背边缘缀满打磨光洁的巨大
鲨齿,顶端两侧的挂牙部分则以两枚浑圆的颅骨装饰。

  那白骨王座形体庞大,气象迫人,重量却颇轻盈。

  白面伤司将三座遥遥排作「品」字,悉数退至主位之后,垂首而立,宛若傀
儡。那自称是狼首「聂冥途」的黑衣怪客始终抱臂冷眼,动也不动,青黄闪烁的
邪眸中似有一丝冷冽讥诮。

  阴宿冥撩起绿袍横襕一振,拂膝坐上了背向大佛的主位,翘起左脚的厚底官
靴迭腿,挥袖道:「老狼首的魔眼独步天下,料想世间再无第二双,本王这便不
看狼首铁令,验明正身了。请!」

  聂冥途嘿的一笑,老实不客气的坐了下来,枯瘦细长的焦褐指尖轻抚扶手的
光洁白骨,半晌才低笑道:「嘿,转眼都三十年啦!说是极长,到底也捱了过来;
上回坐这张白骨王座,就好像是昨儿的事。」笑意轻妄,淡淡的语气中却不无萧
索。

  「这也正是本王,前来迎回二位冥主的原因。」

  阴宿冥道:「集恶道分裂三十年,世人多不知威名,竟说七玄之中,以天罗
香居首,何其可笑!如今本王执掌门户,率精锐重入东海,先并七玄,再平七大
门派;压服东境之后,天下雄图,指日可待!如此大业,正须二位冥主鼎力相助。」
说到激昂处,不由得舞袖踏足,扶座欲起。

  聂冥途恍若不觉,兀自抚摩着白骨王座,似沉湎于旧日回忆,难以自己。

  阴宿冥等不到响应,干咳几声,终于还是自个儿接下了话头,续道:「是了,
狼首既出,不知恶佛何在?」连问几声,聂冥途皆是装聋作哑,垂首低回。阴宿
冥隐隐觉得不对,暗提至阳罡气,扬声喝道:「南冥恶佛!本王既已亲自前来,
你何不爽快现身一见,共商本门大计?还是要动用本王的役鬼铁令,方能请出你
来!」

  尖亢的语声在大殿中轰然回荡、久久不绝,隐有一股金铁交鸣般的杀伐阳刚,
弥勒腹中的耿照五内翻涌,心神悸动,全身真气滚如鼎沸,一发不可收拾,直觉
把手一挥,便要起身。

  明栈雪本与他双手交握,内息连结,一下突然断了联系,耿照体内新拓的筋
脉陡地大乱,打坏了渐趋稳定的平衡。她俏脸丕变,忙扣住他的右手,另一只白
皙玉掌自脑门拍落,纯正的碧火真气透顶而入,耿照不由自主坐回去,盘膝抵掌,
缓缓回神。

  「我……我怎么了?」

  「那厮的至阳罡气引动你全身气脉,碧火真气突然变得极不安定……全身放
松,不要存想导引或运动内力,交给我就好!」

  明栈雪一咬银牙,源源催动内力,自他掌心灌入。耿照只觉体内一阵激痛,
筋脉陡地又被宏大的内力硬挤着撑了开来;这样的感觉他十分熟悉,但前两次却
远不及这次剧烈。

  「这……这是三关心魔么?」思绪一起,体内的气息益发紊乱。

  明栈雪玉面披汗,加倍催谷内力,咬牙低喝:「别想这些!交给我就好。你
快想些不相干的事,别……别添乱!」自耿照与她相识,这位武功高强、心机深
沉的绝美女郎总是占尽先机,事事成竹在胸,姿态既优雅又犀利,从不曾如此狼
狈。

  他隐约察觉自己体内的异变:阴宿冥的至阳罡气似与碧火神功产生了某种奥
妙的联系,原本打通二关心魔、真气与筋脉趋于和谐的身体突生变化,促成三关
心魔提早到来。明栈雪内力未复,连休息也不可得,须立刻助他破关除障,凶险
可见一斑。

  帮不上忙,至少不能再拖累她——耿照努力不想筋脉、行气,将注意力集中
到大殿之上,忽问:「谁是南冥恶佛?」

  他的思绪不再干扰内息,明栈雪压力顿减,稳稳地鼓劲为他易经拓脉,边分
神解释:「集恶三道中」饿鬼道「的冥主,也失踪了三十年,下落不明。」

  密室之外,阴宿冥连喊几声,不见有人相应,忽见聂冥途抬起头来,阴阴一
笑:「省点力气,南冥恶佛不在这里。阴宿冥是你的师傅呢,还是你的父亲?我
瞧你的年岁,该是阴老鬼的弟子罢?」

  他口中的「阴老鬼」,自是前代的鬼王。

  地狱道之主百世一系,聂冥途倚老卖老,显是没把自己放在眼里。阴宿冥一
掸膝腿,森然道:「聂冥途,你应知地狱一道的冥主,千百年来便只有一位」鬼
王「阴宿冥。本王既已执掌门户,便是三道之主,除非你想背叛宗门,否则一世
都须受本王的节制。」

  聂冥途黑巾蒙面,青黄眸中却掠过一抹冷蔑笑意。

  「看来,你那死鬼师傅什么都没同你说,是不是?」

  他嘿嘿两声,以手支颐,屈起一条左腿斜倚王座,垂眸道:「南冥恶佛若在
此,我保证你今天绝不能生出此地。阴老鬼害我俩坐了三十年黑牢,受尽折磨,
梁子可大啦!他若非想害死你,便是自己死得突然,留下你这二楞子徒弟自作聪
明,巴巴的跑来莲觉寺送死,真真笑煞人也!」

  「放肆!」

  阴宿冥忍无可忍,拍座疾起,大喝道:「今日教你知晓,谁才是集恶三道的
主人!」运起镇门神功《役鬼令》的至阳罡气,双掌间豪光暴绽,如捧初阳!他
两手高举过顶,便如升起一座烈焰火塔,殿外群鬼莫不低首哀鸣、蜷作一团,连
聂冥途也单膝跪地,捂眼低头,似乎极为痛苦。

  阴宿冥笑道:「聂冥途!《役鬼令》专克阴邪,凡修练本门武功者,尽皆受
制!事已至此,你服是不服?」说着踏前一步,手中罡华遍照,硬逼着黑衣人俯
首跪地,难以迎视。

  「住……住手!恶佛……寺里……」聂冥途痛苦抱头,语声慢慢低了下去,
终不可闻。阴宿冥微凛:「你说什么?」袍袖一翻,伸手去拿抓他肩头。耿照从
觇孔中望见,想起方才显义的花样,心底暗呼:「不好!」

  果然「飕」的一声劲响,聂冥途双掌翻飞,由下而上,直取他咽喉!

  总算阴宿冥见机得快,猛地下腰后仰,头脸几乎触地,堪堪避过了杀着;聂
冥途得理不饶,双掌一并、十指如捧莲,翻花似的一轮猛攻,所使尽是「薜荔鬼
手」莲华部八路中的精妙招数。

  「薜荔鬼手」是天下擒拿短打中的绝学,在聂冥途手中使来,更是如鬼如魅,
直将阴宿冥整个上半身都裹入了一团翻花指影,犹如水银泄地、无孔不入;三十
余合眨眼即过,错失先着的鬼王竟匀不出手来递还一招,莲花指影紧黏着他头、
脸、肩膊争团竞簇,煞是好看。

  阴宿冥狼狈不堪,拼命拂袖挥掌、护住要害,被逼得连退几步,脚后跟「喀!」
一声撞上了白骨王座,几乎踉跄坐倒。眼看胜机将至,聂冥途突然「嘿」的一声,
撤招跃出战团,大笑道:「忒也无聊,不打了!」

  阴宿冥缓过一口气来,怒喝:「老匹夫,你用的是什么武功!」不甘受辱,
提运至阳罡气,凌空飞跃、居高临下,刚猛无匹的掌势如神龙探爪,两人尚未交
击,罡风已压得聂冥途衣袂猎猎,膝腿微弯,仿佛千钧盖顶,竟无一丝腾挪闪躲
的空隙。

  他目中精光暴绽,终于有了一丝认真之色,脱口赞道:「好一式」凭虚御龙
落九霄「!」双手倏地分开,不再结成莲指,招式突然变得大开大阖,犹如风云
卷动、刀剑横扫,由下而上,声势竟是丝毫不逊,口中喃喃低诵:「若为眼暗无
光明者,当于」日精摩尼手「;若为从今身至佛身菩提心常不退转者,当于」不
退金轮手「……若为降伏一切魍魉鬼神者,当于」宝剑手「;若为摧伏一切怨敌
者,当于」金刚杵手「……」

  眨眼间,日精摩尼、不退金轮、宝剑手、金刚杵手等金刚部四路绝式一一历
遍,「凭虚御龙落九霄」的千钧压顶之势绝不动摇,威力与正气却被同属无双刚
力的金刚伏魔之招抵消大半,但余势仍有排山倒海之能。

  阴宿冥虽极诧异,却明白自己终是最后的胜利者,眼见聂冥途招式用老、刚
力催尽,仍敌不住《役鬼令》的惊天之威,兀自闭目垂首,喃喃如诵经一般,不
觉大笑:「老匹夫!死前才抱佛脚,不嫌迟么!」

  「……有本有智,不坏不朽,经无数劫,破诸烦恼。」聂冥途猛一抬头,双
拳击出:「若为降伏一切天、魔、神者,当于」跋折罗手「!」

  拳掌交击,两人身形一顿、轰然迸退,双双跌入白骨王座之中。

  阴宿冥背脊撞上牙刺嶙峋的骨座长背,一口鲜血咬在齿间,心中的骇异却远
远超过肉体的痛楚:「怎么……怎么可能?本门中人,岂有能抵挡《役鬼令》神
功者!」

  聂冥途也不好受,一抹深渍晕出覆面的黑巾,缓缓淌下襟口,显然受创不轻。

  然而,挡下集恶道中人畏如猛虎的无上克星《役鬼令》神功,却令黑衣蒙面
的枯瘦老者意气昂扬,仰头大笑:「痛快,真痛快!小毛头,现而今,你还觉得
自己杀得了我么?」

  堂堂九幽十类之主,岂容如此挑衅?阴宿冥深吸一口气,正要起身,殿外忽
来一阵夜行风,吹起他满身绿绸飘卷如蝶舞;低头一看,赫见腰部以上各处要害
均绽开无数指孔,密密麻麻的,破孔中露出内里的银白软甲。可想而知,方才若
无这一身门主嫡传的「御邪宝甲」,只怕阴宿冥等不及使出「凭虚御龙落九霄」
的绝式,便已先去见了阎王。

  他紧咬银牙,手按腰畔的斩魔剑,缓缓坐直身躯,便要豁命一战,守护尊严。

  聂冥途好不容易收了笑声,竖掌一立,阴阴说道:「年轻人,若你明白了你
杀不了我,我也杀不了你,那我们便可以好好谈一谈了。还是你要再白花力气,
无端拼个死活,才能明白这个道理?」

  阴宿冥盛怒未平,闻言却不禁一凛,强自抑下怒火,逐渐冷静。

  他接掌门主之位的时间不长,明白自己修为尚不及老鬼王,自也不是聂冥途、
南冥恶佛的对手,所恃者只有镇门神功《役鬼令》而已。集恶道的武学均是阴寒
功体,而掌门所持之物——斩魔神剑、御邪宝甲等——却是专克天下至阴至邪的
攻防利器,《役鬼令》的至阳罡气更是群鬼克星,就算三道冥主也无法抵挡。

  谁知这失踪三十年的狼首聂冥途,竟练成了一身同样刚猛无邪的奇特武学。
《役鬼令》丧失了以正克邪的绝大好处,硬碰硬的结果,至阳罡气的威力略胜一
筹,但招式却颇不及聂冥途所使的怪异手法,谁也讨不了好。

  阴宿冥略作思索,心中已拿定主意,从腰后取出一管铁笛,凌空挥出刺耳锐
响,吩咐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王座之后,数十
名白面伤司一齐躬身,鱼贯而出。殿外群鬼也退至阶台下,偌大的觉成阿罗汉殿
内,只剩下白骨王座之上,遥遥相对的两人。

  聂冥途笑道:「很好。能识时务、不拘小节,才做得了大事。老鬼是你师傅,
还是亲生老子?」

  阴宿冥冷道:「这个问题,你要拿脸上那条黑巾做交换。让我一见你的庐山
真面目,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聂冥途嘿的一笑,随手拉开一边面巾。

  耿照所处的方位角度,恰恰被拉开的黑巾遮住,难以窥见「照蜮狼眼」聂冥
途的真面目,不禁扼腕:「这人如不是显义所扮,却是以什么身份潜伏在寺中?」
忽想起初入香积厨帮佣时,与那中年执役僧的谈话,暗忖:「是了,寺中假剃度
为名、行执役之实的杂工甚多,王舍院里也有许多带发修行的居士长住。要揪出
此人,可由此二处着手。」

  聂冥途重新戴好黑巾,哼笑道:「如何,你满意了么?」

  阴宿冥微微点头,肃然道:「先门主乃家师,我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

  聂冥途道:「我猜也是。老鬼死了罢?我料想不是他指点你来莲觉寺的。」

  「这个问题,狼首须以恶佛的下落交换。」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三十年来,我一步也未曾踏出莲觉寺。」或许是想起
过往的梁子,聂冥途口气转冷,哼道:「我不占你便宜。你且说你前来莲觉寺的
目的,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事。」

  阴宿冥考虑片刻,点了点头。

  「一名自称」鬼先生「之人,传帖七玄诸门,说要在阿兰山召开」七玄大会
「。先门主猝逝之前,曾经约略提及,当年最后一次与狼首、恶佛会面的地点,
便是阿兰山莲觉寺。我推测两者或有关连,于是前来赴约,顺便追访二位的下落。」
从内袋里取出一封请柬,扬手掷出,平平飞至聂冥途手上。

  聂冥途打开观视,又里里外外检查几回,将信柬掷还阴宿冥。

  「这」鬼先生「是什么来头?」

  「闻所未闻。」阴宿冥摇头。「不过他说:」门主欲统合三道,光大贵派,
还须走一趟阿兰山巅。料想令师临终之前,应有此说。「我是听了这话才决定要
来,瞧瞧那厮弄什么玄虚。」

  聂冥途昔日曾贵为三道冥主之一,深知集恶道门主临终前的嘱咐,绝不可能
被第三人知晓。以阴老鬼贪生如鼠、小心谨慎的脾性,生前泄漏给旁人的可能性
也几近于无……老狼主蹙起稀疏的灰眉,不觉陷入沉思。

  世人皆视集恶道为魍魉。凭者无它,不过「诡秘」二字罢了。

  ——敢在魍魉面前玩弄诡秘伎俩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人物?

  聂冥途沉吟片刻,抬起一双青黄魔眼。「这会,可是谁人都能参加?」

  「不,只有七玄之主才有资格,并且须携带一样天宗圣器方能与会。」

  「天宗圣器?」

  聂冥途微微一怔,忽然会过意来,不由哼笑。

  「妖刀便说妖刀,杀人无算的鬼东西,他妈的什么狗屁圣器!」冷笑几声,
摇了摇头,斜乜道:「怎么,妖刀又现世了么?事隔三十年,没想到兜兜转转,
最后又回到了这事上头。」

  (怎么三十年前集恶三道的旧事,也与妖刀有关?)

  耿照一听得「妖刀」二字,不由得抖擞精神,竖起耳朵细听。

  眼见阴宿冥目中微露诧异,聂冥途嘿嘿一笑,抱臂道:「当年,本门三道分
庭抗礼,你师父的《役鬼令》是半路出家,与原本修习的阴寒功体相冲突,拿来
唬别人可以,要对付我和恶佛却差远了。我们三人谁也不服谁,明争暗斗,都想
置另两人于死地。

  「有一天,老鬼突然约我二人见面,说些三道不可无主的废话。老子听不过,
本想打完一架便走人,你师父却说:」我若有能耐一统七玄,甚至消灭正道七大
门派,你们俩便奉我为主,如何?「老子还以为老鬼得了失心疯,不料他却一本
正经地说:」三百年前乱世的五柄妖刀即将再出,能控制妖刀之人,便能得到天
下!七玄七派又算什么?「

  「他说,能唤醒并操控妖刀的法子,便藏在某处;待他调查清楚,便通知我
俩前往会合。起出妖刀之日,便是我等奉他为主之时。三人击掌为誓,那时我当
他脑子不清楚了,暗里进行布置,打算一举吞并地狱道的势力,以图壮大。料想
恶佛也应是如此。

  「谁知三个月之后,老鬼真捎来了口信,要我前来莲觉寺会合。我带着徒子
徒孙在山下布置妥当,就算真要一战而决也不怕,然后才独自上得山来,瞧瞧他
能玩出什么花样。」

  阴宿冥摇头。「先门主生前,从未与我提过」妖刀「二字。」

  聂冥途冷笑:「只怕他吓破了胆,这辈子连说都不敢再说。」

  他言多轻蔑,阴宿冥心中不满,却因事关重大,只得按捺性子听下去。

  聂冥途顿了一顿,冷笑道:「我施展轻功潜入莲觉寺,花了几天工夫里里外
外搜一遍,什么也没找着。这和尚庙里除了柴刀、剃刀、菜刀,连长逾三尺的利
器也不见一把,哪有什么妖刀?我只差没将地皮掀开,当下直觉是上了老鬼的当。
他想要调虎离山,却没料到我倾巢而出,来个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阴宿冥冷笑几声,一竖拇指:「狼首真是铁打的算盘,一点亏也不肯吃。」

  耿照听他二人高来高去,犹如云山雾罩;略一思索,这才恍然:「他若非想
独占妖刀,何须兼程赶路,较约定时间提早上山?一旦在寺中遍寻不着,又想设
下埋伏,趁机消灭鬼王的地狱道……集恶道行事,果然阴损卑鄙,无所不用其极!」

  聂冥途丝毫不以为意,嘿嘿笑道:「我算什么?比起你那死鬼师傅,老子可
差得远啦!

  「我在寺中待了几天,百无聊赖,正想找点什么乐子,某夜却发现一桩……
不,该说是两桩妙事。两拨人马分作两路,其中一路从山下的水泊边杀将上来,
另一路却从山上缠斗而下,双方显然无甚关连,却在莲觉寺左近撞了个对板儿。

  「山下来的,是一伙十余人围杀一名使单刀的赭衣少年。那少年悍猛绝伦,
原本在山脚下时追兵尚有二十来人,每绕过一坳便教他杀去几名,一条山路弯弯
曲曲且战且走,杀到半山腰的莲觉寺时竟只剩下了一半。

  「从山上杀下去的这一拨,却是一名青袍白面、书生模样的高瘦青年,持剑
追杀三名江湖客。那青年剑法不俗,出手狠厉,只是看不出来历;他追杀的那哥
仨倒是武林名人,越城浦西郊三十里处、」点玉庄「四位庄主之三,算上他们的
大哥」笔上千里「卫青营,人称」点玉四尘「。

  「这四兄弟武功平平,刺探钻营、走报机密的本领却是一绝,平日大开庄门
广结善缘,事无分大小,一条消息能换一顿酒饭,门里镇日人如流水。

  「旁人都当他们是钱多烫手,摆阔做冤大头,卫青营四兄弟却能从这庞大杂
乱、真假相掺的江湖耳语之中,分析整理出极有价值的线报,再派遣耳目循线刺
探,说一句」无孔不入「,那是半分也没过誉。黑白两道都有人惯与点玉庄做买
卖,大家心知肚明,谁也不会特意寻这等人的晦气。

  「敢杀江湖耳目,这太有趣啦!于是我舍了山下那一拨,施展轻功潜至左近,
听他们到底闹些什么。」

  聂冥途停顿片刻,忽然一笑,摇头道:「那时,我便应该察觉不对。只是他
们的武功太低啦,我全没放在心上。混迹江湖,最忌」托大「二字。」

  蒙面的黑衣老人轻抚着光洁细致的白骨扶手,喃喃说着,随着思绪回到了三
十年前,那个无比怪异的夜晚……

                ◇◇◇

  点玉庄四尘是吃四方饭的情报贩子,本不以武功见长。

  三人被青年一路追杀,无不披创沥血、伤痕累累,好不容易夺路逃入林间一
小块空地,赫见四周密丛环阻,竟已无路。

  排行最末的四尘「拂尾附骥」方汗血受伤最重,首当其冲,咽喉中剑,哼都
没哼一声便已气绝。三尘「浮生散聚」樊约信眼见兄弟惨亡,悲愤难当,不顾一
切扑上前去;青年反手一剑、穿心而过,才又血淋淋地拔将出来。

  二尘「婓锦成书」申雪路左腿本已受创,尽管两位义弟舍命为他拖延,毕竟
未能及远。

  他拖着伤腿奔出数丈,终于还是脱力坐倒,拄着精钢判官笔挣扎几下,再也
起身不得,就着皎洁月光与青年遥遥对峙,满是血污的脸上恨火炽烈,咬牙投来
一双溢血红瞳。

  月下,青年剑尖指地,一路滴血而来。他生得一张白净瘦脸、隆准凤目,双
眉斜飞入鬓,相貌端正;一身青袍皂靴,腰悬剑鞘、后插折扇,看来便似寻常官
宦子弟的模样。

  申雪路悲愤道:「你……你出身名门正派,行事却如此毒辣!我兄弟四人与
你往日无仇,买卖完毕、银货两讫,何须杀人灭口?」青年冷笑:「你们是卖消
息的,能卖给我,自然也能卖给其他人。我还须借你们三人首级一用,不把你们
那龟缩不出的大哥卫青营引将出来,我这货买得终究不安心。」

  申雪路悲极怒极,仰头大笑:「入口的机关虽是你破的,可知那地方独自一
人绝难出入?还是你每回进出,便要将合作之人灭口,反复不休?我兄弟与黑白
两道无数人做买卖,却无一如你……如你这般冷血残毒!」

  青年微笑道:「我本不知卫青营藏身何处,原来是在」那地方「。这下子,
你们连身死留头的价值也没啦,便在这山间喂狼罢。」申雪路这才明白自己上了
当,瞠目道:「你!真是……真是好深的心计啊!」

  聂冥途藏身林间,细听他二人对话,暗自揣想:「看来」点玉四尘「得知一
处秘境,多半是什么藏宝之地,委由这白面书生破解了入口的机关,许他事后分
赃做为代价。谁知书生来个黑吃黑,竟要灭口杀人……嘿嘿,争什么?凭你们这
几手见不得人的玩意儿,最后还不都是老子的?」

  一阵阴风袭来,林间群鸦扑簌簌地拍翅惊起,聂冥途感应杀气,心头一阵不
祥,陡见一条人影拖刀而来,以他夜间视物如白昼的慑魂魔眼,竟不知此人是何
时到来,又从何而来。

  来人衣衫破碎、长发披面,模样虽狼狈不堪,依稀能看出原本装扮华贵,不
是惯常飘泊的江湖客。他走路的姿势也十分怪异,歪倒僵硬、手足不灵,便如僵
尸一般;手里的金装龙形长朴刀几逾四尺,刀身宽阔,安在刀把处的长杆却已折
断,断口碎木曲折,那人的手掌刺得鲜血淋漓,却恍若不觉。

  却听申雪路一声惊呼:「大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撑地而起,一跛
一拐的,奋力朝那人奔去!

  聂冥途一凛:「原来是卫青营!与他做了几回的买卖,今日才知是使个朴刀
的主儿。」

  青袍书生持剑不动,好整以暇,冷冷笑道:「好啊,卫青营,我还没去寻你,
你倒自己送上门来啦!也好,今日咱们做个了断。」申雪路一边拖命前行,一边
回头大叫:「大、大哥快走!这厮武功奇高,先前是骗我们的……」话未说完,
忽地颈间一凉,人头「笃!」骤然滚落,身体兀自奔出两步,这才仆倒在地。

  杀人者竟是点玉庄四尘之首、倒拖金刀的「笔上千里」卫青营!

  聂冥途嗜血残毒,平生杀人无算,在号称「天下至阴之地」的集恶道总坛—
—背阴山栖亡谷打滚了大半辈子,对阴邪之物极具灵感,瞬息间一股寒意掠过心
头,却是自他艺成出道以来未曾有过、压迫至极的逼命之感,竟生出了暂避其锋
的念头。

  那青袍书生不过二十出头,修为、历练均不及堂堂狼首,但他生性谨慎,迟
疑不过一瞬,突然点足倒退,飞也似的掠出林间空地!

  「好明快的决断……可恶!」

  聂冥途见他二话不说立即走人,吃惊之余也跟着要离开,岂料原本动作僵硬
的卫青营倏然抬头,披面乱发中射出两道青荧冷芒,空洞的目光犹如鬼魅,仿佛
盯上了他满身阴邪之气,挥刀径朝聂冥途而来!

  「照蜮狼眼」是当时邪道一等一的万儿,那「笔上千里」卫青营不过是个土
财主出身、走报机密的情报贩子,两人武功天差地远,若在平日,恐怕连堂堂一
决的资格也无。此时赫见卫青营挥刀扑来,聂冥途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打……
打不赢!这个家伙……老子不是他的对手!」

  纵横邪道十余年、大小曾历百余战的喋血生涯,将狼首瞬间萌生的求生本能
与经验判断浓缩成一个字,足以决定生死关键的一个字——(逃!)

  此生头一次,统率无数狰狞恶兽的「照蜮狼眼」聂冥途选择了不战而逃。

  这个决定拯救了他的性命,却无法拯救其他人——从山下追杀赭衣少年的那
拨水匪,恰恰在此时闯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另一拨援兵,人数在黑夜中难以算清;
一遭遇手持金刀的卫青营,顿时掀起一场鲜血泼溅、肢首乱飞的恐怖屠杀……

                ◇◇◇

  苍老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伴着呢喃似的缓慢语调,很难想象
老人所描述的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间炼狱。在那个充斥鲜血哀嚎的夜里,出乎
意料地有着皎洁的月色,仿佛是一出刻意为之的讽刺剧,一切荒谬的情境似都满
溢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阴宿冥身子微微前倾,双掌交迭,垫着尖尖的下颔,仿佛被老狼主话中的魔
力所慑,喃喃道:「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卫青营?」

  「三十年来,我几乎夜夜都梦见那一晚,又回到那个血流漂杵的月下林地,
不断思考你这个问题。」聂冥途低声道:「没人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也再没有机
会问一问你那死鬼师傅,但我以为他想让我和恶佛一看的,就是改变了卫青营的
那物事。」

  「说不定,我们根本就问错了。」

  老人淡淡一笑,垂落稀疏银眉。

  「不是什么东西改变了卫青营,而是」卫青营变成了什么「。」

  「那夜非常诡异。我施展轻功,原本已逃离了现场,让追杀赭衣少年的那一
伙去面对卫青营那个怪物;但不知为何,后来我又忍不住折了回去,才发现那抢
先逃走的青袍书生也回到现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躲在树丛之后窥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迸出一
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光芒,苍白的面孔扭曲狰狞,便如恶鬼上身一般。你如身在现
场,或许会发现我的表情也与他一样;极有可能,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上——」
倘若……倘若能控制这种力量,制造出一群如卫青营那样的鬼东西,莫说是一统
七玄七派,就算要打天下、做皇帝,哪有什么办不到的!卫青营不过一乡绅土霸、
钻营之徒,武功稀松平常,那口金装龙形刀更是中看不中用的蠢物,但这一人一
刀在那一刻却化身为战神,两拨二、三十人就这样成了一滩稀烂血肉,无一生还。

  「只是,我和那书生都想错了另一件事。」老人冷笑:「那持刀的并不是战
神,而是杀神。杀神刀下,绝无活口!」

  那场惨烈的屠杀,转眼便到了尽头。

  除了那身手矫健、应变奇快的赭衣少年之外,意外闯入林地的数十人全都完
蛋大吉。赭衣少年充分发挥了他对付追兵的灵活游击战术,借由地形与尸体的双
重掩护,在卫青营恐怖的砍劈下苟延残喘,居然暂时保住一命。

  疯狂的杀神转头寻找新目标,聂冥途与青袍书生才惊觉一切都迟了,自己已
与最后一线生机失之交臂。连同那名勇猛绝伦的赭衣少年,三人在极其荒谬的情
况下,不得不并肩作战,一径夺路而逃;被逼到一处断崖前时,俱已身受重伤,
奄奄一息。

  拖着金刀的卫青营歪歪倒倒地逼过来,不时如兽一般仰头嚎叫,发出难以辨
别的两个单音,宛若恶鬼附身。

  危急之际,赭衣少年狂气发作,不要命似的猛冲上前,一人一刀硬敌住卫青
营,疯狂凶狠的程度一瞬间竟压倒了手持金刀的杀神,两柄刀相持不下;青袍书
生却抛下断剑,突然纵身一跃,跳下断崖。

  聂冥途愕然:「这小子心计深沉,怎会如此轻易寻短?」探头一望,才发现
他抓着一段粗藤跳落,非是求死,而是求生,不禁发噱:「他妈的!这小子有一
套!」见赭衣少年兀自顽抗,真个是勇悍绝伦,想起一路多亏他奋力抵挡,否则
三人决计支撑不到崖边,忽生爱才之心,手臂暴长,抓住少年背心往崖下一扔,
旋即一跃而下!

  呼呼风啸之间,只听崖顶的卫青营仰头狂嚎,似是暴跳如雷、却又无可奈何,
只能对月嘶吼——崖下约三丈处凸出一小块岩台,聂冥途等三人摔在岩台上,尽
皆晕厥。

  狼首毕竟修为最深,最早苏醒,检查周身伤势,所幸并未伤及筋骨;抬头一
看,倒拖金刀的卫青营已不知去向。

  以聂冥途的轻功,要离开岩台是轻而易举,但要弄清楚青袍书生到底从「点
玉四尘」的手里夺走何物、又与卫青营的发狂有何关连,却需要更多的耐心与刺
探。聂冥途不动声色,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假装伤重昏迷。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袍书生终于醒来。他的断剑已然失落,便拾了一根尖锐
粗枝聊作防身、撑持之用,一拐一拐摸近聂冥途身边,不敢贸然来搭脉搏,只观
察胸膛起伏的规律,冷不防举起尖枝,朝聂冥途心口插落!

  「住手!」喝阻的是那名赭衣少年。他落崖时握紧钢刀,并未脱手,此时随
意往地上的藤蔓一劈,青袍书生顿时不敢妄动,慢慢放下高举的粗枝。赭衣少年
冷然道:「你与这人有仇?」

  「那,你呢?」书生冷笑:「你与他有亲?」

  「我不认识。」少年淡然道:「你杀人还要不要第三个理由?」

  「天真!」青袍书生冷哼一声:「黑衣夜行,会是什么善类?此人的武功远
高于你我,一旦苏醒,我俩便任他宰割。你不想要命,我还舍不得死。」说着举
起尖枝瞄准他颈侧,又要刺下。

  「我说住手。」

  青袍书生「啧」的一声,手上用劲,忽觉颈项冰凉。身后,赭衣少年手持钢
刀,正架着他的要害。「若非此人,你我已死在那怪物的刀下。你若要杀,改天
再杀罢,今日你动他不得。」

  青袍书生放下树枝,缓缓亮出双手,示意自己手无寸铁。

  「你要记住,今天这面子只卖与你,非为旁的。」

  「我还不知你我有这等交情,你是与我手里的这位兄弟相熟罢?」赭衣少年
收起钢刀,冷笑道:「如果我没记错,贵我两家还算是世仇。若非看在今夜并肩
作战的份上,我不介意多砍你一枚脑袋。」

  (原来,这两人是相识的!)

  那还真是巧了。

  趴卧在地上的聂冥途微微一凛,继续摒气潜息,一动也不动。

  只听青袍书生笑道:「是么?比起我来,贵府的叔伯长辈只怕更想要你的命。
今晚领头杀你的那个,是贵派通州分舵的好手李伯羿,杀手堆里还有几名是赤水
转运使身边的亲信,一个个都是熟面孔。挺不容易啊你,勇冠三军、少年英杰,
最是招人忌恨,啧啧。」

  赭衣少年沉默不语。肩上、背后两道长长的创口早已痛得没有知觉,但这人
的话语却仿佛是冷锐的钢针,不费力气便刺中了他坚硬铠甲之下的滚热心肠。

  「我也差不多。顶上有个出类拔萃、剑艺超卓的优秀师兄压着,师父又是老
而不死,昏聩胡涂;软硬一夹,一世人都甭想出头。」

  「我一点都不想跟你一样。」

  「你家的老东西也好,我师父也罢,他们都老啦,贪生怕死,变得卑鄙胆怯,
自己却不敢承认这一点。所以你会被自家尊长派人暗杀,我合该被师父师兄一意
打压,永无出头之日。」青袍书生突然激动起来,猛地回头,冲着夜风卷动的黝
黑崖底一振袖,尖声怒吼:「你服气么?你甘心么?为什么我们的生死存活,却
要由这些胡涂的老东西来决定?这是谁的安排,这是什么道理?」

  赭衣少年依旧沉默着,背后的刀创却开始隐隐作痛。

  青袍书生转过身来,凤目里迸出精芒,定定望着他。

  「我有一条破旧立新、掌握命运的奇险富贵,你想不想一试?」

  赭衣少年抱臂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炯炯有神的双眸毫不畏惧地迎视着。

  「你我连朋友都说不上,为什么找我?」

  「若说是有缘,你信么?」青袍书生一笑。「好歹今夜,我俩也算是同生共
死过一回了,你说是不?」

  赭衣少年笑了,笑容便如他的快刀一般飒烈豪迈。

  「得了吧,你不是这种人。」

  青袍书生闻言,仰头哈哈大笑。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止住笑声,看着面冷似铁、抱臂如铸的少年。那张黝黑
的年轻面孔一丝笑意也无,只是冷冷看着他。

  「因为你和我,原本便是同一种人。」青袍书生低声道:「你我是非凡之人,
本就该做一番大事业,可惜却生错了时代,注定要在那些位高权重、但又平庸无
能的人底下折腾,年年销磨、岁岁兜转,最后成为一柄生锈的钝铁,谁也不会记
得,你曾是一柄耀眼锋锐的神兵。

  「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了。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就算赌上这条命,
我也决心要把握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赭衣少年蹙眉道:「什么机会?」

  「若你和我生错了时代,咱们便让这个时代反转一下,如何?」青袍书生笑
着,泼啦一声,似从怀里抖出了什么物事,迎风道:「你可曾听过,什么是」妖
刀「?」

  (是……地图!)

  聂冥途想起申雪路死前的零星话语,再与青袍书生之言相印证,更加确信
「点玉四尘」寻到的是一个秘密藏宝地点,其中埋藏着与妖刀相关的秘密;而进
入秘窟的卫青营更直接成了一柄狂杀之刀,与三百年前的妖刀传说不谋而合——
这一切的一切,都直指青袍书生应该持有的、指引藏宝地点的地图!

  聂冥途翻身跃起,伸手喝道:「拿来!」绿黄邪眼一睨,不禁微怔。

  书生与少年早已摆好接敌的架势,而青袍书生手中所扬,不过是一条陈旧的
搭膊而已。「早跟你说了,」他转头对少年一笑。「这人不是简单人物,一有机
会便该下手。眼下可就麻烦啦!」

  聂冥途出道十余年,向来只有他阴人,不料今日却被一名江湖小辈算计,怒
极反笑:「你不容易啊!乖乖将那物事交出来,老子留你一条全尸。」

  谁知青袍书生只一耸肩,竟是毫不在乎,笑顾少年道:「这样也好。杀了这
人,当作入伙的投名状,我把这个倒转时代的惊天秘密与你共享,从今而后,由
我们来亲手开创自己的时代!」

  第四三折此间少年,三才一晤

  聂冥途忍不住可怜起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来。

  如他俩非是第一天出江湖混的傻鸟,听到「」照蜮狼眼「聂冥途」七个字的
一瞬间,应该会开始后悔自己打娘胎生出来——纵横邪道十余载、足令天下武人
闻风丧胆的狼首一向不会错过这样的场面。

  「……自聂冥途出江湖以来,这是头一回,有人要拿我的脑袋做投名状。」

  他抱臂冷笑,潜运阴寒内劲,皮肤下隐隐透出一股青气,浑身肌肉一束,骨
骼喀啦作响,整个人看起来突然变瘦变长;皮肉绷紧之后,毛发也随之根根竖起,
宛若钢片尖针。明明面目未变,五官却因贴肉露骨,口鼻更加突出尖长,眼尾斜
开,眼瞳里闪烁着青黄异芒,直似半人半狼。

  这下,也不用问是哪一位聂冥途了,普天之下只有集恶道三道冥主中的狼首
练有这部残毒阴损的邪功《青狼诀》。青袍书生与赭衣少年对望一眼,俱都变色。

  想象指爪入肉的那股温热黏滑,聂冥途的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异样的兴奋。

  他的指头因长期分裂骨肉、刀甲等,指甲弯如鹰爪,厚黄滑亮的角质增生,
与指肉嵌合得异常紧密,第一指节长得吓人,指尖扁如铲、尖如钩;指头摩擦之
间,竟发出骨角一般的嚓嚓声响,令人不寒而栗。

  「在」狼荒蚩魂爪「之下,无有全尸!」

  他说话如咀嚼,滋滋有声,口涎自暴出的尖黄长牙间不住淌出,绷紧的嘴角
面颊依稀浮出一丝扭曲残忍的笑意,青黄交闪的瞳眸狰狞如异兽。「这是我给你
们的唯一好处。报上名来!便是尸骨无存,衣冠冢上也好写两条姓字。」

  青袍书生面色雪白,全身微微发抖,聂冥途本以为他吓傻了,岂料书生突然
纵声大笑,久久不绝,片刻才道:「名字么?本大爷叫赵钱孙李,你记好了。」
赭衣少年扛刀上肩,似觉无聊,冷笑:「我叫王二麻子。这样可以了吗?」啧的
一声,迎风舞刃:「枉你是黑道成名人物,要杀便杀,哪来忒多废话!」

  聂冥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之余,一时竟忘了动手。却听青袍书
生冷道:「你是必死之人,便将姓字说与你听,又有何用?」转头笑顾少年:
「你还说这不是天意?这厮是当世恶人,本领强得很,杀他不单是替天行道,也
代表你我合当如此,大事必成!」

  「夸口!」

  聂冥途狂怒已极,十指如钩,「唰!」一声径取书生咽喉!

  他毕竟身负惊人艺业,非是两名初生之犊可比,那赭衣少年虽是扛刀斜眼,
模样轻狂,视线却始终不离半人半兽的邪道狼首,一见他眼神倏变,立时回刀出
手,却仍是慢了一步。

  全身青皮刺发、突吻如狼的聂冥途叉着书生的脖颈,一瞬间越过少年身畔,
直直向前劈出的钢刀顿时落空,斫得地上凸岩一阵火星飞溅!

  (好……好快!)

  少年的刀艺曾得高人指点,眼见这一刀全力施为却骤失目标,劈空的剎那间
体势用老,持刀的右臂竟「喀啦!」暴长寸许,单膝跪地、霍然回转,强大的腰
力甩着刀臂飕地旋扫而回,以不可思议的方位与速度,挥向聂冥途的背门!

  可惜人终究快不过兽。

  聂冥途去路不变,头也未回,钢刀明晃晃的刃口只来得及贴背掠过,削下的
衣布里混着无数粗硬刚毛,却未能稍阻聂冥途之势。

  青袍书生失了断剑,手无寸铁,一手抓着扼在颈间的狼爪,另一只手里揪紧
那条陈旧的灰布搭膊,被叉得双脚离地,一路被推送至岩台的边缘,「泼啦」踢
落几块松动土石,身子竟已悬空。

  少年的回旋刀式牵动伤处,创口爆裂,背上渗出大片乌渍,勉强咬牙拄刀,
发足朝二人奔去,大喊道:「放……放开他!」

  聂冥途回头狞笑:「你确定?」

  正欲松手,蓦地右臂一阵激痛,忍不住仰头嚎叫,双膝跪倒;手掌一放,却
被书生的重量拖倒,半身直被拖得滑出岩台,痛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昏死过去。

  好不容易回神,穿过雨帘般汩汩而出的冷汗望去,聂冥途发现自己的右前臂
被一枚泛着黄铜暗芒的奇形角锥贯穿。

  那锥子形似钴杵,横剖面是四边凹陷的四角菱,锥身却像织布机的梭子,两
端尖细、中段圆鼓,入肉时无比锋快,一经搠入便紧卡着伤口不出,凹陷的菱面
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放血;不过须臾间,聂冥途已被放掉近一只海碗的血,全身精
力飞快流失,运使《青狼诀》所产生的奇特外貌也随之消褪,青气褪去的唇面俱
是一片惨淡蜡白。

  疲痛交煎之际,聂冥途忽然明白:原来这柄怪锥始终藏在那灰布搭膊里,以
书生的心机城府,能不加思索便扔去断剑,必有更好的武器防身。此时他大半身
子滑出岩台,又被书生的重量一拖,眼看要跌下断崖,蓦地踝间一紧,赭衣少年
及时扑至,双手牢牢抓住。

  「先杀了他!」崖下,书生大叫:「莫教他爬将上去,你我只是个死!」

  少年双手死死握住聂冥途的脚踝,背上金创迸裂,鲜血汩出,依然阻不住下
坠之势,脚跟抵地,三人缓缓往崖边滑行,松动的土石不住滚落。

  「我匀不出手来!」少年低吼着:「要……要掉下去啦!」

  书生怒道:「一刀将他钉在地上!既能杀人,亦能攀附!」

  少年猛地会意,压低重心屈坐在地,以单臂牢牢箝住聂冥途的脚踝,左手回
过身去,往地上摸索着钢刀。

  书生正欲催促,聂冥途忽然睁开眼睛,眸中青黄异光一闪,面上青气大盛,
狞笑道:「你道这样,便能杀得死」照蜮狼眼「聂冥途?」缓缓提起被怪锥贯穿
的伤臂,仿佛不复有痛觉,将书生的头脸提高些许。

  饶是书生心狠手辣,也不禁看得呆了,不敢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坚忍之人,银
牙一咬,冒险转动杵锥,听伤处血肉唧唧作响,狠笑:「鼎鼎大名的狼首聂冥途,
自然不能就这么平白死去。我本想给你爽快一刀,是你自个儿要尝这些个零碎苦
头。」

  聂冥途却恍若不觉,肌肉绷束成团,缓缓提臂过顶,直至两人四目相对,才
冷蔑一笑:「你若没有别招,老子便要拧断你的脖子了。」书生咬牙道:「这招
如何?」一按握柄机簧,「嚓、嚓」两声,两条尖刃突出聂冥途的上臂,刃上稠
黏腻滑,竟分不出是血是肉。

  他本拟这魔头就算没当场痛死,也该痛晕过去,岂料聂冥途只是冷冷一笑,
眸中黄瞳森冷,狞笑着说:「你可知道,修习《青狼诀》不但能练成这一双稀世
魔眼,运功更可抵御刀剑拳掌、疼痛毒患,令伤口飞快痊愈,还能拥有强韧如兽
的生命力?我这辈子不知道受过多少次穿胸破肚的伤了,伤我的人俱都死去,老
子还好好的活在世上!」仿佛为了炫示自己还有一臂得自由,张爪重新掐住书生
之颈,却未运劲将他捏死。

  书生双手分别攀着狼爪、杵锥不敢放,视线越过眼前的煞星聂冥途,朝他身
后眦目大叫:「快……快!一刀钉死了他,快!」聂冥途心中一凛:「莫非那使
刀小子还有余力?」急急回头,但见赭衣少年正抓着他的脚踝苦苦支撑,哪里还
能造次?猛然醒觉:「不好,中计了!」

  一蓬炽烈的火星瞬间吞噬了他的头脸,也不知书生做了什么手脚,自与那柄
怪锥脱不了干系。

  聂冥途闭目惨嚎,身子不住扭动;书生想借机攀上岩台,聂冥途却往崖下猛
一挥臂,书生的背脊重重撞上岩壁,口喷鲜血、单手松脱,身子宛若失控的纸鸢
般向下滑落,铲得壁上飞沙碎石喷溅而下,连聂冥途也跟着滑出断崖。

  支持着三人重量的少年再也承受不住,仰坐着被一路拖到了岩台边,背上的
裂创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污红血线,还不及松手,已被惊人的下坠之势扯落悬崖。
藤碎尘卷之间,三人接连坠落,无一幸免……

                ◇◇◇

  鬼王静静聆听着,密室中的耿、明二人亦然。

  亲口将这惊险一幕娓娓道来的聂冥途,并不是什么幽魂鬼怪,显然当年坠崖
并未要了他的命,那两名年轻人也可能还活在世上。阴宿冥十指交叉,垫在油彩
斑剥的下巴处,半晌才收起了微微前倾的身子,喟然道:「狼首固是本领绝高,
险中求生,那两个人却也极是不易。」

  这话他冲口而出,并未细想,说完才觉不妥,其中有许多能拿来大做文章之
处,难免落人话柄。聂冥途却只一笑,淡然道:「是不容易。没能收拾这两人的
性命,三十年来我时时扼腕,说不定……现而今要杀他们,已是大大不易。」

  耿照心想:「三十年的光阴过去了,那青袍书生和赭衣少年,最终都成为呼
风唤雨的人物了么?他们是否活着起出了那个足以倒转天地的大秘密,开创了属
于他们自己的时代?」

  却听聂冥途续道:「那片断崖却不比岩台,扎扎实实有十来丈高,我一路翻
滚而下,头颅撞上一块锐利尖石,立时便晕厥过去。待我苏醒过来,已然置身崖
底,周围乱石迭垒、杂草丛生,那两名后生摔在一大片厚厚的草团之上,身下血
污汩溢,眼见是不能活了。

  「我勉强挪动手指,只觉浑身筋骨剧痛,差点又晕死过去,知道是受了足以
致命的重创,连忙运起了《青狼诀》的十成功力,奋力催谷;一刻之间,身上的
外伤便已止血收口,生出新皮,摔裂的骨骼也逐渐开始愈合。」

  耿照听得骇然,心想:「这《青狼诀》究竟是什么武功?直是……直是比大
罗金仙还要神奇!」

  阴宿冥却曾听其师提起,《青狼诀》那骇人听闻的自愈能力不过是寅食卯粮
的邪术,功法本身具有致命缺陷,说到了底,还不如那双能察秋毫的子夜魔眼来
得神奇奥妙,强抑住口头争胜的念头,淡淡一笑:「狼首神功,久闻其名!果真
是令人叹为观止。」

  聂冥途却嘿的一声,默然良久,才摇头冷笑道:「我当年真是这样以为。如
今想来,只能说是井底之蛙,可悲可笑。

  「那时,我正运起青狼诀疗伤,忽见不远处那两名后生动了一动,那红衣少
年发出一声微弱呻吟,青袍书生却挪了挪指头,颤着手往地面岩缝间摸索。我福
至心灵,伸手往衣内一摸,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觉动了杀机,等不了
伤势愈合,以手代脚爬将过去,要将那青袍书生立毙于爪下。」

  耿照好奇心大盛:「连身负青狼诀奇功的聂冥途都摔断了腿,那两个年轻人
也真是命大,居然还有一口气在。」不觉喃喃自语:「都已摔掉了大半条命,还
要贪图什么物事?聂冥途又何以动了杀机?」

  忽听一声银铃轻笑,明栈雪收功撤掌,一抹小巧细额上的盈润汗珠,低道:
「正是去了大半条命,那书生才要拼死取得岩缝中的物事,聂冥途也因此动念杀
人。这样还猜不出是什么?」

  她湿淋淋的发梢贴着额鬓,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似的,白腻的雪肌珠光幽映,
姣美的唇瓣无甚血色。

  两人四掌甫分,明栈雪的身子酥软软地一斜,耿照忙趋前揽住,才发现自己
周身真气畅旺,于四肢百骸中流转自如,经脉再无异状,显已平安度过无比凶险
的三关心魔;见她虚耗如此,不禁又怜又愧,又是心疼,俯首低道:「都是我不
好,连累了明姑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助你恢复得快些?」

  明栈雪小脸一热,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抹淡淡酥红,咬着玉唇瞪了他一眼,低
声恨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比碧火神功更厉害的回复心诀?
你不怕惊动外头的两名煞星,我……我可捱不住折腾。」蓦地大羞起来,心有不
甘,又重重拧了他大腿一把。

  她虚乏无力,这一下自是不怎么疼痛,可耿照想起她体质极是敏感,兼且元
阴松嫩,饶是闺阁教养良好,又颇有女儿矜持,每回欢好总顶不住一轮猛攻,咬
紧的贝齿稍一失守,终是叫得如诉如泣,无比动情;一时遐思翩联,浑身发热,
不由得束紧双臂,低头以唇相就。

  明栈雪无力推拒,「嘤」的一声仰起头,柔软的唇瓣旋即为少年所攫。两人
吻得湿滑温腻,舌尖交缠如舐糖蜜,竟是片刻难分。

  她香汗浸透薄衫,浑身曲线毕露、玲珑浮突,隔着湿衣入手,只觉肌肤又滑
又腻如敷细粉,又热得灼人,怀腋乳间的香泽被体温一蒸,幽甜濡沁,如麝如兰。

  耿照衔着她娇软的朱唇,一手搂着玉人浑圆的香肩,直要将这团温香软玉揉
碎在怀里,另一手却去解她的缠腰;情急之下解不开腰索,索性用力扯断,「啪!」
一声轻响,数匝腰缠松了开来,裙裳下摆微微捋起,扯开的交襟之间露出两条结
实修长的玉腿,以及白腻喷香的腿根处那一抹乌卷细茸……

  明栈雪急了,死死夹住探入裙里的粗糙魔手,无奈腿间肌肤汗湿滑腻,什么
也夹不住,反将他的指掌濡得温黏一片,一下便被突入了那团烘热娇软的禁地,
「唧!」的一声浆滑液涌,指尖剥开肥嫩如兰叶厚藻的曲折肉唇,扣着蛤顶勃挺
的小肉荳蔻长驱直入。

  「呜呜呜……不、不行!」

  她娇躯一僵、蛇腰拱起,小手死死抓住他铸铁一般的手腕,咬唇瞇眼的模样
楚楚可怜,犹如一头湿毛敛耳的无助小猫。

  「不行……我……捱不住,会……会叫的……」

  耿照耳蜗子里迎着她呻吟似的温热吐息,欲念勃发,腿间的怒龙陡地弯翘昂
起、硬如铁铸,不住地上下弹动,竟是隐隐生疼,灵台却如电闪般掠过一丝清明,
心中一凛:「胡涂!鬼王与那聂冥途皆是一流高手,弥勒腹中若有人欢好取乐,
岂能瞒过他二人的耳目?」低头只见得明栈雪娇喘细细,坚挺饱满的双峰剧烈起
伏,每一下都更溢出衣襟些许,如一双蹦跳欲出的浑圆雪兔;湿发贴鬓、唇黏青
丝,说不出的狼狈凄艳。

  他不由得心疼起来,连忙缩手,柔声歉道:「我……明姑娘,都是我不好,
你别恼我。」

  「方才恼了,现下不恼。」

  明栈雪喘过气来,嘻嘻一笑,忽见他右掌湿淋淋的,似从水缸中掬出一把芳
洌甘泉,掌缘兀自坠着清澈透明的水珠,滴答有声;越往向上瞧,汁水越见滑腻,
如裹薄浆;到了指尖处,已荔浆似的满满沾着一小团。汗水断无如此醇厚、如搅
稀蜜般的手感,唯有膣中花浆使得。

  她大羞起来,忙捉他的手摁下,咬唇低道:「快拿开!脏……脏也脏死了。
你做的好事!」皓腕一紧,反被耿照拿住,一股绵密的碧火真气自脉门间透入体
内。她二人内息同源、绝不相斥,真气一瞬间走遍全身,明栈雪精神大振,通明
转化诀随之发动,流失的体力真气开始回复。

  「你为我做了这么多,让我还你一些。」

  耿照将她揽在怀里,柔情忽动,将握着她腕子的湿漉右掌举至鼻端,笑道:
「从你身上来的,一点儿也不脏。对我来说,这是世上最最甜美、最最芳香的气
味,怎么尝也尝不够。」

  明栈雪得他真气相助,雪靥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双颊酡红,如染桃樱,闭
目偎入他的颈窝里,细声道:「好好一个老实人,怎地学了这般唇舌?」扬起左
手轻轻打了他大腿一记,便似搔痒一般,仿佛还怕打疼了他。

  耿照低声道:「明姑娘,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可不是故意讨好你。」正欲赌
咒,明栈雪双手一合,将他的右掌轻抱入深深的乳间,闭目微笑:「别乱说话,
我信你。待我身子大好了,再教你……再教你尝得够够的,好不?」说到后来声
如蚊蚋,几不可闻,只余颔下一团温香烘热。

  耿照胸口怦撞,面上一红,心底似有一股暖流淌过,双臂微微束紧,半晌才
点了点头。

  「嗯。」

  两人相拥而坐,一同望出觇孔,却见大殿中阴宿冥思索片刻,抚着白骨扶手
沉吟道:「我见那青袍书生不是胡涂人,垂死之际仍欲得手的,必是救命之物。
莫非……是狼首的——」

  聂冥途挥手打断了他,冷笑道:「就算得手,难道立时便能救命?说到了底,
此人乃是天生的贪婪,死到临头,仍旧是贪。

  「我爬到他身前,一把揪起他的顶髻,冷笑着对他说:」你不容易啊,都到
了这份上,还舍不下这些。「他摔得只剩一口气了,满头满脸都是血,呼吸都吐
出血唾沫子来,勉强开口道:」我……死……妖刀……你……什么……都没……
「」

  老人叹了口气,忽又冷笑起来。

  「命悬一线时,你看人、看事,还能不能如此犀利准确?我是在这杀千刀的
狗屁和尚庙里待到了第十个年头,才终于承认自己并不如他。我,当年却输给了
一个二十啷当的年轻人,那时我一点儿也没察觉。

  「为睹你那死鬼师傅的压箱宝,我千里追踪,专程赶到莲觉寺,决计不能空
手而回……一想起卫青营那妖刀附体的杀神之威,想起号令天下的大能,便再也
下不了杀手。

  「我剥去他喉管上的皮,掐着血腻腻的肌束肉筋,笑道:」你若爽快招来,
我便给你个痛快。集恶道的苦刑号称森罗大千,此地纵无刑具,也能试上百八十
种;识相的话,你也少受点零碎苦头。「」

  耿照听得一阵哆嗦,缩颈吞了口唾沫,只觉颔下刺痒微疼,浑身发毛。

  阴宿冥笑道:「这」箫声咽「的苦刑十分难当,剥皮挑筋、掐肉束息,教人
痛不欲生,偏又无损于声带,便是在用刑之际,当者仍能说话哀嚎。狼首痛下杀
着,想必是无有不招,尽得其秘了?」

  「看来,你师傅真是什么都没跟你说。」聂冥途冷哼道:「那书生硬气得很,
虽是惨叫不绝,却足足支持了一刻有余,一屁也没吭。老子火了,随手捏断他一
条肋骨,正要来个」弹琵琶「时,忽听一把苍老的声音道:」阿弥陀佛!施主擅
动无名,于缘起中造业,于缘起中受报,无尽轮回,何其虚妄!「

  「我虽无南冥恶佛」杀尽比丘「的誓言,平生也没少杀了啰里啰唆的秃驴,
转身一爪,谁知竟尔落空;回头才见那两名年轻人滑出一丈开外,两人均盘膝而
坐、五心朝天,一名灰袍老僧抵着他俩背门,三人头顶白雾氤氲,已至疗伤的紧
要关头。」

  聂冥途会过无数高手,那灰袍老僧动作之快,实是平生仅见,就算聂冥途全
盛之际,也明白自己绝无胜算,一时恶胆横生:「不趁此时杀之,哪天再撞着这
名鼠衣秃驴,岂非便是老子的末日?」伸手往地面一撑,凌空探爪,径朝灰衣老
僧的天灵盖插落!

  运功疗伤最忌横遭惊扰,轻则入魔走火,重则施受双亡,耿照听他一说,不
由得心头火起:「这人真是坏得无可救药!那僧人与他素不相识,这也要取人性
命?还有那恶鬼道的冥主南冥恶佛,竟立誓要杀尽比丘……这帮恶徒,实在是无
法无天!」

  却听聂冥途续道:「……其时我的」狼荒蚩魂爪「业已大成,连你师傅都忌
惮三分,否则也不必订下妖刀之约了。谁知这一抓居然落空,我却连老和尚动了
什么手脚也没看清,他兀自端坐不动,只吓得老子脑中一片空白,七十二路蚩魂
爪唰唰而出,进招连绵,直将老和尚当作了沙包拳靶,不敢轻易松手。

  「越打,我却越是心惊:老和尚一双肉掌抵住二人,运功疗伤,两腿正盘端
坐,那么究竟是谁与我攻守拆解,有来有往?

  「到后来,这疑问我索性连想都不敢再想,打算引得老和尚分心,蚩魂爪净
往两名年轻人身上招呼,却仍伤不了他们一根毫毛。

  「那画面想来真是滑稽得很——在场四人席地而坐,下盘不动,其中三人专
心疗伤,却只有我一人与一只……不,说不定是几十只、甚至几百只看不清的鬼
手缠斗不休,斗得精疲力竭,《青狼诀》的寒阴功体逐渐受一股绵和柔劲压制。

  「原来在交手之际,老和尚的内力已不知不觉透入我的四肢百骸,一面克制
青狼功体,一面……替我疗伤。」

  阴宿冥不觉一凛。

  「什么?」

  「那是我平生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老人冷笑,青黄交闪的异眸中掠过一
丝疲惫。「就算是你现在问我,只要有一点机会,我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活下
去「。然而,被敌手以这等手法拯救性命,当下不禁有种」恨不得死了好「的屈
辱——」

                ◇◇◇

  聂冥途并没有选择。

  他连敌人是如何与自己交手都弄不清,在这场战斗之中,他并没有任意喊停
的权利,只能身不由己持续着最初由自己所引发的无聊搏斗,犹如一具荒谬可笑
的扯线傀儡。

  但很快的,《青狼诀》的致命缺点即将剥夺他的行动能力,再也无法与那只
看不见的鬼手维持攻守之间的平衡。聂冥途突然抽搐起来,整个人如风干的蝙蝠
般缩成一团,倒在地上不停发抖;青皮刺发的奇特异相迅速消退,赤裸的身子显
得既苍白又瘦弱,仿佛突然瘦了一圈。

  诚如先代鬼王所言,《青狼诀》是一部寅食卯粮的邪术。它惊人的爆发力与
恢复力,乃是凝缩体内精元于一时一地,倏然迸发,不可长亦不可久;使用过后,
必须补充大量的食物——通常是新鲜的血肉——并佐以特殊的龟息深眠,才能回
复被凝缩挪用的生命精元。

  历来修习《青狼诀》者,无不残忍嗜血,这不只是因为心性改变,同时也是
练功所需,难以割舍。

  聂冥途为迅速修补坠崖受创的身体,不惜超用体力,全身精元耗尽,生命飞
快流逝,必须补充大量的营养。他整个人缩成干瘪瘪的一团,全身肌肤焦黄黯淡、
皮皱形萎,嘶声呻吟:「血……给我……给我血肉……」

  灰袍老僧轻叹一声,垂首道:「福报、恶报皆是缘行,施主这又是何苦?」

  聂冥途蜷着身子,痛苦万分,意识仅余一丝清明,忽觉身子轻飘飘一晃,周
围景物竟已瞬变,原本崖底的那一大片荒林乱石俱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刺入骨
髓的阴湿寒冷,头顶上漆黑如夜,似有无数石钟乳垂落,栉比鳞次,蔚为奇观;
身下却是一洼碧莹莹的青绿水塘,水中荡漾着细小的幽亮蓝藻,衬与粼粼波映,
仿佛天地倒转,光源却是自底下透出。

  老和尚是活生生的人,非是什么鬼怪,自是他施展了绝顶轻功,眨眼将三人
携来此间。他将两名年轻人浸入水塘,只露出口鼻呼吸,回头提起聂冥途的后领,
也沉入水中。

  池水出乎意料的黏稠,略一搅动便发出唧唧声响。聂冥途直没至顶,骨碌碌
地吞进了大把腻滑的发光藻浆,正欲挣扎,忽觉藻粒入口如肉角,外脆内韧,一
咬便迸出浓汁也似的浆液来,咀嚼起来有血膻之气,咽下后腹中饱足,如食生肉,
体力竟隐隐恢复。

  (这是……天助我也!)

  聂冥途绝处逢生,大口大口吞食藻浆,一面潜运内力、活动筋骨,才发现这
种奇特的青绿异藻不仅能提供大量的给养,恢复体力的效果甚于生肉鲜血,对伤
处亦有神奇的疗效。

  他浸得片刻,吞了满腹藻粒,竟尔沉沉睡去。再恢复意识时,只觉腿骨已愈
合大半,在池中悄悄踢动,似已无碍。

  定睛一瞧,老和尚正盘腿坐在池塘边,双手按着书生与少年的脑门,三人身
上不住窜出云霭似的滚滚白雾,显然还在疗伤。他心中骇异:「我不知睡了多久,
连身上的伤口都将痊愈,决计不是一时半刻之间。老秃驴若一路运功为他二人疗
伤,不曾止歇,这……这是何其可怕的修为!」

  这是他平生仅见的高人,正寻思脱身之法,忽听一声朗笑:「圣藻凌云浴佛
处,仙歌促宴唤回春!大师慈悲,云游处必不离此疗伤圣品,我等一路追踪,果
遇佛驾。奉兄,这一局,该算是我赢了罢?」声音温和,闻之如沐春风。

  另一人的语声却充满威严,明明口气平缓,依旧令整座地下岩窟隐隐震动,
绿藻池上波纹潋滟,泛起阵阵涟漪。「胜负无端,不争也罢!十年光阴,倏忽而
逝,大师久见。」

  但闻其声不见其人,聂冥途心中暗自叫苦:「这两人的修为绝不在老和尚之
下。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哪来的忒多绝顶高手?」

  老和尚又叹了口气,垂眉道:「将军镇守边关,身系天下安危,却为老衲擅
离职守,是我之罪过。」

  先前那名声音慈和之人朗笑道:「应是诸天观下界,一微尘内斗英雄。大师
方外之身,芥子须弥,岂有别乎?奉兄莫听他瞎说,大师在耍赖哩!」

  那威严的声音沉默片刻,说道:「庸临行前曾卜一卦,得」天火同人「,曰」
升高其陵,三岁不兴「。既然做好万全准备,便不怕异族乘虚而入,大师勿忧。」

  老和尚淡然一笑。

  「只恐」伏戎于莽「。异族虎视眈眈,将军不可不防。」

  另一人朗声大笑:「凌云削落成刀笔,浮生只配作书隶!大师占了不世宝地,
却劝人困守边疆,寸步不离,当真是好狡猾!何不说」利涉大川,利君子贞「,
便是渡过赤水,来此三川之地,才觅得大师仙踪。愿赌服输,请大师打开禁制,
将宝顶交出来。」

  密室之内,耿照听得一头雾水,低声问:「明姑娘,这三人说话好难懂,活
像打哑谜。他们说的是帮派切口,还是江湖黑话?」

  「都不是。」明栈雪摇了摇头。

  「他们说的是卜卦。」同人「是易经第十三卦,干上离下,干为天、离为火,
故说」天火同人「。那三人以同人卦的卦象爻辞相辩,和尚劝那将军不可擅离职
守,否则异族虎视眈眈,边关必定有难。」

  边关、异族、「将军」……耿照陡地想起一人,颤声道:「莫非那人是……」

  「你想的没错。三十年前,普天之下只有一人镇守北关,身系万民——」明
栈雪掠了掠鬓发,如羊脂玉般微带透明的绝美侧脸透着一股凝肃。「若我所料无
差,此人便是你那挂名的便宜师父、人称刀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

                ◇◇◇

  阴宿冥愕然道:「那人……便是刀皇武登庸?」

  聂冥途冷笑。

  「你师傅没告诉你么?如假包换,正是三十年前号称刀法天下第一、名列五
极三才文武两榜的刀皇武登庸!」

  即使绝迹江湖三十年,时至今日,「五极天峰」这四字仍是东胜洲大地上的
武学巅顶,足令世人抬头仰望,心生敬畏。这么多年来,江湖上无数英杰兴衰起
落、繁华过眼,却始终都没再出过那样耀眼璀璨的传奇人物,便是三才、五极次
第凋零,依旧无人能够取代他们的地位。

  饶是阴宿冥自负武功,也不以为自己能构着「五极天峰」的名位,摇头道:
「狼首当日的运气,可说坏到家啦,居然撞上刀皇武登庸这样的煞星。」他这话
倒非存心挖苦,是真的感叹聂冥途运气不佳,偏就遇上了嫉恶如仇的刀皇。

  谁知聂冥途只是一径冷笑,半晌才道:「这算什么」运气坏到了家「?真正
杀千刀的坏运气,岂止是遇到刀皇武登庸而已?

  「我沉在圣藻池里假装昏迷,心中盘算着如何全身而退。老和尚、死穷酸既
与刀皇论交,本事定然不差。那老爱吟诗的死穷酸不见其人,尚且说不准;老和
尚拼着修为不要,猛灌内力救人,待他油尽灯枯之际,便是老子突围而出之时。

  「果然要不了多久,老和尚身子一斜,撤下手掌,脑袋从幽影中软软垂落,
露出一张焦黄憔悴的老脸来,生得也没甚特别,倒是神气委顿,两只眼窝乌黑深
陷,活像是中了什么成瘾的邪毒,与他那道貌岸然的口吻全不相称。

  「武登庸见了也惊讶得很,道:」大师模样……怎又与前度不同?「老和尚
淡淡一笑:」因缘生灭,无有究竟,将军又何必执着于此,徒增烦恼?「说着睁
开浮肿的眼皮,两只眼睛已遭利刃所坏,居然是个瞎子。

  「我一看,心中可乐坏啦。任老和尚武功再高,内力耗竭,不过就一干瘪老
头,加上双目俱盲,还不手到擒来?武登庸与死穷酸似是有求于他,与之订了个
赌局什么的,投鼠忌器,自不敢轻举妄动。」

  那场景想来极其诡异:地底岩窟中,一洼绽着青绿幽芒的黏滑藻池,三位高
人分据三角,俱都藏身于暗影之内。池里泡着三个半死不活的伤员,其中两名昏
迷不醒,另一人却是暗藏鬼胎……

  「大师不惜耗费真力,这两位可与大师有亲?」武登庸问老和尚。

  「素昧平生。」老和尚回答:「倘若将军于道中遇见,救是不救?」

  武登庸沉默半晌,把手一扬,池中泼啦一声,赭衣少年仿佛被一条无形索拉
出水面,「噗通!」落入藻池另一头。仔细一瞧,几根细韧的红丝线分连着少年
的头顶百会、背门大椎等要穴,不多时周身便窜出氤氲白雾,竟比先前还浓。

  另一名始终未曾现身、聂冥途以「死穷酸」称呼之人见状,朗笑道:「白刃
千里雠不义,红鞗一丝济有生!奉兄文武兼备,不想更是医道国手,通晓这罕见
的悬丝诊脉之术。」

  武登庸道:「夫子见笑了。庸不懂什么悬丝诊脉,这少年火铃夹命,身带败
局,虽能成事,终不免落得身死孤伶的下场。我与他既是有缘,这同命术不止救
他性命,也能略改格局,借他三十年的霸王运势。」

  那「夫子」闻言疏朗而笑,暗影中袍袖一招,书生飞至圣藻池的另一角,沉
入他身前水面。

  他点了书生几处穴道,双手为他推血过宫,运化内息,一边温言笑道:「命
也能改么?我无奉兄这般大能,看来也只能待这名书生清醒,教他读几年诗书,
聊以圣人之道,与奉兄的霸王命格相抗衡,一争后三十年之短长。如何?奉兄有
无兴趣再赌这一局?」

  武登庸淡淡一笑。

  「得儒门九通圣之首、」隐圣「殷横野亲自调教,此子日后无可限量。此乃
苍生之福,庸乐见其成,这便不用赌了罢?」

  那夫子殷横野朗笑道:「奉兄与大师学坏啦,净是耍赖。咱们前一局赌了整
整十年,胜负未决,再赌一局三十年,以天下武林的气运分胜负,进退皆为生民,
岂不壮哉!」

  武登庸并未接口,似乎兴趣缺缺。

  聂冥途听到这里,一颗心已沉到了谷底。

  「那死穷酸若是殷横野,这老和尚是……是」天观「七水尘!」不禁摇头,
差点笑出声来:「老子今日倒霉的程度,堪称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怕世间
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心一横,「泼啦!」窜出水面,蚩魂爪扣住那老和尚七水
尘的咽喉,另一手顺势拿住胸口膻中穴,将和尚遮在身前,厉声道:「识相的就
别动!老子行出百里,自会将老和尚放回;谁要胆敢追上来,老子便撕开老和尚
的喉管,将血放个清光,还你们一条风干腊肉!」

  武登庸、殷横野分坐水塘两头,尽管隔着一池碧莹清波,幽映粼粼,依旧看
不清两人的模样,只依稀见得半身浸于池水中的少年与书生身后,各有一条模糊
不清的身影轮廓。

  两人静默良久,连老和尚也没说话,若非单薄的胸膛犹有起伏,聂冥途几乎
以为自己抢了具干尸为质,心底掠过一丝不祥:「莫非老子走眼了,老和尚不是
什么要紧货?」忽听一声长叹,殷横野道:「大师,这一局是你输啦。大师固然
慈悲,种善因却不能得善果,畜生终归是畜生。」

  七水尘合什道:「因缘无善恶,即破即立,色灭不二。贫僧又输在哪里?」

  殷横野叹息道:「儒者不刑,非是无刑,不欲滥耳。像集恶三冥这般匪徒,
杀了也就是了,大师一念之仁,却将自己推入了险地。」袍袖一扬,扔破布似的
掷出一条身长九尺有余的昂藏巨汉,筋肉纠结、肤如铸铁,颈间挂着一串由雪白
颅骨串成的向日骷髅炼,模样十分骇人。巨汉落地滚得几匝,更不稍动,似被人
封住要穴,昏迷不醒。

  武登庸见状,也从身后影中拎出一人,同样落地不动,悄无声息。只见那人
身穿锦绿团袍、幞头官靴,脸上绘满油彩,面目难辨。

  聂冥途浑身僵硬,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两人他非常熟悉,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那挂着骷髅项链
的巨汉,正是恶鬼道之主南冥恶佛,而锦袍绘面的自是地狱道的冥主「鬼王」阴
宿冥,二人沦落自此,整个集恶三道的势力算是完了。

  聂冥途掌心冒汗,眼前一片漆黑,便是能生离此地,未来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老和尚仍旧不发一语,殷横野等了片刻,又道:「当年你我三人论战,除了
以宝顶为采头,更约定败者须应许一事,听任胜者要求。大师教奉兄立誓终身不
杀一人,教在下立誓终身不使一人,十年来我二人谨守誓言,不稍逾越。

  「今日大师身陷险地,若愿撤去誓命,则天下宵小,无人能当奉兄一刀;就
算这厮逃到天涯海角,难脱我武儒一脉数百源流的弟子追踪。如此又能保全大师,
岂非两尽其妙?」

  聂冥途听得冷汗直流,暗忖:「北关镇将武登庸立誓不杀一人,武儒领袖殷
横野立誓不使一人……这是天般大的秘密,足以震动天下武林,你这么慷慨地说
将出来,是存心要杀人灭口了。老子今儿,也真是太倒霉了!」

                ◇◇◇

  耿照听得皱眉,低声道:「明姑娘,除了刀皇武老前辈之外,」隐圣「殷横
野及」天观「七水尘又是什么人?为何聂冥途一直说自己」很倒霉「?是因为这
两位的本领很高,连集恶道的两位冥主也不是对手么?」

  「因为他遇上的这些人、这些事,旁人兴许几辈子也碰不上一次。」明栈雪
轻声道:「东胜洲故老流传,东海有一处神秘的宝地名唤」凌云顶「,有人说那
里是天佛初临东洲的圣地,也有人说它风水殊异,能旺武功运势,当然也有人单
纯看上了传说中的宝藏——虽然谁也不知是不是真有。」

  千百年间,无以数计的英雄豪杰、能人异士,争相投入了寻找凌云顶的志业。
这一场比拼智慧、考验毅力的绝大竞赛,比之于武林争雄、帝皇霸业,血腥之处
丝毫不让,却更加困难得多。

  与杀伐决断不同,人们无法凭着一个意念或一股狠劲破解谜团。寻宝探秘,
唯一能倚赖的就只有智慧而已。

  直到此世,东胜洲上终于诞生了两个绝顶聪明的人。

  武登庸不止刀法超卓,更精通金貔王朝公孙氏嫡传的命理术数之学;而「隐
圣」殷横野不但是儒门九通圣的魁首,更是天下武儒宗源的精神领袖。这两人一
个靠着术数推算、一个靠着解通群经,居然不约而同找到了传说中的圣地凌云顶,
只差一步就要解开千年以来东胜洲上最大的秘密。

  阻挡在二人之前的,是一名自称「天观」七水尘的游方僧人。

  此人来历成谜,之前或之后都无人再见过他,仿佛是凌云顶的山灵所化,凭
空降临。他招来许多终生钻研凌云顶之谜的狂热信者,要求同享秘密,利用反向
操作的手法,欲阻宝顶现世。

  眼看争端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殷横野灵机一动,号令数千儒门弟子,在一处
被称作「凌云坪」的同名空地上搭起了巨大的擂台草棚,邀集欲一窥宝顶真貌的
智者共同论战,方法不限、范围不限,只要是能诘倒对方的,便算胜利。败者须
折断算筹、交出蒲团,自行退出凌云坪,从此不再过问宝顶之事;若能难倒殷、
武二人,则能获知凌云顶的正确地点。

  这场被后世称为「凌云论战」的盛会持续了半年之久,每天都有无数自认是
才智之士的人从东胜洲各地赶来,同时也有数不清的名人智者折筹退出,黯然离
去。

  时任镇东将军的独孤阀出钱出力,选派文吏与会,将会中的智巧答辩详细记
录起来。这些文档后来在太宗一朝被整理分成六部卅七门、共二十七卷的《凌云
智纂》,传抄天下,蔚为风行,于盛会期间也使得殷横野、武登庸名动天下,文
武双全的武登庸更因此被碧蟾王朝的末帝招为驸马,娶了皇帝最钟爱的灵音公主。

  「后来呢?」耿照听得兴致盎然,急急追问:「论战的结果是谁赢了?」

  「论到最后,偌大的场子里便只剩下了三人——」天观「七水尘、」隐圣
「殷横野,还有」奉刀怀邑「武登庸。结果和半年前一样,天外飞来的怪和尚七
水尘虽使了招厉害的缓兵计,殷横野却以时间破解了它;该来的还是要来,谁也
阻止不了。」

  七水尘终于明白:眼前这两人非同泛泛,他们是这一个时代里,在绵延数千
里的东胜洲大地之上,最最聪明的对手,是天降于世的奇才,不可能以凡人的手
法将他们打败。

  三人一齐登上了大雪纷飞的秘境凌云顶,展开一场凡人无法想象的惊天智斗。
这世上再没有第四个人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知论战到头,终由七水尘取胜。

  「回答朕!那名僧人究竟出了什么难题,才得击败朕的驸马?」据说澹台王
家的末帝召见武登庸时,曾如此问道。武登庸不敢不答,跪地俯首道:「启禀圣
上,大师将凌云顶藏了起来。无论臣与殷夫子如何寻找、如何兜绕,却再也走不
回那个曾经登上去过的凌云绝顶……再也找不到那个地方。」

  皇帝听得目瞪口呆。但他心里明白,镇北将军武登庸不但是忠臣,而且是一
条不会、也不屑说谎的汉子。

  多么可怕的难题啊!七水尘竟「移走」了凌云顶,让一切争端不再具有意义。

  「爱卿……可有与那僧人约期再斗?」沉迷博奕的皇帝也不胡涂,灵机一动,
笑道:「便是玩双六骨骰,也没有一局定输赢的,输了这局,还有下局。你三人
都是才智之士,必定明白这个道理。」

  「禀圣上,确实约了二度赌斗,胜者可有凌云顶。」

  「嗯,那是于何时展开?半年、一年后,还是三年五年之后?」

  「大师说了,第二回的赌斗,找到他便能开始。」阶下跪着的武登庸凝肃如
山。声音也是。「说完,他便消失无踪,再也找寻不着。」

  「聂冥途的确是相当倒霉。」明栈雪轻道:「决计不能碰头的三个人,居然
教他在一时一地遇上了,合着也该是集恶道的报应。这三人乃当时世上最顶尖的
智者,因凌云顶之争为世人所知,」天观「得胜,另外两人便以」地隐「、」人
庸「自号,故称」凌云三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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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四折迷踪梵宇,天降佛图

  在聂冥途纵横江湖的那个年代,他是邪道中数一数二的角色,平生杀人无算,
名号能止婴儿夜啼,令黑白两道辟易——然而在他会过的敌手之中,却没有像
「凌云三才」这样的人物。

  其后十年里,随着那场席卷天下的大动乱爆发,被称作「五极天峰」之顶尖
高手中的几位,将在连天烽火之中大放异彩,有人出将、有人封疆,甚至有人成
了威加四海的帝王,才一举将五峰之名推至巅顶,从此不朽。

  而在当下,就在这地底岩窟的圣藻池畔,令狼首聂冥途进退维谷、尴尬万分
的当儿,世上没有比「凌云三才」更可怕的对手。传说中这三人身负绝学、智比
天高,能毫发无伤地将鬼王阴宿冥以及南冥恶佛拿下,实已超越了武功的范畴,
恰恰是凌云顶智绝传说的最佳脚注。

  「隐圣」殷横野等了许久,始终不见七水尘回话,傻瓜也明白是碰了钉子,
笑顾武登庸:「奉兄,我早同你说啦,大师是铁了心想赖。他故意教聂冥途挟持,
奉兄既不能除恶,我又不能倾儒宗数万弟子寻人,此间别后,又是一个十年。」

  武登庸不欲附和他的戏谑之语,沉声道:「大师,我二人耗费十年光阴,终
于觅得大师踪影,还望大师给个交代。」七水尘一径低头,并不接口。

  聂冥途在七玄中辈份甚高,熟知武林掌故,心中一凛:「若能探得凌云顶的
大秘密,倒也是奇货可居。」收紧指爪,在老和尚鸡皮似的枯颈间刺出几滴饱腻
血珠,邪笑:「大师,你随便与二位问候几句,咱们这便上路啦!有什么话,路
上再说罢。」

  武登庸缓道:「聂冥途,你莫要逼我出手。」

  聂冥途冷笑:「我怕甚来?你二人发过誓,刀皇终生不杀一人,隐圣终生不
使一人。老虎既拔了牙,还有什么好怕?」

  殷横野淡然道:「奉兄麾下有北关道十万精兵,飞马探子无数,要调动皇城
缇骑也非难事。至于杀人嘛……未必要奉兄出手,殷某亦可代劳。你在江湖打滚
多年,好不容易混到今日的位子,莫要自误才好。」

  随手往青袍书生脑门一拍,「噗通!」将他压入池底,一指入水,依旧抵着
书生天灵盖。奇的是:那书生齐顶而没,池面上却连一丝气泡也无,竟似不用呼
吸。藻池之水黏腻浓稠、浮力甚大,殷横野仅以一指压顶,书生亦丝纹不动,绝
不上浮,仿佛入定。

  聂冥途看得蹊跷,蓦然醒觉:「他以一指渡入真气,令书生闭窍敛息,毋须
呼吸吞吐。」冷笑:「好俊的」惠工指「!因势利导、无孔不入,不愧是武儒之
宗。」

  殷横野疏朗一笑,手捋长须。

  「邪魔外道,也算有见识了。可惜此非」惠工指「,而是人称儒门指艺至绝、
专克天下阴邪功体的」道义光明指「。佐以殷某数十年的皇极经世功修为,你所
练的青狼诀邪功,我一指便能破去,你不妨一试。」从暗影中露出小半幅形容,
背负斜笠、髻挽荆钗,一身渔樵布衣的装扮,只是剑眉斜飞,五绺须鬓飘飘出尘,
掩不住那股子清逸之气。

  聂冥途当然知道「道义光明指」,据说与本门镇门神功「役鬼令」一样,同
属至阳至刚的武学,专克阴体,百余年来不曾听闻有人练成。这殷横野看似四十
出头,若练得道义光明指、皇极经世功,可说是沧海儒脉百年来首屈一指的奇才。

  眸中的犹豫仅露一瞬,却逃不过殷横野的眼睛,他淡然一笑:「聂冥途,你
且放了大师,我保你今日全身而退。」武登庸阻道:「夫子且慢!集恶三冥罪大
恶极,不可再纵入江湖,为祸武林。」

  殷横野剑眉微挑:「奉兄之意,便是他放了大师,也不能饶?」

  武登庸严肃点头。

  「正是!一桩归一桩,不可混为一谈。」

  聂冥途何等城府,听得几句,登时心底雪亮:「武登庸想要救人,但此情此
境,却无出手不杀的把握,为守誓言,只能盼穷酸出手。那死穷酸却要逼老和尚
废去昔日誓言,这才愿意相救,故意挤兑老子,好教老和尚吃点苦头。」大笑: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拉」天观「七水尘垫背,死了也值!」指爪用劲,
便要撕开老和尚的喉管!

  逼命一瞬,武登庸囿于誓言无法出手,却丝毫不乱,幽影中一双锋锐如刀的
炯炯目光望向殷横野,赌的是他舍不下凭空消失的凌云顶;但殷横野竟也不动,
双目直勾勾地望向聂冥途,赌的是他决计不会毁掉这张保命符。

  而聂冥途的赌注则更为简单。两大高人不动的瞬间,他挟着七水尘抽身疾退,
飞也似的朝光源退去!

  武登庸与殷横野仍是不动。

  聂冥途正觉有异,忽听七水尘一声长叹:「两位施主还舍不下凌云顶么?」
枯指摸上聂冥途的腕子,指尖的触感冰凉干燥。聂冥途骤然脱力,诡异的酸麻感
一路蜿蜒而上,剎那间走遍全身;回过神时,已单膝跪地、动弹不得,而身前的
盲老和尚仅仅是触摸了他的右腕而已。

  殷横野笑顾武登庸:「奉兄,我早说啦,大师自始至终,都在耍赖。」

  武登庸沉默片刻,对七水尘道:「大师今日若无交代,庸难以心服。」

  七水尘点了点头,叹道:「也罢。二位俱是才智绝顶,老衲躲得一时,终归
难躲一世。老衲的谜题只有一个,二位谁能回答,便算胜出;若两位俱都能答,
则都算是赢。」

  十年苦寻,只为这一刻。两人皆无异议,摒气凝神,静待七水尘出示谜面。

  老和尚闭着已盲的双眼,淡然道:「请二位回答我,凌云顶何在?」

  殷横野与武登庸面面相觑,聂冥途却几乎要笑出来:「姓殷的所言无差,老
和尚果然赖皮到了家。他二人若能重回凌云顶,何必苦苦找你十年?」泼啦一声,
殷横野隔空击水,舞袖叹息:「十年来,我常梦到和尚语出机锋,梦中所问无有
不知,只有这个谜难以解答,寐间屡屡惊起,不想今日居然成真。」

  七水尘转向武登庸。

  「将军亦感不服么?」

  武登庸默然片刻,低声道:「庸所学不如大师,十年来绞尽脑汁,钻研奇门
遁甲五行术数,始终不知大师之术,何以能令偌大的凌云顶消失不见。大师此谜,
庸不能解。」

  「但将军并不心服。」七水尘微笑。

  「大师所言甚是。庸……心不能服。」

  七水尘淡淡一笑。

  「既然两位都不服,再重新比过罢!二位想怎么比?」

  「且慢!庸有一事,还望大师释疑。」

  「将军但说无妨。」

  武登庸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十年前大师初渡红尘,乃为阻止凌云顶出世;今日故作市井泼皮之行,仍
是不欲宝顶现世。庸不明白,就算大师施展神通,藏起了凌云顶,世人仍不会放
弃寻宝探秘,循环争端,永无休止。大师花了偌大心力,却只是白费工夫,令人
费解。

  「我想了又想,只能认为大师欲阻者非是」寻宝「,恰恰是凌云顶自身。庸
虽不才,实想一见,大师所惧者究竟为何?」

  七水尘含笑点头,露出赞许之色。「将军慧见,非同凡响。将军所说的一点
也没错。」敛容肃道:「凌云顶上的东西,远远超过此世所知,一旦现世,不管
落入谁人手里,普天之下,都将同陷浩劫!除非有人胜过了老衲,兴许即有一窥
其秘、不受迷惑的本领,届时,宝顶方能现世而无虞。这便是老衲无论如何,非
胜不可的理由。」饶有深意地顿了一顿,似乎意有所指。

  武登庸陷入沉思,一时无语。

  殷横野朗笑道:「大师说得极是。十年前你我三人连斗七天七夜,文略、武
功、术数、奇门……样样都难分胜负,比无可比,大师才露了一手」纳须弥于芥
子「的奇术,将我二人移出凌云顶,从此再也找不着、回不去,仿佛世上未曾有
过此一宝地。

  「今日若是再比文武术数,我等仍要败于」纳须弥于芥子「之下,不妨换个
比法儿。」

  七水尘单掌一立,俯首抵额。

  「愿闻其详。」

  「集恶三冥乃是世间罕见的恶徒,作恶多端,黑白两道莫不头痛至极。」殷
横野笑道:「按照奉兄的意思,除恶务尽,三人今日定要伏法,可惜在大师的誓
言之前,堂堂刀皇竟不能出刀诛邪,着实令人扼腕。」

  武登庸微微一哼,沉声道:「听夫子的话意,似也无意代劳?」

  殷横野手捋须茎,朗笑道:「我本不好杀。再说了,便是穷凶极恶的匪徒,
我也不杀无由抵抗之人;若一次解了三人禁制,我亦无取胜的把握,无论走脱了
哪一个,皆非武林之福。这个难题,兴许大师有解?」

  七水尘垂落疏眉,摇了摇光秃的脑袋。

  「老衲也不杀人。」

  「既然如此,咱们就比这个。」殷横野笑道:「三名极恶之徒,分与我等三
人,不能杀、不能放,不能残其肢裂其体,或施以其他非人非善之手段,能令其
去恶从善者,便算是赢啦。两位意下如何?」

  七水尘微笑道:「有教无类,本是儒门事业。殷夫子这回拣了个取巧的题目。」
殷横野哈哈大笑,抚须道:「此法门乃大师所授,我不过是现学现卖,新鲜热辣。」
武登庸却沉默不语。

  三人之中,七水尘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殷横野虽是儒门九通圣之首,
号称天下武儒流派数百宗门的领袖,但在「终生不使一人」的誓言之前,也无法
再参与门中事务,索性隐遁山林,成了闲云野鹤。

  但武登庸却是北关道十万精兵的总指挥,半生出入行伍,带着一名武功高强、
心性残毒的邪道冥主,既不能杀又不能放,还得想方让他转性,变成一个善良好
人,这简直就是一场恶梦。

  殷横野笑道:「奉兄不妨将南冥恶佛囚在这桅杆山上,以天然岩窟为笼,浇
铜铸铁为槛,刨出地下泉流解其渴,以地底的爬藤根土疗其饥,令晨钟暮鼓、经
声梵唱洗涤其心;公余闲暇走一趟越浦,瞧瞧他想通了没,顺便游山玩水,岂不
美哉!」

  这样露骨的讥嘲并未激怒「刀皇」武登庸,沉默只是为了凝神思忖,找出赢
得赌局的门径。他秘密离开射平府已有数日,他无法继续在此地耽搁;这场赌局
对他最不利处,恰恰便是「时间」。

  就算真的无计可施,只能布置一处囚笼关人了事,仍须花上几天工夫。北关
军情非同小可,眼下虽无大患,然而十万大军的总指挥忽然消失无踪,既未向兵
部告假,幕府之内也无人知其下落,一旦军中有事,后果不堪设想。

  七水尘叹了一口气。

  「这个赌法儿倒也新鲜。将军若无异议,便这么说定啦。」

  「庸自当从命。」端坐幽影中的魁伟男子点点头,犹如一座沉肃的岩山。

  聂冥途身子被制,听三人你来我往,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仿佛威震黑白两
道的集恶三冥只是三枚筹码,不由火起:「好哇你们三个混蛋!今日耻辱,老子
他日必定加倍奉还!」热血一冲,忽又能动了,指爪一收,狞笑道:「惹上老子,
你们都别想赌啦!」

  变生肘腋,武、殷二人齐喝:「大师!」已救之不及。

  七水尘双掌一翻,铙钹般灌风合起,「呼」的一声,扣住聂冥途双耳脑后,
叹息道:「施主语恶、视恶、行恶,执迷之深,唯此可解!」掌中忽绽豪光。

  聂冥途只觉炽热难当,脑袋仿佛被一只烧红的铁箍罩着,老和尚炙烫的指掌
黏着头颅嘶嘶作响,剎那间五感俱失,痛苦难以言喻;惨叫声中,眼前只余一片
沸滚的如血赤红……

                ◇◇◇

  「我清醒后,人已在莲觉寺。」聂冥途冷笑:「妙的是,将我囚在寺中之人,
竟是」刀皇「武登庸,而非是老和尚。看来在我昏迷时,那王八仨互换了履行赌
约的对象,老子不知怎的,便落到了武登庸手里。」

  「三十年来,狼首便被囚在莲觉寺中?」阴宿冥忽问。

  聂冥途明白他的疑惑。「照蜮狼眼」是何等人物,连「隐圣」殷横野都说要
以险窟浇铁囚之,莲觉寺是什么龙潭虎穴,竟能关了他整整三十年!老人冷冷一
笑,淡然道:「武登庸将我囚在一处名唤」娑婆阁「的地方,那阁子里机关重重,
常人难以出入。

  「当日老和尚以一招」梵宇佛图「暗算我,之后老子体内阳气大盛,不住侵
蚀我所练的青狼诀神功。武登庸临走前交代了人,每隔三日才给我送一次饭,只
摆布些清水菜蔬、五谷杂粮;青狼诀的阴寒功体得不到血肉营养,最后全被老和
尚的纯阳气劲毁去,一身功力付诸东流,形同废人。

  「谁知天不亡我,我阴错阳差得了老和尚的一部佛门奇功,三十年来潜心修
练,竟尔大成。《役鬼令》神功再怎么厉害,却只能克制阴邪功体,岂奈我何?」

  阴宿冥恍然大悟。聂冥途的一双青黄邪眼捕捉着他油彩下的神情变化,冷笑
道:「你师傅从没向你提过当年之事?」

  「闻所未闻。」

  「所以,你也不知你那死鬼师傅究竟是落在何人之手,又是如何逃脱?」

  阴宿冥摇头。黑衣蒙面的老人细抚白骨王座的光洁扶手,翘着二郎腿单手支
颐,半晌才轻声哼笑:「这就妙了。」

  「狼首之言,本王不明白。」

  「」凌云三才「名列天下七大高手,武功高得很,可集恶三冥也不是吃闲饭
的;单打独斗,我三人纵不能胜,难道还逃不了么?」

  「狼首以一敌三,失风被擒,那是他们胜之不武,无损狼首的威名。」阴宿
冥微笑道。

  聂冥途冷笑:「你说话不必夹尖带刺。三道冥主一齐离开栖亡谷,不约而同
单独行动,在莲觉寺的附近分别遭了暗算……这事里透着一股蹊跷。更别提点玉
四尘、妖刀,还有」凌云三才「二度聚首等巧合。

  「我一直在想:有没有可能,莲觉寺只是一处精心布置的戏台?台上来来去
去的戏子——点玉四尘、那俩青年人,甚至」凌云三才「,都是有人精心设计,
为了某种目的,一一被引到桅杆山莲觉寺,不知不觉合演了一台子好戏。」

  「狼首的意思是……」

  「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巧合。想了三十年,只得一个结论:在我们三人之
中,必有一个是内贼。」聂冥途冷冷道:「老子非是运气不好,一家伙撞上了三
个武功超卓的混账老王八;这一切都是某人精心设计的结果,引得我们各自落单,
却恰恰遭遇难以想象的对手。」

  阴宿冥总算明白过来,一拂膝上金线斑斓的五彩横襕,冷然道:「妖刀之约
乃是家师所订,狼首之意,是怀疑先门主卖了狼首与恶佛?」

  聂冥途嘿的一声,随手轻掸膝腿。

  「那倒不是。我只确定这事儿决计不是我自己干的,三十年来,我对你那死
鬼师傅与恶佛的怀疑无分轩轾;他二人中无辜的那一个,想来也未必信得过我。
说到底,起头之人,未必便是设下圈套之人。」

  他怡然笑道:「一直到你今夜出现,我才终于肯定:原来这一切都是你师傅
搞的鬼。他,就是那个背叛同僚、出卖宗门,只为一己之私,夹着尾巴三十年,
甘做他人走狗的无耻下作!」

  「放肆!」

  阴宿冥一拍扶手,按剑起身:「聂冥途,你莫以为《役鬼令》不能处置你,
便含血喷人,恣意污辱本道先门主!」

  聂冥途乜着一双黄绿邪眼,蔑笑道:「你若不是木牛蠢驴,又或摔坏了脑子,
便知老子所言非虚。这三十年来,狼首、恶佛绝迹江湖,畜生与恶鬼两道灰飞湮
灭,为何只你地狱一道远走高飞,保存实力?」

  阴宿冥一时语塞,竟也答不上来。

  聂冥途得理不饶,撑着白骨扶手振衣而起,咄咄逼人:「你师傅是从何人手
里逃脱,那人又为何弃赌约于不顾,任你师傅在暗中发展势力?答案很简单——
因为他俩早已串通好了!那人为你师傅铲除异己、令三道复归于一,你师傅为他
隐世三十年,这便是」弃恶从善「!」

  阴宿冥怒不可遏,偏又难以辩白,盛怒之下连跨几步,戟指驳斥:「你……
胡说八道!」

  密室之中,耿照看得一凛:「糟糕!他怎么老中同一条计?」

  果然聂冥途趁他气昏了头,骤雨般的「薜荔鬼手」自袍下翻出,阴宿冥先前
招架不住,这下仓促遇袭,更为不利,眨眼没入一片弥天指影,周身嗤嗤有声,
不住迸出碎绸血雾,袍内「御邪宝甲」未能覆盖之处,俱成了剜肉凌迟的破绽痛
脚。

  阴宿冥抑着喉间一口温血,正欲抽身,蓦地气息一窒,脖颈已陷狼爪。

  聂冥途邪眼一翻,将鬼王绘满油彩的残面提至眼前,蓦地鼻尖歙动几下,微
感错愕:「咦!这是……」陡然间会过意来,露出黄森森的尖牙邪笑道:「有趣!
兀那老鬼,居然收了个——」本拟将喉管捏碎,心念电转之间,千钧指力凝而未
发。

  阴宿冥死里逃生,不思脱身反击,居然扯下斗蓬往他头上一罩,形如儿戏。

  此举比街角的泼皮打架还不如,聂冥途存了猫戏老鼠之心,也不放开咽喉,
随手扯烂斗蓬,狞笑道:「就这点能耐……」话未说完,眼前倏地一花,抱着脑
袋翻倒在地,不住打滚哀嚎。

  「拿……拿开!快……快……快拿开!痛死老子……呜哇!疼、疼死老子啦!」

  阴宿冥抚着脖颈,信手拈住空中飘落的一张黄纸,正是从撕裂的斗蓬夹层中
抖出的。他将黄纸往身前一亮,笑道:「狼首,你怎么啦?不过是一页陈年佛经
而已,有甚好怕?」

  聂冥途痛得浑身痉挛,四肢扭曲,整个人蜷成了一团,难以自制地发抖着,
犹不敢睁眼。阴狠、狡诈、机变百出的「照蜮狼眼」,竟像是患了痲疯癫痫,连
起身的力气也无,若非亲眼目睹,直教人不敢相信。

  阴宿冥一抹唇畔血渍,故作恍然:「本王明白啦,这可不是一般的经,而是
以上古的」天佛图字「写就。这」天佛图字「从莲宗时便是极高深的学问,传说
是佛降临东海时所用,状如图象,至今已无人能懂。」手中黄页微扬,仿佛风再
大些便要脆散成无数纸蝶,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恐怖的威力。

  然而,聂冥途依旧抽搐不止,丝毫不似伪装作态。

  密室里的耿照看得一头雾水,与明栈雪交换眼色,只见她螓首微点,表示
「天佛图字」云云非是鬼王的信口胡言,确有此说,「但我不能识。」明栈雪微
启朱唇,无声说道。

  ——连博学多闻、精通佛典的明姑娘也不识,这「天佛图字」究竟是什么东
西?

  耿照满腹疑窦,却听阴宿冥悠然道:「狼首说的故事,本王从未听闻,但先
师曾与我说,他老人家昔年与狼首分道前,亲睹狼首中了一部神妙的佛门绝学,
名唤」梵宇佛图「。

  「这武功不仅毁了狼首毕生修练的青狼诀功体,更将一样禁制深深烙进狼首
的脑中,只消一看见莲宗秘传的千年古文」天佛图字「,那位高僧在狼首颅内所
留的印记便会随之发动,痛楚将一如中招之初,无论经历多久都不会消散;看得
久了,狼首的脑子便会烧炖成一团沸滚的鱼白粥糊,任大罗金仙也解救不了。

  「」只要在四壁刻满这种天佛图字,就算是一幢茅顶土屋,聂冥途的精绝眼
力也能将它变成铜墙铁壁,碰都没法碰一下。对他来说,世上没有比千年古剎莲
觉寺更可怕的囚牢。「」

  「我记得先师……」阴宿冥淡淡一笑:「便是这么说的。」

  「叛……叛徒……叛徒……」聂冥途抱头痛苦呻吟着,蜷得活像一尾熟虾。

  阴宿冥从半截斗蓬中取出一部黄旧的经书,迎风一抖,残页扑簌簌地盖满了
聂冥途一身,大殿内的青石地板上仿佛凭空隆起一座圆包孤茔,飘散着无数薄碎
黄纸,一地凋荒,倍显凄凉。

  耿照瞄着黄纸翻飞之间、那残页上的奇异图字,只觉有些眼熟,心念一动,
取出从娑婆阁内削下的那一小块木片对照,再与密室中镂刻的细小怪字相比,果
然是风格极为近似之物。

  (我……我懂了!)

  对聂冥途来说,娑婆阁底的确是「机关重重」,处处「充满致命的危险」—
—但这机关却非什么弩箭飞石、刀坑地陷,而是刻满墙壁梁柱、甚至是器物桌床
的天佛图字。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进出阁楼的口诀,却无法冒着沸滚脑浆的危险,
在刻满天佛图字的架上找东西,才不得不与耿照合作。

  而进入阁楼搜索,却未必非耿照不可。

  这世上除了身中绝学「梵宇佛图」之人,谁都可以进入娑婆阁——这也解释
了何以耿照每夜入阁时,瓷灯里的灯油都是满的,也不见有蚊蝇灰尘掉落。

  尽管偏僻,娑婆阁终究还是有人打扫。

  唯一不能进去的,也只有聂冥途而已。

  看着身覆陈黄纸页的聂冥途,耿照忽生感慨:「这人凶残狠毒,精于玩弄人
心,一部手抄经竟能令他辗转哀嚎、生不如死,七水尘大师这手」梵宇佛图「虽
是不杀,却也讽刺。」

  空旷寂静的大殿中,回荡着狼首痛苦的呻吟,吐咽粗浓,气息悠断。

  胜负已分,阴宿冥踌躇满志,「铿」的一声拔出腰畔的斩魔青钢剑,明晃晃
的剑尖抵着聂冥途的背脊,双手交握剑柄,厉声道:「聂冥途!本王本着爱才之
心,前来召你,是你不识好歹,莫怨本王!」只待运劲一拄,便要替他完纳劫数。

  死生一线,聂冥途奋力昂首,嘶声道:「妖……刀……还未……莫杀……」
抱头蜷缩,簌簌颤抖,难以成句。阴宿冥却犹豫起来,思忖之间,青钢剑尖嗤嗤
点落,在聂冥途的背上刺出几枚血洞,以刚劲封了他的穴道。

  明栈雪细声道:「三十年前青袍书生使的伎俩,看来今日依然有效。聂冥途
以敌为师,当真是厉害。」

  阴宿冥还剑入鞘,袖中的铁笛迎风一招,迸出一声凄厉尖啸,殿外的白面伤
司们闻声而动,以那条撕烂的长斗蓬连人带经书残页,将聂冥途扎扎实实捆成了
一只肉粽子。

  「聂冥途,本王姑且饶你一命,但愿你值得。」鬼王一舞袍袖,众小鬼纷纷
涌进殿来,依旧是蝠灯引路,牵马扛座,片刻便去得干干净净,宛若天明之际鬼
门闭起,那些个魑魅魍魉全都随着夜幕返回无间,阳世中不留半点。

  明栈雪松了口气,笑道:「总算送走了这些煞星,真个是有惊无险。」见耿
照兀自凑在觇孔前眺望,促狭道:「怎么,你见鬼也见上了瘾么?这般不舍。」

  耿照沉默片刻,忽然低头道:「明姑娘,真对不住,我……我要跟过去瞧瞧。」

  明栈雪面上不动声色,随手轻拂膝裙,淡然道:「你不是好管闲事的性子,
只怕是为了妖刀?」

  耿照愕然抬头,转念一想:「是了,明姑娘绝顶聪明,什么事也瞒她不过。」
这么一来反倒自在许多,肃然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同明姑娘说。那日在破庙
里被岳宸风劫走的那只琴盒,里头装的乃是妖刀赤眼。」将受横疏影之托、护送
赤眼至白城山给萧谏纸,以及赤眼专对女子的奇特属性等,源源本本说了一遍。

  「……依聂冥途所言,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起源便在莲觉寺。我亲眼见过
被妖刀附身操控的刀尸,与他所描述卫青营的模样差堪仿佛,他或许掌握了更多
妖刀的来龙去脉,这条线索……绝不能断。」

  他并未告诉明栈雪,琴魔死前以「夺舍大法」将毕生经历传给了自己,连带
也将降服妖刀的使命交给了他。独自摸索着救世之道的少年早已下定决心,不放
弃任何一丝洞彻、毁灭妖刀的机会。

  明栈雪虽不明所以,却在这一贯温和的少年眼中,看见了不可动摇的钢铁意
志。

  她斜乜一双如水明眸,狡黠一笑:「我有言在先,若非聂冥途已不足畏惧,
我决计不会让你去的。阴宿冥的武功虽高,却非是我的对手。」说着盈盈起身,
随手扭开了出入机括,挽着耿照一跃而出,轻笑道:「发什么愣呀?再不追,便
追不上啦!」

                ◇◇◇

  两人联袂施展轻功,循着地上的马蹄印子,一路追到了法性院里。

  耿照恍然醒悟:「显义被集恶道关押起来,一众兰衣弟子也都被剥了面皮,
以白面伤司顶替,哪还有比他的寝居更安全严密的?换了是我,也选在法性院落
脚。」仔细观察,发现众小鬼散在院中,四下巡逻戒备,然而显义的精舍十丈方
圆之内,却只有白面伤司能近。

  这些白衣无面的死士背对精舍,将房子围得铁桶也似。阴宿冥手扶降魔宝剑,
走上五级阶台,推门而入;精舍内本透着通明灯火,窗纸上也似有人影摇曳,约
莫是贴身服侍鬼王的婢仆亲信。

  明栈雪忍笑道:「说是九幽十类玄冥之主,到底还是得吃饭更衣、便溺洗浴,
不能没有从人服侍。走,咱们瞧瞧他卸下油彩之后,生得是个什么模样。」拉着
耿照掠过整排茂密树顶,跃上房脊。

  白面伤司麻木不仁,若无鬼王袖中的铁笛指挥,便如泥塑木雕一般,站着动
也不动。明栈雪的轻功已臻化境,鬼王自己尚且不能察觉,更何况是这班血肉活
偶?「阴宿冥对自己的武功过于自信,这阵仗不像是防着外人,倒像是摆给自己
人看的。」明栈雪抿唇轻笑,随意指点着。

  两人觑准空隙,推开照壁板翻了进去,掠上精舍的横梁,躲入屋角隐蔽处。

  本以为阴宿冥讲究排场,随身仆役必多,以集恶道的声名之坏,就算捆着十
几名强抢而来、供鬼王淫乐的美貌闺女也不奇怪。谁知偌大的屋里仅有一名灰发
老妪,生得方头大耳,鼻若鹰钩,轮廓极深,粗糙的脸上长满怪疣,眼尾、颧骨
处还有麻皮也似的大片暗褐细斑,模样十分丑陋;身子虽有些佝偻,肩背臂膀却
厚实得紧,骨架甚是粗大,背影几与男子无异。

  仔细一瞧,她的发色并非是白中掺灰,而是极淡极淡的金色,颇为罕见。

  老妪步履敏捷,手脚利落,却不似身有武功,见阴宿冥进门,端着清水瓷盆
迎上前。阴宿冥蹙眉挥手:「搁着罢,我想直接沐浴,今儿累了。」老妪依言放
落,又指着屏风咿咿呀呀一阵,干瘪的嘴中缺了几枚牙齿,本该露出舌头的地方
竟空空如也,只余一团短短的肉根。

  耿照瞧得不忍,心想:「」鬼王「百世一系,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服侍他的
人若是口舌便给,岂能守住秘密?」比起炮制白面伤司的惨无人道,或许拔掉舌
头在集恶道中人看来,根本不算什么。灭绝人性之甚,直是令人发指。

  屏风之后冒出滚滚白烟,香汤与炭火的气味随着水蒸气充盈室内,根本毋须
老妪提醒。

  阴宿冥挥了挥袍袖:「行了,这里不用你了。歇息去罢。」随手解下腰畔的
降魔宝剑,忽又想起了什么,嘴角绽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弧线,回头道:「是
了,给我备好……」才发现老妪低着头一径走向屋角,啧的一声,提剑往前递去。

  (这样……这样也要杀人!)

  耿照义愤填膺,正要跃下,却被明栈雪挽住:「别忙!先瞧着。」

  阴宿冥以鞘尖拍她右肩两下,老妪慢吞吞回头。他比了个手势,径自提剑走
入屏风;窸窸窣窣一阵,那件破烂的青绸袍挥开水雾,搭上了屏风顶,却不见御
邪宝甲递出,显是解在手边。

  明栈雪低声道:「这人谁也信不过,宁可不要人服侍,宝剑、宝甲,甚至连
号令白面伤司的铁笛都不离身。」天下至邪——集恶道的首领,信不过旁人也是
理所当然之事。耿照奇道:「明姑娘,这很怪么?」明栈雪只是微蹙蛾眉,并未
接口。

  那老妪从衣箱底取出一只鼠灰色的软革皮囊,放在小几上头,将那盆没用过
的清水移至几边,又拧了几条雪白的巾子搁在铜盘里,才褪鞋蜷卧在屋角的一张
小床上,背对着屋内,面壁而眠。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不只是哑巴,也是聋子,只是与阿傻一般,能读唇
语而已。只消背床而眠,就算阴宿冥露出了真面目也不怕,唤她时拍背即可。」
须知天生耳聋之人,多半口亦不能语,老妪的舌头被人以利刃割去,恐怕双耳缺
陷也非天生,而是受人残害所致。

  阴宿冥进入屏风,随侍的聋哑老婆子又面壁蜷卧,整间屋子形同空置,耿、
明二人终于有余裕四下打量,仔细端详。

  法性院首座的精舍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居中更置着一张金顶垂纱的拨步大
床。所谓「拨步床」,乃是将一顶四柱架子床放在木制平台上,四面加装木栏镂
版,犹如置身一座小小门廊之中,华贵非凡。

  那拨步床宽逾七尺、长约一丈,这还没算上平台的部分;台下共有十二足支
撑,平台的前方饰有雕花镂空的门围子,床顶四周饰有同款花样的镂空眉板,前
后十柱相衔,材质更是红木贴金、嵌珠饰贝,哪还有一点儿像出家人修行的地方?
简直就是大户人家里妻妾同床、拥被淫乐之处。

  拨步床之外,另有一架鸡翅木制的斜背躺椅,长长的椅背低斜后倒,较一名
成年男子的上半身还略长一些,弧状的扶手弯如葫腰,每边均是前后两截相接,
梯田似的分作上下两层,却不知有什么用途。椅座下另有一密合的小方凳,拖将
出来,即是具体而微的便床。

  躺椅两边共四截扶手都绑着红绳,饶是明栈雪见多识广,也不禁蹙眉:「这
是什么东西?」忽觉颈后吐息滚烫,回见耿照面皮胀红呼吸浓重,奇道:「你知
道那是做什么的?」

  耿照有些扭捏,吞了口唾沫,讷讷点头。

  明栈雪好奇心起,唇抿着一抹明媚狡黠,咬牙轻道:「再不老实招来,姑娘
一脚踢你下去。」耿照吞吞吐吐半天,似乎解释起来还是长篇大论,明栈雪勾着
他的襟口拉近些个,凑上香喷喷的娇艳雪颊,低道:「近些说,莫教阴宿冥发现
啦!」

  耿照嗅着她的温热香息,鼻尖几乎碰上滑腻晶莹的玉靥,裆里直硬得发疼,
若非顾忌着梁下还有鬼王阴宿冥,便要将她一把扑倒,剥衣求欢;微定了定神,
小声道:「那是行……行淫用的。女子仰躺在椅上,以红绳将腕子绑在两侧上层
的扶手处,男子跪在方凳上抽添,十分省力。」

  明栈雪粉脸一红,却机敏地抓住他话里的漏洞:「那下层扶手的红绳呢?总
不会也是绑手的罢?」耿照老老实实摇头,低声道:「那是用来绑脚的。」

  那下层扶手虽长,却不及女子足胫,除非将一双腿儿大大分开,分跨两边,
红绳才能缚住脚踝。

  明栈雪本想反驳「谁忒无聊」,一双妙目居高临下,扫过那只鸡翅木雕的斜
背长椅,脑海中忽然泛起自己双腿分开屈起,雪白的足踝被红绳牢牢绑住的画面,
状似一只仰着肚皮的小雪蛙。

  女子屈腿大开,膣户变得短浅,花心易采,玉门的肌肉却被拉得紧绷,男子
的巨物出入时既痛又美,与破身又极不同;一旦捱过了,更别有一番销魂滋味。

  她想象自己被缚在椅上,白皙的粉腿因肌肉酸疼不住发抖,腿心的玉蛤毫无
遮掩地分开,露出新剥鸡头肉似的酥嫩蛤珠。私处示人的强烈羞耻感挟带着如潮
快意,缓缓自蜜缝中沁出羞人的丰沛液珠,在滑润如深色琥珀的鸡翅木椅面汇成
小小一洼,濡湿了微颤的雪白臀股……

  失控的想象力驰骋一阵,明栈雪大羞起来,用力拧了他一把,咬牙:「下流!
谁教你这些肮脏活儿的?」裙内的两条玉腿却不由紧并起来,微微厮磨着,滑如
敷粉的腿根处温腻忽涌,一小注花浆露出蛤嘴,沿着会阴肛菊滑入股沟,濡湿了
踝上的雪白罗袜。

  耿照当然不能说是当日在横疏影房内的偏室里,就在那具披了衣衫的乌木牙
床之上,他将姊姊那一双修长匀称的浑圆玉腿分跨两侧,死死压着一阵急耸,刺
得横疏影不住弹动抽搐,雪白腴润的胴体里掐紧着、绞扭着,晕陶陶地泄了又泄,
死去活来。

  他摸了摸滚烫的面颊,犹豫片刻,吞吞吐吐道:「白……白日流影城中,我
曾见过这样的椅子。」独孤天威声名狼籍,居城里随处乱摆淫具,想想似也成理,
明栈雪才放了他一马。

  两人在梁上等了两刻有余,屏风后的热气渐渐消散,耿照心想:「阴宿冥这
澡也洗得太久了,莫非钻入了什么秘道夹层?」明栈雪却一点也不着急,神情似
笑非笑,透着一股莫名的笃定。

  他正想开口,忽见一人挥开水雾,从屏风后方转了出来,全身上下一丝不挂,
竟是一名女子!

  耿照自幼耳目灵敏,远胜常人,修习碧火神功略有小成,更是如虎添翼,沿
路追来时,十几丈外便能听见众小鬼的呼吸交谈,所处方位、人数多寡,甚至连
衣衫摩擦的声响亦听得一清二楚;单论耳力,实已臻江湖一流好手之境。

  然而自进屋以来,他只辨出阴宿冥与老妪二人的声息。这女子若始终都在屏
风之后,这是多么骇人的修为!

  这来路不明的女子若与鬼王连手,只怕气力未复的明栈雪亦不能胜。耿照一
动也不敢动,唯恐行踪暴露,连累了明栈雪;凝神摒息之际,悄悄打量起女子的
身形样貌来——她肩膀宽阔,胸背很厚,却非寻常女子般的软嫩沃腴,而是天生
骨架粗大,腰肢结实,背影是线条利落的狭长倒三角,颇有几分伟丈夫的意味。

  女子肤色呈现一种极其特异的白,明栈雪肤如凝脂,横疏影玉质通透,两人
俱是白皙美肌的极品,肌肤之美难绘难描;但女子之白却是垩上涂白,白得连一
点光都不透,几上的象牙梳子与她的雪臂一映,只觉温黄盈润,毫不显白。

  她骨架虽大,却有两瓣丰腴肥美的雪臀,肉呼呼、雪酥酥的,衬与异常白皙
的肤质,犹如一只大白桃,极是可口诱人。

  骨架大的另一项好处,便是有双修长的腿子。女子的小腿极长,足胫又细又
直,腿肚肌肉鼓成一球一球的,线条分明;同样修长的大腿尽管结实,却如屁股
般肥嫩丰腴,弹性十足,有着难以言喻的肉感。

  她背向耿、明二人藏身处,将从屏风后提出来的、裹着湿布的一大包物事扔
在几上,踮着赤裸的尖尖玉足,并腿坐上了躺椅,拿一幅宽大的棉布白巾抹发。
除了那一大把翻来覆去的湿濡褐发,人与布竟似一体,浑无二色。

  挥臂之间,两只沉甸雪乳随之颤摇,正面看似两团大圆白面,侧看却像挺凸
的硕大鹅卵,椭圆中略带尖长,从宽阔的胸膛斜向下坠,只一颗烂熟白豆似的细
绵乳蒂微微朝天。

  周围的乳晕色浅而粉润,原本不过铜钱也似,尚称小巧。谁知份量十足的乳
肉往下一沉,登时胀成了杯口大小,稍稍一动,绵软的乳质不住晃荡,晃得粉色
的乳晕时大时小,犹如甫出蒸笼的黏软糯糕,让人想一口吞下,好教它安分些。

  女子擦了半天,随手将布扔在床上,螓首微晃,摇散一头半红半褐的及腰浓
发,发梢又粗又卷,浑然不似东海本地人士。转过头来,耿照才发现她脸上戴着
一张彩绘鬼面,遮住了原本的容貌,面具边缘贴着白肌赤发,渗出些许热气水珠,
显是沐浴起身后才戴上的。

  (难道……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绝无可能!)

  耿照欲驱散脑中不切实际的想法,不经意瞟了女子手背一眼,见右手指背微
微渗血,她几度握拳放开、活动手掌,面具下「啧」的一声,声音与指节的浑圆
青白同令耿照感觉熟悉。

  还有与显义的「赤云横练」拳面对击之后,留下的伤口也是。

  耿照霍然抬头,眼前明栈雪却只一笑,间接证实了他的猜想——此世的集恶
当主,亟欲一统三道、君临十类九幽的「鬼王」阴宿冥……

  ——竟是女人!

  第四五折蓬门有盗,花径人无

  耿照的耳目并未失灵。

  屏风之后,自始至终只有一人。走进去的是一名踩靴垫肩、鬼面提剑,阴司
模样的绿袍判官,出来的却是卷发雪肤、长腿沃乳的赤裸美人。

  阴宿冥——无论雌雄贵贱,接掌了冥主的大位,她便只能是阴宿冥——的身
子微倾,一双雪乳坠成了挺凸饱满的鹅卵形,又似一对吊藤圆瓜,份量一览无遗,
乳腋间的雪肌还留有布条勒紧的红印子,也难为她披挂之时,须裹住这般硕大浑
圆的妙物。

  「鬼嬷!」

  她双手撑在膝畔,懒洋洋地叫唤,面具下的嗓音湿湿闷闷的。「拿小衣来!
你又忘——」抬见老妪的背脊正缓缓起伏,才想起她听不见,啧的一声,揭下面
具一摔,拈起几上的软皮革囊把玩。

  降服「照蜮狼眼」聂冥途、踌躇满志的新任鬼王,竟有张浓眉鹰准的异邦面
孔。

  她是天生的瓜子脸,鼻梁高挺,略显鹰钩。比起东胜洲本土的美人儿,阴宿
冥五官更为立体,轮廓深邃,泛红的深褐色眉毛既粗又浓,格外精神。

  眉下压着一双大得吓人的浅褐明眸,生成了两端尖尖、中间圆饱的杏核儿模
样,上下交睫极浓,仿佛用眉笔重描了一圈黛青眼线,睁大之时眸光锐利,难以
逼视,瞇眼斜倚时又有着猫儿似的慵懒。

  此外,她的嘴唇也极是丰润,微噘的上唇饱满如炊熟了的菱实,下唇珠更是
酥腻腻的一团,唇瓣上不见干裂细纹,色如烂嚼樱茸,再被密不透光的乳肌一衬,
倍显艳红。

  卷发色目,乃是上古时代西境毛族的特征。

  时至今日,西山道的百姓已罕见这样的形貌,只有在极西边境处游离的外戎,
以及北关道长城外的异族族民才可能生成这般模样。又或者是与昆仑奴一般、从
海外而来的异邦旅人,亦有异于东胜洲本土的瞳眸发色。

  耿照本以为她要更年长一些。送头请罪、统领群鬼、剥皮换脸……这些,都
不是年轻女郎应该习以为常之事。

  但阴宿冥看来至多二十许,经常露出的不耐,以及啧啧脱口的坏毛病,说明
了实际的年龄可能还要再年轻个三、两岁,胴体却成熟已极,毫不显青涩,堪与
横疏影、明栈雪等相比,甚至略胜初经人事的染红霞一筹。

  她轮廓虽深,五官上仍保有东洲女子的柔媚,肌肤也比异邦女子来得细腻,
明显是因为混血之故,不致像她们那样粗糙干燥,易于早衰。

  做为美人,阴宿冥的美貌不及才貌双全的染二掌院。

  但除了浓浓的异国风情,真正使她攫人目光的,却是那种既矛盾又协调的奇
妙特质——男装与女体、肥美与结实,东洲口音与异邦面孔,自以为是的行事风
格与成熟冶艳的胴体,残毒的手段与将熟未熟的年纪,时而精明、时而鲁莽……

  耿照心中若有所思,正欲以眼色相询,明栈雪却轻扯他衣袖,屋里的阴宿冥
又做出惊人之举。

  她不着寸缕,仰躺在椅上,支起浑圆雪白的大腿,分跨扶手两侧,修长的玉
指探入腿间轻轻揉着,不久呼吸便浓重了起来,杏眼微瞇,唇缝间迸出细细的呜
咽,低沉的嗓音十分诱人。

  (她……在自渎!)

  耿照面红耳热,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似正呼应混血美人的欢悦呻吟。

  从侧面望去,她小腹极为平坦,贲起的耻丘圆鼓鼓的,覆满茂密柔软的毛发,
沿着阴户向下蔓延,一直到肛菊附近,色泽比头发还淡,灯火下掩映着一片湿漉
漉的金红。

  而小巧的菊门和肥厚的外阴却与乳晕相似,全是极淡的粉色。

  她以指尖剥开外阴,内里的肉褶像粉色里调了一丁点苏木红,比熟藕还要再
淡一些,被捂出的丰沛水浆一抹,连红也辨不出了,便如细滑的藕粉一般颜色。

  阴宿冥似是熟门熟路,一边揉着小肉豆蔻,边捏着浑圆的左乳,白皙的乳肉
溢出指缝,剧烈变形。

  她双腿像青蛙一样屈分开来,拱腰提臀,阴阜高高贲起。这姿势原本不甚美
观,但刚沐浴完的雪白身子不住轻颤,指尖揉得腿心里水声唧唧,唇中迸出苦闷
的低吟、浑身汗津津的模样,竟是说不出的淫艳。

  忽听她声音拔了个尖儿,昂颈放开嗓门,「啊、啊、啊」的一阵急促短呼,
身子一僵,指尖却没入蛤中不动,腴腰如活虾般连拱几下,瘫着剧喘起来,看是
生生的小丢了一回。

  耿照松了口气,忙不迭抹去鼻尖汗水,拉着明栈雪要退出去。

  明栈雪却不怀好意地一笑,低声促狭:「你忙什么?还没完呢!再瞧会儿。」
又见阴宿冥放落双腿,双颊酡红,意犹未尽打开那只鼠灰色的软革囊,取出半截
铜钱粗细、光滑圆钝的鹿角,前端含在嘴里吞吐一阵,又交握着伸到股间,以爱
液润滑,这才一点一点塞了进去;不过探入半截小指长短,她身子一颤,闭目仰
头,长长吐了口气。

  「那个东西叫」角先生「。」明栈雪红着脸轻笑:「女子需要时,便拿它当
作男人。」耿照见她说得轻车熟路,心底忽然难受了起来,似乎明栈雪也有这么
一根,不知藏在何处,他却与那素昧平生、打磨光滑的半截鹿角呕起气来,胸口
闷闷的说不上话。

  一向水晶心窍的明栈雪罕有地后知后觉,虽刻意压低声音,却说得起劲,约
莫想扳回一成,一雪先前不识躺椅的耻辱。「……还有些胃口大的,非用长满细
茸的生角不可,说是刮得爽利,比真正的男人还强。」

  耿照听了也不笑,片刻才嚅嗫道:「明姑娘……也用么?」

  明栈雪微微一怔,突然会过意来,差点飞起玉足,将他踢下梁去,恨恨地拧
他一把,咬牙低道:「我体质敏感,怎……怎能用那种东西!」羞怒之余,心底
忽觉甜丝丝,故意坏坏一笑,瞇着杏眸逗弄他:「你喝醋了,是不是?」

  耿照沉默片刻,这次却一反常态,并未脸红转身,只是点了点头。

  「嗯。」似又觉得自己无聊,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摸摸光头,低道:「明姑
娘,是我犯傻啦,真对你不住。」明栈雪凑近身去,红扑扑的脸蛋藏进他颈窝里,
轻道:「你欢喜我,我很开心。」

  梁上正情意稠浓,底下阴宿冥却浪叫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她身子前倾,屈膝半跪,双手握着「角先生」,雪臀像骑马打浪一样前后剧
摇,摇得平坦的小腹筋肉虬结,绷出汗湿的六块角肌;躺椅格格作响,几欲散架。

  年轻貌美的鬼王似乎极是尽兴,喘息之余,不住仰头呻吟,微翻着白眼,咬
牙切齿地叫着:「再来……啊、啊……再……再来!让你瞧瞧我……啊啊啊啊…
…瞧瞧我的……唔、唔……瞧瞧我的……啊啊啊啊——!」

  那句「瞧瞧我的厉害」没能说完,蓦地一声尖叫,抽搐着向后倒,她筋骨软
极,跪着下腰一折,「碰!」重重撞在躺椅上,阴户里的「角先生」被紧缩的膣
管挤了出去,掉在地上连滚几圈,远远弹了开来。

  这姿势别说是弯腰拾捡,高潮之间,要起一起身都无比困难。她左手在椅下
胡乱摸索,右手却用力揉着蛤珠,极富肉感的腰肢猛力一弓,几滴花浆飞溅而出,
又丢了一回。

  明栈雪觑准她魂飞天外的剎那,飞快揭开照板,拉着耿照无声无息掠出。

  两人跃上最近的一蓬树冠,穿过林叶眺进屋内,见裸裎娇躯的女郎浑身瘫软,
兀自闭目喘息,硕大绵软的酥胸不住起伏,情状极是香艳。

                ◇◇◇

  「没想到……鬼王居然是女儿身。」耿照一抹额汗,似有几分余悸。

  他平生所遇女子,温雅如横、冶丽似雪,却无一人有阴宿冥的放浪,淫具自
渎,声势之猛,差点连结实的鸡翅木椅也遭池鱼,落得残断收场,堪称是女子中
的异数。

  「你被她骗啦!」

  明栈雪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丽色里犹带三分狡黠。「那小妮子,是未经
人事的雏儿哩!头一回若不够怜香惜玉,包管她疼得死去活来,未必捱得住针砭。」

  耿照听胡涂了。他亲见阴宿冥把「角先生」插入玉户,摇动之剧、进出之猛,
一百个黄花闺女也给弄穿了,岂能是未经人事的雏儿?

  「身子虽坏啦,可里头……」明栈雪玉靥微红,咬唇嘻笑:「却是」花径未
曾缘客扫「。她自渎的样子挺吓人,你可见那」角先生「只湿了前端约一指节处?」

  那「角先生」早已失落,耿照方才热血一冲,她那只酥盈盈的粉蛤虽没少看,
倒真没留意淫具的深浅。

  「那妮子用手也好,」角先生「也罢,自始至终,揉的只是小荳儿。纵使纳
入淫具,也不过一节手的深浅,便坏了贞操,阴中仍如处子一般,不曾受过外物。」

  耿照仍是不信。

  「这……又是为什么?既坏了身子,为何不弄……弄将进去?」

  「因为她怕痛啊!傻瓜。」

  明栈雪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个爆栗。「瞧她那模样,兴许不知自己还是大半
个处子,以为已见过世面啦,索性大肆取乐。看似放荡淫冶,其实也就是个糊里
胡涂的妮子。」

  她幽幽叹了口气。「想想她也挺难。以女儿身接掌冥主,又不能让手下人知
晓,集恶道是奸淫掳掠无所不为的地方,弱肉强食、无日无之,大位本就不好坐。
连身边那名异邦老女奴也信不过,这事还能向谁说去?」

  耿照笑了起来。

  「明姑娘,世上若要选一处毋须同情,我会先考虑集恶道。」

  「说得也是。」明栈雪也笑了一会儿,正色道:「聂冥途不在这儿。阴宿冥
那妮子自身就是个大麻烦,守着秘密唯恐人知,夜里若想睡得安枕,断不会把狼
首安置在左近。换成是我,就把他囚禁在……」

  两人齐声低道:「……娑婆阁!」语罢相视一笑。

  明栈雪道:「这样罢,我去找聂冥途。这活儿一来要闯,二来要救,就算找
到了人,总得活着带出来才行。我比你合适。」耿照是认死道理的,这话说得半
点没错,无从反驳,只问:「那我呢?我做什么?」

  明栈雪眼眸滴溜溜一转,神情似笑非笑。

  「你的活儿才是真重要,你得替我绊住阴宿冥。集恶三道终是一宗,事到临
头,难保鬼王狼首不会连成一气,以我现下的武功,应付他二人连手可不成。」

  耿照可不是被人哄大的,直指她话中蹊跷:「明姑娘,以我现下的武功,怎
生绊住阴宿冥?」明栈雪嘻嘻一笑:「谁让你打了?你只当那根」角先生「就好。」

  耿照胀红了脸:「明姑娘你……我……」几欲剖心明志,以示自己对那美艳
的混血女郎无非分之想。

  明栈雪噗哧一笑,轻轻打了他一记,拿眼角瞟他:「傻瓜!我若喝这坛子醋,
没事拿来恶心自己做甚?」偎着他的胸膛,柔声道:「你学轻功点穴,学火碧丹
绝,学了」思见身中「,还得要再学一样,我才放心让你独自行走江湖,不吃别
人的亏。」

  耿照闻言一愣,热血上涌:「她竟如此为我着想!」紧了紧双臂,将玉人搂
个满怀,低声道:「明姑娘,你说的话我都听。你让我学什么,我便学什么去,
绝不辜负你。」

  明栈在他颊畔轻轻一吻,推开他的胸膛坐直身子,正色道:「你知我出身」
天罗香「,天罗香一脉最厉害的,便是合和采补之术。你就学这个。」

  耿照大吃一惊。

  「采补……那不是江湖上人人所不齿的邪术么?」

  「道门双修在江湖上也是人人所不齿,你说碧火神功是正是邪?」明栈雪微
微冷笑。耿照哑口无言,她目光一变,忽又柔情似水,好言抚慰:「我知道你是
守正的君子,教你这路法门,是防你被女子欺骗。

  「本门宝典《天罗经》的采补秘诀颇有独到,其理与碧火神功相近,同样是
以阴生阳、以阳生阴,只不过碧火神功是同生而互益,天罗经却是自他人身上撷
取。」

  她见耿照面露不豫,从容道:「这法门除了采补益生、增进功力之外,还有
两样好处。第一,若有女子对你施展采补,在《天罗经》之前只是白费功夫——
我师姊与我有仇,难保不会对你下手。为了你也为了我,这你不能不懂。」

  耿照听她对自己充满关怀,心中感激,凝重的脸色也跟着和缓下来。

  明栈雪道:「第二,采、补本是一体两面。只消逆运此法,便能将自身功力
反哺给对方,将来你的修为越高,不敢说起死回生,指不定能救人一命。」

  耿照再无疑义,点头道:「明姑娘说得是。我愿学这一路法门。」

  明栈雪笑道:「这法门你早学过啦!只是未得点破,不明就里。还记得〈通
明转化篇〉的」汲「字诀否?丹绝秘本中原无此法,是我从《天罗经》得到灵感,
借以推动转化心诀。」扼要点拨几句,耿照豁然开朗。

  「汲字诀你已练熟,法门易懂,难在运用。须找一名内功具有根柢的女子,
又舍得自身损耗,才能让你尽情摸索修练。」一指屋内:「我知你心地仁慈、性
子耿直,必不忍如此。这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她直视耿照,明媚的翦水瞳眸里迸出利光。

  「世上若非得有一个这样的人,你选哪个?」

  耿照沉默无语。明栈雪拉着他揭板而入,重回梁上的隐蔽处。

                ◇◇◇

  短短不到一刻,阴宿冥不知已自渎了多少次,泄了几回身子。

  赤裸的下身浆水狼籍,外阴却充血肿大,胀成一只裂缝尖桃,绷紧的果皮透
着匀粉似的浅橘,色泽腻润可口。

  空气浮挹着淡淡的温黏,隐约有一丝腥膻,如活杀带血的生牛肉,又像新鲜
马奶装入皮囊,挂在向阳处搅拌,将化成清淡透明、味道酸辣的马奶酒,气味稍
嫌刺鼻,却洋溢着鲜洌的、青春肉体独有的活力与颓靡。

  躺椅上沾满爱液,不久前才从「少女」变成「女郎」的三道冥主倦乏起身,
边回味着体内的余韵,一边支着身体歪歪倒倒地走向衣箱,极富肉感的一双长腿
几乎难以撑持。

  她奋力从箱里翻出一条黑绸短肚兜,两条乌青绞缠的薄罗汗巾子,所剩的力
气就差不多用完了。她还得自己回到床上去。

  阴宿冥并非总是这样放纵自己。

  她刚击败了与师尊齐名的「狼首」聂冥途——虽是靠着师尊秘传之法——事
实摆在眼前:师尊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最后终于在她手里完成,无论以何种形式。
这是她今晚想好好犒赏自己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或许更直觉也更强烈。她的月事昨天才刚结束,今天正是肉体欲
望最旺盛的时候。她拖着疲软的身子回到了舒适的躺椅上,以清水布巾抹净腿间
的狼籍,试着用随手翻出的三条布片遮掩胴体和欲望,好让自己歇一歇。

  寻常肚兜都是先裁菱形,顶端截去一小块成狭长五角,上半部形成的四角缀
上系带,分系于颈后背心。那黑绸兜子却是拦腰裁成一半,呈一个底宽顶窄的长
条梯形,没有了下半截的布面压平胸脯,恰好兜住一双沉甸甸的圆乳,上头以金、
青两色绣着对称的花纹,两边乳上各撑开一只巴掌大的精致绣蝶,随波逐浪,活
灵活现。

  阴宿冥大半天里都用缠带束住饱满的双乳,否则以她玲珑浮凸的姣好身段,
谁也瞒骗不过;回到寝居还要换上压平胸脯的肚兜,气都不打一处来。鬼嬷特地
为她将肚兜裁半,改成了这样的短兜。

  她将其中一条乌青色的细罗汗巾子系在腰上,另一条却沿着股间一兜,两端
分系腰巾前后,两条细细的汗巾子便成一个「丁」字。这穿法亦是从海外传来,
在南陵沿海颇为风行;女子以之保护娇嫩的私处,尤适用于骑马,避免在鞍上磨
破了皮,故称「骑马汗巾」。

  她一身细白雪肉,被黑巾一衬,更是妖艳动人。

  耿照看得目眩神迷:这混血女郎浑身透着奇异的魅力,非是刻意造作,而是
她全身、全心渴望交欢,举手投足俱是引诱,她自己却一无所觉,径烦恼着其他
不相干的事。

  阴宿冥才穿好了汗巾,手指无意间从小腹滑过,顿觉薄罗之细,隔着它更能
品出肌肤的腻滑;摸着摸着,指尖又哆嗦嗦地探入股间,咬唇呜咽几声,覆着阴
阜的黑巾面上渗出更深浓的液渍。

  明栈雪不禁笑了出来:「这妮子天生好淫,没药救啦。你且与她周旋,我去
去就回。」耿照又听出蹊跷,忙问道:「明姑娘,我须与她周旋多久?」明栈雪
忍着笑,板起俏脸一本正经回答:「最不济也就到天亮啦。天明前我若未回,你
还乖乖待在这儿等死,我也没法子了。」

  耿照还待追问,明栈雪柳眉一竖,低声笑骂:「烦死啦,忒婆妈!」裙底飞
起一只纤纤玉足,猝不及防将他踢了下去!

  耿照狼狈落地,使个鲤鱼打挺跃起,脑中一片空白,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阴宿冥正美得抬起一条玉腿,扳平了趾尖一径抽搐,忽闻一物自梁上滚落,
猛地弹了起来;落地时膝弯一软,些许花浆渗出黑巾,差点栽了个跟头。

  她信手将几上布包一翻,连剑带鞘擎出了降魔青钢剑,银色的百锻软甲「御
邪」遮护胸前,忙乱中裹住剑甲的绿绸蟒袍猛被一扯,铁笛、面具等细琐物事
「哗啦!」四散开来,一时难以召唤禁卫,咬牙沉声道:「你是何人!胆敢闯入
本……」想起自己裸身素面,不能以「鬼王」身分示人,改口道:「胆敢闯入禁
室!谁人指使你的?」

  耿照心念电转,指着她颤声道:「女施主,这儿是我家首座的精舍,你……
你不能来!」一喊之下灵思泉涌,入戏非常,抓着光头满场乱转:「衣服……衣
服!你得先穿衣服……死了死了,这回完蛋啦……」

  阴宿冥回过神来:「不好,万一惊动六鬼或其他人,着实不妙!」垂落宝剑,
随手往窗外一比:「莫吵,首座来啦!」

  耿照心想:「你这法子可比我的还烂。」又非中计不可,运一口碧火真气护
住心脉,依言转头:「啊,是首座!」颈后指劲如风,阴宿冥灵蛇般一窜而至,
连点他几处大穴,手眼身法俱是一流的水平。

  殊不知天下内息之精纯,无出于碧火真气;气机感应之奥妙,莫甚于先天胎
息。阴宿冥出指如电,碧火神功仍在指劲着体前生出感应,耿照浑身筋骨松绵已
极,抢先将穴道挪开分许。

  阴宿冥这几指用上了真力,透劲入体、隐隐生疼,可惜全戳在肌肉骨骼上,
白费了功夫。

  耿照做戏做全套,「咕咚」一声翻身栽倒,阴宿冥眼捷手快,拎住他后领借
力一掷,「砰!」将他掼入椅中,降魔剑抵着他的脖颈,厉声道:「说!你是何
人,又为何在此?全寺僧众我都识得,若有半句虚言,教你血溅当场!」

  耿照本想随口冒一名「如」字辈的弟子,经她一提醒,心想:「法性院上下
全给剥了脸皮,以白面伤司代之,我若说是恒如、广如,当场便要穿帮。」灵机
一动,结巴道:「小僧……小僧庆如,乃显义大和尚座下弟子。晨间打扫时架梯
上梁,谁知……谁知我师兄兴起捉弄,悄悄撤了梯子。我不敢惊动首座,只待明
日晨扫架梯,才能下去。」

  真正的庆如早已死去,尸身是这两日才发现的,还未下葬,剥皮时自然也不
会出现。妙就妙在:庆如乃显义的得意弟子,坏事都少不了他一份,恒如等中了
迷魂药、被「平等幡」拂面唤醒时,所供出的肮脏事里经常出现「庆如」二字,
殿中却始终不见其人。

  阴宿冥恍然大悟:「原来你被人骗上横梁,居然捡回了一条命。哼哼,既然
遇上了,本王索性玩你一把,天明时若还有气,拿去炮制白面伤司便了。」打定
主意,嘻嘻一笑,瞇眼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呀?」

  「小……小僧不知。」

  「你师傅不是常诱拐美貌闺女,藏在这儿奸淫么?我就是给他抓回来的,关
着干了好几回。你师傅可喜欢我啦,最爱搓我的奶子,拿他那根丑物插我的穴儿。」

  她出身天下至邪集恶道,从小到大不知看过多少残酷可怕之事,强暴、施虐、
活吃生人……都已是司空见惯。先代鬼王从未将这名秘密传人当作女子,而是以
「一统三道之主」为目标施以英才教育,耳濡目染之下,阴宿冥一点也不觉得那
些污言秽语有什么。

  她拿这小和尚如猫抓老鼠般戏耍,殊不知自己这样一个雪肤花颜、修长美丽
的混血女郎口出「奶子」、「穴儿」等粗言,衬与妩媚笑容与成熟胴体,是何等
的香艳刺激!

  耿照从未见过半截的短肚兜,他对女子亵衣最惊心动魄的记忆,还停留在明
栈雪那件典雅妩媚的鸦青肚兜。但阴宿冥的黑兜却非是裹胸束乳、不让弹动,反
倒是将两颗硕大的乳球兜了起来,更显双丸迭宕,玲珑浮凸。

  阴宿冥说话之间,绵软弹手的酥胸亦随之起伏,乳峰上的那两只绣蝶频频上
下,挤溢撑圆,分外诱人。耿照看得几眼,腹间隐有一股热流,唇焦舌燥地干咽
了几口,裆里一阵昂扬。

  她益发笑得不怀好意:「小和尚,莫非你也想摸我的奶子,插一插我的穴儿?」
耿照脸一红,结巴道:「女……女施主,小僧劝你莫要……」啪的一声利落脆响,
脸上热辣辣的挨了一巴掌。

  「」女施「二字拿掉,你该叫我」主人「。」阴宿冥抚着他肿胀渗血的面颊,
瞇眼柔声道:「从现在开始,你每一次开口说话,都要先喊」主人「。听到了没
有?」

  耿照痛得眼角迸泪,点头道:「听到……」还未说完,她反手又狠搧了一记!

  总算他明白过来,连忙改口:「主人,听到了——」啪!又是一抽,打得他
晕头转向,所幸碧火真气相应而动,仅是嘴角破裂,打出了满口血唾;要换了旁
人,若非颈骨弯折,至少也是下颔脱落。

  ——都说「主人」了,怎还要打?

  阴宿冥瞇着姣好的杏眼,妖妖冶冶一笑:「我不想听这个了。你说」谢谢主
人打我「。」耿照正欲复诵,蓦然醒悟:「这是陷阱!该先说」主人「才对。」
只是没能开口,又重重挨了一下。

  「主人的吩咐,连迟疑也不许!」

  白皙动人的混血女郎笑得灿烂,左手环在乳下,修长的臂间溢出肥嫩嫩的两
团白肉,几乎从兜里滑将出来。

  这「言必称主人」的把戏玩了一刻有余,算是集恶道折磨人的头碟小菜,三
道各有不同的庖厨风味,唯起手式是相通的。耿照捱了聂冥途连三夜的毒打,狼
首打人可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出手务求痛苦的最大极限,伤害却要介于「致命」
与「可愈」之间;相较之下,阴宿冥的手段甚无可观,或许她一贯发号施令居多,
不像老狼首亲力亲为,从中做出了学问。

  她倒非一味爱打人,心中另有盘算。

  阴宿冥童年时,先代鬼王曾亲手为她示范一项有趣的酷刑,名叫「贯阳针」。

  「男子在遭受极大的痛苦时,阳具反而会变大变硬,远比御女时更雄伟壮观。」
师傅告诉她:「这门刑,有趣便在这里。你若是不通人身上的痛苦根源,插不了
几根针,那话儿一会儿便垂软下来,犹如洒了盐的水蛭;血水从干瘪消软的物事
上流了出去,就算有命,也再不能复起。」

  最后,在缚于刑凳的男子身上,师傅一共插了三十五根针,胀成紫酱色的物
事大如婴儿手臂,通体滑亮如茄,卅五枚金针交错穿出,煞是好看。「可惜!当
年你师祖亲手炮制时,共上了七七四十九针。你可别像我一样愧对先人。」师傅
说这话时,有股说不出的寥落萧索。

  接掌大位之后,为防被人窥破机关,她对涉及阳具、女阴的酷刑同样保持距
离,以免引发多余的联想。今日这小和尚阴错阳差撞破秘密,一切岂非是天意?

  阴宿冥尽情折磨了他一刻钟,算算差不多能插针了,回头往裤裆一瞧,吓了
一大跳:「我久未亲手拷打人了,功夫竟一点也没搁下。他是受了多大的痛苦,
才得……才得这般巨大?」见小和尚裤上浮出一条茄状巨物,支棚架似的顶着裤
布,又像裆里藏了条肥菜蛇。

  她看得目不转睛,竟忘了施虐,伸手去摸,喃喃道:「小和尚,原来你这么
怕痛啊!啧啧。」

  耿照自不是被什么「痛苦折磨」弄大的,而是近距离一看,才发现阴宿冥生
得极美:与异邦混血而得的雪白肌肤、深红浓发,形色皆如椭圆鹅卵的饱满双峰,
丰腴的屁股和长腿……等,都极富魅力。

  这回他转移疼痛的法子非是遁入虚静,而是放任想象力驰骋,鼻端嗅着她略
带奶膻香、温热鲜浓的馥郁体味,以及椅上残留的淫水气息,幻想与她交媾的种
种淫趣;回过神时,下体已硬得吓人。

  阴宿冥解开他的裤带,滚烫的狰狞怒龙一脱束缚,昂然挺出,弯翘得几乎贴
上小腹,一跳一跳有如活物。「小和尚,你的鸡巴……好大啊!」她喃喃赞叹,
心中忍不住想:「这有」角先生「的两倍粗啦。忒大的鸡巴,怎能……塞进阴户
里?」

  耿照自己都没用过「鸡巴」这样粗俗的说法,不想今天居然从一名青春貌美
的艳丽女郎口中听闻,不禁一愣,忽觉一股前所未有的淫猥冲动,格外香艳刺激。

  还没想到该如何应对,阴宿冥已坐在方凳边缘,伸手去捋龙杵;单掌握着似
有些吃力,又改以两只小手合围交握,滑腻温软的掌心套弄着杵茎,直令人舒服
上了天。

  总算耿照还记得要装作穴道被封的模样,苦忍着四肢不动,结实的臀股微耸,
小腹肌肉不停抽搐。阴宿冥只觉掌中滚烫的巨物持续胀大,睁大了淡褐色的杏眸,
一边加快手里的动作,低声问:「这样很舒服么,小和尚?」

  「很……很舒服……」

  耿照拱着腰,前端的吸啜感十分锐利,隐有一丝泄意。

  这回是阴宿冥忘了还在玩「谢谢主人」的游戏,专心认真地套弄着,略微鹰
勾的雪白鼻尖沁出一层薄薄的细汗。耿照忍着蜂拥而来的快感,忽觉套弄的压力
一轻,睁眼才见阴宿冥又换回单手持握,另一只雪白的小手却摸进股间的黑巾,
搅出丰沛的水声。

  阴宿冥一边为他套弄,一边伸进汗巾里揉着肿大的鲜嫩蛤珠,揉得汁水横流,
沿着巾子一滴滴落在凳面上,发出「答、答」声响。

  她浑身欲火难禁,只恨没生出第三只、第四只手来把玩双乳,揉着要命的三
点突出,将自己推上巅顶。咬牙又忍了一阵,喘息越见粗浓,她紧并着膝盖向前
倾,玉腿并成了雪白修长的内八字,左手死死夹在腿心里,面颊、脖颈浮现红云,
乳上一片密汗——「角先生……」

  明明没有旁人,她突然转头四顾,带着濒临崩溃的躁烈烈与狂怒:「角先生
呢?在哪里?在哪里?」淫具早不知去向,偏偏阴宿冥箭在弦上,寸步难移,喊
叫也只为发泄胸中炽盛的欲火而已。

  此时,手里滚烫勃挺、软硬适中的触感提醒了她。阴宿冥回过头来,一把跨
上了躺椅,像青蛙一样蹲在耿照身上,手握着龙杵尖端,将胀圆的外阴蜜缝压在
灼热的杵身上,咬着牙对他厉声道:「你!只是」那个东西「的替代品而已。像
你这样下贱的奴仆、下贱的鸡巴,绝不可能放进主人的身体里!你明白了没有?」

  龙杵上濡满淫蜜,一团饱满美肉隔着打湿的薄罗不住前后滑动着,舒爽远胜
手掌套捋,耿照忍不住挺腰顶了几下,粗大的阳根裹着浆水薄纱嵌进肉缝,撞得
阴宿冥呜呜两声,一屁股坐下,抵得更紧更深。

  「明……明白了……」

  「要叫」主人「!你这下贱的奴才!」阴宿冥重重打了他几巴掌,仿佛觉得
可以交代了,双手按着他的小腹,雪白的美臀不住晃摇,犹如脱缰的野马。

  渐渐的,她觉得股间的腰巾十分累赘,耿照的巨物远比「角先生」更加雄伟,
隔着布巾摩擦只能略解欲火,却填补不了蜜缝里的空虚感——尽管她并不真的了
解「被充实地填满」是什么感觉。

  「他是下贱的奴才,绝不能放进尊贵的主人的身体里!这下贱的奴才、下贱
的鸡巴!下贱的……下贱的大鸡巴……下贱的、下贱的……好大好硬、好烫人的
……大鸡巴……」

  她像着了魔一样,将股间湿漉的巾子拨至一旁,分开沾满浆水的金红细毛,
露出肥美的阴户来,将鸡蛋大小的钝尖塞进肉缝;原本缝里的粉色肉褶因充血得
太厉害,连胀成小指头模样的蛤珠,全成了无比艳丽的桃红!

  「好……好大!」

  阴宿冥支起大腿,一点、一点将阳物吞纳进去。虽然无瑕之证已然破去,但
明栈雪的推断没错,她的花径确实未经人事,连一根手指都不曾全进,青涩一如
处子。

  靠着连续高潮的丰沛泌润,美丽的混血女郎终于吞入大半,身子一颤,仰着
丰腴的雪颈吁了口长气,低头赫见还有小半截露在外头,玉户却已是撑挤欲裂,
初次感到心惊:「这要是全插进去,岂不要了人的命?」

  毕竟外阴与膣内不同,阴蒂的刺激想快就快、想慢就慢,轻重各有妙处,高
潮与余韵同样令女子沉醉不已。

  但阳具插进阴道,却是不折不扣的异物侵入,即便不动,滚烫的阳物仍撑挤
着膣管,刺疼酸麻、五味杂质,快美中也可能被粗暴的动作弄痛,撕裂的痛楚也
许会伴随着莫名的欢愉,难以捉摸。

  阴宿冥适应了嵌入体内的粗长,便如一匹烈马,摇着火焰般的浓密红发,雪
白的娇躯在耿照腰间慢慢起伏。以一名初尝云雨的女郎,她算是艺高胆大又不怕
疼的,笨拙而执着地摇动胴体,膣内的巨物偶尔刮疼了细嫩的处子花径,多半还
是她自己横冲直撞所致。

  约莫套弄了几十下,她两手一撑,臂间夹着圆乳抬臀剧颤,晕凉凉地泄了一
身,泄得手腕酸软,差点脱力趴倒。

  「好……好舒服……」

  她瞇着眼轻声叹息,喉音出乎意料的娇腻,总算有了点双十年华的女儿模样。

  插入膣内与刺激外阴还有另外一点不同——不是说拔出来就能拔出来的。

  耿照双腋分开,潜运真力,壮硕的胸肌软绵绵一陷,阴宿冥的两手滑入他胁
下,顿失撑持,「噗唧!」一坐到底,疼痛、快感双双涌至。她仰头尖叫,浑身
痉挛,声音拔了个尖儿,露出原本细绵的女声,而非刻意压低的中性嗓音。

  偷袭得手,耿照不让她匀过气来,箝着她的腕子,扣住她结实、极富肉感的
雪白腴腰一阵急耸。阴宿冥俯趴在他身上,被龙杵贯到了底,只余根部小半截飞
快进出,唧唧的刨出大把花浆,濡得交合处一片腻白。

  阴宿冥呜咽着疯狂摇头,里外一片痉挛,膣里兀自拼命紧缩,大白雪臀被顶
得不住抛耸,连菊门沾满了溅出的淫水。

  「啊啊啊啊啊啊——要坏掉了、要坏掉了……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
—」

  她再也无法伪装,无助的叫声又尖又细,拖着长长的哭音呼天抢地,不久又
泄了一回。

  阴宿冥睁着迷蒙的褐色眼睛短暂失神,耿照乘机抱着她翻过身来,让她仰躺
在椅上,双手拉过头顶,双脚大大屈分,将两条修长笔直的雪腻足踝架上扶手,
均以椅上的红绳缚紧。

  阴宿冥喘息稍定,略微摊平的两团雪乳兀自上下起伏,浅褐色的大眼眸里微
一聚焦,终于弄清了状况,奋力挣扎:「你……你放开我!你这下贱的奴才!你
胆敢……快点放开我!」无奈泄得神涣体酥,红绳又绑得结实,越挣扎反而越紧,
全然动弹不得。

  耿照并不擅长言语,但他从集恶道的拷打手法里悟出一个道理:制其所欲、
出其不意,远比言语污辱更能动摇意志。与之相比,言语只不过是推波助澜的一
击,而非粉碎意志的关键。

  他褪去全身衣物,露出精壮的身体,一丝不挂跪在方凳上,扶着龙杵,送进
了阴宿冥湿腻狼籍的阴户。

  她随着进出的律动剧喘起来,每一下都是那么扎实有力,长驱至底,插得她
红发乱摇,不时迸出几声呻吟,兀自咬牙恨声道:「下贱的奴……呜呜呜……你
敢这么对我……我……啊、啊、啊、啊……一、一定将你千刀万剐……啊啊啊啊
啊——」

  耿照也不还口,双手攫住她绵软巨硕的豪乳,揉得一团雪面也似,偶尔吸啜
着柔软细小的乳尖,以指头轻轻打圈。阴宿冥初经人事,捱不过摆布,神智渐渐
被快感淹没,下身给捣得又酸又麻,又疼又美。

  那粗大的钝尖像灌腊肠似的破开花径,刮过每一道细小肉褶,重重撞击柔软
的花心。屈腿大开的羞耻姿势让通道变得更浅,却使玉门绷紧,每一下都像被捅
裂开来似的,疼痛才刚掠过脑海,捣入花心的酸、麻、快美又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

  不知何时,美丽的混血女郎已不再抵抗,频频挺动饱满的阴阜迎合着,两人
四唇相贴,吻得难舍难分。

  (是时候了。)

  耿照强忍欲念停下动作,跪直起身。阴宿冥正到了要丢不丢的紧要关头,一
下从云端跌落在地,扭着雪臀向上厮磨,又想挪动下腹去套弄龙杵,却难补所失。
她快被欲火逼疯了,忍不住闭目催促:「快……快些来!你这下贱的……」

  耿照又缓缓将杵根退出些许。

  阴宿冥恼羞成怒,倏然睁眼,却见耿照平静望着自己。她毕竟有求于人,硬
生生按下火气,勉强挤出一抹冶艳的迷人唇抿,缓缓挺动阴部,掐挤、绞扭着还
插在里头的小半截,挺胸细喘道:「你快些进来!我……就快到啦!」媚眼如丝,
尖翘微弯的眼角简直滴出蜜水来。

  她虽没当过一天女子,却照足了二十年的镜子,深知自己的美丽与魅力。

  果然耿照徐徐退了出来,重重鼓捣几下,每一下都让她过足了瘾,似乎还超
过她的想象及所能承受。「啊、啊、啊——」雪润的混血女郎挺起巨乳摇晃,渴
望着他粗糙有力的黝黑手掌。「再大……大力些!啊、啊、啊……」

  然后他又停住动作,平静地看着她。

  阴宿冥狂怒起来,开始污言咒骂,讥笑他不是男人、孬种,想激得他勃然色
变,粗暴地加以报复……但一切只是徒劳。

  无论她骂人或吐口水,耿照每一次都只退出一点;等她闹得差不多了、几乎
绝望时,又冷不防地捣她几下,挑她喜欢的位置、喜欢的力道,以她喜欢的姿势,
却又都不用她反应最激烈、最销魂的那种。

  然后起身、停止,任她被欲望灼伤的胴体慢慢放凉,于将灭的前一刻才又重
新将她燃起。

  漫长的意志拉锯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耿照凭着过人的天赋与碧火真气始终
昂立不倒,极有耐心的重复着整个过程。阴宿冥骂他、诅咒他、吐唾他,拼命挣
扎,最后终于哭了起来。

  「求……求求你……要不放了我,要不好好干我,好不好?」

  两行清泪滑过轮廓深邃的瓜子脸,阴宿冥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沉默的对手。一
个时辰里耿照一句话也没说,唯一发出的声响就是如兽一般的粗浓喘息,极能挑
动她的情欲。

  她终于举手投降。什么都管不上了!再这样下去,欲火会将她彻底烧干的。

  「求求……求你,好好干我一次——」白皙的混血丽人流着泪,细声呜咽:
「求求你干我……一次就好。好好的……好好的干我一次就好,求求你……」

  「……主人。」

  滚烫粗长的巨物再一次贯穿了柔嫩的花径,阴宿冥疼得迸出眼泪,唯恐他三
两下又抽了出去,忍痛扭着腴腰、挺动雪臀,贪婪地迎凑着。耿照一下又一下的
抽插,握着两只白腻汗湿的绵滑巨乳,膨大的粉色乳尖由指间溢出,肿胀成妖艳
的樱红色。

  ——现在,才终于到了使用言语的时候。

  「再说一次,」他含着她的耳珠,嗅着她颈后微膻的乳脂香。她的体味浓烈,
略微刺鼻却十分好闻,宛如麝猫,混合了汗水淫液,以及月事刚过、膣里刨出的
淡淡腥甜,嗅来格外催情。「你求我做什么?」

  「求……求主人干我……啊啊……」迷失在快感中的女郎奋力抬着屁股,忽
然想起是主人在问话,唯恐那物事又脱体而去,只剩满满的空虚,心尖一吊,阴
道紧缩起来,死死掐着男子的伟物。

  「求求主人……啊、啊……用主人的大鸡巴插……插我的穴儿……」一旦开
口,之后就不难了。冶丽的混血女郎似乎因此兴奋了起来,浪语不断,随着膣中
的火热逼人,用娇腻的哭音喊得呼天抢地:「主人揉我的奶子,我最喜欢、最喜
欢主人的大鸡巴了,好大好硬……啊啊……主人快……快用好大好硬的大鸡巴,
插……插媚儿的小穴儿,插……插狠一些!媚儿里边好……好痒、好麻……」

  耿照只觉龙杵插在一团黏软滚热之中,淫水都磨成了烫人的稠浆,尖端挤过
一枚脆滑柔韧的软角,深深陷入一个软如酥脂、腻热如膏的窄小妙处,玉门却紧
束着一阵掐挤。女郎再也吐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啊、啊」的娇痴哭喊,气音
又快又急,眼看将至尽头。

  ——原来你的名字叫媚儿。

  将发动汲字诀的一瞬间,耿照忽然听出了「媚儿」两字,稍一犹豫,浓精猛
然射出,强劲的热流喷得阴宿冥——或者该叫媚儿——声息一窒、死死颤抖,随
即大丢起来,泄出了女子最宝贵的阴精。

  耿照叹了口气,默念心诀,徐徐将阴元吸化而入,纳为己有。

  封底兵设:降魔青钢剑

              【第九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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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卷赤血神针

  内容简介:

  武功练得越高,才越知道惧怕——现在,耿照终于深深体悟。

  制服鬼王、夺刀救人??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如入无人之境;但为何,
孤独感却越来越深?刚失去明栈雪,又与阿傻重逢!耿照硬着头皮袚雷劲,这回
是救人还是害己?

  天不怕地不怕的琼飞,终于闯出大祸!昔年枣花村里一水之恩,符赤锦背后
的势力于焉登场!她不信五帝窟,不信岳宸风;不信天、不信命,不信公理,不
信他人之力??在白皙美艳的红衣少妇心中,究竟有何算计?

  第四六折雪股采心,截蝉玉露

  阴宿冥习武的过程,与历代的九幽十类之主大不相同。

  想要一统三道,君临玄冥,除了手段残毒之外,还须有高强的实力做后盾。
但集恶道的武学清一色是至阴邪功,如聂冥途的青狼诀、狼荒蚩魂爪等,就算练
到了三道无敌的境地,也还是地道的阴寒功体。

  以阴寒功体压服三道,待掌权之后再来参研至阳至刚的《役鬼令》,不啻是
事倍功半,甚至须冒走火入魔、功体尽废的奇险,也未必能有所成。因此三道冥
主谁也不服谁,阴宿冥之师、先代鬼王纵使练有役鬼令神功,也没有克制狼首与
恶佛的把握,彼此忌惮,勾心斗角,终在莲觉寺栽了大跟斗。

  阴宿冥却不同。

  她虽是女儿身,投入其师门下时,集恶道的祖制早已不存,先代鬼王率领残
部远遁他方,独揽大权,再不用提防恶佛狼首,他的徒弟自不用从森罗冥象功练
起,辛苦练了一身冥邪阴功,然后与其余两道培育的继承人争夺门主宝座,得胜
后再舍弃半生阴功修为,从头练过纯阳功体的《役鬼令》。

  阴宿冥从小只练役鬼令,内力极纯。耿照一使出「汲」字诀,阴宿冥猛被推
上高潮,阴精溃堤而出,顿时尿了个魂飞天外,雪臀下汁水淋漓,淅淅沥沥的流
了一地;紧接着一股暖流自交合处溢入耿照体内,细细绵绵的,却又温润滑腻,
与碧火真气稍一碰撞,便如糖膏般相互交融。

  「役鬼令」的真气虽绵密,毕竟是后天之功,在先天胎息之前就像一只筛子,
任它筛眼再细也拦不住水流,转眼就被丝丝渗透,真气结构被转化改变,瞬间走
遍耿照全身,成为碧火真气的一部份,越滚越强,如鼎之沸。

  役鬼令是极高深的内家绝学,本就有护体之能,内力不致轻易泄出;《天罗
经》的采补法纵然神奇,至多是势均力敌,双方原该有些拉锯。谁知内力一入耿
照体内,就被碧火神功吸纳同化,吸力渐渐大过了拉力,阴宿冥的体内犹如打开
了一处缺口,功力源源不绝送出。

  「……主……主人!媚……媚儿好舒服……好……好快活……」美丽的混血
女郎闭目摇头,浑身紧绷,雪白丰润的胴体弓如活虾,美得咬牙切齿,语无伦次:
「要……要死了、要死了……啊、啊……好酸……好酸……啊啊啊啊啊啊——」
忽没了声息,湿淋淋的臀股一僵,体内深处早已顶到底的巨物竟突破肉壁,缓慢、
但滑顺地插入一处难以想象的地方。那异样的穿刺感是如此清晰强烈,甚至能感
觉鸡蛋大的钝尖紧紧卡入「那个地方」,然后徐徐插进去——(剧痛、撕裂、肿
胀、贯穿、快美……)

  她所知的一切字汇都无法形容身体里的感觉。

  美丽白皙的鬼王仿佛被撕裂了灵魂,张大唇瓣却发不出声音,浑身冒着冷汗,
剧烈颤抖,痉挛的美肉夹紧狰狞的入侵异物,束着肉茎根部、如一整圈肉膜般毫
无空隙的玉门仍不住溢出清澈透明的阴精,仿佛阳物刺破了她身子里的一只水囊,
漏出的水量十分惊人。

  天罗采心法「入宫吐涎」一出,坚硬似铁的巨物如神龙般突入中宫,役鬼令
的护身气门登时被破,阴宿冥喘息如兽、眸泛水光,不断堆栈的肉体高潮已近乎
痛苦的程度,她苦练十年的内力一如失控的精水,不多时已漏出近三成的元功;
若非她天赋异禀,筋骨远较常人强健,只怕早已脱阴而死。

  耿照汲出鬼王的三成功力,体力精神也到了尽头,缓缓收心吐气,退出消软
的阳物,只觉体内真气异常畅旺,如洪水奔流,唯恐四关心魔又将爆发,顾不得
椅上美人狼籍,就地盘膝坐下,调息导引。

  他用功两刻有余,头顶冒出氤氲白雾,将内力一一收束,无不妥适,隐约察
觉所得竟还多过了原先自鬼王处所汲取的内力,脉象却十分稳定,暗忖:「看来
碧火神功各关之间,相差不只是倍数而已,便是吸了鬼王的元功,还探不到三关
的底。明姑娘说一年之内若能突破第七关,堪抵内家正宗十年的苦练,看来一点
也没夸大。」

  起身拿布巾抹干汗水,回见阴宿冥兀自昏厥,气若游丝,身上那件绣着金线
蝴蝶的黑绸短兜还在,只是系颈的细绳被他扯断,兜巾掀至乳下,弹出一对乳质
绵软的雪白双峰,鹅卵似的分向两边斜坠,乳上布满殷红的指痕,更衬得杯口大
的浅色乳晕粉嫩酥滑,几与肌肤同色。

  她下身尽管狼籍,黑绢绑成的丁字形骑马巾却几乎完好如初,只裹着饱满阴
阜的丝巾被扯至一旁,粉色的外阴鼓鼓的的,犹如一只熟裂的水蜜桃,被巨物久
撑蹂躏的两片蜜唇还有些合不拢口,吐浆似的淌着一小注温热的白果儿粥。

  耿照替她解开红绳,腕间、踝上都勒出了微泛青紫的血痕,可见动情时挣扎
之剧烈,连弄伤了自己也毫无感觉。忽见她口唇歙动,低声道:「主……媚儿…
…还……还要……」苍白的雪靥上浮现两朵红艳艳的彤云,形状姣好的嘴唇却没
什么血色。

  耿照将她横抱上床,低头凝着她俏丽的脸庞。阴宿冥闭着双眼,弯翘的浓睫
振颤如蜓,樱唇微噘,两只坠如鹅卵的雪乳急遽起伏,身子却软绵绵的一丝力气
也无。

  「不能要啦。」耿照忍不住摇头。「再要一回,你会死的。」

  「媚……媚儿……要……还要……」

  她蹙着眉头奋力开口,仿佛用尽了仅存的力气,眼泪却从紧闭的眼角扑簌簌
地流下来。耿照微微一征,想起明栈雪说她「天生好淫」,此际却觉阴宿冥并不
如何淫冶放荡,只是楚楚可怜。

  她体力耗尽、元功折损,又泄了个死去活来,连挪动指头的力气也无,按说
只要捆绑严实,再制服面壁而眠的老番婆,耿照便可扬长而去。转念又想:「明
姑娘绝顶聪明,她既吩咐我留在这里,自有她的道理。我该不该自作主张?」

  他无法判断这是否也在明栈雪的计算中,一时沉吟难决。怀里的阴宿冥却软
绵绵地攀着他的颈子,瞇着猫儿般的朦胧褐眸,呻吟道:「主人……媚、媚儿…
…要……还要……」

  耿照被弄得心烦意乱,鼻中嗅着她的浓烈体味,下身陡地硬起,将雪白丰满
的胴体放倒在软榻上,拨开沾满黏腻淫水的骑马巾,推着她橘酥酥的浑圆膝头分
开大腿,龙杵「唧!」一声长驱直入。

  「啊啊……呀——!」混血女郎粉颈一昂,吃痛似的拱起雪腰,迷乱的神情
既痛苦又欢愉。耿照正要提枪猛攻,见她双手高举,十根雪白修长的玉指奋力伸
来,臂间夹起一对蛋壳般的细白圆乳,喃喃絮喘:「主人……抱……媚儿……抱
……」

  (这……这是那个杀人还头、剥皮换脸,夸口要一统七玄的极恶鬼王么?)

  低头凝去,雪肤娇靥的混血美人五官深邃,湿润的杏眸瞇成了细细两弯,眼
角直欲滴出水来;那一对沉甸甸的雪乳因仰躺之故,在胸前扩成了两团大白馒头,
乳晕及乳蒂又缩成白面团上的两点红梅。

  她的胸脯颇为丰满,推送时不住弹跳打圈,无论份量形状都像极了两头狂奔
的大兔,望之诱人。然而躺平之后,被腴厚的胸腋、粗大的肋骨一衬,白馒头似
的圆乳便显得有些玲珑,虽然单掌难以握实,却不觉其大。

  阴宿冥手脚颀长、肩膀宽阔,熟透了的美艳胴体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超龄的危
险魅力,毫不逊于横疏影、明栈雪等;但此刻她却只执着地伸臂索拥,犹如一名
天真的小女孩。耿照提防有诈——虽然怎么想她都没那个力气了——暗含一口碧
火真气,俯身将她抱个满怀。

  「啊、啊……好快活……媚儿好快活……」

  阴宿冥发出甜美的叫声,浑然忘我,嗓音虽未大变,口气却充满稚嫩童真,
伸臂将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已被蹂躏得一片狼籍的嫩膣里忽又掐紧,汩汩泌出
滑腻的蜜汁,倦乏已极的身子开始发烫,竟是十分动情。

  (原来……你只是想要人抱么?)

  耿照发现她自称「媚儿」时,便似换了个人,原本的剽悍残毒、甚至是狂妄
野心俱都不见,如此成熟美艳、火热性感的动人女郎,摇身一变,忽成了个无助
娇弱的小小女孩儿。其中反差之大,却又与她浑身上下所散发的矛盾特质隐隐相
合,更添奇异魅力。

  怀中的雪玉人儿楚楚可怜,他正要挺动臀股,好生抚慰,谁知颈间突然一束,
竟是阴宿冥双腕并起,死死扼住他的喉管!

  「糟……糟糕!中计了!」

  两人身体相迭、四肢交缠,性器紧紧嵌合,便在这无边的香艳淫靡之间,却
弥漫着致命杀机。耿照膂力过人,又有碧火真气护持;阴宿冥连番泄身,痛失三
成珍贵元功,彼长我消之下,按理绝对制不住身上的男人——这个道理她明白,
耿照也十分清楚。

  他撑着床榻亟欲起身,阴宿冥却奋起余力,搂着他的颈子不放,白皙的双臂
蟹钳似的牢牢攀住,娇润的身子被拉得离床数寸,悬空滴下汗来。

  她元功一失,却拜体内极度的虚耗所赐,神智终于稍稍恢复,明白这不仅仅
是一场无边春梦,这小和尚破了役鬼令神功的护身气门,夺走她辛苦修练的元功;
单论危机,远大过与狼首交锋之时,稍有不慎便是脱阴散功的下场。这才装作神
智涣散——其实涣散的是体力——伺机反扑。

  耿照毕竟江湖经验不足,交媾的过程中渐渐失了警戒,仓促间被攻了措手不
及。但女郎扎扎实实高潮了几回,娇躯倦乏,残余的力气决计扼不死他——思绪
方起,阴宿冥已张嘴凑近他浮凸鼓动的颈侧,洁白的贝齿几乎碰上肌肤,浓烈如
麝的香息滚烫灼人,喷得他颈后汗毛竖起!

  瞬息间,一幅青翼带血的蝙蝠图样掠过耿照的脑海,那是白骨红灯之上、代
表集恶道的标志。而此刻死缠在他怀里、张口迫近颈动脉的,正是一头不折不扣
的吸血雌蝙蝠!

  人的牙齿咬合力道之强,甚至远胜臂力,阴宿冥虽泄得死去活来全身酸软,
仍能一口咬破耿照的颈动脉。这也就是她扼颈的真正原因——女郎残存的气力无
法徒手掐死男子,却足够将他的脉管扼得浮凸而起,以方便落口!

  耿照双掌撑在榻上,已不及将她扯下,仰头又被缠得死紧,根本无从躲避,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省悟过来,腰臀用力一挺,粗硬的龙杵狠狠贯进膣里,直捣花
心!

  「啊——!」

  阴宿冥被插得昂颈尖叫,双手脱力,整个人向后仰倒,「砰!」摔回床上。

  耿照却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两手箍住她的腴腰,将雪臀悬空抬起,片刻不停
地向前挺刺,沾满稀薄白浆的龙杵飞快进出蜜壶,直要将水滋滋的嫩膣插出火来!
「啊、啊……放、放开……不……你……下、下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被挑刺得摇头乱叫,火焰似的暗红卷发披散在床上,原本还想反抗的双手
如今只能仰举在耳畔,难以自制地胡乱揪着垫褥,几欲发狂。

  悬空的腰臀以惊人的力道昂挺甩动,犹如岸上垂死挣扎的鱼,激烈到要折断
了似的;说是迎凑,更像抵不住花心的酸软痛美,不由自主地抽搐。「啊啊、啊
——哈、哈……不、不要……放开我……放……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狠插了她百余记,插得她花枝乱颤,失控尖叫,声音又突然低了下去,
只余粗浓的喘息。他将她翻过来,一手压着她高举的左上臂,另一手抓着她的屁
股,一径埋头狠插。

  阴宿冥肩臂关节受制,动弹不得,叫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无助地任他摆
布。

  她疲软的身子仿佛连呼吸都困难,被翻得蜷腿侧卧,颤抖的手指仍只揪着丝
缎垫褥,堆雪似的两座乳峰溢成一团,中间一条延伸直下的狭长深沟,柔软的乳
肉失去了原本浑圆饱满的形状,只余一大片腴沃腻白。

  她咬牙喘道:「你……你敢这么对我,本……本王定要……将你碎……你…
…你做什么?」喉音一紧,绷出一丝惊惶。

  「你放心,我没开过女人后庭的。」

  耿照在她身后侧躺下来,右手从她腋下穿过,从榻上铲起大把娇绵雪乳,五
指还未用力,酥脂似的乳肉已溢满指缝,挤蹭着汗水「啾、啾」几声,竟比蒸好
的乳糕还要细滑;另一手顺着她汗湿的肥美雪臀滑入股间,抹着黏腻的蜜汁抬起
一条笔直修长的美腿,腰臀一挺,硬翘的龙杵又「唧!」贯入她腿心,热刀切牛
油似的直没至底,紧啜着滚烫异物的蛤嘴被挤出了一小团稠浆气泡。

  「啊……呀——!」混血女郎短短一唤,呼痛似的娇吟忽然变成了充满愉悦
的喘息。

  耿照屈起左膝顶着她雪白的长腿,继续维持她抬脚大开的淫靡姿势,空出来
的左手环过玉人的雪润腴腰,一路顺着平坦小腹摸入湿透了的细密毛丛之中,用
食、中二指箝着她饱满腻滑的肥厚外阴,右手却用力掐握她绵软的雪乳,下身飞
快进出着,狠狠刨刮着她的浆腻娇软,直要将美丽的混血美人揉碎在怀抱里。

  「你……放开我……唔唔……啊、啊……」她扭动身子试图反抗,不料紧凑
的膣管套着阳物一阵旋扭,反将自己搅得手足酸软,柔软的花心子里隐隐漏出一
股稀浆,竟似要丢。

  女郎死死咬着牙关,弓着身子簌簌发抖,忍辱不屈、却又莫可奈何的模样充
满矛盾而诱人的魅力。身后的男子益发抖擞精神,雄根悍然进出。

  又插了百来下,交合处烫得仿佛要烧起来,龙杵活像一根捣进蜜水囊中的炽
红火炭,不住搅出黏稠湿润的「噗唧」劲响,声音之大,竟如泼水打浆一般,片
刻也不休止。「这样,舒不舒坦?」耿照轻咬她白皙的耳垂,贪婪地舐着她发根
颈背的浓烈汗嗅:「……媚儿?」

  阴宿冥身子一颤,原本的快美似是陡然间又翻了一倍,泄了一整晚的阴精又
差点溃堤涌出,膣管深处本能地一缩,堪堪忍住了逼人的尿意,原本的咬牙苦忍
却成了失控的浪叫:「不……不许你这么叫……叫我!你、你……啊、啊……你
这下……下贱的小和尚!」

  从背后原本就难以深入,再加上她的雪股又大又圆、腴嫩肥美,连着大腿的
部位亦十分有肉,毋须刻意翘起美臀,已将男子结实的小腹顶得远远的。无论如
何使力,每下都是撞进了绵股又立刻弹出,始终只有前半截牢牢嵌在穴儿里。

  耿照初次与横疏影欢好时,就是将绝色佳人摆成了牝犬般的淫艳姿态,从臀
后深深占有了她。横疏影的比例虽完美修长,身子却颇娇小,除了那双傲人的巨
硕乳瓜之外,其他部位俱是玲珑细致、秾纤合度,令人爱不释手。

  拥有异国血统的美丽女郎却与耿照一般高,骨架粗大,丰腴的屁股乍看比男
子还宽,浑圆弹手,侧躺时犹如两座巨大的白桃山。耿照试了几次都难以突破软
绵绵的大白桃,胸膛索性离开了原本紧贴着的玉人雪背,左掌按着阴宿冥的腰脊,
身子微微下滑,交合处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冫」字形夹角。

  这个角度刨得更深更紧,圆钝的杵尖似乎刮到了一处铜钱大小、触感有些粗
糙的位置,阴宿冥顿时没了声音,翘臀拱腰,身子蓦地大抖起来。

  「要死掉了、要死掉了!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耿照被掐得一阵舒爽,不假思索地刨刮几下,顶着那妙处扭腰一旋,忽听身
前玉人尖嗓一抛,顿时从呻吟转成了哭叫,甩头剧颤:「再来会……会死的……
啊、啊、啊……我不想死……呜呜呜……我……我不想死……啊啊啊啊——!」

  她崩溃似的一仰头,失声尖啼,一股晕凉爽利的琼液注满膣管,娇嫩火烫的
肉壁死命掐紧,强大的吸啜力道将失控的阴精喷挤出去,雾状的水露劲射而出,
溅湿了榻上的丝缎垫褥!

  阴宿冥死命娇唤一阵,歪着雪颈软软不动,覆盖头脸的暗红浓发之下连呼吸
声也几不可闻,原本剧烈起伏的背脊慢慢没了动静,全身上下只剩不受控制的肉
壁仍不停收缩,带着火辣辣的余劲。

  耿照差点射将出来,只觉这回的阴精特别浓,晕凉凉、冷飕飕,温腻之中挟
着一股极阴寒气的奇特感觉,不只从未在其他女子身上尝到过,便与她前度所泄
相比,也绝不相同。

  他还没使出汲字诀,阴宿冥的护身气门就像被刺破了一个极细极细的针孔,
内力源源不绝地逸失,却也不能自行转入耿照体内。内力的失衡牵动周身气血,
散功的速度竟还快过了「入宫取涎」所为,阴宿冥顿时陷入昏迷,忽地喉头一抽
搐,嘴角溢出一抹鲜血。

  (这是……回光返照!)

  耿照陡地会过意来:阴宿冥的体质再怎么异于常人,经过一晚十来次的泄身,
阴精、元功的折损终于超过身体所能负荷,这次高潮即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
草。生命在垂死之前会自求延续,因此泄出的精元也特别浓厚,一旦泄完便是她
的死期。

  他看不惯集恶道的残毒作风,却从没想过要她的命——至少不是在床笫之间。

  役鬼令的护身气门已破,浓厚晕凉的阴精喷泄而出,饱含阴宿冥的生命精元,
就算不用汲字诀,也无法阻止功力的逸失。按照这样的流失速度,一刻之内美丽
的鬼王将油尽灯枯,大罗金仙也无救。

  事不宜迟,耿照定了定神,忙运起「汲」字诀吸纳元功,一边转化成更精纯
的碧火真气;双手分握两只汗湿腻滑的雪乳,拇指压她胸前的「膻中穴」,将运
化后的功力,由「少商穴」重新注入女郎体内。

  但碧火功与役鬼令毕竟非属同源,阴宿冥没练过〈通明转化篇〉,体内两股
真气不能无端合流,自行融会。

  因此注入她体内的真气仍是外物,活化气血的同时,不免与役鬼令的纯阳真
力相斥,又受阴中巨物的同源吸引,一吸一斥之间,周行完毕的碧火真气悉数沉
入下丹田泥丸宫里,积聚成一枚似有实体、约莫珍珠大小的阳丹。

  阳丹一成,顿时发挥固本培元之效,元功不再流失,隐隐有凝聚之势。只是
这一轮汲取之下,阴宿冥又折了近两成元功,剩下一半功力,但总算捡回了一条
命。

  耿照察觉她体内的变化,不再灌注真力,改以内息推动、活络她体内的气血,
脉象渐趋稳定,内息虽不似原先那般澎湃充赢,却更致密精纯,丹田中隐约有股
跃动之力——白皙的混血女郎「啊」的一声苏醒过来,高耸的雪乳之下砰砰有声,
仿佛一瞬间从静止冰封的状态之下被人解放,血色涌上娇靥、浓息喷出鼻腔,自
唇瓣间迸出带着些微血味的兰麝香唾,乳房甩动、汗水溅出毛孔,阴道里剧烈收
缩……

  「唔……」耿照机伶伶一颤,被夹得咬牙昂首,精关几欲失守。

  他警省过来,压着她的腕子高举过顶,牢牢摁在床板上,低喝道:「不许动!」

  阴宿冥却仿佛重新注满了活力,仰躺在榻上,拼命挣扎。无奈两手被制,一
双修长的腿子又分跨在男子的熊腰两侧,拳脚功夫全使不上来,唯一还能活动的,
也只有套着阳物的下身而已。

  她恼恨已极,又挣扎不脱,索性把腰一挺,脚掌踏实床板,开始上下挺动阴
部,旋扭屁股,疯狂掐绞、套弄着体内的粗长巨物:「下……下贱的小和尚!瞧
……瞧本王收拾你……啊、啊……唔,好酸……你、你敢插本王的穴儿……本王
……啊、啊、啊……本王……本王……干死你……啊呀、啊啊……干死你……」

  话撂得极狠,自己却三两下便浪叫起来,膣户里的劲道之大、叫声之活力充
沛,仿佛又回到了殿中与狼首对峙时的巅峰状态。

  耿照又好气又好笑:「才回魂的人是你,却要如何干死我?」

  「啰……啰唆!」美丽的混血女郎正美得魂飞天外,偶一回神,兀自不肯松
口:「瞧本王……把你这贼……贼鸡巴折……折断了去!贼和尚、死太监……啊、
啊啊啊啊啊……」

  「那就请大王专心干我吧!」

  耿照略感疲倦,随手摸过红绳,老实不客气地捆起她的双腕。阴宿冥奋力挣
扎,晃得一对丰满白皙的雪乳汗渍飞溅,却只是徒劳。他缓缓抽动着,滚烫的巨
物刮得她浑身酥颤,边凑近她耳畔呢喃:「……这样舒不舒服,媚儿?」

  女郎被他刮得又疼又美,眼角迸泪:「别……别叫我媚儿!不……啊啊……
不许你叫!」耿照不与她斗口,只加重抽送的力道和速度,插得她双乳抛跌,高
高抬起的两只脚儿乱摇,娇声呻吟:「啊、啊、啊……好……好酸!那儿……那
儿不行……轻点儿……啊、啊……」

  耿照心想:「要干死我也是你说的,这会儿又不行啦。」话虽如此,混血女
郎咬着嘴唇颤抖呜咽、又狠又娇的模样着实诱人,他身子一乏,定力也变差了,
揉着她绵软白皙的双乳,不觉欲念大盛,肉茎似又膨胀了一圈,硬得像烧火棍似
的。

  女郎身子一僵,似被撑肿了、插疼了,昂颈娇颤:「呜呜……又变……变大
啦!好胀……好硬……唔、唔、唔……」不敢再逞强乱扭,余力一脱,软软瘫在
榻上。

  耿照的欲火却无法平息,拔出巨阳,单臂箍着她的腴腰一提,浑似挂着一头
晕厥的长腿白鹿,将她抱下床来,如摆弄玩偶一般,让酥软的女郎扶着床前的镂
空门扇,勉强翘着雪臀站定,从背后插进她娇润的身子。

  粗长滚烫的巨物分裂玉唇,排闼而入,阴宿冥只摇头哭叫着,软软攀着镂窗,
娇腻的喉音如诉如泣,满口的污言咒骂都成了销魂呻吟。

  「你让我喊你媚儿……」

  他俯贴着她雪白的美背,抱着她的大白屁股悍然进出,从阴户里挤出的淫水
顺着打湿的金红耻毛淅沥而下,在地上滴了浅浅一洼。

  「……我便不干你了,好不?」

  「不……不要!不要……啊啊啊啊……不要……」

  阴宿冥被他撞得整个上半身都挨上了镂花门,膣户里吓人的酸软使她不由自
主并起膝盖,踮高了赤裸的雪白脚尖,两条粉腿成了个内八的「儿」字,又圆又
大的雪白屁股挂在耿照双掌之间,湿漉的腿心被插得外阴翻开,露出内里的鲜红
嫩脂。

  「那你让我喊你媚儿,我便干得你够够的,好不?」

  「干……干我……」她早已捱不住了,被抽插得晕晕迷迷,只听进了那个
「干」字,浑身的快感仿佛被瞬间打开,一切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啊、啊、啊
……好……好舒服……好舒服……」滑嫩的乳肉被挤入镂花孔眼中,恣意变形,
连膨起的乳蒂都卡入了一枚空心花样里,随着身后剧烈的撞击,磨得又红又肿。

  耿照听得亢奋起来,见她雪嫩的大白屁股不住摇晃,挥掌狠狠一拍,「啪!」
白皙的臀瓣留下一个火辣辣的鲜红印子。阴宿冥一吃痛,膣户里猛然收缩,美得
膝弯发软,若非小腹被男子及时环着,已然脱力跪倒。

  「媚儿身子里在使什么坏?」

  「啊、啊……」女郎软弱地攀着镂花门,酸软的腰肢压得低平,踮着脚尖,
兀自翘高雪股挨插:「美死了……大……大鸡巴厉害……好硬……啊啊啊啊——!」

  耿照连连挥掌,片刻雪臀即布满红印,白皙的肌肤绷得红通通的又粉又滑,
看似又丰腴了些。

  女郎似乎相当喜欢被掴臀,异样的凌辱令她兴奋异常,湿热的阴道里更加腻
滑。他双手握着她鹅卵般的饱满双乳,端得混血美人的身子向后一扳,背脊几乎
贴上他的胸膛,大把的滑嫩乳肉坠满掌心,几乎要从指缝间溢出。

  原本水平进出的龙杵,忽然改成了向上挑刺,角度粗暴扞格,撞得她身子一
跳一跳的,仿佛被一根粗长的旗杆捅得直要飞了起来。

  「我……不成啦!大……大鸡巴好……好狠、好厉害……插坏小穴啦……」
女郎汗湿的胴体扭得像一尾滑溜的鱼,被握紧的双乳却无法挣脱渔网,膣里的异
物仿佛要顶穿了她,凶猛的高潮一瞬间将她的意识甩离地面:「媚儿要飞了……
要飞了、要飞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胀起的肉茎再次突入到几近于「中宫取涎」的位置。不同的是:这一次他并
没有拿走什么,而是往里头灌满了滚烫的白浆;一胀一胀的喷射之间,膨大的伞
状肉菇紧紧卡着剧烈收缩的娇嫩肉壁,直到花心完全浸泡在浓稠烫人的生命精华
里,一滴也没漏出……

                ◇◇◇

  即使得了碧火真气与阳丹之益,阴宿冥这回也真是「回光返照」了。

  激烈的交媾与连绵不绝的高潮,榨干了她浑身上下的最后一点精力,耿照横
抱呈现半昏厥状态的混血美人回到床上,不敢托大解开红绳,只取下了腿间那汁
水狼籍的骑马巾。

  以黑、青两色丝线平纹交织的纱质汗巾泥泞不堪,除了磨成黏糊状的细白爱
液之外,还沾上了从充血肿胀的蛤嘴里卜卜吐出的稀薄精水。所幸老番婆备下两
盆清水,他在盆中洗拧妥当,一条替自己抹去汗污,好穿回僧衣,另一条则拿来
替虚脱的阴宿冥清理身子。

  这是他自从懂得与女子交欢以来,所养成的好习惯。

  与他有过合体之缘的对象,无论横疏影、染红霞、明栈雪,甚至娇俏可喜的
小丫鬟霁儿,无一不是好洁的女子。床笫之间恣意交欢的狼籍模样固然淫艳美丽,
无比诱人,但美人儿还是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才好。

  美丽的玄冥之主全身赤裸,无力地仰躺在榻上,任他拨开大腿,用沾湿的纱
巾为她擦洗羞人的秘处。阴宿冥飘飘欲仙,片刻才又从九重天外落了地,洗净的
嫩蛤沁出一点晶莹透明的液珠来,仰头颤抖吐气,咬牙低道:「你……杀了我罢。
要不哪天你落在我的手里,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耿照用指尖揉开那一丁点腻滑,沿着绉折丰富的娇嫩腴脂轻打着圈圈。

  「真到了那一天……再说罢。」

  他不擅言词,唯恐多说多错,索性不再接口,只用指尖轻轻抚摩。

  女郎舒服得闭上了眼睛,昂着颈子微微颤抖,口中兀自逞强:「你……你是
谁派来的?是聂冥途的同伙么?你……他让你来救他的?你又是怎么进来的?还
有……」她叨叨絮絮问了一阵,阴部的温柔抚摸却带着强大的催眠力量与安心感,
渐渐深浓的疲惫攫取了她,玉人轻鼾悠细,竟沉沉睡去。

  耿照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去揉那滴液珠,兴许是她的爱液散发出新鲜皮革般
的强烈气息,沁出粉润的蜜缝时,显得特别可爱。他将沾了膻麝气味的指尖含进
嘴里,指腹上似有些痒麻,浓烈的气味冲入口中鼻腔,尝久了竟有烂熟石榴似的
腥甜血气,令人回味不已。

  一丝不挂、双手紧缚的赤裸美人被抱进床里深处,锦被拉至颔下,一方面也
限制了她的行动。他把脱鞘的降魔青钢剑插在圆桌的中央,待阴宿冥恢复力气醒
来,能挪动身子取剑,便得重获自由。

  窗外,隐约浮露鱼肚白。耿照心想:「先离此地,再去找明姑娘。」一跃上
了房顶,推开壁板无声窜出,掠至大树桠间,回见房中美人拥被翻了个身,暗红
色的粗浓卷发自雪白的肩头滑落。

  美丽的混血女郎好梦正酣,微噘的樱唇轻轻歙动,梦里不知正唤着谁。

  他一路飞檐走壁,径往娑婆阁奔去。只隔了短短两日,耿照的内力已不可同
日而语,奔跑的速度更快,声息却如风过林摇一般;几个打扫的小和尚偶一抬头,
连影子也没瞧见,只以为是大雁飞过,又或苍鹰盘旋,继续倚着竹扫帚,低头猛
打哈欠。

  天未大亮,耿照小心摸近了娑婆阁。四周环绕的那片林里东倒西歪横着巡逻
戍卫的小鬼,均是一指毙命,血都没多流半点,完完全全是明栈雪的作风。

  她侵入这片林里只怕像风一样,杀人、救人皆是转眼来回,不费吹灰之力。

  但……为何都到了这时,明姑娘还迟迟没去精舍接应自己?

  耿照心中掠过一丝不祥,悄悄摸上阶台,推开阁门。

  阴宿冥说的半点也没错。聂冥途畏之如猛虎的「机关」,其实就是刻满阁中
每个角落的「天佛图字」;除此之外,就是一座再普通也不过的佛堂,但以聂冥
途傲视天下的精绝眼力,这里却是处处杀机。

  耿照抚着楼梯上密密麻麻的字刻,脑海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聂冥途说他
花了一年的工夫才参透千手观音像的秘密,练成」薜荔鬼手「……奇怪!二楼也
到处刻满了字,连观音像上都有,他怎地不怕?」

  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爬上了脑门。

  只有亲身去过娑婆阁二楼、参透观音像秘密的耿照才知道:聂冥途绝不可能
待过楼顶,也不可能从刻满天佛图字的观音像上悟出薜荔鬼手,除非……二楼的
刻字伤不了他!

  虽然不知个中究竟,但鬼王和明栈雪不约而同接收了一个错误的讯息——聂
冥途畏惧天佛图字,在刻满图字的娑婆阁里他将无法睁眼、动弹不得,否则将引
发「梵宇佛图」的旧创,死得痛苦不堪——这情报的前半截无误,后半截却错得
离谱!

  (聂冥途……不怕二楼的字刻!能阻止他的天佛图字只存于一楼!)

  当然,聂冥途在练成鬼手之前一直逃不出这里,或许是二楼只在窗棂、楼梯
盖板等地刻了天佛图字,因此他既不能看、也不能接近。如果是这样的话,揭开
盖板、潜入二楼的明姑娘,恰恰便是聂冥途最好的偷袭对象!

  耿照不敢再想,一撑扶手跃上梯台,以肩膀撞开盖板,在地上连滚两圈,闪
入一堵书柜墙后。他毋须眨眼适应黑暗——背向阁门的镂花窗格已被打碎了几扇,
将明未明的朦胧天光照入阁中,四下书柜倒落,经书散得一地;庄严的观音群像
断手碎头,与破裂的围栏横七竖八,教人不忍卒赌。

  两座倒落相迭的书柜底下,伸出一只白生生的修长裸臂,线条优美如鹤颈,
肘关节却以极不自然的角度向下折,看来既诡丽又恐怖。耿照只觉得全身血液仿
佛被人抽干,怔望了片刻,才如梦初醒,低唤着飞奔过去:「明姑娘……明姑娘!」
发了疯似的欲抬起书柜,呜呜使力的低咆声宛如野兽,带着悔恨与痛苦的哽噎…


  (都是我的错。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早点想起来就好了——他嘶吼着抬起几百斤重的紫檀橱架,奋力一掀,
砰的一声书架翻了身,几乎在结实的木地板上砸出坑来。橱下的女子被压烂了面
孔,颈上只余头颅的轮廓,五官一团破碎。

  耿照满脸是泪,跪在地上将尸体拖出,赫见女子一袭漆黑的紧身水靠,软绵
绵的身段看似玲珑,却较明栈雪纤瘦许多,与她那既腴润又结实、兼具温婉与野
性的修长婀娜相差甚远。女尸的腰肢硬直骨感,系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腰带,衬与
滑软贴身的黑缎水靠,分外醒目。

  他对这身装扮记忆犹新。在破庙中与明栈雪初遇的那一夜,他见过很多装扮
相类的妙龄女郎,缒着肉眼难辨的丝索倒吊而下,包围了倾圮荒芜的残垣断壁。

  (是天罗香的人!)

  耿照抹去了脸上的灰尘泪水,不禁松了口气,忽觉自己无比可笑,若非不欲
惊动他人,几乎要往地上一瘫,放声大笑起来;定了定神,又恢复一贯的细密冷
静,目光四下巡梭。像这样的女尸还有三具,也就是说,天罗香今晚在娑婆阁之
上,又折去了四名好手。

  四女之中有两人是一击毙命,伤口各只一处,一在心口一在喉头,另一人腰
腿受创,但洞穿腹部的第三道伤口才是致命伤。而自书橱下拖出的这名女尸伤口
最多,手折腿断,身上还有几个血洞,很难判断出哪一处才是取命的杀着;面孔
只怕是她飞身撞上书橱之后,才被另一具迎面倒落的橱架压毁。

  这意味着天罗香派出的刺客越来越强。

  明栈雪仗着神出鬼没的轻功袭杀四人之二,却不得不与另两人缠斗,地板上
还有几滩半涸血迹,说不定明栈雪也因此负了伤。

  耿照想起当夜破庙里蚳夫人蚔狩云的话,她说明栈雪的武功太高,再追也只
是徒增伤亡而已;可以想见,再出的刺客必定是蚳夫人心目中「不会徒增伤亡」
的厉害角色。兴许……明姑娘十分忌惮、经常提起的那位「师姊」也亲自出马,
才能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他强抑心中焦躁,细细将阁楼搜索了一遍,毫无意外地并未发现聂冥途的踪
迹,却见地上狼籍碎裂的杂物之间,有块长约尺许、形状狭长的木片,一面阴刻
如盒盖,另一面的立体雕刻却像极了裙裾飞扬的下裳一角,其上绉褶宛然,甚至
能辨出衣纽的样子,堪称活灵活现。

  耿照抚着雕板沉思,心中一动,抬头四望,忽然起身奔至角落,翻过一尊斜
倒破损的千手观音,果然背后裙角处缺了一块,形状恰与那木片相吻合。木片原
是一个狭长凹槽的盖子,那凹槽的大小深度,正好容一部佛经收卷藏入。耿照心
中叹息:「看来,聂冥途终究找到了他要的东西。却不知那经书里写得什么?」

  眼看天将大亮,他在娑婆阁外围巡了几匝,不见有什么暗桩,又想:「天罗
香一向有回头收埋门下遗体的习惯,必定派人回来。」在林中拣了棵繁茂的老树
栖身,忍着饥渴疲倦,监视阁子内外的一举一动。

  谁知一直等到了傍晚时分,夕阳即将西沉之际,才有交班的集恶道小鬼前来。

  耿照早一步避入阁楼横梁间的隐密交角,挖了个觇孔向外窥视,不久便见油
彩绘面、绿袍耸肩的鬼王,策着骨肉如柴的乌骓追风马狂奔而来,风风火火的模
样与前夜娇润的混血女郎判若两人,全然无法加以联想。

  重要的囚犯逃跑了,偌大的集恶道却无一人察觉,阴宿冥气得发抖,挥剑斩
了两名负责守卫的头目,命众小鬼沿山搜索。想也知道,这不过是亡羊补牢之举,
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效用极其有限。

  耿照见她踩着厚底官靴的步履有些不稳,暗想:「是你累昏了,没能起来审
讯聂冥途,怎又怪罪旁人?」

  他不知集恶中人修练阴功,本就习于躲避白日;鬼王日间若无命令,众小鬼
便躲在阴寒处呼呼大睡,养精蓄锐。此番走脱了聂冥途,的确是昨夜耀武扬威之
后、日间宿卫太过大意所致,那两名鬼卒头目躲到山下饮酒作乐、蹂躏妇女,死
也不冤。

  那四具天罗香的女尸被阴宿冥收了去,耿照一路跟踪扛尸的小鬼来到觉成阿
罗汉殿,阴宿冥命人抬出冰狱铁箱,唤来麾下的冥浑尸老解剖尸体,研究下手之
人的武功路数。

  先前死在林中的一干小鬼尸首,也并排在大殿之上,庄严肃穆、金碧辉煌的
阿罗汉殿,飘散着衰腐难闻的死尸气息,犹如阿修罗场。

  那冥浑尸老生得十分矮小,肌肤生满怪疣,头顶童山濯濯,腻滑的皮肤泛着
不自然的青紫,再加上肥短而弯曲的粗腿,看来便如癞虾蟆精化成了人形,十分
阴森。他操着一口细如筷箸的银刀,利落地将四女开膛剖腹,从脂肪堆里翻出脏
腑,细细观视闻嗅,对阴宿冥道:「启禀鬼王,这四女乃是死于天罗香的」洗丝
手「、」玉露截蝉指「之下。洗丝手是天罗香的入门基础,不算什么上乘武学;
其套路六十四式,本门百鬼簿中早已搜集完全,只是心法不明,仅能发挥三成威
力。

  「那」玉露截蝉指「却是《天罗经》中的绝顶功夫,近一甲子以来不曾听闻
有人会使,百鬼簿中仅录得一招。此间的六种手法全是初见,一击取命、招劲皆
巧,堪称满载而归。」

  「这么说来,杀人者是精通《天罗经》的高手了?」阴宿冥蹙眉道。

  「该当如此。」尸老舌尖一舐,嘿嘿笑道:「蚔狩云那老虔婆的修为不坏,
可惜老了,杀人的却是血气畅旺的青年人。天罗香门众甚多,却没听说有什么人
才,要将玉露截蝉指使到这等境地,除非是蟏祖亲来。」

  阴宿冥重重哼了一声。

  「我还没寻她的晦气,她倒是先踩上门来啦!就算是」玉面蟏祖「雪艳青,
劫了集恶道的人,本王同教她吃睡不得!」袍袖一挥,森然道:「传令下去,查
出天罗香最近的据点,每日劫它个三五人来,须得抓活的,由本王亲自审问!」
随侍六鬼之一的负屈鬼领命而下。

  冥浑尸老「哦」的一声,露出心痒难搔之色,频频搓手。

  果然阴宿冥续道:「……问完还没死的,交由尸老处置。」斜睨了他一眼,
森然道:「这一回,须拷问出洗丝手的正宗心法,补全百鬼簿的记载。唯面目不
可有缺,须辨得清清楚楚,每颗头都要送回天罗香去,直到雪艳青把人交还为止。」

  「属下遵命。」

  天明之际,阴宿冥才又跨上追风瘦马,摇摇晃晃出了阿罗汉殿。众小鬼将殿
内洗刷干净,冥浑尸老移走了残尸,除了空气里一丝若有似无的脂肪臭气,大殿
里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耿照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想象自己钻回大佛肚里的密室睡上一觉,再睁眼
时便会看见一张笑吟吟的绝美娇靥,明姑娘又拎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又或好看的
衣裳,新浴起的发梢还滴着晶莹的水珠,整个人如玉雪一般可爱……

  为了这一份痴望,他不敢离阿罗汉殿太远,白日便在大佛腹中的密室练功;
入夜则抢在阴宿冥移驾之前离开,或躲在树上,或在能遥望殿中动静的某处屋檐
交角,天明才又乘隙钻回密室睡觉,如此过了三日。

  阴宿冥果真说到做到。她每天抓回三五名不等的天罗香弟子,施以酷刑拷问,
起初耿照为了掌握明栈雪的行踪,就近听了几回;后来实在觉得太惨,众小鬼们
逮回的弟子层级又低,问不出什么,往往捱不到天亮就死了,索性远远避开,不
忍再听。

  将人拷死了,阴宿冥便教小鬼割下头颅,附上一纸青蝠血笺,扔回逮人的天
罗香据点。

  七玄在三十年前的妖刀之乱后,灭的灭、隐的隐,本已元气大伤;战后,实
力最强的狐异门又被正道七大门派连手剿灭,并称七玄双璧的门主「鸣火玉狐」
胤丹书、「倾天狐」胤野夫妇双双遇害,魔消道长,实已到了极处。近年还敢打
着邪派旗帜四处扩张势力的,七玄中便只有天罗香一家。

  集恶道去抓了天罗香的弟子来,恰恰是狗咬狗一嘴毛,耿照出身白日流影城,
一向以正道自诩,原该稳坐树头,看这些邪魔外道自相残杀。

  但阴宿冥的拷问手段着实太狠,几次耿照都想掠下树去救人,须将指甲刺入
掌肉里,直刺出血来,才能提醒自己不可冲动,万勿失了理智。到了第三天夜里,
约莫阴宿冥也问烦了,掳来的那名天罗香弟子已奄奄一息,用了几样不轻不重的
刑,便交由冥浑尸老处置。

  耿照本在树顶默默监视,闻言不禁汗毛竖起:「交给那冥浑尸老,岂不是生
剖了她?」

  待阴宿冥率众离去,忙跃上大殿屋脊,掀开壁板摸进横梁,赫见殿中一座光
滑石台,一名赤裸的少女四肢被张成了「大」字,腕踝以铁环锁起,细白的奶脯
不住轻颤着,两条细腿白皙笔直,平坦的小腹活像是仰翻过来的小白鼠,高高贲
起的阴阜覆着茂密柔软的细毛。

  冥浑尸老拿着尖细银刀,作势在她两边的锁骨及乳间各划一刀,嘿嘿笑道:
「小姑娘!你有没见过自己的心,生得什么模样?待会我将你的腔子剖开来时,
你便能看见啦!」

  少女簌簌发抖,仿佛连喊叫的力量也无,乌黑亮丽的耻毛被细白的雪肌一映,
倍显精神。

  耿照心想:「集恶道中人如此残毒,我若坐视不管,与他们有什么分别?罢
了罢了!」银牙一咬,纵身跃下横梁,低喝:「住手!」

  第四七折青娥结草,宝刀神术

  为防解剖时血气冲出,随风远送,阿罗汉殿中门窗紧闭,冥浑尸老乍见一条
白影自梁间跃下、开声喝止,还以为是什么天罗香或五帝窟的好手闯了进来,谁
知竟是一名年轻的小和尚,生得浓眉大眼、黝黑结实,相貌却是不识。

  他对七玄中的名人了如指掌,可不记得有少年僧人模样的成名高手,生满凸
疣的暗青丑脸上微一冷笑,怪眼斜乜:「你是什么东西,敢来坏你爷爷的好事?」
银刃在肥短如棒槌的五指间滴溜溜一转,「唰!」一声刃尖朝下,径往少女胸口
插落!

  「且慢!」

  耿照足尖一点,飞身扑去,岂料冥浑尸老这着却是虚招,转头张口,「嗝」
的一声从喉间喷出大股红烟,烟浓如血,腥臭难当,不住迸出石砾般的细小颗粒,
竟不消停。

  耿照陡被血烟卷了进去,身子一僵,「砰!」摔落地面,抱头连滚几圈,似
是痛苦难当,直至冥浑尸老脚边才不再扭动。

  尸老张着血盆大口滚滚出烟,朝地面连喷了大半晌,这才意犹未尽地闭起嘴
巴,鼻中「哼」的窜出两道淡淡余息,转头对面露惊恐的少女狞笑:「这」虾蟆
烟「遇血即化,一会儿皮肉烂去,能硬生生抖出一副光洁完整的白骨来……」话
没说完,烟中忽然探出一只铸铁似的黝黑手掌,牢牢箝着他的喉头,耿照挥去淡
红毒物,缓缓站了起来。

  「你……怎么……呃……」

  冥浑尸老瞪大了黄浊怪眼,被扼的双脚离地,不住痉挛抽搐。

  耿照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料想是体内的碧火功自行发动,真气流转之间,
毒气竟不能伤,怒道:「以毒害人,好卑鄙的手段!」

  冥浑尸老突然冷笑,圆滚滚的肚子乍胀倏瘪,脖颈膨开,一条结实的黑红色
烟柱自喉底狂喷而出!

  耿照及时偏开,双掌本能运劲一错,「不退金轮手」的无双刚力之下,「喀
喇」一记脆响,冥浑尸老的颈项已应声折断;余势所及,癞蛤蟆般的胖大身躯一
阵乱转,顶着软耷耷的脑袋乱喷红烟。

  耿照忙一脚将尸体踢翻了去,尸身着地时面口朝下,这才阻住了腹中滚滚而
出的毒烟。他有碧火真气护身,固然不怕「虾蟆烟」的剧毒,石台上的少女却没
有这样的本事,所幸少女神智未失,及时闭住呼吸,并未嗅入那含有剧毒的腥红
烟气。

  眼见虾蟆烟逐渐扩散,却没有消失,空气浮挹着一条条淡红色的烟丝,随手
一拨都能扰动些个。耿照嗅得久了,胸中隐隐有一股恶心烦躁的异样感,暗忖:
「看来碧火真气也非不惧毒物,只是推迟了毒气入体的时间。」摸遍了冥浑尸老
的外衫内袋,却找不到打开手铐脚镣的钥匙。

  他跃上横梁,揭开一小片壁板,就着窗口深呼吸几口,又回到石台边。

  那少女胀红小脸,稚嫩的身子微微扭动,细小的胸腔之内气息将尽,就快要
憋不住了。耿照连忙俯身,张口堵住她的小嘴儿,少女本能地张开樱唇,贪婪吞
着他度来的真气,乳鸽般的细小奶脯不住起伏,白得酥滑耀眼。

  耿照喂了她几口真气,拾起尸老掉落的银刃,低声道:「别怕!闭住呼吸,
我一定救你出去。」少女点了点头,抿着小嘴儿,眸中又涌起薄薄水雾,白皙的
柔嫩面颊却羞得绯红。

  他运起碧火功,觑准了锁炼的接合点用力一斫,「铿!」火星四溅,锁着少
女右腕的粗炼应声而断,但细薄如匕首的银刃也断成了了两截。少女的欣喜不过
一瞬,旋即花容白惨,怔怔望着其他三条锁炼;浓睫眨了几下,眼泪又滑落面庞。

  耿照正自发愁,忽然「喀啦!」一声,一人推门而入,双手捧着一把连鞘大
刀,低着脑袋边走边瞧,嘴里兀自叨念:「喂,癞蛤蟆!大王在显义贼秃房里找
到了这把刀,命你淬上无色无味、却又最猛烈的剧毒……」忽然呛咳起来,猛然
抬头,正是阴宿冥身边六鬼之一的大头鬼。

  耿照心想:「天助我也!」纵身扑去,双掌翻搅腾挪、如推石磨,一左一右
划着两个同心异辙的大圆,用的仍是鬼手金刚部中的一路「不退金轮手」。

  大头鬼身为鬼王长随、驾前六鬼之一,平日负责牵马,功夫见识远胜冥浑尸
老,见这小和尚双掌如扫飓风,圆弧之间罡气纵横,难撄其锋,连忙一个空心筋
斗倒翻出去;正要开口唤人,小和尚的一只手已轻飘飘地搭上刀鞘,敢情他一瞬
间由极刚转极柔,竟连换气吐息也不必。

  「这……这是什么武功?」

  无视于大头鬼的骇异,耿照「白拂手」一收,大刀旋即易主。

  随手擎出鞘来,但见满眼冷冽寒光,却是一柄锋锐的厚背鬼头刀,厚重的刀
板上镌有两道并排血槽,形制颇有古意;近柄处有两枚指甲大小的篆字铭刻,青
湛湛的刀刃上隐约透出血光。

  耿照惯见佳兵,目光如炬,不禁赞道:「好刀!」稍一闪神,大头鬼拍开镂
花门扇,一跃而出。

  「来人,快抓住他!」大头鬼足不点地、向外窜逃,却对殿外把守的鬼卒下
令:「并肩子齐上,莫要走脱了人!」

  砰砰几声,六扇门间全被推开,四名鬼卒抽刀涌入,大头鬼却已掠出两丈开
外,背转身去放开手脚,便要全力狂奔。

  (糟糕!)

  耿照再不迟疑,刀鞘一抡,卷起一团毒雾扫去,鬼卒们微一踉跄,纷纷撞进
门坎里来。他勾住为首那名鬼卒的颈子,屈膝上顶,连人带鞘往后一送,将后面
两名鬼卒撞得头破血流,眼见不能活了;接着运劲一圈,三具尸体滚进殿里来,
最末一人本欲逃走,却被刚力扯得向后仰倒,身体倏被三柄戟出的钢刀贯穿。

  耿照劲贯右手,大刀笔直射出,洞穿了五丈之外的大头鬼,连人带刀「笃!」
牢牢钉上一株老干,鬼头刀直没至柄,晃都没晃一下。

  夜风拂过,大殿正面的六扇明间又「砰砰砰」被吹得骤然阖起,六鬼之一的
大头鬼及五名鬼卒,转眼都成了货真价实的幽冥之鬼,殿外的阶台却连血都没溅
上一滴,快得不及瞬目,无声无息。

  耿照推门而出,从尸身拔下那柄厚背鬼头刀,就着月光一瞧,刀身的铭刻虽
是篆字,笔画却十分简单,依稀辨出是「神术」二字。

  他不知此刀大有来头,乃当年「十五飞虎」盘据赤尖山作恶时,由一名率兵
攻打山寨的南陵王公手里所得。「黑虎」鲜于霸海甚爱此刀,便是化名显义剃度
出家,仍将这柄神术带来了莲觉寺。

  将大头鬼的尸身在树丛隐密处藏好,又回到阿罗汉殿。这次有锋锐厚重的神
术刀在手,轻易便将锁炼砍断。他系刀于背,解衣环住手脚发软的少女,将她横
抱起来,低声道:「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再想法子除去铐镣。」不待她答应,飞
也似的掠出了大殿,径往山下的阿净院行去,不多时便回到曾与明栈雪住过的那
座廊舍,进的也还是同一个房间。

  上座院里早已天翻地覆,法性院众弟子被剥去面皮,觉成阿罗汉殿成了生割
活剖的屠宰场,山下倒是一片平和,看似与前几日一般无二。耿照小心闭起门窗,
点燃灯芯,从柜中取出一套簇新尼衣递给少女,忽觉斗室之内,兀自留有明栈雪
的痕迹,心中隐隐刺痛:「不知明姑娘她……现下是否平安?」

  那少女放下吊帘,瑟缩在床榻里更衣。她身上本没什么衣物,兰衣下便只一
具裸裎的温热娇躯,那尼衣也不过就是里外两件的单衣缁袍,穿来不甚费事;便
听帐里窸窸窣窣一阵,片刻探出一只鹅颈似的白皙玉手,将解下的兰衣还了给他。

  衣柜里还有一只小布包,贮有金创药、跌打酒等物事。耿照接过外衫穿上,
顺便将布包递了进去,又到外头打了满盆清水,从香积厨弄来些许肉脯干果,还
有一小壶酒,心中不由感叹:「原来照料一个人的吃食伤药、日常用度,竟是这
般不易!」

  带着食物回到房里,少女已梳洗完毕,换上尼衣,将乌亮的长发在左胸前拢
成一束,赤着一双玉颗似的晶莹裸足,倚着镂花床扇,低头坐在床边。她容貌娟
秀,以清水布巾洗去血渍风尘后,看似十三、四岁的年纪,周身曲线虽被宽大的
缁衣所掩,雪白纤细的半截裸颈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诱人风情。

  耿照将食物放在几上,远远地坐到了圆桌畔,解下新得的神术刀置于桌顶,
翻起倒扣在盘中的一只粗瓦杯,随手替自己斟了杯茶;杯缘就口的一瞬间,才发
现手掌微微颤抖,阿罗汉殿中的情景飞快在脑海重现一遍,胸口闷郁难解,似将
呕吐。

  (我……杀了人。)

  虽说集恶道中人死不足惜,但这却是耿照平生头一回杀人,还一次杀了五个。
折断颈骨、撞碎胸肋的触感犹在,连「喀喇!」的脆响似乎仍回荡在耳边,还有
甫出喉头的温黏鲜血……

  若非担心吓着少女,耿照很想趴在桌下大呕特呕,直到吐尽满腔的酸恶为止。
但他现在只能一动也不动地端坐着,面孔白得怕人。少女鼓起勇气抬头,本想冲
着恩人一笑,谁知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僵白硬冷的死面,不由得往床里缩了缩,
颤声道:「恩……恩人!您……您身子不适么?还是中了那红烟的毒?」连唤几
声,耿照才回过神,摇头道:「我没事。只是今日杀了人,心里有些难受。」

  「那……那些恶徒!我、我恨不得……」似是想起刑求之苦,少女浓睫密颤,
捏着衣襟的小手绷得青白,忍不住咬牙切齿;忽又想起了什么,微感错愕:「恩
公,您是头一回杀人么?」

  耿照不觉苦笑,伸手摸了摸头,才记起自己仍扮作僧人,更觉荒谬:「姑娘,
比丘杀人,是犯了波罗夷(指戒律中的极重罪),死后要堕入阿鼻地狱的。怎么
你觉得我应该很常杀人么?」

  少女听得微怔,忽然噗哧一笑,见他神色肃穆,才又慌忙掩口,红着脸低头
嚅嗫道:「我……我见恩公武功高得很,想来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人,口没遮
拦,请恩公不要见怪。」咬唇轻颤的模样楚楚可怜,令人不忍苛责。

  耿照摆了摆手,摇头道:「不妨的。」

  少女才又展颜一笑,细声道:「我……我叫郁小娥,敢问恩公大名尊号?」

  耿照略微思索,回答道:「我是寺中僧人,法号庆如。是了,郁姑娘,你是
怎么落入了集恶道手中?」

  那少女郁小娥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近日敝门分舵之内,已有数人无故失
踪,我与门中的姊妹外出加强巡逻,却遭一批鬼卒偷袭,可恨那白面伤司不畏刀
剑,杀之不绝,同行的姊妹们俱都牺牲,只有我被抓了回来。」

  耿照沉默点头,片刻又道:「我听说玉面蟏祖正四处寻找一名女子,我若握
有此人的行踪,并有把握将其擒捉,不知天罗香出不出得起花红?」

  小娥浑身一震,低头不语,似是在说:「他连这也知道!」低垂眼帘,睫毛
一阵轻颤,半晌才抬头道:「此事乃我门中机密,原不该说与外人知悉,但恩公
救我性命,小娥不敢隐瞒。那贱人与本门有偌大冤仇,数月以来,在东海各地诱
杀本门的弟子,门主下令缉捕。数日前在莲觉寺发现贱人踪迹,本门八大护法齐
出,却被她害死了一半儿,贱人逃之夭夭,迄今下落不明。」

  耿照心怀一宽,喜动颜色:「天可怜见,明姑娘平安无事!」忙轻咳两声以
手掩口,唯恐教郁小娥窥破了机关。

  郁小娥恍若不觉,续道:「我家门主恨极了那贱人,但却不愿教她落在在外
人手里。恩公若信得过我,不妨将下落说与小娥知晓,由我代恩公向门主禀报。」

  他本只为打听明栈雪的消息,明姑娘既不在她师姊手里,不必无端惹上天罗
香,摇手道:「不妨。我与蚳夫人也算是熟稔,她若知我要出面,兴许愿意付出
代价。」

  郁小娥双颊晕红,细小的胸脯砰砰直跳,微露一丝羞涩,细声道:「恩公真
是英雄了得。我们平日想与姥姥说上一句话,那也是很不容易的。」

  耿照不欲与她深谈,一指几上包着肉脯干果的油纸包,淡然道:「你先用些
饮食裹腹,待气力复原了,我再为你削去手脚上的镣铐。集恶道中人均是夜晚行
动,白日歇息,姑娘可乘明日午时下山返回来处。」

  他救郁小娥下石台时,只来得及斩乱锁炼,圈住踝腕的精钢镣铐因为没有钥
匙,无法打开,只得在两面各划一刀,慢慢以刀刃锯深;待其中一处刃口割得差
不多了,再用蛮力扳开,如此方能取下。

  郁小娥艰难地移动双手,打开纸包,撕了一片肉脯欲放入口中,谁知双手才
刚举至胸口,又「碰!」坠落床榻,精钢铸成的手铐几将床板撞出坑来。耿照看
得不忍,心想:「难怪她更衣如此缓慢,那镣铐份量着实不轻。」走近身去,也
在床沿坐下,将肉脯撕成小块喂她。

  郁小娥羞红雪靥,闭着眼睛小口、小口吃着,一会儿又轻声道:「恩……恩
公,小娥想喝点酒。夜里好……好冷。」

  耿照虽不觉寒冷,却也依言斟了一杯,让她偎在臂间,小心喂饮。郁小娥满
满喝了一杯,双颊酡红,兀自闭着眼睛,忽然轻轻扭动身子,低声轻呼:「好…
…好热!好热!」却连耳根都红了。

  她伸手似想略宽衣襟,让滚烫的肌肤透透风,岂料双手一举起,钢镣旋即往
下一坠,鲜笋尖儿的玉指却已勾住了衣襟,「唰!」一声破风利爽,黑绸尼衣分
了开来,露出其中的雪白胴体,细薄如女童的身子晶莹可爱,隆起的饱满耻丘上
头覆满卷茸,她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最不像小小女孩儿,乌黑粗浓的毛根无比
茂密,滑亮柔软,充满浓浓的情欲挑逗。

  耿照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正要替她拉过衣襟掩起,忽被郁小娥的小手捉住。
她羞得闭目仰头,温热的唇瓣贴着颈背一路上行,几乎含住他的耳珠,吐息全喷
进了耳蜗里:「恩……恩公!小娥蒙你搭救,无以为报。恩公若不嫌弃我,小娥
……小娥还是处子,愿服侍恩公,给恩公生……生孩子……」说到后来声如蚊蚋,
羞不可抑,稚嫩的童音却有着说不出的诱人魅力。

  耿照本欲将她推开,一只右手却她拉到了腿心里,指尖滑过那茂密浓卷的乌
黑细毛,摸上一只肥美的软滑嫩鲍,虽是浆腻已极,蜜缝却黏闭成浅浅一道,确
如未经人事的处子。

  郁小娥屈膝一并,紧紧将他的手掌夹在腿间,饱满的阴阜笨拙地挺动着,黏
滑的蜜汁在指掌间磨出了杏浆也似的细白沫子。

  大大敞开的衣襟之间,只见她身子细小如女童,一双娇小鸽乳晶莹可爱,分
置于白皙纤薄的胸脯两侧,隆起小小两团,便似两枚玲珑适口的雪面包子;铜钱
大小的乳晕光滑细致,与顶端膨大的乳蒂同是鲜艳的栗红色,衬与稚嫩幼小的身
子,竟是无比诱人。

  这郁小娥的模样,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比霁儿小着一两岁,浑身
透出的鲜嫩稚气恰恰紧扣着她口中的「处女」二字,然而异常茂盛的深浓耻毛与
栗红色的艳丽乳尖又充满挑逗。

  耿照虽无意占她的便宜,鼻端嗅着乳脂一般的幽幽体香,裆里不觉硬起,连
忙撑起身子,忽觉一阵天旋地转,浑身无力。

  「这……这是怎么回事?」

  郁小娥抬起脉脉含情的湿润双眸,笑吟吟道:「恩公的内功真是厉害,小娥
自出江湖以来,还没遇见过任何一名男子,能够拖延」七鳞麻筋散「的药力直至
一刻钟后才得发作。莲觉寺内并无武僧,却不知恩公是哪位高人门下?」抬起一
双玉笋儿似的细小藕臂一推,按着他的胸膛,轻轻巧巧将男子推倒在榻上。

  耿照只觉天旋地转,但手脚筋全都使不上力,才知中了暗算,咬牙暗忖:
「我救出她时,她分明就是一丝不挂,这麻药却要藏在何处?」试图提运内息,
但他并非穴道受制,又或血脉被封,碧火真气纵能隐约察觉到散入各处筋脉的药
气,麻药溶于血液之中,却不知从何逼出体外。

  郁小娥作势拍了拍掌心,灵巧地踮脚起身,显然全没将踝腕上的镣铐放在心
里,也不去掩起批开的衣襟,任由光洁幼嫩的胴体裸裎示人,扭着小小的屁股踱
至桌畔,拈起粗陶杯子走回床边,妩媚一笑:「恩公不在房里时,我在茶水里加
了点好东西,只是恩公的内功太好啦,不多喝些,小娥实在是不放心。」捏开他
的下颔,将剩余的茶水全都灌入他口中。

  耿照被她制住咽喉,呕之不出,直到全咽入腹中,郁小娥才肯松手。

  他瞪大了眼睛,怒道:「郁姑娘!我好心救你,你怎地下手暗算?」

  郁小娥格格娇笑,宛若十几岁的女童身子里住了一名成熟妩媚的女郎,怡然
道:「所谓」送佛送到西「,恩公既救了小娥,将一身的精纯内力也送我可好?」

  耿照一愣,突然会意,不禁又急又怒,又觉诧异:「郁姑娘!你小小年纪,
别做这等败坏德行的阴损之举,将来长大了……」话没说完,面上已狠辣辣地挨
了两记。

  郁小娥杏眼圆睁,咬牙切齿,狠笑道:「小贼秃!待姑奶奶将你吸得油尽灯
枯、求死不能,你再来后悔自己滥耍嘴皮!」将尼衣褪去,裸着身子扒开他的裤
头,差点被弹出的勃挺怒龙打中面颊,不禁咬牙睁眼:「这……这么大的物事!
忒粗忒硬……还不弄死了我?」终究捱不过心中的贪婪念头,狠下心蹲在男子身
上,一点、一点将巨物挤入阴中。她身子细小,玉户自然也窄浅,被滚烫狰狞的
怒龙刨刮着撑挤开来,两条嫩腿像打摆子似的不住颤抖;才纳入一半不到,便已
顶到了头,心想:「本以为要用」腹婴功「合起门户,让他磨破点油皮渗出血来,
装作处子,谁知这厮如此硕大,若是硬插了进来,只怕真要见血。」调运内息,
缓过一口气来,天罗香嫡传的「腹婴功」所至,窄小的阴户里陡地油润起来,一
瞬间汩满温热融融的腻滑黏浆。

  她屈腿翘臀,按着耿照的小腹奋力驰骋,尖尖的细薄雪股骑马似的前后剧摇,
渐渐尝到了巨物的好处,放声娇吟:「哈、哈、哈、哈……好爽利!啊、啊、啊
……唔唔……好硬!硬……硬死人啦!呼、呼……啊啊啊啊啊……」明明生就一
副纯洁幼女的面孔身段,那股嚣狂的浪劲却令人瞠目结舌。

  即使她分泌异常丰润,窄小的膣管与粗大的阳物比例太过悬殊,贴肉狠套了
几百下,耿照忽觉精关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啜巨力夹紧前端,猛将滚烫的阳
精汲出体外,心中一动:「天罗采心诀!」浓浆灌满了郁小娥的腹中,烫得她身
子拱起,也小小地丢了一回。

  他年轻力壮,这几日都在大佛腹中练功,没有了明栈雪那样的稀世尤物同修,
贮存的量相当惊人。

  郁小娥被射得花枝乱颤,低头「呜呜」哀唤几声,总算记得将汲出的精华纳
入腹中,一滴也没漏出,轻喘着媚笑道:「好……好补人的阳精!我……我的眼
光果然没错。若……若能吸光你一身的功力,纵……使只得五成可用,从此……
从此我便扬眉吐气啦!啊、啊……」还没缓过气来,突然耿照抱着她一翻,将她
小小的身子压在榻上,又硬起的龙杵「唧!」一声长驱直入!

  郁小娥仰头一僵,「呀!」一声短促尖呼,只觉身子仿佛裂成了两半,一根
梁柱也似的巨物串着小小的身子,仿佛要将她撑挤贯穿。她半晌才苏醒过来,小
手在榻上胡乱揪抓,又痛又美的灼热刨刮令她无法自制地哭叫起来,身上强壮的
男子正凶猛地撞击着她,以难以想象的巨大凶物开垦着她泥泞的窄小蜜缝。

  「你……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啊、啊!好大、好痛……啊啊啊啊…
…救命……不、不要!啊啊啊啊……麻……麻筋散……你……怎么……啊啊啊啊
啊——」

  麻筋散不是毒药,不能运功抵御,也无法凭空逼出体外。但耿照以碧火真气
运行全身的筋脉,将药气全都逼到了一处,本欲用真气冲破肌肤,借鲜血把药力
逼出;谁知郁小娥使出了「天罗采心诀」,他便将大部分的药气逼入精中,通通
还给了她。

  郁小娥手足酸软,被插得乱摇螓首,转眼间高潮即至,阴精像堰口溃堤般暴
泄而出,喷得一榻湿淋淋的浆水横流,连纳入的阳精也一股脑儿吐了出来,弄脏
了白皙细嫩的下身。

  耿照恼她恩将仇报,虽未吸取其功力,却以〈通明转化篇〉的汲字诀一吸再
吸,郁小娥的高潮持续了将近一刻,一连泄了六七回有余,从呻吟到浪叫、从浪
叫又变成尖叫,最后连叫也叫不出来了,翻着白眼、全身抽搐,竟尔昏死过去。

  若非是明姑娘有先见之明,指点他「天罗采心诀」之秘,又有碧火神功护持,
纵使耿照功力远胜于郁小娥,今日只怕仍要栽在她手里。

  耿照吸纳阴精里的元阴之气调补,将剩余的药气借着汗水由毛孔中逼出。汗
水不比精血,散药的速度也快不得;待将筋脉里的「七鳞麻筋散」悉数逼出,窗
外已露一丝曙光,一夜又已过去。

  (明姑娘既未落入天罗香之手,为何没回来寻我?)

  这个问题他想了一夜,杂识纷至沓来,当中却没什么有用的头绪。依明栈雪
的性格,若非万不得已,必定不会、也放不下心让他一个人待在莲觉寺里,而不
先做好交代,可见当夜离开娑婆阁时情况之紧急,迄今仍无法赶回。

  「再等她几日吧!」他喃喃自语着,举目四顾,才发现明栈雪仿佛无处不在,
这间小厢房的每个角落都有她的倩影流连,言笑晏晏。

  ——我乃堂堂谷城大营参军曹文秀之妻,也是添了香油的,谁能拿我怎地?

  ——我的看家本领还没使出来呢!怕你在柜里打起鼾来,小尼姑闹个没完。

  ——鸡肠小肚!你比曹参军家里那口子,还像谷城县的媳妇儿。

  他沉默地穿好衣服,将那柄锋锐的神术刀连鞘负在背上,没理瘫软在榻上、
全身赤裸,兀自昏迷不醒的郁小娥,正要推门而出,手掌却停留在斑驳的糊纸门
上。

  碧火神功的先天胎息生出感应,瞬息间他的五感变得极其敏锐,隔着门墙,
也能清楚感应到门外的动静。门廊两端一左一右,各有一人行来,又同时停步;
左侧的脚步机敏灵动、佻脱飞扬,虽然触地的声响极轻,却一刻也不曾静止。

  而右边那人步伐细碎,却是一名女子。

  两人都没说话,停了片刻,又各自迈步,在廊间越走越近,眼看便要于厢房
门前交错而过。

  (是我……多心了么?)

  阿净院中小尼姑甚多,清晨洒扫庭除、洗衣布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耿
照微一苦笑,正想着要不要拿块布巾裹起宝刀,也好方便行走之时,身旁忽然
「喀啦!」连声爆碎,整排窗扇被人扫了开来,一股风压直朝他脑侧勾至!

  耿照一低头,及时闪过一条浑圆结实的笔直劲腿,双掌运劲一推,房门「哗
啦」飞了出去,猛将来人撞落廊阶。

  他乘机掠出厢房,拐弯朝门廊的左侧尽头奔去,忽听脑后劲风呼啸,连忙侧
首让过,赫见一柄明晃晃的分水峨眉刺划过耳际,本想回身抡臂、将之逼退,蓦
地想起:「是……是她!」心知此人之手绝不能碰,身子一缩,弯腰疾退几步,
一团彤艳艳的红影掠过头顶,刮过一阵温润幽甜的乳香,来人肌肤白腻、妩媚丰
腴,正是赤帝神君符赤锦。

  「贼小和尚,总算逮到你啦!」

  另一人怒吼着自门窗破片中一跃而起,身子犹在半空,已然连踢三脚,耿照
仓促间以「榜牌手」相应,来而必往次序井然,那人三腿都踢在肘、臂、手背之
间,仿佛踢的是一堵石砌高墙,被一股浑厚的反震力道弹了回去,落地时占住右
侧门廊,再度形成包围之势。

  「呸!」她转头往地上啐了一口,明明是颇为可爱的脸蛋,却露出毫不相称
的狠笑:「看不出你功夫不坏啊,小和尚。上回是故意给我难看了?」

  耿照心中暗叹:「怎就偏遇上了这个麻烦精?」拱手道:「少宗主!你我往
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也不是存心得罪你,麻烦请你高抬贵手,莫再寻在下的晦
气。」

  那人自是五帝窟的少宗主、「剑脊乌梢」漱玉节的掌上明珠,当日曾经擒下
「小和尚奸细」的漱琼飞了。

  却听琼飞遥遥唤道:「符赤锦!你来得正好,帮我捉了这个贼小和尚,我记
你一笔功劳,大伙儿以后多看得起你些。」

  耿照心想:「原来她们是偶遇。」想起当日也是在此撞见她与何君盼联袂欲
往王舍院,料想帝窟之人,本就在这儿为两位女神君安排了住宿。

  他不知集恶道在王舍院还头立威,自也不知道漱玉节已下令众人集结于王舍
院,却忽然想到:「奇怪!照理符赤锦应该跟在岳宸风身边才是。大清早的,她
在这里做甚?莫非……岳宸风也来了?」浑身绷紧,不觉转头四顾,伸手握紧了
神术刀。

  符赤锦面色一冷,耸肩嗤笑:「我要你们看得起?哼!」抬望了耿照一眼,
妩媚笑道:「典卫大人真是好牺牲哪!纡尊降贵的剃个大光头,扮成了和尚,难
怪咱们上天入地,直要将越城浦翻了过来,却都寻你不着。你那大胡子兄弟,还
有那白脸儿小娘呢?怎不出来见人?」

  耿照心怀略宽:「看来老胡是平安逃走啦!阿傻也没让漱玉节交出去。」定
了定神,沉声道:「符姑娘!我是亡命之徒,谁来拦我都只能拼命。我与岳宸风
之事,便让我与他解决如何?」

  符赤锦的武功属性不利于正面交锋,必须暗施偷袭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耿
照赌的正是她聪明机灵,决计不会鲁莽行事,徒然增加自身的风险。

  适才符、漱两人在门廊偶遇,琼飞想来个出其不意,以手势示意她噤声,抢
先动手。破门后符赤锦虽认出了耿照,攻势却也不甚积极,自也与「血牵机」的
武功特性有关。

  琼飞见她似无出手之意,居然被这贼小和尚说动,气得哇哇大叫:「符赤锦,
你这吃里扒外的婊子!你敢放他,我便教你吃不完兜着走!」符赤锦面上一片漠
然,似对她的辱骂无动于衷,抿嘴冷笑:「漱琼飞!搞不清楚的人只怕是你。你
可知道,这个人为何绝不能放?」

  琼飞最恨别人当她是三岁孩儿,气得暴跳如雷,尖声道:「我怎会不知?爷
爷说了,这小和尚能解雷丹,是对付岳宸风的唯一机会!他……」忽然睁眼闭口,
愣了一愣。

  符赤锦圆睁杏眸,失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琼飞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心知自己铸下大错,捏紧拳头,咬牙道:「符赤
锦!你……」忽从怀中摸出一柄蛇形匕首,径朝符赤锦掷去!耿照挡在两人中间,
微微侧身闪过,心中叹息:「用这种方式承认泄秘,岂非平白饶上一把刀?」

  果然符赤锦酥手一招,笑吟吟地接下匕首随意把玩,抿嘴乜眸:「看来,这
消息九成九是真的啦!漱琼飞,你可真是蠢到了家。但愿你记取教训,别上街跟
谁都说一遍。」红裳一扭,腴润如葫芦般的姣美身形没于转角,银铃般的清脆笑
声越飘越远,片刻便消失不见。

  琼飞起脚欲追,又见耿照精壮的身子拦住去路,满腔怒火全往他身上发泄,
咬牙道:「贼小和尚,都是你!」运起「蝎尾蛇鞭腿」,「唰唰」几声朝耿照攻
去,勾、盘、踢、扫,声势极为凌厉,蹴得耿照双臂并拢,以肘承接她狂风暴雨
一般的踢击。

  两人一个猛攻、一个死挡,渐渐退到长廊尽头,空间陡地变大。

  蝎尾蛇鞭腿的套路本就十分华丽,周围门窗围栏的阻碍一去,琼飞的腿法益
发大开大阖:连踢侧回、落腿倒勾,使到酣处,整个人几乎足不点地,仅以腰肢
为支点,头脚四肢上下旋扫,几成一团旋风。

  耿照单膝跪地,以肘护头,似乎被踢得抬不起头来。琼飞心情大好,暗忖:
「瞧我一招」回天纵地·蝎蛇齐飞「踢爆你的狗头!」早将祖父的话抛到九霄云
外,伸手往地上一撑,双脚开成了一字,如风车般旋扫而落——谁知蹲在地上的
小和尚突然窜了起来,双手「唰!」穿入腿风之中,其中一只奇准无比,一把扣
住了她的腰际重心,另一只却绕过隆起的圆饱耻丘与之相扣,就这么摔布袋似的
把她往地面上一砸,琼飞闷叫一声,当场半晕过去,软绵绵地摇头呻吟。

  所幸她是被摔在廊阶下的花圃软泥之上,若换了石板地,便是脑浆迸流的下
场。

  耿照的手眼功力远胜从前,一照面便看出琼飞的腿法华而不实,这路「蝎尾
蛇鞭腿」的招式虽极华丽,脉络上似更应偏重内力与腿劲的锻炼,临敌时绝非一
径埋头施展,而是似静还动,起脚便要制敌于死。如当日在王舍院中,琼飞曾欲
以对付那潜行都卫弦子时的架势,才是蛇鞭腿的正路。

  他故意示弱,诱使她得意忘形,一边往开阔处退去,待琼飞不知死活准备施
展绝招,再以一路「戟槊手」突入中宫,猝不及防将她制服,以免她死缠不休。

  耿照轻而易举撂倒琼飞,正要奔出廊舍,忽听一声旱雷似的霹雳声响,脑门
顶上恶风卷扫,连忙着地一滚,身后的长廊围栏却被打了个稀烂!他一个鲤鱼打
挺跃起,锐利如刀的劲风已至面门,眼看脑袋就要被鞭风摘下,耿照忽然凌空叩
首身子一翻,「啪啦!」这足以开碑裂石的一鞭只打中背门的神术刀,打得鞘上
缠革爆裂、铜件零星四散,百余斤巨力被宝刀及碧火真气卸去六成,其余悉数贯
体而出,耿照落地一滚飞入门廊,一口鲜血全喷在廊间的窗纸上。

  对面檐上,一人纵声大笑:「好身手!数日不见,阁下简直是脱胎换骨!」

  耿照心底一寒:「是」奎蛇「冷北海!」

  他虽避入廊间,长逾三丈的鳞皮响尾鞭却丝毫不受距离地景所限,远处冷北
海手腕连抖,屧屧作响的迭角鞭梢如活物般一路追赶,逼得耿照伏低窜高、不敢
停步,所经之处窗门皆烂,廊庑间一片连珠似的爆碎密响,竟无一时半刻消停。

  响尾鞭既重又快,还能无声无息地变换方位,防不胜防,耿照一路往廊底逃
窜,眼看又被逼回了原处,忽觉脑后鞭势一缓,眼角瞥见仰躺在花圃边缘的琼飞,
心中一动:「投鼠忌器!」背鞘擎刀,回身「唰!」削下一小截鳞角鞭梢来。

  冷北海一凛,脱口赞道:「好俊刀法!」

  须知响尾鞭虽有千钧鞭劲,凌空却无着力处,挥刀一砍,就跟砍风中的芦花、
水底的游鱼一般,落空者十有八九。

  耿照听音辨位,回臂一刀削断鞭头,劲力是天下无双的碧火真气,刀法却是
儿时与木鸡叔叔在长生园中劈柴成束,挥刀万千次而柴束不倒所锻炼而来;劲道
之巧、出手之快,乃是无数年月积累而成,普天之下更无一门刀法能模拟速成。

  冷北海鞭势略阻,眼看耿照便要奔到少宗主身边,此时方赶至现场的七、八
名潜行都卫更不犹豫,各持兵器扑向耿照,将他团团围住。檐上,身经百战的冷
北海面色丕变,原本白惨的瘦脸更是白得一丝血色也无,怒喝:「都退开!别碍
事——」却已经来不及了。

  寒光忽绽,宛若暴雪飞潮,「无双快斩」一经使出绝难停手,男子的身形一
瞬间没入银灿灿的光团之中,那七八名黑衣女郎仿佛被刀浪吞卷吸入,手中兵器
叮叮咚咚一阵急磕乱碰,连人带刀又被倏然膨胀的刀风弹了出去,远远摔开,俱
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表情。

  耿照好不容易收束真气,一刀「铿!」斫在阶台上,这才停住了「无双快斩」
的惊人刀势。

  正欲挟持琼飞突围,忽然感应背后杀气,霍然转身、右腕一痛,只见一抹窈
窕修长的乌黑丽影单膝跪地,由下而上拔出腰刀,速度之快,已到了匪夷所思的
境地。耿照回过神时,神术刀已凌空转得几转,脱手飞向脑后。

  然而世间至快,却绝快不过发在意先的先天胎息,耿照心念未动,犹拖着一
串血珠的右掌突然暴长,握住刀柄往下一拖,斜斜停在来人的颈侧。

  「且慢!」

  他本不欲杀人,锋锐难当的神术宝刀凝而不发,那人颈侧白皙的肌肤泛起一
片微悚。晨风吹过,几根柔软蓬松的乌黑鬓毛黏缠飘落,却丝毫沾不上明如霜镜、
隐泛血光的青钢刀面,扑簌簌地刮了开去。

  修长出挑的黑衣女郎面无表情,一点也不为所动,仿佛钢刀架的是他人的脖
颈。

  耿照认出她便是当日与琼飞发生冲突的潜行都卫弦子,随手点了她的穴道,
心中暗忖:「你家少主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处处欲置你于死地,你却仍要为她拚
命。」视线移到左手,却见她掌中的握柄极长,犹如「双手带」的大剑一般,平
直如长剑的刃身单面开锋,刃头斜切,竟是一柄颇为罕见的单锋直刀。

  这种刀是由古时的铁制环首刀转变而来,形制朴拙,在刀剑仍未细分的时代
里被广泛应用,又称「古剑」。

  耿照只看了一眼,便估出刀的份量短长、重心配比,确实非是凡品。只是弦
子虽生得高挑窈窕,使这种硬梆梆、直挺挺,又长又重的厚脊刀仍嫌沉了些,她
专拣出鞘伤人的拔刀术练,那是将兵器之失降到最低,大大发挥了所长,可见其
用心。

  取得人质,耿照不慌不忙,目光四下巡梭,去寻那开声喊停之人,见黑衣女
郎们簇拥着一名温婉娴雅的宫装美妇,驻足于月门之外的一顶垂纱华盖下,却是
帝窟之主漱玉节。

  她身畔一名麻衣葛巾、白发白眉的黝黑老者,面色虽然黯淡,似是大病初愈
的憔悴模样,神情却是桀骜不驯,目空一切,正是金神岛的白帝神君,「银环金
线」薛百螣。

  「真是冤家路窄啊,耿家小子。」老人双手环抱,稀疏的白眉一挑,冷笑:
「你不但做了小和尚,还挟持一名死士,啧啧。若非立场相左,老夫倒是欣赏你
的特立独行。」

  耿照哭笑不得,面上却不露喜怒,淡淡回答:「老神君好。若我记忆无差,
喊停的人似乎并不是在下。」他在渡头识得薛百螣以来,一直佩服老人的豪侠胆
色,尽管在僵持对立之际,仍不愿失了礼数。

  薛百螣疏眉微挑,正欲开口,忽见花圃上的宝贝孙女动了一动、闭眼发出微
弱的呻吟,扬声道:「琼飞!你别动,爷爷一会儿救你出来。」原本稍稍平霁的
目光骤地一寒,宛若实刀实剑。

  琼飞神智未复,依稀辨出了祖父的声音,喃喃呻吟:「爷爷……爷爷……」
小嘴一扁,紧闭的眼角渗出泪水,滑下她雪白柔嫩的面庞。耿照心想:「你踢我
的时候这般狠,现下当着众人的面前,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

  漱玉节看似心疼不已,一挥柔荑,抬头对四面道:「都下去!除了两位神君,
全都退到外围守候。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靠近这间廊舍。」温温望了耿照一
眼,一个字、一个字道:「没有我的命令,连一只麻雀也不许放。」众人轰然相
应。

  连檐上的冷北海、她身边的潜行都卫全都退出了庭院,那斯文的黄衣姑娘何
君盼伫在另一侧的月门边,模样虽然温婉守礼,耿照却记得她有一记曾打得老胡
口吐鲜血的杀手锏「过山刀」。

  闲杂人等俱都离去,漱玉节清了清喉咙,冲着他微一点头,淡然道:「妾身
漱玉节,见过流影城典卫耿大人。」耿照可笑不出来,手握钢刀,点头还礼:
「久闻宗主的大名,请恕在下不便行礼。」

  「不妨。」漱玉节说道:「妾身已将余人遣出,足示诚意。望耿大人高抬贵
手,先将小女放回,贵我双方也才能坐下来,好生详谈。」

  耿照摇头。

  「宗主与岳宸风之间的牵连,在下前几日也算亲见,岳宸风要杀我,我却不
能死在这里,我跟宗主没什么好谈的。还请宗主让在下离去,一日之后,我可保
证令嫒平安返回,不损一丝一毫。」

  谁知漱玉节竟也摇了摇螓首,髻上簪的飞凤步摇微微颤动,漾开一片金芒。

  「耿大人既知」九霄辟神丹「一事,便知我之难处。今日,决计不能让耿大
人离开,妾身唯一能通融的,只与耿大人坐下来谈谈。」

  连女儿都要挟不了她……握刀的手不禁紧了一紧,被弦子以拔刀术砍伤的手
掌仍血流不止,耿照心中暗叹:「看来,今天是非杀出去不可了。快想想,耿照,
快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脱身的办法?」目光缓缓四下游移,希望能灵机一动,
脑海里突然蹦出金蝉脱壳之计,一边漫不经心地口头应付着,借以争取反应的时
间。

  「既然如此,我与宗主还有什么好谈?」

  「能谈的可多了,耿大人。」漱玉节温婉一笑,美丽的容颜上掠过一丝狡黠,
瞬间忽有种少女般的俏皮灵动,仪态风姿却依旧完美,半点不失雍容。

  「譬如说是……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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